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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92152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十四章


山上的落叶木落尽了它的最后一片黄叶,松柏的叶子更加暗绿的时候,山上整天静悄悄的,连最后的鸟儿也没有了声息,森林似乎睡着了,沉浸在无意识的梦里。走在树林子里,只有脚下的枯叶发出嘁嘁喳喳的声响。抬眼四望,满目大大小小的树干,密密麻麻的没有尽头。走走走,依然如此,逃不出大自然的掌心。心慌也没有用,诅咒也没有用,要生存,不得不受万能的大自然的羁绊。

山下,村寨里不时响起一两声炮竹的鸣响,传到林场云泽的耳朵里来,是飘荡的,悠远的,仿佛儿时过节的幻影出现在眼前。但那毕竟是过去,现在他长大了,失去了儿时过节的兴趣。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就是这样:儿时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长大后就成了一篇沉重的记叙文了。炮竹的响声越来越密,到了一个有着淡淡阳光的下午,四邻八寨一阵紧似一阵,比赛似的接二连三响起时,这一年的除夕到了。

云泽没能回家过年,他要看守林场的小屋。同时,春节是防火的重要时候之一。山下人家依林而居,有的人家甚至住在林中,孩子们放炮竹,容易引起火灾,云泽不得不提防着。

除夕夜,云泽是在王兰家过的。看着她一家老小杀鸡的杀鸡,宰鹅的宰鹅,一派节日欢乐景象,他的心里有万般的惭愧。自己不时同王兰偷情,现在竟然还坐在她的家里,让她的丈夫服侍。要不是王兰极力邀请,云泽是不会来的,他不愿面对王兰的丈夫,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在林场的小屋里度过除夕。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句古话:“最毒莫过妇人心”。女人绝情起来,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才不管你什么情面、自尊心。

吃饭时,王兰开了一瓶茅台酒。她的那个丈夫依然是一口下去,便面红耳赤;几口下去,便言语不清,不知所云。他们的孩子羞愧于父亲丢脸,三两下吃饱饭,到别人家玩去了。云泽起初抱着报答的心情,尽力地应酬阿庆,可是时间长了,耐不住他的糊涂和罗嗦,也就懒于搭理他了,反正现在他的儿子不在,不用看他的面子行事;王兰当然也不会怪罪他。

王兰说,阿庆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的他烟酒不沾;就是在矿上,司机们百般拉劝,他也坚守着不让自己越过那条界限。他知道一旦开了头,只有继续下去。她嫁过来后被提拔进村委。因为时常有人下来检查工作,只得陪人家。在红场,喝酒之风盛行,搞行政工作的人有一句著名的口号:“要搞好工作,必须先过酒关。”所以三天两头,便有人在她家喝酒。她是个女人,为避嫌疑,人家不便灌醉她,就把目光放在阿庆身上。阿庆本来就打心眼里喜欢她,加上她口里道得,手里来得,他便一心畏服,故而怕她。她叫他喝,他就抛去了原则,不再坚持。开始时只是陪三两下,后来酒量越来越大,成了远近闻名的海量。可人毕竟是肉做的,不是钢铁之躯,来人三两天换一批,行的是车轮战术,可阿庆只有一个人。渐渐地,他的酒量变小了,甚至到了一口酒下去就醉,一醉就不知所云,路也走不稳的地步。她很后悔。原本只想结交几个人,办事可以行个方便,没料到为这小小的目的不仅赔了钱,还赔了人,又还是自己的丈夫。但悔之晚矣,要恢复原来的阿庆,已经不可能了,遂灰了心,很少管他,喝不喝由他去,权当没有这个人。她浪迹江湖几年回来,又发了善心,叫阿庆戒酒,可此时的阿庆已经嗜酒如命,偷偷摸摸的也要喝它三两口才罢休。她开始总是阻止他,后来见无法挽救,也就不再管他,现在,更是懒得管他了。

“说起来还是我害了他!”王兰叹息说。停了停,又道,“不过,我也是不得已啊,谁叫我是一个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女人呢!”她说着,瞟了云泽一眼。此时,阿庆坐在一旁,头低垂着,不时冒出一两句含糊不清、莫名其妙的话来,就像乱梦颠倒,无聊可笑。王兰对云泽道:“让你见笑了,有这么一个活宝。”站起来,走到对面去扶起阿庆。云泽要帮她,她阻止道:“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习惯了。”把阿庆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抱地挟持着他上搂去。云泽看着那拖拽着的沉重背影,暗地里叹了一口气。世上的人,有很多是不幸的,各有各不幸的因由。这宽敞华丽的人家,似乎是让人满意的了,可是,内里的滋味,又有谁知道呢!云泽刚咽下一口发涩的唾沫,就听到王兰踢踏踢踏走下楼来。她关上门,屋里又暖和起来。经过云泽身旁时,她捏了捏云泽的肩,紧挨着他坐了下来,拿起筷子,说:“这个社会可是一个大染缸,易使人失去本性,你在工作中,得注意保护自己。如果为了蝇头小利伤了身子,不值。”云泽没仔细听她说话,却问:“就我跟你在这儿,方便么?”王兰说:“没关系,经常有人来我家,习以为常了。”云泽心里不由地一阵发涩,抬眼望了望窗外。

窗外,阳光已经暗了下来,越来越黄了,斜斜地从窗口照进来,屋里变得金黄无比,像糊了一层黄色的墙纸,反射了那煌煌的光。有两只没被冻死的苍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浮尘中凌空飞舞,嗡嗡地鸣叫着,催人沉睡——一切仿佛是一幅画,一副年深月久的旧画。

吃过饭,看了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很晚了。云泽要回林场,王兰说大年三十的,没人会到山上去偷东西,把他留了下来。他躺在王兰家客厅后面的屋子里的床上,心里是苦涩的。他原以为只有自己命苦,生活在尴尬中,想不到许多看似幸福的人家,也有他们的不幸。“也许,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尴尬中,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他想。这样胡乱地想了一回,正要朦胧睡去,却听到细小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来。云泽心中狂跳。他简直不敢相信,在王兰自己的家里,守着自己的丈夫,她也敢到情人的屋子里来。云泽又有些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许是有人下楼来上厕所。他竖起耳朵,屏息静听。没错,是脚步声;也不是上厕所,上厕所不会这么蹑手蹑脚的,并且,那脚步声分明在向自己睡的这间屋子走拢来。云泽刚坐起来,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又轻轻地掩上,一个只穿着内衣,肉唧唧的女人摸索着走过来,劈头就堵住了他的嘴,把他压到床上去,爬到了他的身上,一阵熟悉的女人气味进入了他的鼻孔里。

第二天中午,云泽在王兰家吃过饭就回去了。

天气很好,湛蓝的晴空没有一丝云彩,整个地就像一面镜子。森林绿的地方一片墨绿,黄的地方一片深黄,是一个思维清晰的记忆。高大的落叶木的枝条,在阳光中索寞地伫立着,一动也不动。云泽觉得,冬日的晴天特别地耐人寻味,是其他季节的晴天无法比拟的,特别是在无云无风的日子里,一切仿佛都在沉思,大地也入定了,有一种幽寂的、清高的美……

云泽踏着厚厚的腐叶,一路沉思着。他感到没有四敏的日子,就像这冬日的晴天——懒散的寂寞中有着点新意,微醉的日子里又夹杂着些悲哀:总之,人生就像长距离的散步,无奈,空虚;空虚,无奈……

云泽一路徜徉着来到林场,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女孩立在门前,正搓着手四处眺望。“玉如——”云泽欣喜地叫了一声,快步朝她跑去。在这幽寂的森林里,能有人肯来陪自己度过,那是多么高兴的事啊!尤其是春节,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有玉如这样自己喜欢的女人陪伴,便少了思乡的愁绪。玉如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想必是些食品,送给自己的。见了云泽,玉如埋怨道:“大过年的,你去哪儿啦?让我在这儿好等!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云泽抱歉道:“不知道你要来,我跟人家过年去了。”不知为何,玉如一听,柳眉霎时倒竖起来,急问:“是不是到‘兰霸天’那骚货家里去了?”云泽听她的语气不对,忙道:“不是,去的别人家。”玉如显然松了口气,不过仍然不肯罢休,悻悻地说:“到谁家去也别到那骚货家去,她不是个好东西。”云泽打开门让玉如走进去,边回身关门边笑道:“还在为那天的事情生气么!”玉如转过身来,立在原地等待云泽,一边眼冒火星道:“光为那天的事?她恶劣的事情还多着呢,简直罄竹难书!不知我家里人谁得罪了她,年前带着一帮‘狗’,借口我父母超生,把我家的猪牛拉去卖了,还把我家屋里的东西砸坏了不少。”云泽一惊,知道是自己闯下的祸。他很惭愧,可是不敢说出来,只喃喃自语道,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真的这样可恶么?”“你不相信么?”玉如走进家去,把手里的袋子往熄了火的炉盘上一扔,里面的糍粑滚了出来。她对着云泽道,“我说给你听。她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要是谁家招惹了她,那他就倒霉了,她会找理由拉走他家的牛马,抢光他家的鸡鸭,有时还把人家的门窗家具都砸烂。上个月,我们寨子里有个五保户没有按时上缴公粮,她就带着一帮狗腿子闯进他家,楼上楼下四处搜查,抢光了所有的粮食不说,还把他捆起来,拉到场坝上示众。我亲眼看着的,大毒日头下,差点把人家晒死。一大颗一大颗的汗珠,从那老人的头上滚落下来。这样的土匪,简直丧尽天良,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云泽无语,只有坐着听玉如宣讲王兰的劣迹。他也不满,可能改变什么呢?他不过是个小人物,连自己也改变不了,更不可能改变她,只有在心里愤懑而已。难道这就是世道么?非得你整我我斗你的才能活下去?把心思花在建设上多好呢!昨天晚上自己还在怜悯她呢,原来她历经劫难也还这样可恶……

时间是个巧妙的机器,以人不注意的方式运转着,来了,去了;去了,来了,谁也不知道。云泽只记得玉如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他立在她的后面,手搭在她的肩上,从镜子中审视着她的脸。这是一张稚气的变化多端的脸,脸庞上有着天然的红霞;深黑的大眼睛上长着长长的睫毛,一跳一跳地眨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蒙的幽梦表情;小巧的嘴唇不加修饰也像涂过胭脂。这张脸见了云泽,总是先绷着,做出严肃的表情,继而眼眸转动几下,扑哧笑一声,方才说出话来,却是绕了弯的,要试探云泽一下,看云泽是否诚实。话是甜美的、悦耳的。这张脸,云泽总也看不够,老是想捧起来,狠狠地亲上一口。

这张头像的底色——镜里的映像,先是密密匝匝的光秃秃的枝桠,枝桠后头是那灰云沉沉的天。渐渐地,枝桠上长出了嫩绿的细叶,并慢慢地放大;天也变成了浅蓝色的,缀予几抹淡淡的白云。再后来,嫩绿的叶子就变成了深绿,上面泛着白光。天是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禅伏在树上“热了,热了”地聒噪——又是另一个夏天了。

这段日子,玉如没有到学校去。高三已经停课了,学生们自由复习,以迎接高考。她也很少回家,常常窝在林场云泽的小屋里。云泽没在屋里时,她安静地在小屋里复习功课;云泽来了,她便没有心思复习,缠着云泽,一起到林间散步;晚上则两人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同月亮赛跑——日子过得惬意而又浪漫。

高考过去了,玉如当然没考上,她也没有多少伤心,得到分数的当天就跑到林场来告诉云泽,催他请个老成点的人到她家提亲,关系确定下来后她要到安顺去,帮助姑妈卖衣服。玉如的姑妈家在安顺南街上,没有子女,却有祖上留下来的几个铺面。现在他们的年纪大了,不再图钱财,便想叫侄女去她那里做生意,暗地里还希望玉如也能得到她姑爹的宠爱,以便他们百年后可以继承他们的财产,以免被她的小叔子们取得。

云泽巴不得玉如这一声令下,更兼有玉如的姑妈家庞大财产的诱惑,当夜便提笔给四敏写信。他不敢提起玉如,而是对四敏表示感谢,说他会记住四敏,以后会想办法报答她。最后才说,经他半年多来的考虑,觉得和四敏性格差距太大,两人在一起没有话说,不会幸福,对彼此都是一种伤害,他们还是分手的好。末了又是感谢她。写好了,看几遍,改了几个字,就装进信封里,第二天一早下山寄了出去。

却说那边厢,四敏收到信后,回到寝室里打开来一看,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没等看完,三两把撕成碎片掷到地上,不理姊妹们的询问,喃喃呐呐骂将起来。骂着骂着,勾起了心中的种种悲酸,扑倒在床上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姊妹们问不出结果,拾起地上的碎片拼在一起看了,方才知道原委。大家走拢来劝四敏,她渐渐地也就收了泪。她们都是知道四敏那档子事的,不由地帮着四敏骂起苏云泽来。有人劝四敏:“抛弃这薄幸的人算了,另外找一个家境好的。”很多人赞同,说他对你本来就没有多少感情,现在又负了心,不如分手的好,在一起过下去也痛苦。说得四敏也犹豫起来,不过她恨苏云泽,咬牙切齿说:“不管如何,我要找他讨个说法。”“对,找他算账去。他不仅辜负了你的感情,还骗了你的身子,问他这青春损失费如何赔。”一个这样说。另一个道:“四姐,你离开他时打上两耳巴,出出气,叫他知道我们女人也不是好惹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四敏出主意。

四敏思忖了一会,决定当天晚上就回去。室内众人于是便开始帮她收拾行旅,边告诉她,如果苏云泽铁了心,还是回到这里来,反正年龄不大,不必忙着成家。四敏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里却没个底,乱得很。

到众人把四敏送上火车,她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着苏云泽,恨别人把他的心勾了去。像一切传统的女人一样,四敏把一切全怪罪于勾引他的那个女人,恨不得掐死她,剥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呸,谁吃她的臭肉!至于那个女人是不是有,她却没去想。

四敏一直没睡着,也没去注意沿途的景色,她的心早已在林场的小屋里同苏云泽理论了;打那个妖精——把她打死,打得稀烂……

四敏到达林场山上时,已经全身湿透了,汗水像雨水一样滴落下来;头发粘在了一起,一绺绺垂在眼前。见到小屋,她一路上压抑着的怒火又猛烈地燃烧起来,舔舐着胸膛;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铮铮着响,似乎要炸裂开来。打开院门,她已经是喘着气走了进去。屋门敞开着,看来苏云泽在屋里。四敏闯进去,“啪”地一声把旅行包掼在屋子中央,就大踏步冲进卧室。卧室里没有窗户,四敏刚从大毒日头下进来,一时什么也没有看到;在床前立了片刻,方才逐渐清晰起来,朦胧中见床上侧身向里躺着一个穿红色碎花长裙的女人。那女人听到声音,以为是云泽,翻过身来,伸出细长而圆润的手抚摸着四敏的大腿,眼也没睁,慵懒地问道:“回来了么?办好啦?”显然刚从梦里醒来,还在迷恋着梦的甜美。猜测得到了证实,自己抓了个人赃俱获——不,少了苏云泽——四敏的肺都气炸了,一股无名业火倏地腾起,恶向胆边生,猛然摔开那女人的手,一耳巴狠狠地打将过去,还顺势抓住了她的裙子,用力一拉,那女人还没有叫出声来,已经重重地摔到水泥地上,裙子被撕成了两片,翻卷开来,一个圆润的女人酮体呈现在四敏面前,那性感的小巧鲜红内裤,红得耀眼,仿佛在讥笑四敏。女人被打得糊里糊涂,摔得金星直冒,爬在地上,嘶声尖叫道:“你疯啦,我惹了你么!”四敏也不答话,再接再厉,不等她翻身,一把从地上把她拎起来,旋过身子对着自己,喝道:“你瞧瞧我是谁,婊子!”玉如方才清醒过来,不等看清来人,左右脸颊上又挨了数十耳光。朦胧中,她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母夜叉似的女人,脸色铁青地挥舞着双手。她来不及叫唤,忙退后一步,赤着脚反身往外就跑,身上的碎花裙子像两面彩旗,向后凛凛飘动着,白屁股一闪,便到了门外。“你站住,你站住,有本事你给我站住!”四敏喝骂着追了出去,却那里追得上,白屁股转眼之间就进入树林里了,待要拾起什么东西掷将过去,地上却只有绿茵茵的青草,犹豫间早已不见了那女人的踪影。

四敏在树林里找寻片刻,不见女人,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屋里来。床前有一双白色高跟凉鞋,一只侧身躺在地上,仿佛主人很随意脱下似的。四敏瞥见那鞋,刚平伏少许的怒火又升了上来,拾起冲到院子里,用力往外扔了出去,那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掉到了树林子里。她回屋坐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就狗一样遍家转,找寻什么东西。可是,累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屋子还是她熟悉的屋子,只是整洁点而已。

太阳悠悠地移过了山头,坠入苍茫的黛色远山之下,留下了一片迷蒙的红;暮色苍茫的空中,蚊虫嗡嗡地飞鸣着,成群地来去;山林里热闹起来了,一片鸟雀的欢歌笑语,仿佛晚上农人归家似的,在庆祝他们一天的丰收。世间的一切都与它们无关,它们快乐着——哀怨些什么呢?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

夜色下来了,天上的一弯月亮透明澄澈起来,森林也安静下来,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朦胧中,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向小屋走来。来人打开院门,见屋里没有开灯,门敞开着,里面一片漆黑。他拉亮灯,快步向卧室走去,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看见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床沿上,蜡像似的纹丝不动。他正要开口,却又觉得那人不像玉如,玉如要瘦小一些。云泽走上几步,低头一瞧,方才看清她是四敏。云泽忙陪着笑脸道:“你回来了么?”他不敢问玉如到哪里去了。没有回答,他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不过,他不想吵架,要心平气和地把道理同四敏说清楚,吵架解决不了问题。他说:“你回来了么?”依旧是一张笑脸,比刚才更谦恭。四敏没动一下,却有一个声音从蜡像里冒出来:“我回来了,打搅了你的好事。”云泽陪笑道:“我会有什么好事?不过是叫你回来把我们俩的事——”“我问你,那骚货是谁!“四敏的一声断喝打断了云泽的话。云泽装糊涂道:“谁呀?你胡思乱想些什么!”那人影子哼了一声,侧过脸来,逼问道:“你还装糊涂。难道要我连你一起在被窝里抓住了才肯承认么?”云泽明白四敏已经见过玉如了,料想瞒不过去;不过他不敢把事情摆明来说,他了解四敏的脾气,那样做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便恍然大悟般说:“那个女孩么?我正要问你呢——她是我的同学,老远地来看我。她去哪儿啦?”四敏刷地蹦下床来,指着苏云泽,喝道:“你还想骗我么?在这深山老林里,一个女人独自睡在你的床上,还是同学么!——我的衣服哪儿去了?”云泽辩解道:“女同学就不可以来看男同学了么?你也太封建了。要是你读过大学,就不会这么想了——衣服我担心不在家时被小偷偷了去,收拾起来寄放在山下的人家,明天我给你拿回来。”他当然不敢说放在隔壁那堆杂物里。“我知道我没知识,没文化,配不上你。可我对你多好!你还有点良心么,苏云泽?”云泽说:“她真的是我的同学,跟我给你写信没关系。”他友好地拉住四敏的手,“你坐下来,我们冷静地谈谈。”自己先在床沿上坐了。四敏摔开他的手,道:“你说。”云泽把他心中酝酿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四敏听得脸色紫涨,牙关紧咬,冲动地一把将云泽推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诉说道:“我知道,你已经花了心,那妖精把你的心勾了去。你见色眼开,忘恩负义。当年我背井离乡,打工赚钱供你读书;后来又悖着母亲跟了你。现在你毕业了,吃好的,穿好的,瞧不起我了。你给过我什么?你身上穿的,床上铺的,家里用的,那样不是我买的,你出过一分钱么!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还有道德么?你说……”一头哭,一头骂着,骂得云泽哑口无言,不敢看她。

四敏哭够了,骂累了,肚子里的话说完了,方才收了声,坐在床边拭泪。云泽这才坐起来,裤包里摸出块手帕给四敏拭泪,一边温言细语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供过我读书,为我付出了许多。可是,你要明白,感激并不等于爱。我欠你的,我会还给你,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找钱来报答你——”四敏一把夺过手帕掷在地下,又哭了起来,说道:“我不要你还。你欠我的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不会跟你离婚……”一阵哭诉,哭得云泽黯然无语,他想过的诸般理由此刻都说不出,起不了作用。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大地笼罩在昏黄的月光中,树影子斜斜地投射到院子里来。蛙声也没有了,只有一阵阵的呜咽声夹杂着蟋蟀的啾啾鸣叫,在昏暗的夜里传播开来,一直持续到天明。

云泽的婚终究没有离成——他没有脸皮跟四敏吵下去。他悄悄地去过南村,借故进了玉如家,没有见到玉如,只有那残缺的窗棂和跛脚的桌凳显示着这里曾经经历过一番浩劫。他知道这是王兰的手笔,而起因在自己。他内心歉疚地跟玉如的父母闲谈,言语中探出玉如在安顺她姑妈家。不久,云泽去了安顺一趟,没有在南街找到玉如,就再也没有勇气坚持下去。他生命中的这段有血有肉有爱有情调的小插曲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个性没有让它继续下去,演奏成一首令人愉悦的优美歌曲。

云泽和四敏还这样过着,只是话比以前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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