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夜里,云泽被雷声惊醒,听到屋外风雨交加,睁开眼,看见青白色的闪电一阵阵射进屋里来,屋子便一阵阵青白透明地亮,像一张惊惧的脸。屋子顶角有个没被四敏消灭掉的蛛网,网上的蜘蛛受到了惊吓,惊慌地乱蹿一气,发现无处可逃,又回到网中来,拽着网,惊疑不定地摆动着。
想起刚才,云泽有说不出的失望。二十多年的等待,二十多年的憧憬,原来就是这种感觉。早知道如此,就不会被女人诱惑了。不过他又想,也许同心爱的女人不一样。要是换了陶岚,会是水乳交融的。想起陶岚,云泽心里一阵刺痛,一时竟然对四敏产生了怨恨。他侧过头来,在一阵阵的闪电中,看见四敏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颈项下,仰躺着睡得正香,圆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片不退的红晕。云泽越想越恨,越看欲火越盛,咬了一下牙,倏地翻过身来向四敏压了下去,狠狠地向她发泄自己的怨气。熟睡中的四敏发出一声类似梦魇的惊叫,既而变为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日上三杆云泽才醒来,身旁不见了四敏,他望着天花板愣了片刻,也穿衣起床了。四敏在前屋里,正坐在镜子前梳头。从镜子里,云泽看见四敏拿着把桃红色梳子顺滑地上下梳着,乌黑的长发齐蓬蓬地垂下来遮住了脸。云泽走到她身后,俯身倚在椅背上,把她的头发拂向一旁,露出脸来。四敏羞怯地溜了镜中的云泽一眼,脸上布满了红晕。她拿开云泽的手,继续梳她的头。经过了昨晚,她已经成了云泽的女人,此刻,她还沉浸在昨夜的体验中,不愿同谁说话。
云泽看四敏梳了半天头,就过厨房那边去洗脸。哗哗的水声中,传来了他的声音:“四敏,吃过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四敏此刻正在化妆。外出几年,学会了打扮自己,妆化得还不错。尤其是今天,得好好地装扮一下。她把口红抹在唇上,问道:“去那儿?”“花果山。”云泽说。四敏没有接茬,把嘴唇来回抹动着,边在镜中审视自己。她不知道云泽说的花果山是地名呢还是卖关子。
云泽洗过脸,见四敏已经收拾完毕,正在镜前转动着身子,远眺自己的概观。她穿了件紧身衣服,把那紧绷绷的肉体凸显出来,衬了那花花绿绿的脸,到有几分性感。云泽不能自持,把她扳过来抵在镜子上亲了一气。四敏挣开云泽的拥抱,喘息着说:“好了,好了,别把我的妆弄坏了。”她回过头去观察自己,又走到镜子前仔细地检查,看刚才把它压坏了没有。
吃过饭,云泽和四敏提着望远镜走了出去。
酷日当空。一踏出屋子,便觉得身上烫烫的,像被泼了开水。露珠早就消失了,只有几只蜻蜓在林间嬉戏。森林的气息浓浓地荡漾在空气中。四敏边走边用望远镜四下里看着,惊叹道:“呀!看不见人家,全是树林。”云泽说:“有人家的,在那面山凹里。”边用手朝北面茂密葱笼处一指。四敏掉过望远镜朝云泽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莽苍荫翳的森林中,一股炊烟袅袅升上来,弥漫在树梢枝叶间,森林更显迷茫了。她放下望远镜,回头问云泽:“寨子大么?”云泽说:“我也是几天前才听人家说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云泽带着四敏穿过沼泽,绕过那口小井,来到山脚下。四敏见灌木幽深处露出一个缺口,地上脚印纷踏,草倒伏在地上,问云泽:“这里通向哪里?常有人走动么?”云泽说:“就通向山上。只有我一个人走——这儿是我的天堂。”他带着四敏从灌木下他开辟出来的地道钻了进去。四敏一仰头便看见串串沉甸甸的野葡萄挂在头上,绿色和紫色之间点缀着米饭团子。她欢叫着,摘下一串就吃。云泽常坐的大石头处,地上一片狼藉,果皮果核满地都是。四敏选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问云泽:“其他地方还有么?”云泽说:“应该还有吧,森林这么大。”四敏道:“你怎么不去找找呢?”云泽笑了,说:“这个山头的我就吃不完,找来干嘛!”四敏吐出葡萄皮,说:“你不会拿去卖么!”“真的,我怎么就没想到。”云泽一拍后脑勺。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云泽借巡山之际带着四敏在森林里四处转悠,发现了好几个山头都有葡萄和其他野果。他们的蜜月,就在发现的欢呼声中过着。发现是新鲜的,但总有穷尽的时候,时间长了,好奇不在了,生活平静下来,按步就班了。森林不再是他们的伊甸园——天空不再作被,大地也不再当床,开始过起了居家的日子。
一天早上,云泽下山去领工资回来,坐在凳子上耷拉着眼皮沉默不语。四敏连问几声,他才闷声答道:“没想到我的工资会这么少。”四敏问之是二百元,不禁也喟然。这点钱,只够他们生活。云泽解释说:“他们说我虽然是国家干部,领的却是企业工资,其余部分,由企业自找自支。”四敏道:“那——你们林业站补贴你多少呢?”云泽道:“单位哪儿来的钱!所谓自找自支不过是句空话。”四敏不解:“这里成百的煤矿,每年的税收不说上亿吧,几千万总有,怎么会没钱呢!”云泽叹道:“你又不是不知这个世道:谁的权力大,谁就把利益往自己的那边扒,肯分给你一杯羹么!税收早就被上头拿去了,才不会留下一分给我们。”四敏也黯然,半晌问道:“光你一个人这样么?”云泽道:“听说像我这样的还有十几个。不仅林业站,其他部门也有。”四敏的心才稍稍坦然。
这个下午,云泽连门也懒得出,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四敏见状,安慰他说:“别那么伤心,我们想想办法,出路总是有的。”云泽懊恼道:“有什么法子可想?在这深山老林里,有力气有智慧也无处使。”四敏说:“不一定。你看,我们就可以摘野果去卖。”云泽对四敏的提议沉默不语,他认为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山上水果有限,又有季节性,维持他和四敏的生活,这不成问题。可是,他还有一个家,一个依靠着他的家,几双眼睛在家里盼望着他。
四敏说做就做,第二天,她就买来了箩筐,傍晚同云泽摘好水果,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她就背着下山去了。
夕阳西下时,四敏才从安顺回来,买回了许多日用品,箩筐上还放了两床棉絮。云泽蹲在地上拣菜,问四敏可好卖。其实他这是找话说,不好卖,四敏是没有钱买这些东西的,她只带了点车费。这些他都知道。四敏放下箩筐,擦了把头上的汗说:“现在流行绿色食品,野果会不好卖么?”她满脸都是笑容。“开始我只跟家种的葡萄卖一样的价钱,后来大家都来买我的,我就涨价,升到了家种葡萄的三四倍,也还有人买。”她笑了起来,继续说:“卖水果的那些妇女都恨我,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可又没有办法,总不能把我撵走,就离开我,走得远远的。米饭团子,八月瓜,城里人见都没见过,争相尝鲜。可惜的是它们快‘罢园’了……”
歇了一会,四敏吩咐云泽:“你在家做饭,我去摘水果。”卸下棉絮,背起箩筐就走。云泽说:“不休息一天么?休息一天吧。”四敏头也不回,说:“休息一天?多耽搁一天,有些水果就要烂了,或者被鸟雀吃了。再说,过了这段日子,想卖也没有了,水果有季节性。”话未说完,人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她被这意外的收入激励着,再苦再累也能撑着出去。
夜色浓浓地罩着大地,一切都安睡了的时候,四敏才踏着月色回来。进了家,一脚踢开屋子中央的一条板凳,涨红着脸放下背上的箩筐,冲着从里屋迎出来的云泽嚷道:“苏云泽,你死了么?这么晚了也不去帮帮我!”云泽回道:“这么大的森林,山头山凹那么多,我知道你在哪里!”四敏说:“你也知道森林那么大么?这半夜了,我一个女人家在那阴森森的丛林里,你也不担心担心,你还是个人么!”云泽不敢接茬,揭开桌子上扣着菜的碗,舀了饭递到四敏面前,说:“快吃吧,饭都凉了。”四敏看见碗里的菜动过了,知道云泽等不到她,已经吃了,怨气不由得又从心中生起,恨声道:“你当然不会想到我,就是死了也无所谓——也许死了更称你的意,你正好能去找回从前的情人。”四敏想起从前,自己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却在学校里玩女人,想着,眼里不由地一阵潮红。云泽自知理亏,望着四敏讪笑。四敏不好发着,坐下来闷头吃饭。
云泽坐在对面,昏暗的灯光下打量着四敏。蜜月期间的四敏不见了,眼前的四敏,头发胡乱用根松紧绾着,蓬松地披在肩上,发梢焦黄,没有一点光泽。衣服总是土里土气的,还一点儿也不协调,穿在身上老是显得有些短小,把那肥腻的肉显露出来。脸色永远是健康的红,像个十足的农家妇女。手指粗糙,摸在身上像糠搓过一样。“她抚摸过我吗?”云泽仔细地回想。也许,她认为结婚是女人对男人的一种奉献,不知道彼此是平等的。在床上,在日常生活中,她都是被动的,从不主动调情,死板一块。戏她时,也只是羞涩的笑一声,或笑骂两句……云泽今天才清醒地观察四敏。“天啊!”他心里悲叹道,“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个女人!”
四敏吃着饭,心里愤恨地想着:别的人家,夫妻出入总是成双成对的,只有我,每天要赚钱补贴家用,还要服侍他,他倒像个太爷似的坐享其成。找男人摊上了这么一个,倒八辈子霉了……
第二天清晨,四敏醒过来,没开灯,摸索着打开屋门,见天空还是一片莹澈,几颗疏星缀在其上,大地掩映在一片神秘的迷蒙中。院墙上偷空长出来的几根小草,还看得不太清楚。她感到有些冷,便回屋找了件厚衣服穿上,洗漱完毕,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等到曙色初露,天色微明之时,才背着箩筐下山去了。
云泽睡在床上,直到有人敲门他才爬起来。来人是政府旁边的一个农民,上山拾柴,顺便给云泽捎来了个信儿:要他马上到乡政府去开会。云泽看看天,见太阳都一竹竿高了,恐怕已是午饭时分,连忙收拾了一下,饭也没吃,匆匆来到乡政府。
政府办公楼里冷冷清清的,难得见到个人影。云泽向别人打听,人家说并没有接到开会的通知。他怏怏地踱倒林业站办公室,拾起桌上一张报纸看了半天,站长才走了进来。
没有开会,站长告诉云泽,县政府将给红场一批茶树,要云泽到青山村找王支书商量一下,安排栽下去。茶树明天就到。
云泽下楼来,从小路抄过去,到了林场东面山脚下的村子。村子掩映在绿荫中,到处是一丛丛的芭蕉,一片片的竹林,很难看见房子,能让人知道这是一个村子的,便是林荫中显露出来的屋角和树林上空袅袅飘荡着的炊烟。云泽问寻着找到村支书家。她家的屋子掩映在数棵高大的楸树间,是一幢四进三层的现代小楼,前面贴了白色墙砖,门窗用红砖对联样镶嵌,远远地望去,就像一幅幅新贴上去的对联。这屋子跟村中的茅屋、石板屋相比,显得鹤立鸡群,非常惹眼。
村支书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屋。她听了云泽的自我介绍,忙把云泽让到屋里,放下手中的菜,给云泽泡了杯茶,就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换了一身白色衣服。衣服做得很大方,身子却仿佛不受束缚,要从里面蹦出来:一切都清晰地展示给别人。四方脸粉白着,在这炎热的夏天也没被太阳晒黑。她的眼角有数条鱼尾纹,眼袋很明显,眼底是浅黄色的,跟一般人不同。这双眼睛不用语言也是有挑逗性的,一睃便把云泽睃到眼里,放到心里去。她说:“小苏啊,你在林场,我们就是近邻了,以后要常来走动。”云泽忙说:“那当然,我的工作还要靠王支书支持。”“什么支书哦,可别这样说!我不幸比你大了几岁,你就叫我王姐吧。”这女人自我介绍说她叫王兰,丈夫叫阿庆。
云泽跟她商量了一下茶树的分配方法,王兰就带着他来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这里离云泽住的地方仅一山之隔,云泽以前却不知道这里没有树,全是草地,齐腰深的茅草一直绵延着到了山腰上。王兰介绍说,这里本来是他们村子的草场,近几年来,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没时间把牛放出来,都关在家里喂养,草才长得这么茂盛。
两人把地盘划分了,又讨论了以后的管理问题,才回到王兰家里来。王兰不让云泽走,死活要留他吃饭。她把米淘好放在电饭锅里,就把菜提到客厅里来,一边跟云泽闲聊一边拣菜。云泽不好意思闲坐,也蹲下来帮忙。王兰的丈夫阿庆这时也从地里回来了。他满面病容,人瘦瘦的,身子单薄得让人担心一阵风来就会把他刮倒;不善言谈,打个招呼便坐在一旁陪着笑,听老婆和云泽一递一声说话。
菜摆到桌子上后,阿庆提了个胶桶,去村里烤酒的人家打了桶酒回来,王兰给每人到了一杯。云泽说不会,她诧异道:“哪有在政府上班不会喝酒的!连我们这种给政府打工的人都跟着锻炼出来了。来,喝!”云泽推辞道:“我真的不会,没喝过。”王兰说:“那没关系,这是开头,以后你常来我家,大姐我教你。”阿庆谄笑着对老婆说:“今天可以喝点了吧?”王兰说:“今天来了客人,你就喝一点。可是,别贪杯。”阿庆笑道:“那当然。”说着,不等招呼客人,端起杯子来急急地就喝上了一口,喝去了半杯。想来嗜酒如命,可一直被老婆压制着,多日没挨边了,所以饥渴到这种程度。他放下杯子,呼出一口长气,眯着眼睛,露出惬意无比的样子。王兰招呼云泽:“小苏,别光看,来,咱们也喝上一杯。”云泽只得端起杯子,阿庆也执起来,三人一碰,各自饮了一口。看到云泽闭着眼,艰难吞咽的样子,王兰笑道:“‘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来,再接着喝。”阿庆早已喝完,又自己斟了一杯。这一杯下去,引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几杯后就不行了,手在桌子上摸索着,半天才抓到筷子;好不容易才找到要去的碗,哆哆嗦嗦夹了片刻,捞起一块肉,运到半路却掉到了地上,他的身子紧跟着一倾,差点栽下地去。王兰见了,跟云泽说道:“让你见笑了,小苏。”脸上并没有愧色,想来经历多了,见惯不怪了。她回头瞪了丈夫一眼,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筷子掷在桌上,立起来扶正他,斥责道:“要喝酒,又没肚量,你怎么这样没福啊——走,我送你去睡,别在这儿丢人!”说着,拎起阿庆,架着他进去了。可怜阿庆这个大男人,临走还口齿不清地唠叨着:“不……不陪你了。小苏,你……慢慢……慢慢喝……”
王兰服侍丈夫睡下后走出来,云泽抱歉说:“我们不该让他喝酒。你瞧,他还没有吃饭呢!”王兰自顾自坐下,一边说:“谁叫他喝的!别管他,怪他没福气。”云泽虽然只喝了一杯酒,可是身子已经感到阵阵发热,有点飘飘然起来,不敢再喝,可经不住王兰花言巧语地引诱,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她,只得喝下去,却只能边吃边喝,不敢跟王兰较劲,她也不勉强。
云泽说:“阿庆哥他没事吧?”王兰阖着眼皮说:“没事的,晚上就醒过来了。”云泽有了些醉意,控制不住自己,瞧着王兰道:“大姐,我说,你们夫妻俩真好玩呐。你的身体这么结实,阿庆哥却那样瘦弱。”他把以前同学们送给四敏的词,借花献佛献给了面前这个女人。王兰脸上掠过一丝轻蔑,掩去了眼里过多的黄色,显出一种悍然来,哼了一声道:“他也算个男人么!不过是瘦猴子一个。”云泽问:“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么?”王兰说:“没结婚前到还有个人样。结了婚,就像过粮食关——一天不如一天了。别人笑话我,说我虐待他,可我什么没给他吃!不是我夸口,你瞧瞧我家,在这村子里也算不错的了吧,哪样好吃的没尽他的心!补药都吃了上百斤,还尽喊腰子疼。也真是命,让我摊上他。”她饮了口酒,问云泽:“小兄弟,你信不信命运?”云泽正深有同感,叹道:“怎么不信!我这一生就是一个悲剧,命中注定的悲剧。”王兰说:“我这辈子做什么都顺利:开煤矿,做生意,在社会上混。我什么没干过?放飞鸽也做过,从没逆心的。”她凑近来,狎笑道,“你刚来,还不知道吧?在红场,人们都叫我‘兰霸天’。”云泽不解。王兰瞅着他的脸道:“别说在红场,就是在普定,在安顺,谁惹恼了我,没个好下场——你别看我是个女人。”她坐到云泽身边来,凑近云泽:“小兄弟,只要你对大姐好,在红场,没人敢惹你,就是乡政府那帮子人,他们也不敢给你小鞋穿。”云泽忙感谢道:“谢谢大姐关心!”
云泽喝醉了,不过,他不像王兰的丈夫,控制不了自己;被酒摆布得失去自控力,那需要时间。云泽硬撑着要回林场,王兰留不住,便送他出来。
虽然已经是下午了,太阳却依然很大,照在身上像火烤一样。他们爬上小山,穿过草场,进入林子里,才凉快了一些。森林肃穆沉郁,不发一言,只有蝉,在树枝上依旧无止无休地絮聒,诉说着它们的故事。谁没有故事呢?森林里的每棵树,每片叶子,都在演绎故事,演绎着我们人类不懂的故事。
王兰走在云泽身旁,不时扶他一把。她问他:“小苏,你结婚了么?”云泽道:“算是结了吧。”“什么算是结了呢?结就结,没结就没结。”“没有。”云泽说。王兰道:“有女朋友了吗?如果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云泽依旧模模糊糊地说:“就算有吧。”王兰是老江湖了,从别人的言谈中窥探别人的心理比算命的还精,她一语道破:“你并不爱你的女朋友,是吧?”云泽瞪着她,愣愣地眼睛里发问。王兰妖娆地一笑,可是,毕竟已经过了那种年纪,没有小姑娘的妩媚可爱,到有一种悍然的气势,连披散在头上的长发,也像狮子的鬃毛,给她增添了许多虎气。她眯着眼觑着云泽,头一直伸到他面前来,鼻息混合了酒气拂在云泽的脸上。异性之间,有时连气味也是有吸引力的。云泽并不回避。王兰是女人,不是同性,不会让云泽闻着那气味恶心。王兰的手捏成拳头,食指向云泽额上一点,凑在他耳边说:“我会看相。我算出的,你命带桃花,今生不止有一个女人。”鼻息呼在云泽颈项上,痒梭梭的。云泽叹道:“有几个女人又如何?能在一起生活的,还不是命里注定的、自己不喜欢的那一个!”王兰笑道:“人生短短几十年,该行乐时及时行乐。家中没有快乐,就应该拿外面的来弥补——你不会找个情人?”云泽懊恼道:“在这荒天野地里,到哪儿去找情人,鸟都不理我!再说……哎!”他想起了陶岚,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家,不由悲从中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许,浪漫也是属于富人的,穷人只能幻想,而不能力行。王兰觑了云泽半天,方才说道:“只要你有这个心,你就留意着,看谁对你好,你就去找她呗。”又玩笑似的补充说,“缠着她。”云泽摇摇头。虽然他还没有绝望,还有幻想,可是不敢想象有谁会找上门来。王兰有些失望,心里忖度道:“他是酒醉了不明白呢,还是没有这个心?”她激励云泽道:“你不去追求,甘愿一辈子这样平凡地过么?”云泽说:“谁会要我呢?我……”说得有上气没了下气。
王兰吮着嘴唇,凝望着地面走着。过了片刻,忽然绽开了笑容,凑近来安慰云泽说:“小兄弟,你是外地人,我也是外地人,命运让我们来到了这个地方,又成了苦命人,今后我们就应该互相照顾,一起在这里好好地活着,好么?”寓居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能有这么一个有实力的人主动来保护自己,云泽很是感动,他倏地转过身来面对王兰,决绝地说:“大姐,没说的,以后你有什么要我帮忙,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干!”人生的坎坷,早就把人的意志消磨殆尽了,云泽能说出这番豪言壮语,一半是对王兰的感激,一半是酒的作用。王兰的双手搭到云泽的肩上来,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么?”云泽道:“大姐面前不说假话。”王兰望了云泽片刻,脸上绽出了一片笑容,拉起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说:“走,我送你回去……”
树林里,枝叶间透进来的一束束阳光,驳杂地投射在地上,随着枝叶的摇动而晃动着,树下便成了个跃动着的世界,欢乐的世界。王兰和云泽根本没注意到树梢那一个个七彩的光圈,生活的光环把他们罩住了,他们只记得对方,关注着对方,窥探着对方;心交缠着,一起穿过树林,不久就到了山腰上,林场小屋前。院门大敞着,云泽忙抽回王兰拉着的手,轻声道:“四敏回来了。”也不解释四敏是谁。四敏蹲在院子里吃饭,见了云泽,本要骂他两句,可是云泽的身后有人跟着,不便发着,只得暂时把心里的怨气压下去。王兰见蹲在地上吃饭的女人慢吞吞地立起来打招呼,嘴巴说着话,眼神却是阴冷的;从那神色里,她已经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不觉心里一宽。进了家,王兰四处打量了一遍,目光就落在四敏身上,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个透。她同四敏拉起了家常。她从山上空气清新说到生活艰难,最后扯到了四敏和云泽身上,说:“真羡慕你们,独自在这清净的山上生活,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干涉,不必顾忌什么,多浪漫啊!”四敏叹一声,回道:“各人家有各人家的苦处啊,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说不出口。”王兰眼眸眯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云泽走进厨房,看见炉火冰冷,想四敏吃的是冷饭,在那边说:“怎么不把饭热一下呢?冷的怎么吃?”四敏听见,引发了肚里的怨气,按捺不住,回头对着厨房恨声道:“你也知道我吃冷饭么?你成天就只知道玩,也不想想别人,不知还有没有良心!”说着,一阵心酸涌上来,眼里一片潮红。云泽见四敏语气不对,怕她当着外人发着起来失了面子,忙低声下气赔笑道:“我是去工作嘛,又没在家里。”四敏锐声道:“呦!原来你的工作就是喝酒,喝酒就是你的工作!”云泽连忙禁声,不敢再惹出四敏更多的话来,脸上应酬的笑容僵在那里,掉不下来,也上不去。王兰宽慰他们几句,告辞走了,一路上盘算着;脸上的笑容,仿佛夏天的落日,掉到山下去了,红霞却还依恋在天上。
王兰走了,云泽的笑容也跟着走了。他坐在床沿上,愣愣地瞪着眼睛。他的对面,有一张没漆过的书桌,桌上放着个掉了漆,斑驳陆离的旧台灯,那是他化了一元钱从安顺花街上买来的;桌下有个大纸箱,箱里全是四敏和他的衣服。墙角的一摞书,好久没有动过了,上面积满了灰,书名都看不清楚了。四敏没来时,云泽靠它们打法时间;四敏初来那阵,他的心思全沉浸在四敏身上,读四敏这部大书;现在,一切都熟门熟路了,不再有诱惑性,便一切公式化起来。本来,人对人的吸引力是多方面的,光表示是一个女人,维持的日子就不会超过一个月,因此,这最后的肉体在云泽心里已是冷却了,没活力了,云泽的心也冷了,甚至连看书的兴趣也跟着冷却了,死去了。有一次他拿起一本来,看了半天,却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以后就不再去翻它们了——把它们留给后代吧。床架子上搭着四敏的几件衣服。一条裤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那宽大的、没点棱角的裤腰,龇牙咧嘴地望着云泽傻笑。云泽看着看着,倏地蹿起身来,一阵风走过去,抓起那裤子,狠狠地把它掷到墙角,却带出了里面的一条蓝灰色的宽大裤衩,大喇喇掉在地上,像个没反应的、死去的女人的肉体。云泽呆呆地凝视了那裤衩片刻,怒火便没有支撑、没有动力,灰心失望地从半空里掉下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叹口气,退后两步重重地坐到床沿上。那陈旧的木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酒意下去了,身体往下沉,连心也在往下掉。云泽倒在床上,扯过被子把自己捂起来,捂得严严实实的。他不想看见,怕看到眼前的一切。他从小看着长大,厌了,怕了……
四敏听到响声,从外间走进来,见云泽捂在被窝里,秧鸡样的只露出一双鞋,那鞋,一半还在床上;自己的裤子、裤衩散乱地躺在地上,上面沾了一层灰。她恨上加恨,走过去拾起来,把它们丢到隆起的被窝上,咬牙切齿骂道:“大白天的还挺尸!东西掉在地上也不捡起来,鞋也不脱——不用你洗是不是?”停了停,又骂道,“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种人作丫头老妈子,服侍你吃,服侍你穿,还要挣钱来养你……”
四敏唠叨半天,见隆起的那团被窝没有动静,没耐心再骂下去,就走到前屋,在椅子上坐了。她真想揭开被窝,把苏云泽拉下来,让他跟自己到林中去摘野果。可今天苏云泽满嘴酒气,脸色铁青,不比往日,不敢贸然去招惹他。再说,醉酒之人,就算跟着去了,不仅帮不上忙,还是一个累赘……这样气愤愤地想了一回,才背上箩筐,踏着夕阳出门去了。
四敏没有去往日的那个山头,那里的水果成熟的已经采摘完了,剩下的还青着,离成熟还有几天。她来到一个山凹里,这是几天前才发现的。她小心地分开绵密的茅草,砍倒荆棘,开拓出一条路来,进了灌木丛中。这里的野果没被采摘过,累累赘赘的,挂得满处都是,而且几乎全成熟了。地势又底,鸟雀不爱来光顾,只有一两颗上面有啄过的痕迹。她仰起头,小心地摘下葡萄,把它放进箩筐里。放了一层,就用树叶子在中间隔着,以免下面的被上面的压坏了。才一会儿,她就满身是汗,手上被划了几道口子,血,混合了葡萄汁染在手上,分不出那些是血,那些是葡萄汁。当年,她也是这样地在地里劳动,和母亲一起,那是生她养她的母亲。那时,她心中有一个梦,这个梦安慰着她。她幻想着有一天不再穿着土气的衣服,不再那样地挥汗如雨,而是穿着漂亮的裙子,像城里的那些女人一样坐在柜台后,不被日晒雨淋。现在呢?那个梦虽然还残留着一点影子,可是人现实了,她只知道她需要钱,要赚钱。想起母亲,想起自己走后她孤独地在地里劳动,没有人再陪她说话,四敏的心里就一阵阵地发酸,眼睛潮红起来。儿时母亲在黄昏里呼唤自己乳名的那声音,这时候仿佛也从天边飘过来,飘进她的心里去,她忍不住地抽泣起来。母亲,母亲,那勤劳善良的母亲,现在也是在暮色苍茫的黄昏里操劳着么?自己不仅没有报答她的养育之恩,还任性地离她而去,并且落到了这种地步。四敏后悔当初失去理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听她的劝告,以致现在没有脸见她。她恨自己,更恨那狼心狗肺的苏云泽……
四敏恨苏云泽,可是她还在地里劳动着,为自己,为他,为那个家,一个还没有成轮廓的家,它在四敏心里,还没有在现实中落成。所以,男人应该感谢女人,是她们撑持起家的屋脊,延续了人类的历史。她们没有梦也在无怨无悔地操劳着,用自己的韧性和耐心把一个个家建起来,把一个个梦扶持长大。男人不同。男人有干劲,有思想,可他们是一块块石头,没有女人这泥沙就建不起一个家来,就是一堆乱石。男人好似燕窝里的泥,女人是燕子吐出来的丝,没有这丝线,一切就是散的,犹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构不成一篇锦绣文章。男人还不能失去梦。男人一旦没有梦,就是行尸走肉,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夜色朦胧,星光闪烁时,四敏方才踏着夜色归来。她推开院门走进去,放下背上的箩筐,扯起衣角抹去了脸上的汗水,呼出一口长气,摸索着掏出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只听到云泽的鼾声一阵阵传来,像狮子见到入侵者时发出的一声声威胁;又像发动机的声音中滚过一个个闷雷,这闷雷升到半空中却倏然地掉下来,如释重负般掉下来,又像是叹气一般。四敏不由得怒从心起,大步穿过黑暗,拉亮了卧室的灯。云泽仰躺着,张着嘴巴喘气,脚上的鞋仍然没有脱,灯光的刺激也仅是使他动了一下,侧过脸去。几秒钟后,鼾声又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四敏胸脯起伏着,银牙咬碎,恨不得一巴掌打将过去。可是,她没有,那张酡红的醉脸即使挨上这一巴掌又如何呢?一巴掌能打醒瞌睡,但能打醒人么?她在床前立了半晌,就转身走了出去。厨房里,炉火一片冰冷。四敏揭开锅,里面什么也没有,碗柜里也空空如也。她走到桶边,揭开桶盖,桶里只有半瓢水,外加空气。这一下四敏失神了,桶盖从她手里掉了下去,擦着桶沿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方才静止不动了。她全身瘫软,无力地坐到地上,往日的心酸悲愁一下子涌进喉咙,变成了声音,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声十分响亮,混合了云泽那一阵阵伴奏,在这黑暗宁静的夜晚,四下里传播开去。
半夜里,云泽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蒙蒙的辉光从门缝里钻进来。屋角的书堆里有只蟋蟀,唧唧鸣叫着,声音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述说着那边的哀怨。他的耳边,响着四敏咻咻的鼻息,也像在述说着什么。黑夜的朦胧让云泽逐渐清醒过来,忆起了白天的事情。王兰那明显的诱惑语言,那挑逗性的动作,仿佛才刚刚过去。要是四敏不在屋里,她会做出什么来呢,这个贪婪粗俗的女人?那不曾发生的事,让云泽浑身燥热起来,他望一望身旁的四敏,见她睡得正香,圆实的胸脯起伏着,仿佛喘息一般。云泽三两下脱光衣服,翻过身来,狠狠地向四敏压下去。他恨这个女人,正是她,把自己的理想和幸福夺走了,把自己的青春买下了,把自己的梦打碎了。他要报复、要惩罚、要折磨她。睡梦中的四敏被惊醒了,愣了一下,就拼命地反抗。云泽把他的怨气,他的怒火全集中于欲望上,粗暴地制服了她,狠狠地向她发起了进攻。黑暗里,响起了四敏的呜咽声和木架子床痛苦的呻吟声,持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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