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那个周末,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打开门,便听到电视机里传来一阵谈情说爱的声音。刘伶的耳朵不坏,可不知为什么,她看电视的时候老是把声音开得大大的,屋子都震动了,听起来非常刺耳。
我打开灯,看见玲玲抱着个布娃娃,黑暗里坐在地上孤独地玩着。见我来了,她便丢了布娃娃,爬起来,扑到我怀里要我抱。她的脸脏兮兮的,像张京剧脸谱。刘伶只回过头来瞥了一眼,丢下一句:“吃饭了么?”就继续看电视。
我的肚子早就饿了。我抱着玲玲走进厨房里,看到橱柜上满是碗盏,脏兮兮的,筷子也落得满地皆是,还有鲜红的油污从碗里流淌出来,在柜台上绘了个不规则的问号。我很生气,扬声责问她:“你没吃饭么?”
没料到,刘伶竟然在那边坦然地答道:“我在外面吃了,你自己做点吃的吧,我没做饭。”把我气得够呛,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退回来,放玲玲坐到沙发上去。沙发上满是玲玲的衣服、玩具,茶几上也是。我恼恨地一股脑儿把它们拂到地上。刘伶看见了,脸一红,这才站起来,拾起地上的东西,稀稀拉拉抱到那面的床上去。刚结婚那阵,我提醒她,她便收拾几天。可是,才过了几天,仅仅几天,就还原老样子了。现在,我连口也懒得开了,提醒她,不过是白白地伤精神而已,不会起任何作用。
我胡乱弄了点吃的,就上床睡了。躺在床上,黑暗中对着天花板,想着家里的一切,心里对自己说:“早就该离开了,还留念些什么呢?这样的人,这样的家,还有必要保留下去么!”
……不知什么时候,卧室里的灯亮了,刘伶抱着女儿进来。女儿睡着了。她把女儿放在床上,扯过被子盖着她,又出去了,屋里又重新黑暗下来。客厅那边的电视机依旧大声地响着,又唱又跳,也不知是什么节目。
真的无法理解刘伶。她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本来应该是很有激情、充满欲望的年纪,却成天死水一滩,没点活气。我几天不回来,她也不打个电话,也不想念,也不渴望。就是现在来到了她的身边,上了两个人的床,这么晚了,她却还在饶有兴趣地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那电视真的能比男欢女爱更有趣么……
清幽的月光缓缓地越过屋檐,从敞开的窗户照进家里来,落到窗棂上,落到地上,屋里有了一层亮色,幽暗的亮色。这亮色里有着无数的阴影,摇曳着,荡动着,那是窗外那棵杨树的灵魂,它出窍到这屋里来了。柜子、床,还有那床头灯,此刻都黯然无言,也不知是睡去了还是死去了。
外面,大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声,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短促的汽车鸣叫。
山下的东林寺里,不时响起几声悠长的钟鸣,当——当——当——,尾音拖得老长,一声接着一声,后来,就突然断了下去,没有了,世界重又寂静下来,徒留给人一丝惶恐,一丝不安。
又不知过了多久,刘伶才关了电视机,靸着拖鞋噼里啪啦走进来。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让人心里一宽,却又无比的失落。她啪啦一声拉亮灯。强烈的灯光,炫目得让我赶紧闭上眼睛。女儿虽然早已习惯了她母亲的这种鲁莽,可是也被扰醒了,慌忙翻过身去,躲避那刺眼的白光。
刘伶站在床边,窸窸窣窣地脱着衣服。她把裤子丢到旁边的椅子上去,没搭稳,裤子从椅子上掉了下来,落到地上。大大的金属皮带扣撞击地面,发出啪嗒的一声脆响,把女儿惊得跳了一下。刘伶却没事人一样,不去拾裤子,依然让它在地面上大喇喇地躺着。她开始脱她的内衣了。伸直了手臂,麻麻烦烦地,好半天才把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立即露出了暗黄的胸罩。也不知她怎么会选这样的颜色,看起来脏兮兮的,让人倒尽胃口。
仔细想想,她也不是这几年才变化的,以前就是这个样子,这样的累赘。只不过我当时没有生活经验,没有去深想,也就没有发现罢了。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当年潜意识里不愿跟她结婚,原因就是这个。可是,抗拒着,抗拒着,还是走进来了,走进了她设计好的婚姻里,走进了她的陷阱里,这是我愚蠢还是宿命?
刘伶扯开被子,睡到玲玲的身边去,关了灯。她正值青春妙龄,难道就不渴望男人么?她不是有了其他男人而厌倦我,这我能肯定。她每天除了上班,带孩子而外,就是睡觉,弥补上辈子她没能睡好的觉。我总弄不明白,她总是瞌睡,好像没有睡足的时候。其他时间,她能走的地方就是他父母那里;其余的地方,她几乎没去过。在我的记忆里,没发现她有过朋友,男朋友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骗我走进了她的生活里来,成了她的丈夫,她从此便完成人生的大事了,上上班,睡睡觉,这就是她的日子,她的岁月。
她也不是不爱我,她是爱我的,这我也敢肯定。
刘伶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咻咻的鼻息,这离她上床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人跟人,竟然有这样大的差别。王兰就不像刘伶,她有情趣;见到我,首先便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吻。没事的时候,便缠在我身上,抚摸着我,跟我说话。床上,也总是依依不舍的,很喜欢;睡梦里还不忘抱着我,迷迷糊糊中也还会来跟我亲吻。
想起王兰的吻,想起她在床上的激情,我兴奋起来。我厌恶刘伶,可是,男人的弱点,让我把持不住自己,我揭开被窝爬起来,睡到了刘伶的那边去。我脱她的内裤,她也没完全醒来,只是嘴里嗯嗯啊啊地嘟哝着什么。王兰的激情和她的无趣,让我爱恨交加,我把这爱和恨溶入了身体,狠狠地折磨她。她也没怎么,还像大多数时候一样,脸侧向一旁,手成一字型躺在身体的两侧,仿佛还在迷恋着梦境,任由我独自辛苦,好像没她的事情一样,只在我折磨她紧了的时候,她才懒散地抬起手来,抵住我的腰,不让我的狠把她压碎。
渐渐地,我兴趣全无,身体松弛下来,没有了冲动与渴望。爱也没有了,恨也没有了,只有懊恼,只有失望,觉得我自己成了个流氓,在欺负一个良家妇女。刘伶这样的人,能爱能恨得起来的,将会是多么的了不起,多么的让人惊叹,多么的伟大!
我从她的身上滚下来,躺到她的旁边去。刘伶也如释重负,翻过身,对着女儿,又睡过去了。
我考虑了半天,决定跟她谈谈。我从后面拉她的身子,让她平躺下来。她以为我又要做,便依依呀呀地嘟哝着,发表我打扰了她睡觉的不满。
我沉重地说:“刘伶,你醒醒。你说,我们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她嗯嗯地应着,根本没听清楚我说了什么,瞌睡迷糊着她的眼睛。
我使劲摇她,把她弄醒过来。我说:“我们离婚吧。”
她这才一惊,睁开眼来,侧过脸望着我,满脸地迷茫,惊奇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重复说:“我们离婚吧。你看,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她满脸的不解,说:“这样的日子?难道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么?我们有家,有孩子,有不用花钱的房子,你还想要什么?”
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才说:“你看,我们的生活毫无激情。你不想我,我不想你,这个家基本上就是可有可无的,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以为然地说:“哪家不是这样子平平淡淡的过着?又不是谈恋爱的时候。谈恋爱的时候新鲜,有激情。现在可是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了解了,还会新鲜么,还有激情么?”
我无话可说了。这就是刘伶心目中的家,心目中的日子,心目中的人生。
月光又移过来好许,移到了被子上,移到了枕头上。黄色的床头仿佛一下子就发出了光,看着很明亮,很刺眼。刘伶那暗淡的脸在这月光的照射下,也没有增色,还是那样的乌紫,像里层有煤粉一般。她的眼睛闭着,睫毛一动不动,鼻息咻咻地响。不知什么时候,她又睡着了,平静地、香甜地睡着了,也许梦里还在享受着她所谓的好日子。
女儿怕热,将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放在头上,闭着眼睛,憨态可掬地扭曲着头,沉酣地睡着。
我望着屋顶,辗转反侧了一夜也没有睡过去,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家。我真正地冷静下来认识自己了。一直以为我是个很聪明,有悟性,有慧根的人,现在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甚至可能是很愚蠢的一个人。因为只有愚蠢的人才会选择愚蠢的人,聪明的人哪能那么糊涂呢!
天啊,我怎么是这样的人呢?我怎么会过这样的日子?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今天总算认识自己了,醒悟过来,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
为了迎接两基,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做资料,有时候连周末也不休息。不是真实的资料。真实的资料平时就有,不用加班加点地赶。做的是假资料。因为根据要求,真实的东西是无法满足的,便只好造假。真实的东西有意义,做起来也有兴趣;可是造假就无趣了。我有时候写到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写错了也懒得改过来,反正这是假的,毫无意义,错了又如何?没有人会认真地去看,不过是下面哄上面,上面哄高层,层层相欺而已,大家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却谁也不肯去说破。想起来我真佩服那些人,能把假的东西做得那样好,那样认真,像做严肃的事情那样一丝不苟。当然,有时候也鄙夷他们,心想,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些无聊的人,竟然每天去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正在心烦意乱地写着,子欣进来了。像往常一样,一进来就脱下鞋子,爬上床去躺着,抽出一支烟点燃,把烟盒丢在面前的桌子上,靠着被子,若有所思地想着。
我埋着头,一边写一边问道:“周末去见康欣没有?”
静默了半天。正当我觉得有些奇怪,想问他时,他突然说:“康欣走了。”
我一怔,抬起头来问道:“她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子欣说着,接连抽了几口烟。飘飘荡荡的烟缕,从床上空向四周散去,屋里很快就溢满了烟味。
我有些不解:“她没告诉你?”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他说,边从荷包里掏出信来,欠了欠身子,递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放下笔,拾起信封,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
子欣躺回去,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望着帐顶,缓慢地说:“周末没看到她开铺子,我就有些奇怪。周末人家不上班,又逢赶场,是一周之中生意最好的时候,怎么就关了门呢?正在疑惑着,就收到了她的这封信。”
信很短,字也写得很潦草,可以看出来,是在心情很乱的时候写的。
子欣:
很抱歉,没跟你说一声,我就走了,走得远远的,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是个伤心人。原本以为遇上你,可以抚平创伤,安定下来,过平常的日子。可让我没有料到的是,你接受不了我的过去。我三十多岁了。女人十八一枝花,三十一包渣,再也不能拖下去,必须考虑自己的婚姻,自己的未来了,再晚真的就嫁不出去了。
我想了好久,才向你提出来——本来这应该是男人首先提出来的。那天,我问你,我说:“子欣,我们也不小了,结婚吧?”你说:“不忙嘛,先玩几年。”我就知道,你不愿跟我结婚,只不过想玩玩而已,等哪一天找到比我好的女人,你就会走的,所以我不能不提前离开你。
我不恨你,应该说还得感谢你。你在我最伤心的时候让我有一些依靠,有一份希望——让我平静下来。
我走了,以后也还是会想起你来的。你保重自己!
——信写到这里就打住了,没有继续写下去,连落款也没有。话语虽然平静,可依然能够看出来,她很伤感。
我看着,联想到我自己,一时也有些怅然,手里的信长时间地拿着,愣愣地不知道放下。
子欣瞪着帐顶,黝黑的脸上神情恍惚。他见我看完了信,便跟我解释说:“那天晚上,她说要跟我结婚,我没答应她,没想到她就走了。你知道,我是很喜欢她的。可是,她跟那个男人同居过十来年。十多年啊,这跟结过婚有什么区别!男人都忌讳女人不是处女,更何况像她这样子的?男人不在乎女人的过去,那是假话,除非他不喜欢她。对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是在乎的。就算我不计较这些,跟她结了婚,可她的心已经永远地跟那个男人走了,我得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冰冷的肉体,你说,这样的婚能结么!”子欣说完,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帐子里一时之间满是青色的烟雾。
我也一片茫然。世间上的好男人怎么就娶不到好女人,好女人怎么就嫁不到好男人呢?我说:“子欣,给我根烟。”
他撑了起来,扭着身子把他面前的烟盒向着我这面用力一推,烟盒就滴溜溜滑到了我的笔记本前面来。我拿起来抽出一支点燃,靠在椅背上,望着他。我说:“子欣,说说康欣的好处。”
他靠着床架,目光盯着帐顶的某个地方,眸子一动也不动,好似陷入了沉思。眼眸里闪耀着亮光,那是过去的快乐凝结而成的。
半天了他才缓慢地说:“她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好的一个——也是看到和听到的最好的女人。长相嘛,你是见过的,也不错。再说,一个女人,相貌方面,过得去就行了,最主要的是心灵,是气质,是为人处事。跟她在一起,你才知道什么叫宁静,什么叫平和。无论生意多么不好,她不会向你诉苦;心里有多难过,也不会把眼泪挂到脸上来;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总是自己默默地承受,从来不把痛苦影响别人。她给我,给别人留下的,都是笑脸,是温柔。每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还怕扰醒了我,轻轻地揭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来,把衣服拿到卧室外面去穿,以便让我多睡一会儿。中午的时候,再怎么忙,她也要把饭买来,端到我的手里。要是我半天没抽烟,她便以为我没烟了,便给我买了一条带过来。我回学校的时候,她还怕我没钱,要给我车费。你说,这样的女人,到哪里去找?”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叹气说,“子俊,要是我不生活在这个俗气的社会,要是我不教书,我真的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她,让她做我的妻子。可是,生活要求我不得不教书,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群体中,我也就不得不顾及别人的眼光,别人的议论。子俊,康欣多好啊!”他重复着,眼泪跟着流了下来,淌过黝黑的面庞。我是他的同事,还是跟他比较要好的人,所以他不避讳,坦然地把它拭去,再接着抽烟。抽着烟,想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抽烟,也许对他来说,此刻真的能解千愁。
看着他流着泪,跟我说他的选择,我的心里不禁一震。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康欣那样好的女人,子欣都因为她的过去而放弃。我呢?当年还没有了解刘伶,却稀里糊涂地跟她结了婚。我是多么轻率啊!人家对于会影响自己一辈子的婚姻,总是左权衡右考虑,才肯做出抉择,我却轻率地、义无反顾地就决定了。现在,发现了她的不可原谅的缺点,却还在犹豫着,舍不得抛弃。我呀我,还有什么资格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资格来教育学生,当他们的老师……
烟,在我的嘴边,也在迅速地燃烧着,烧灼着我的思想,我的灵魂。
我想着,越想越恨自己,越想越无地自容,越想越觉得自己矮了下去。
安顺的冬天,说来就来了。前几天还艳阳高照,好些人还穿着衬衣,可是,接连下了几天毛雨,天气便冷了下来,一下子从秋天跌进了寒冬里。
校园里,小山上的树叶纷纷转黄,一片片落下来,寒风中旋转着,飘飘然掉到地上。山上满是黄叶。也不再有鸟雀光顾,成天静悄悄的,有着冬天的荒凉与寂寞。
阳光无比珍贵了,常常数十天见不到它的踪影。而淫雨,则经常光顾,一下就是十来天,道路也变泥泞了;路上的行人,鞋总是脏的,裤脚也溅上无数的泥浆。
教学楼里,楼道不再那样的干净,鞋底带来的泥土在它的上面绘出了斑驳的足印,一直通向楼梯的两则,分向每间教室的门口。老师们的宿舍里,门不再经常敞着,总是严严实实地掩上。烟囱,一根接着一根从风窗里伸出来,整天冒着氤氲煤气,走到门前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煤烟味。
我的屋里,也烧起了炉火。金陵偏僻,经济条件好或者有关系的人家,都不愿分到这里来。就是哪个不知道的分来了,也不过一年半载,便花钱托关系走了。
当然,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这里有很多煤矿,化一点点钱,便能拉来一大车煤,所以,学校里几乎每个老师都生了火,屋里整天温暖着。常常,在这寒天地冻的日子里,几个要好的人在一起,围坐在炉火旁,喝杯茶,说些闲话,经常能聊到半夜。不像其他地方,冬天冷得让人发抖,只好各自钻进自己家里,晚上难得看到一个人影。
这天晚上,子服来了,一来就坐在炉火旁,沉默不语,好像有什么心事。我给他泡了杯茶,放在他面前,一边问他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顿了一顿,唉声叹气告诉我,海英成天埋怨他:怨他没钱,怨他买的家具不够好看,衣服的式样不好,让他心烦意乱的,连上课也没了心思。
他抱怨说:“子俊,我们究竟为了什么?当年我们这些人,读书的时候成绩是很好的,智商也算是高的了吧,现在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你不见上面的那些人,他们的工作比我们的轻松,工资却比我们的高得多了。”
我说:“在这样的地方当了教师,也怨不得人家了。你没听见人家说过吗?教育机关不是一个有权利的机构,有了好处,等人家层层瓜分下来,到了我们最基层的小教师手里,自然就没有多少油水了。”
他沉默了半响,又道:“就算不能跟那些垄断行业相比吧,也得要比一般人强才有意义,可是,现在就连一般的打工者也不如,你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工作?我们也是人,也需要生活。”
他停了停又狠狠地补充说:“还有更不像话的呢!你不见社会上那些贩卖假钞的,盗窃的,做白粉生意的,他们家里有别墅,出行有轿车。踏踏实实工作的这些人,却连房子也买不起,却还在这儿学着雷锋!”
我也概叹说:“所以才道德沦丧,治安混乱啊!”
说到后来,他自怨自艾地喟叹道:“哎,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当年,要是没考上学校,我去打工,或者做点其他事情,也会过得比现在好吧!”
我想到我自己,也无言了。说实在的,要是我的收入好一些,恐怕早就离婚了。现在还这样过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到现实。选择刘伶,就因为她不需要我给她买衣服,给她买化妆品,省下钱来我可以给父母买点穿的,给孩子买点玩具。
——不知为什么,子服突然提起月华来。他说:“子俊,你知道月华的事情么?”
我说不知道。我很感谢他这时提起月华。自从那年她跟我到我家去过一趟后,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一直很想知道她的近况。
他有些遗憾地说:“月华是很谨慎的人呐!不知道当年怎么突然之间就嫁了,选择了那样的一个人。”
我有些紧张,连呼吸也屏住了。我忙问他:“她嫁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那个老公,从前是个小混混,什么也不做,家长也难管,就知道成天怀揣一把尖刀,到处惹祸。你想,这样的人,即使长大了,又能变得有多好!”
我的心凉到了极点。我一直以为月华过得很好,谁知她的生活竟然是这个样子。当年那个沉静文秀的女人,怎么能跟这样的一个人生活呢?我实在想象不出来。
我愣了好半天,才问子服:“你怎么知道的?”也许这是道听途说。社会上的谣传,很多都是不可靠的。我心中祈祷着,但愿子服说的这些是从社会上听来的。
子服说:“我有个同学,是月华老公家那个寨子的,他跟月华的老公很熟。这是那天我给他送请帖去,晚上他说给我听的。连他也为月华这样的女孩嫁了这么个男人而感到遗憾。”
我赶紧问他:“现在呢?他还那样么?”
“听说现在买了车跑运输,应该不再是那个样子了吧——毕竟长大了,又结了婚。要是他还那样混,月华家恐怕会让月华离婚的。她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好歹在这个社会上有些地位吧!”
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我叹气般说:“但愿如此吧。”
子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炉火旁边,望着炉子上那发红的火盘,往事又浮云游烟似的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来……
夕阳下,月华坐在我身边,望着山下的金黄油菜花,沉默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山道上那走在我面前的穿着青色西服的女人,仿佛就是个大姐。走廊上对着远山微微眯着眼睨视的文静女人,她在想些什么呢?月光下躺在我面前注视着我的沉静女人,她的肚子真的疼么……
一幕幕,仿佛才刚刚过去,可是,那已经是数年以前的事情了。岁月,不会饶恕任何人。可悲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过得不好。如果她过得比我好呢,我会有一些安慰,可是,事情正如我希望的相反,这怎么不让我失落与惘然呢!当年,她不是说,她不喜欢跑煤车的男人么,可是现在,她找的,也还是那样的人,这是宿命还是什么?
人生啊,你究竟是什么?有谁能够如希望的那样平静与幸福……
子服结婚的那天,我很早就到了安顺。我没有回家,去了王兰的住处。王兰前几天说,她要跟我一起去参加子服的婚礼。我没有跟刘伶说起。说也是白说,她就像没事人一样,也不会跟我去吃酒的。她对人家不好,人家也不关注她,她对这些也就一点都没有兴趣。她除了吃饭、上班、带孩子而外,好像对什么也不在意。
天上彤云密布,还星星点点飘着细细的雨。没有风,世界沉寂着,是一个水底里的世界。平时的喧嚣都沉淀下去了,层层地挤压着,爬不起来。灰白色的水洗石墙仿佛也受到了天的感染,看上去特别阴郁,让人压抑。
王兰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趣,便整理院子里的花圃。
花圃里全是枯枝败叶,零乱地倒伏在泥土里,看来屋主人好久没在这屋子里面住了,也就没有打理这些花花草草,它们早就枯死了,才这样子衰败腐朽,叶子都霉烂了。由此可以推想,王兰住进这房子里的时候,也是灰尘满面的,也不知她打理了多少时候才收拾干净。由于没有时间,就没有来得及管理这些花圃,它就还这样子荒芜着。
我把那些枯枝败叶收拾起来,埋在泥土里,把它作为肥料,又在里面种下了一些花籽。我一边种一边祈祷着,但愿来年开春的时候,我跟王兰的事情也跟这些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坦然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并茁壮成长。
这些日子,我把这里当成了家。在学校里,在外面,想到的总是这里,并且想起来就有一种温馨,一种幸福。那些夫妻恩爱的人家,可能也就如此吧。我从中总结出: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满意的婚姻,否则,一生是不会有归属感,有宁静感的。有了这样的婚姻,他才会想家,才会有归家的迫切心情。心情总是觉得荒芜、孤寂的人,那是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建立自己可爱的家。
回到屋子里,我打开电视看新闻。阿富汗战争,人肉炸弹、恐怖分子……一连串的不安全消息进入眼帘,加上电视的光映在墙壁上,不断地变换着,红红绿绿的,仿佛是一张张怪脸,争着挤着,探头探脑地探看,让人不由自主地惶恐起来——这个世界很不太平。
正惶惑着,我听到院子里的铁门发出响声,哗啦一下拉开了,紧接着又关上,熟悉的女高跟皮鞋声踢踢脱脱地穿过院子,向这面走来,推开屋门,屋子里立即卷进一股冰冷的寒气。
王兰反手掩上门,快步向我走来。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羽绒服,长及膝盖。连衣帽子戴在头上,只留着脸孔。脸颊上有着两片红晕,也不知是走得太急了还是天气太冷了的缘故。
她骑乘到我的腿上来,捧起我的脸,吻了一口,问道:“想我么?”
“不想。”我说。一边把头向后仰,像躲避她的样子。
她揪住我的脸颊,把肉拉得老长,向她的脸靠过去,一边说:“你敢!”同时,头也贴了上来,抵着我的额头,鼻子挤压着鼻子。她温热的呼吸跟我的交织着。
我掀开她头上的帽子,露出黑亮的秀发来。我抚弄着她的头发,问她:“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她抬起头来,俯视着我:“你不是说要去参加王子服的婚礼么?” 齐眉刘海下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我缩小了的影子,走样的,夸张着,像个滑稽可笑的小人。
我把手伸到她衣服里面去,隔着内衣抱着她,嗯了一声说:“可是,你的铺子呢?回来得这样早,谁照看啊?关门了么?”
“有她们在里面,怕什么!人多,总不会有人胆敢私藏钱。”她说着,又向我吻将下来。
“你要不要换一件衣服?”
“这件衣服很丑么?”她问我,却没看身上的衣服一眼,目光里只有我。她根本没在意穿什么。
“子服要我们陪他在门口迎接客人,也就是人家说的当伴郎伴娘吧。女人都在意自己的形像。到时候会有很多的人关注我们,还有人照相、摄影。我怕你到时候埋怨我怎么不早点告诉你。”我将手移到她的胸脯上来。
我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赶紧问:“他们上台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上去吗?”
“应该不会吧。子服只说在门口陪陪他们。”我仔细地回想我参加过的婚礼,没记得有人家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人陪伴在身边。“再说,也没这个规矩,要陪他们上台去。”
“那就好。”她显然松了一口气,又端详了我一下,才从我的膝头上站起来,手下意识地不断轻轻揪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沉吟着,“穿什么好呢?”转过身子,向过道那头走去。
王兰走路是很有气质的,胸脯挺着,脚步很快,不是那种温吞水的性格。刘伶就不同,她走路不快,可是一点气质也没有。裤子也不合身,总是显得有些大,把脚全部罩住了。女人的裤子,还是小些好,能够突出线条,显出女性的妩媚。太大了,看上去就有点邋遢,活像个男人。
过道里没有开灯,阴沉着,像个深夜里,星光下的胡同。王兰消失在胡同里,只有脚步声不断地传来。
她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太阳灶向我走来,一边说:“怎么不烤火呢,这么冷?”将太阳灶放在我面前,把插头插上,打开来,才又走过去,爬上了楼。
太阳灶发出嫩黄的光,屋子里看起来也有了些颜色,温暖了许多。墙上的画里,蓝天、草地、阳光,更诱人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冲向夏天,沐浴在阳光下。越是寒冷,越渴望夏天。
不久之后,王兰下来了,换了一件粉红的绒衣,浅蓝色牛仔裤。她在我面前不远处站住,扭动着腰肢问我:“我穿这套衣服好看么?”
“能给我争面子。”
“贫嘴!”她的手指指向我的前额,娇嗔道。
作为伴娘,穿这件衣服再好不过了,既显得喜庆,符合结婚这样的日子,又不会喧宾夺主。并且,王兰穿这套衣服,人显得修长,仿佛就跟我一般高了。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女人穿牛仔裤,我觉得女人穿牛仔裤看起来很性感。
王兰还站着,低着头左看右瞧,不时扯扯下摆的衣襟,拉腰上的布料,一遍一遍观察着,也许还在犹豫,不能决定是否要穿这套衣服。她还有一套黑色的礼服,穿起来显得有个性,也是我很喜欢的。也许考虑到人家结婚,是喜庆的日子,所以她没有穿。
好半天,她才不再琢磨她的衣服,抬起头来,立在太阳灶的后面,手搭到我的肩上,凝目端详着我,微笑着,不发一言。
我看了看表,说:“走吧,快六点了。子服他们也应该到酒店去了。”
她低下头来,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抬起来对着她。问我:“不亲热一下再去么?”好像在说一件很随意的事情。可是,刚说完,脸渐渐地就红了起来。
“没时间了,子服还等着我去帮忙呢。留着吧,晚上一起补回来。”我吻了她一下。
她眯起眼,看起来很迷人。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起来,揽住了我的腰,贴到我的身上,笑说:“去看看人家怎么结婚,以免到自己的时候忙乱,不知要做些什么。”
我笑问:“跟我结婚还是跟别人?”
“你说呢?”她反问我。
这冬天里,才六点过钟,可是外面,已经黑下来了,天空被灯光掩盖,看上去一片迷糊。橙黄的路灯中,零星的小点飘荡着,很慢很慢。
王兰伸出柔腴的手,等待着那些零星的小点降落到她的手上,一边仰头看向天空。天空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路灯下,那零零落落的小点,淅淅沥沥地飘着,越接近灯具,那星星点点看起来越密集。
她缩回手来,仔细观看落到手上的小点,惊讶地说:“是雪花呢,下雪了!”
我拉过她温润的手来,看着玉润手心上的小点。雪花一接触到温暖的手心,很快就融化了,只留下一丁点水渍。我抬起头来对着路灯,仔细观察灯光中像夏天的傍晚空中漫天飞舞着的小蠓虫般的星星点点,看着它们飞舞着缓慢地飘落,不似雨点那样倏然而下,这才真的相信下雪了。
王兰似乎打了个寒噤,赶忙钻进我的衣服里来,扯过衣襟把自己裹住,说:“我就生活在你这屋檐下,一辈子不出来了。”
“那你就好好地呆着吧。”
她却把头探出来了,仰起那姣好的面庞问我:“你愿意一辈子庇护我吗?”问她几乎每天都问的这个问题。
“不愿意——你都把我问烦了。”我说。
“你敢!”躲在腰间的手顺势掐拧了我的背一下。过了片刻,却又厥起嘴,不满地埋怨道:“这证明人家喜欢你嘛!”完全不像文庙里那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倒像个娇嗲的女儿,在跟父亲撒娇。
我端详着她的脸,想着,要是我再大她几岁,会不会真的把她想象成自己的女儿呢?
她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假的一样。眉毛镊过,成柳叶状。画过眼圈,看起来有种烟雨迷蒙的幽梦表情。小巧的嘴菱角分明,错落有致。不知是唇膏好还是会化妆的原因,嘴唇鲜润自然,没有一点加上去的痕迹。
子服果然已经来了,穿着崭新的黑色西服立在麒麟酒店门前的红地毯上,端着大红托盘迎接客人。海英立在他的身旁,捧着一束鲜花。她穿着白色婚纱,长裙拖曳在地上,波纹一般向四周散去;光洁的手臂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看着让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发冷、打颤。
他们身后是那暗红的弧形门,门两旁贴着巨大的金色喜字。红毯横过人行道,从公路旁延伸到家里去,直到柜台边。柜台后站着个穿粉色绒衣的三十四岁女人,她正茫然凝望着门口的新娘新郎,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见我们到来,子服显然松了口气。他刚才不停地四处瞭望,也许就是在焦急地等待着我。不过,他并没有埋怨,只是说:“来了这个就交给你了。”把手里的托盘递给我。
托盘里装着葵花籽、花生和糖,上面还撒了些烟。我回头探身向屋内打量,一边问他:“人来了多少?”餐厅里桌椅摆放整齐,却没有一个人在座,只有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孩走来走去,铺塑料布,摆放碗盏。
“还早呢,不多,都在楼上打麻将。”子服说。
海英没有问我刘伶为何没有同来,也许子服早就跟她说过我的情况,也知道了我跟王兰的关系。这倒好,免得她问起来让人尴尬。王兰早就跟她站在一起,谈起了衣服。真不知女人为了什么,见了面常常谈衣服,好似她们的一生就为了衣服而活。
雪渐渐地下大了,灯光里凌空飞舞着,行道树的叶子,人行道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街道中间却没有,那一点雪,早就被车轮碾碎了,消失在灰尘里。凛冽的寒风峻峭地吹着,呜呜地响,行人都伛偻着身子,匆匆往家里赶。
客人渐渐地多了,三五成群,向我们走来,子服便不断地跟客人寒暄,我也忙碌起来,招呼人家。
突然,冷不防身后有人拍我的背,吓了我一跳,一个慢吞吞的、熟悉的声音说:“在这儿帮忙么?”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厚仪那张笑着的脸。他不知在哪儿喝过酒来,脸色酡红。好多时候没看见他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因为笑着,眼脸都往外扯,看起来更加狰狞。他的身后跟着晓兰,也在微笑着,甜蜜的,跟厚仪的笑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牙齿,白森森的,也还是那个样子,没有改变。当年的这些同事,因为过得开心,所以还那样年轻,我却感到自己像个老人一样了。这都是因为那个家,那个人。这一瞬间,我更加坚定了离开那个家的决心。
我把厚仪拉到我的身后,跟他悄声谈着话。晓兰则走向海英。她不认识海英,走向那儿是因为她认识王兰。当年,王兰经常在她的小铺子里帮忙,她们不仅认识,关系还很好。
我说:“这么多年了,应该当爹了吧?”
厚仪的脸抽搐了一下,加上了三分痛苦。他说——依然是笑着的,不过笑里有着冷的冰霜。“她有妇科病,医生说她不能生孩子了。”
我有些后悔我的唐突,忙弥补似的安慰他说:“妇科病又不是不治之症,治好后再生也不迟。你们年龄又不是很大。”
他道:“去好多地方看过了,各处的医生说的都一样:说她生孩子的希望非常渺茫。”他没有说晓兰得的是什么病,我当然也不便细问他。一来这里不是问这些话的场所;二来这是人家的伤心事,问起来或许会引起他伤感。
“总还是有希望的。”我安慰他说。
吃饭的时候,王兰给晓兰夹菜,晓兰笑道:“当年你不是成天念叼着你们张老师吗?现在他就在你身边,给他夹吧。”
王兰微笑着,脸有些红。
到今天为止,张晓兰还不知道我跟王兰的关系。这也可以证明,子服他们还是在为我们保密着,毕竟我还没有离婚,跟王兰的关系也还没有走上正轨。
婚礼开始了,子服和海英并排着跟婚礼主持人踏上了红地毯,来到礼台上。不知是子服的安排还是什么原因,那个高挑的女主持人只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她说:
“各位亲戚,各位朋友,各位来宾:
今天,是王子服先生跟张海英小姐的大喜日子。让我们举起手中的酒杯,祝福他们夫妇和睦、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两旁的礼花在她的话音刚落时便向台上喷去,各色彩带瞬间挂满了子服和海英的身子,他们看起来像长满了丝带的怪人。
……吃完饭,走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一片白茫茫了,雪花却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车很少,仿佛也害怕这大雪天似的,躲在家里不肯出来。
街上人影稀少,往日的喧嚣声也没有了,显出了难得的宁静。天色却反常地、格外地明亮,仿佛日色初露的拂晓一般。
我正在想着厚仪跟晓兰的事情时,王兰赶上来揽住了我的腰,仰脸问我:“你说,我们将来的婚礼会这样吗?”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因为喝了很多的酒。
“不会。”我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沉吟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不喜欢婚礼上的那种喧闹,更害怕操劳婚礼的忙碌。结婚不过是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搞得这样轰轰烈烈的呢!可是女人不,女人喜欢张扬,更喜欢排场,我不能伤了她的心。于是我说,“因为这次的新郎是王子服,新娘是张海英。而不久的那一天,新郎是张子俊,新娘是王兰。”
王兰哼着笑了一声,很细微的笑。不久,又问我:“你究竟喜不喜欢我?你会跟我结婚吗?”
我想了想,说:“结婚的时间由你定,这你放心了吧。”
她说:“那,我们那天有空了,去拍一张婚纱照可好?我把它放在我们的床头。”
我说:“你不怕你父母看到吗?”
她有些任性地说:“怕什么,我正要他们知道呢!”眼睛朝街道的那面望着,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片刻后,回过头来说,“也该是告诉他们的时候了。他们早就希望我结婚了,好早一点抱到孙子。”不知是长大了,还是见得多了,说起这话,不再像以前那样脸红。
她提起了结婚,我就把我担心了好长时间的问题说了出来:“你说,你父母会同意你嫁给我么?”
她好像不以为然,说:“怎么不同意呢,他们不讨厌你的!”
我站住了,把她拉到我的面前来,对着我,手抚摸着她圆润的下巴,望着那充满梦幻的眼睛,心里有些复杂:“那是从前。现在我可是结过婚。”
眸子在眼眶里转动着,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反对吧。他们毕竟在外闯荡了这么些年,见得多了,应该想得开。”她抓住我的手,安慰我,“你不用担心。关键是我。我下了决心要跟你走,他们即便反对,又能怎么着?总不能不认我这个女儿吧?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孩子。”
我紧紧地捧起她的脸,凝眸望着她的眼睛,吻着她说:“谢谢你!”不再担心这大街上,人家看到了不雅。
若飞故居下面的拐角处,仿古路灯下,竟然还有一个穿着五彩团花棉衣的中年妇女坐在小板凳上卖光碟。她打着一把红伞,伞上覆满了白雪;蓝毛巾把头包住了,只留下脸孔出来;目光一动不动,凝望着前面的某个地方出神,仿佛塑像一般。她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张塑料纸,上面摆放着二三十张碟子。
“买个碟子回去看。”王兰拉住我,在妇女的面前蹲了下去。妇女这才回过神来,见有人光顾,便下意识地扯了扯塑料纸,仿佛要让人家看清楚上面的碟子似的。
王兰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张中意的。我不喜欢看电视剧。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也仅仅看《动物世界》、《人与自然》、《寰宇地理》那样的栏目。我站在她身后,耐心地等待着。
“老板,有花碟么?”王兰突然跟小贩说,声音放得低低的,仿佛怕人家听到。还回过头来,红着脸,娇俏地溜了我一眼。她的老练此刻不见了。
“有。”女人抬头四处环顾了一下,没见有警察,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碟子,碟子上满是赤身裸体的、交欢中的女人。
王兰胡乱翻看了一下,买了两个,也不跟女人还价,付了钱,立起来拉起我,慌慌张张地便走。脸色绯红,胸脯起伏着,想来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还觉得有些难为情。
我笑她:“你慢些走。你怕人家把你抓去不成?”
她这才把脚步放缓些,仰头看着我,脸上娇羞着,看上去美不可言,让人忍不住想在那上面亲上一口,紧紧揽住我的手也狠狠地掐了我的腰一下。
我笑问她:“从没看过这些东西么?”
“那时谁好意思去看啊!”她红着脸说。
巷子的地面已经被大雪覆盖了。停在围墙跟下的几辆车,身上满是雪花,仿佛罩上了一层雪被似的。院子里,花圃跟地面连接在了一起,什么也看不见了。
抬头仰望,只见仓黄的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大地被压得沉了下去,沉了下去,让人瞬间有一种失重感。
进到屋里,关上门,这才暖和了一些。王兰拍去我身上的雪花,把太阳灶提到了客厅后面的那一间屋子去,开了电视,打开影碟机,回过身来拥住我,吻了一下,红着脸说:“你别忙,等我洗个澡,回来我们一起看。”隔着厚厚的衣服,依然能够感受到她的心跳。
她上楼去拿了那件厚厚的、毛柔柔的睡衣,下来进了洗澡间。
我上了床,听着哗哗的水声,一边看着电视。
“你跟你老婆看过这种片子么?”事后,王兰问我。
“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有这样的兴趣!”我想了想,又说,“再说,她好像也不喜欢这些事情。”
“你说她不喜欢亲热么?”王兰有些惊奇,替刘伶惋惜道,“多可惜啊,这也是一种享受嘛!人一生每天都在操劳着,要是连这个也不喜欢,那过得会是如何的枯燥无味啊。”她说。
她眼里的眸子一转,紧接着问我:“她会不会有其他人了,才不喜欢跟你亲热?”
“不会。”我肯定地说,“她从前没谈过恋爱,结婚后也几乎不跟其他人来往。”
“我第一次见着她——也就是初三毕业考试的那天,我看她那沉默不语的样子,还以为是不高兴看到我跟你在一起呢,现在你说起来,我才知道是她的脾气使然。”她说。
“她那天是有些不满意你待在我的身边。”我说,“她那时倒还在意我跟女人来往的,害怕人家把我勾引走了。现在,我几天不回去,她也不会问起。要是她知道我现在跟你睡觉,恐怕也不会怎么着。”
“是吗?”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没回答她,不想再跟她谈论刘伶。我说:“你看到佩伦的神色了吗?今天他好像有些不正常。他这个人,本是很爱说话的,可是,在席上,他什么话也没有。”
“早就注意到了。我看啊,八成是知道了他老婆的事情。一个大男人,谁受得了这个!”她伸出赤裸的手臂,从床头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屋子里立即有了烟的香味。
“她老婆怎么啦?”我侧过身来问她。我感到王兰将要说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果然,她说:“你不知道么?”抽了一口烟,才说,“这样的事情,往往满城风雨了,却还瞒着当事人。你虽然不是当事人,可你们的关系很好,人家不肯说给你听的。”
我着急地问她:“你直接说,出了什么事,别卖关子。”
“又不是你的事情,你着急什么?”她看了我一眼,有些不以为然。很悠闲地抽着烟,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我们毫无关系。“林场上面的人说,他老婆现在跟一个煤老板打得火热,那个煤老板每天就睡在她的铺子里。”
“你怎么知道的?”我瞪着眼睛问她,有些不相信。
“我铺子里上班的那几个女孩也这么说。”女孩里,有几个是金陵人,是我们从前的学生;有两个还是林场上面的。
这太出我的意料了。佩伦四处挪借,才凑齐开铺子的钱。没想到钱没赚成,却把老婆送给了人家。
我责怪她:“你跟张佩伦是亲戚,怎么不给他说一声呢?早点提醒他,让他把丽艳叫回来,就不开铺子了。”
“我也是这些日子才知道的。”她解释说,“再说,这样的事情,怎么向他开口啊?”
我从她手里把烟拿过来,放进我的嘴里。她看看我,笑了笑,又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我吸了几口烟,望着天花板,有些沉重地说:“我们几个,为什么都这样不幸呢?”
她凝眸想了一会儿,才说:“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好的有几家?不过是打火过日子罢了。”侧过头来望着我, “所以我们要珍惜。能够相爱,能够走到一起,是多么的不容易。人生选择错了,会影响自己一辈子。”
佩伦以后怎么过呢,我想着。
抽完烟,王兰坐了起来,拿起床边毛茸茸的睡衣穿在身上,说:“我把门打开,让这些烟雾出去,免得把我们闷死了。“靸着鞋,踢踢踏踏走去开门,毛茸茸的睡衣抚摸着滑腻的身子。
拉了门,她便跑回来,三两下把带子解开,把睡衣脱下来,甩到床上去,揭开被子,哧溜一下钻了进来,抱住我,颤抖着说:“真冷啊!”
“我给你暖身子。”我抱住她,让她贴着我。
她倦在我怀里,像小孩得了大人的庇护,惬意地说:“只要我们过得好就行了,管他谁出轨哦!”望望我,吻了我的下巴一下。
子欣这些日子下了课就往街上跑,泡在一个小铺子里。开铺子的是一个叫王佳的女人,我们刚来金陵就认识了。那时大家对未来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充满了希望。子欣那时也压根儿没有想起她来,他只在上去买东西的时候跟她聊聊天。
现在,子欣一反常态,从不主动说起跟女人的事情,甚至也不主动提一下。问他是不是在跟在王佳谈恋爱,他支吾说:“不知道,也许不会。”
子欣说不会跟王佳谈恋爱,可是,过了几个星期,我们见他不仅跟王佳走得更近了,还住到了一起,晚上不再下学校来睡觉——虽然从没看到他们成双成对地出入过。
相关新闻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