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放假那天,晦暗的天空中下着小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操场上,学生都回家了,沉寂着,没有一点声响,只有下面煤矿那冗长的嗡嗡声依旧无止无休地响着,聒噪得让人听了心烦。围墙根下的大楸树上,孤零零的一两片枯叶,在寒风中索寞地抖动着。地上的落叶被雨水浸透,生了霉菌,都发黑了。
我打着雨伞,走向办公室。把总结交了,好赶最后的班车回去。这时,我看见丽艳跟佩伦在零星的小雨中朝这面走来。丽艳打着伞,佩伦走在雨中;没有说话,沉默着。丽艳穿紫色的绒衣,挺着胸脯,面无斜视。佩伦的脸色看上去则很黯淡,加上一些哀戚。
想起当年初见丽艳时的失落,我不仅笑了起来。这样的人,也能为她失魂落魄么?
从他们的脸色上看,他们应该是吵架了。我想着,等一下要不要去劝劝他们呢?不知道他们为何吵。要是为了丽艳出轨的事情,那就不便于出面了。虽然我们的关系很好,可那样的事情,佩伦也是不肯跟我说起的。
我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看见丽艳背了一大袋子东西出来,手里还提着几个口袋,怀中挟着她刚才擎着的那把雨伞。细雨中,她面无表情地向校门口走去。我遇上了她,便给她接过手里的口袋,帮她一把。不知为什么,佩伦没有送她,她说他忙。
丽艳的皮鞋铮亮,在这样的雨天,竟然没沾上一点泥。口红是黑的,把她显得有些冷艳。她在前面走着,性感的身子惹人眼球。今天,我觉得她有些特别。她本来是个活泼的人,往日见了我,很爱说话的,今天却几乎不开口。
校门口有辆黑色的小轿车停着,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秃顶男人坐在车里。他看见我们,便打开车门,快步走了过来接过丽艳的背包,将它丢了进去。
男人五十多岁,皮肤黝黑,个子很矮。因为是中年人的缘故,有些胖,肚子还挺着。
这人到还客气,把东西放进车里后,给我装烟,跟我聊起来。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他是什么人。问丽艳,她说是她的朋友。
我一下子想起了王兰说的话,便不再理他了,我还后悔给丽艳背东西。同时,我心里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丽艳一定跟佩伦有什么事情来着。
我急于想回去问问佩伦。
丽艳跟我道了声谢,一猫腰钻进车子里,男人随后也跟了进去,朝我挥了挥手,启动了车子。
在一阵呜呜的车声中,小车缓缓地离开中学,进入了大道,便加快了速度,飞驰而去,消失在山下,留下来的,只有落光了叶子的高大树干,不倔地朝向天空,那淅淅沥沥的雨点,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
那让人怅然的婚姻哦,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屋子,没一处不在漏雨!
这个丰腴性感的女人,当年,曾经让我一见倾心,为她失落。现在想起来,不觉有些好笑。
我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佩伦躺在床上,正在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宿舍里烟雾腾腾,让人忍不住咳嗽起来,想避开这刺鼻的烟味。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抽了很多支了,地下散乱着好几个烟头。
佩伦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走到他面前,问他:“你跟丽艳怎么了?”
他沉默着,狠狠地抽着烟。
我说:“光抽烟解决不了问题。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想活着,就要面对现实。”
他把手里的烟蒂丢了,踌躇了片刻,才沉重地说:“我……我跟她离婚了!”
因为听王兰说过丽艳的事情,所以我并不感到惊讶,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离婚了?”
我没有问佩伦他们离婚的原因。我们是比较好的同事,又是朋友,没必要虚情假意装样子给人家看。再说,这样的事情,佩伦恐怕也不愿意说。哪个男人没有自尊心呢!
没想到,佩伦到自己说了。他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她嫌我当教师穷,跟人家走了。”
他当然不肯说给人家当二奶了,也没必要说得那么细。嫁给别人,或者当二奶,对佩伦和我来讲,现在还有什么区别呢!
地上一片狼藉。我蹲下来,给他收拾地上的书啊、衣服啊这些东西。丽艳也真是!虽说走了,不再是佩伦的妻子了,走也应该走得干脆,走得圆满一点吧,没必要把这里弄得这样乌七八糟的,毕竟,曾经做过夫妻。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么,都在一个床头过了这几年了,没有感情,也要有点亲情吧!
也许这就是女人,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所谓的夫妻!有什么办法呢,看开点吧!
我收拾好屋子,安慰佩伦两句,决定今晚留下来陪他,不回去了。
晚上,佩伦睡在床上,连饭也不吃。我跟子服安慰了他一会,就到我的屋子里来。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痛苦还得要自己承担,别人的劝解也不过是一点安慰而已,起不了实质的作用。
我给子服泡了杯茶,也给自己泡了一杯,将杯子放在炉盘上。我们对坐着,手放在火上烘烤,目光凝望着暗红的火盘,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各自想着心事。
屋外没有人声,连煤矿的冗长机器声也消失了,只有屋檐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啪——啪——啪——敲击着地面,发出单调的、有节奏的声响,从那冥冥中响过来,一直响下去,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其余的,便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白炽灯在天花板上静静地放着光,在这人去楼空的寒夜里,看起来比往日要白,要亮;陈旧的墙壁也变成苍白的了。
炉子里的火燃得正旺,火苗呼呼地往火管里钻。火盘被火红的火苗舔舐着,红红的;若隐若现的火焰在它的上面荡漾着,映照到人的脸上来,脸因此也有些发烫。
最后,我打破了沉默。我避开佩伦离婚这件事,想要说一些开心的、让人心情舒畅的话题。我问子服:“有家的日子,过得好么?”
子服好半天没有吱声,后来,喟叹了一声,道:“有何好呢——也不比佩伦强到哪里去!”歇了半响,才又补充说,“从前,没有家的时候,幻想着有个家庭。以为有了一个家,就有了休憩的港湾。现在,家是有了,却没感受到它的温馨,反倒让人增加了无数的苦恼。”
语气是沉重的;目光深邃,凝望着火盘。曾几何时,那头漂亮的、让女人羡慕的乌黑头发也白了几根;林志颖一样的脸,现在也添了好多皱纹,苍老了许多——变化的,还不光是心情。
他在荷包里摸索着,摸索着,好半天,才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给我,自己点上一支。从前,我们都不抽烟,现在,子服的荷包里面竟然也有烟了!
我吐出一口烟缕。在这无可名状的味道中,倏然之间觉得抽烟也有好处——它可以打发寂寞,陪伴思绪。我接着又抽了几口。子服却是抽一口便停滞好半天,凝神想着什么。手指之间的烟缓缓地向上燃去,被火红的烟头吞噬着,变成粉白的灰烬。
屋子里已经满是烟味,飘荡着淡淡的雾气。
“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呢?”我自语般问道。是在问子服,却更多的是在问自己,问人生。
我们已经经历过很多岁月了,对爱情婚姻也有了自己的体会。无数的人家,外表看上去一片风光,内中的滋味,却只有自己知道。
“结婚前,海英就埋怨我没钱,工作没前途,我也没怎么着,以为结婚后,成了家,她成熟了,会变得现实一些。谁知道,现在结了婚,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更严重了。她成天唠叨着,说哪家男人做什么了,如何如何有钱;哪个又调动工作,去了哪个有前途的单位了。”他有些沉重,吸口烟,总结说,“子俊,经过这几年的社会生活,我明白了: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除了与他的自身素质有关外,还要看有没有条件,有没有机遇。我也想做点生意。可是,既没本钱,也没时间去照管。干我们这行工作的,时间几乎都交给学生了。想要换个工作嘛,那也得花钱。这个世界不是讲道理的世界,人情味又这么淡薄,不花钱,谁肯帮忙把你调走?”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气声里都带着颤音,可见心情有多沉重。突然,他坚决地补充说:“不管怎样,我是要走的,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学生不爱学习,工资又低,生活着被人家瞧不起!”说完后狠狠地抽了口烟。
“佩伦离婚了,你我过得并不幸福,这就是我们这几年的结果。”我总结说。
子服喝了口茶,说道:“是啊!当年,我们一起来到这里;对一切都充满了幻想,充满了激情。以为凭我们的智慧,凭我们的努力与踏实,就能教好书,改变金陵的面貌,改变金陵人的思想,从而也会给我们带来幸福。可是,几年过去了,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辛辛苦苦教出去的学生,有好些,路上遇见了,却连我们都不喊一声。家建立了,却离我们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不仅不是幸福的港湾,反而成了我们的烦恼所在;银行里没有一分钱的存款,外面却还欠着人家的债。你说,我们是为了什么?”
屋子里的烟雾更浓了,充溢着难闻的烟味。我们手指之间的烟头,随着口的吮吸,发出一阵阵的红光,就像人的思绪,一阵阵地闪过。
子服总结说:“理想的家正如美好的水乡,它有着月光、湖泊、欢歌与笑语,可是,它只存于在梦里,而现实生活中却只有酷日、汗水、劳作、烦恼、痛苦。”
子服的话,把我带回了过去。那电影似的一幕幕画面,重新闪现过我的眼前,飘零着,支离破碎的。那过去了的,仿佛就发生在黄昏里,沐着夕阳;虽然美丽,却有着淡淡的哀愁,挥之不去,摆脱不了。
我抽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从来没有过这样迫切地想抽烟的冲动。烟这种东西,此刻成了我们的伙伴,只有它才理解我们,理解家庭,理解生活。那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就像那过去,不断地飘散在空中,化为丝丝缕缕的思绪,荡漾着,荡漾着,久久不肯消散。
过去的,过去了;未来呢,将会怎样?我不敢想象,也不再幻想。三十好几的人了,生活早就成了一篇现实的应用文,而不再是抒情的散文诗。
我喝了一口茶,正要接着抽烟时,王兰打来电话,她说:
“我,怀孕了——”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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