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天,我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对面山腰上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一盏一盏,错杂在林间,并不显得拥挤和热闹。不知是刚天黑还是距离太远的原因,那灯光看起来昏黄无力,照射不到学校这边来。
操场上静悄悄的,教室里也是一片黑暗,学生们都在寝室里。学校是新建的,各种设备还跟不上,房子很少,没有住的,学生大都走读,很远的才留宿,男女生各自住在一个大教室里。
空荡荡的大楼里,我听着自己的鞋声一声紧跟着一声地响起,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惶恐,伴随着无数的惆怅。那声音,是在丈量我的生命,丈量我人生的意义。
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对未来工作的地方做过种种幻想,可是,没有哪一种幻想跟今天的情景相似。所谓的学校,竟然只有孤立在山间的一幢教学楼,一个简易的小小食堂,那厕所,就建在一座小山的旁边,一条小石沟上,里面什么遮挡的都没有,真正的一览无余。头顶的牛毛毡上,夜里常常有鸟飞到上面来,栖息在那里。有一种鸟,它的叫声总是呱——呱——呱——的,声音拖得老长,就是农村人所说的鬼叫,听了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夜里学生都不敢独自去。学校周围没有人家,乡政府和最近的村子也还有好远,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给人的总是身处深山里的感觉。
我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脚步沉重,声音传得老远,四处回应着,旁边的学生宿舍里,也许已经听见。
我们住的屋子,门大开着,灯光直射出来,照在对面的墙壁上,对面的花窗上,因为有了黑暗的映衬,灯光显得更亮了,把墙壁也衬托得更白了,白得都有些耀眼。
煞白的灯光,更增加了夜的宁静,岁月的沉寂。佩伦还没有从家里回来,宿舍里只有子服,穿着那套青色的运动服仰躺在床上,两手枕在头下,望着天花板出神。这套服装,是学校为了举行活动而定做的,由学校出一半的钱,我们出一半。那一半,可是我们半个月的工资。服装拿来的时候,大家都说不值那个价钱,并且式样也不好。可是,总不能退回去。大家有很多的怀疑,可是拿不出证据,也就不能质问领导,只能几个在一起的时候,私下里悄悄地嘀咕。猫腻无处不在,让人都见惯不怪了,更何况我们的学校呢!
见我回来了,子服便坐起来,笑问道:“这个周末过得怎么样?”
我的床在门的旁边。我将手中的塑料袋往枕头边一丢,无力地倒下去,靠着被子,慵懒地说:“一般。”公路坑坑洼洼的,车子走在上面就像是地震了一样,把人的骨头都抖酥了,停下来就觉得疲倦,想睡觉,连话都不愿意说。
子服穿上鞋走了过来,坐到我的床沿上,斜斜地俯视着我,眼里写满了笑意。他一定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想要说给我听。不过,太疲倦了,我没有精神问他。果然,他停了片刻,就说:“我跟莲娜走在一起了。”
我说:“她同意跟你做朋友了?”
子服点点头。半天后,笑盈盈地又补充说:“不仅恋爱,我们已经那个了。”
“这么块!”我有些惊讶,又有些怀疑,才认识几天,却已经越过那一步了?
子服见我怀疑,便解释说:“周末她按我跟她的约定,悄悄地来了。白天我们去爬山,晚上吃了饭就躺在床上聊天。年轻力壮的男女,独自睡在一间屋子里,在同一间床上,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也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我问他:“你初起要她时,她没反抗么?”他们才认识几天,就越过了那一步,我很想知道,还很陌生的男女,亲热的时候会不会尴尬。
他的手捏着下巴,仿佛在摸有没有胡茬子,一边望着窗外那暗淡的天,眼神里有些迷惑:“我不过是有这个想法,却不敢动手,毕竟,才认识了几天。是她先动手的……”
莲娜那快乐的笑声伴随着子服的描述一时向我飘来,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她那白若凝脂般的身子,我似乎都闻到了她的体香。
“你小子厉害!”我说。
子服嘿嘿地笑着,没吱声。
他坐在我床边,望着我,还想说什么的样子。“哎,太累了,别吵我,让我休息一会吧!”我疲倦地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这不是嫉妒子服,可是,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浓浓地缠绕着我,挥之不去,让我不想深谈,只想静静地躺着,甚至也不思想。
要是我下了决心跟刘伶,我们会不会像子服跟莲娜一样,已经不仅仅是朋友了呢?毕竟,我们认识都几个月了,而子服他们不过才几天。可是,我老是觉得刘伶与我之间有些距离,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可总会不由自主地抗拒着,抗拒着,并有意无意地提醒着自己,因此,虽然我们同床共枕过,却没有肉体的接触,不过是隔着衣服,感到了她的体温,感到了她身子的紧凑。
这不知是子服的第几个女人了,他给我说过的太多,我都不知道谁是谁,那些故事缠绕在一起,把我弄糊涂了。
好在他的版本不同,每一个故事都是别样的。第一个,仿佛是这样的。那女孩邀请他去她家玩。大人没在家,那晚,他们就睡在了一起,在她的房间里。子服缠着她,要遂了自己的心愿,可是,女孩不让,可也并不不离开。他继续搅扰她,直到女孩累了,没力气拒绝了。事后,女孩没哭,却像个泼妇,半裸着身子,坐在床上指手画脚地骂他,骂到半夜,什么脏话,村话都骂了出来,把他骂得灵魂出窍,灰心至极,失望透顶。
子服给我说这一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自豪,也还在失望,为那晚灰心。我却听得哈哈大笑,到现在,这么多时候过去了,想起来都还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也不知是那场景滑稽,还是子服善于描述。
子服知趣地走回去,在窗子边做着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其实是很欣赏子服的。他乖巧,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懂得什么时候该离开,什么时候该凑趣;他对朋友真诚,不耍小聪明,从不在后面说人家的坏话;他还长得英俊,像林志颖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长头发,向后一甩,潇洒飘逸。因此,他很受女人喜欢。就是明知他有了女朋友,有女人陪伴在他的身边,也还有女孩凑上来,想方设法地接近他。所以,他才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他本性是不坏的,得到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不过是本性和环境使然。
半天后,床那面又传来了子服央求的声音:“子俊,可别跟佩伦说我与莲娜的事情呀,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说了大家都尴尬。”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也许在整理他的床铺,以免留下什么痕迹。
那夜,佩伦没有回来。
半夜时分,有人急促地敲门,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刚要问询,便听子服在那面扬声问道:“谁啊,有事么?”
“王老师,陈晓娟疯了,到处乱跑,你赶紧去看看。”有个女学生在门外,声音颤抖着说;另外一个急促地在旁边帮着解释。也许是受了过度的惊吓,话都说得语无伦次的。
“什么!”子服吃了一惊,赶紧穿衣起床。陈晓娟是她那个班的学生。
我也赶紧爬起来,拉开灯,打开门,看见子服他们班的两个女学生学生站在门前的黑暗里,不知是冷还是害怕,身子瑟瑟发抖着。
我问:“怎么回事呢?”
“不知怎么,睡到半夜,陈晓娟突然坐了起来,在床上念念有词。我们都被吵醒了,可是不敢问她。念了一会,她就从床上跳了下来,拉开门,冲了出去,在黑灯瞎火的操场上奔跑,绕着操场转圈。半天后又回到寝室里来,在王子珍的床沿上坐了一会。可是,并没有平静下来,却突然之间发狂了一般,向后窗奔去,一个纵步,跃过窗台,爬上后山去了。后山上满是嶙峋的乱石,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得了!所以我们趁着她还没回来,赶紧出来叫你们。要是她在屋里,我们还不敢来。”她说着,仍然止不住地发抖。
“他从床上跃下来?”子服穿好衣服,从后面跟了上来,狐疑地问道。他跟我一样,有些怀疑她们是不是吓怕了,精神恍惚。陈晓娟睡上床,离地有将近两米高,一个女孩,怎么能在漆黑的夜里一步跃下?
“是的,一步就跃了下来,轻轻快快的。下床后还蹲在地上穿鞋——我从被子缝隙里看着的,一点没错——她后来还跃过了窗台。真的,没骗你们,你们下去问问其他同学就知道了。”她们回过身去,一边下楼一边强调说。
“一米多高的窗台,她怎么能跃出去?窗台那么宽,窗子后面又全是乱石……”我自言自语说着,跟着她们,摸黑下楼。
学校经费紧张,没装上路灯。晚上上下楼,只能借助花窗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夜色。
寝室就在我们的楼下。刚到门口,便有一股浓烈的人气混合着鞋臭、菜味,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退回去。
我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灯,寝室里一下子灯火通明起来,照着一团团隆起的被子。
听到声音,学生们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裹着自己的被子,探出了一张张惊惶的脸来。
宽大的教室里,摆满了木床,只留下仄仄的两条缝隙作为过道。床是上下两层的,两间两间的靠在一起,构成了三排,以便节省空间。三四十个学生就睡在里面,有的还是三四个人睡在一起。
学生们看到我们来了,都爬了起来,争着诉说刚才的事情。陈晓娟已经回来了,侧着身子在床上睡得正香,竟然没有被嘈杂的人声扰醒,她身边的同学却离她远远的,不敢靠近。子服跨过地上那一双双各式各样的布鞋走到陈晓娟的床前,用力摇晃着,一边叫道:“陈晓娟,陈晓娟……”
半天了陈晓娟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了她的班主任,忙翻过身子,坐了起来。她看到全室的人都在注视着她,便惊惶地问道:“怎么啦,王老师?”
“你刚才怎么跑出去了?”子服问。
“跑出去?”陈晓娟惊疑地喃喃说道,“没有啊,我不是一直都在睡觉么!”
子服重复了刚才那两个女同学的话一遍,寝室里的其他同学也帮着证实。陈晓娟惊讶地听着,张着的嘴巴合不拢来——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犯了夜游症。
……当我们安慰好学生回到楼上时,已经快天亮了。我走到阳台上,迎着凉爽的夜风,遥望着夜色下的大地。
对面山林里,农家的鸡一声接一声地长鸣,引来了四邻八寨的应和声;大地因这突起的一阵奏鸣,显得反常的热闹。残月坠到了西边的山头上,树枝之间,摇曳着,羞怯不敢看人。月光昏黄,迷迷糊糊的,落到地上来,大地因此罩上了一层雾气,看上去一片悠远,一片朦胧。蛙声,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黎明的前夜,就是这样的躁动,这样的不安,这样的充满神秘。
陈晓娟的家紧挨着一片大竹林,密密麻麻的的竹子遮盖了一切,什么东西都没能突出来,人也进不去,只有几只鸡在竹子下觅食吃,用它的爪子刨开厚厚的枯黄竹叶,啄一下,也不知啄到了什么没有,紧接着又刨,如此反复着。屋子旁边的竹子被其他的竹子推挤着,有一大排伏到了屋顶上来,把低矮的房子都遮去了半边。房顶的石板上全是枯黄的落叶,风一吹,扫落下无数,飘飘悠悠荡着,乱纷纷掉到土铺就的地上来,院子里因而也全是竹叶,扫不干净的竹叶,人踩上去淅淅飒飒细响。屋檐下,竹篱笆上满是裂缝,还有些耗子洞,黑乌乌地昭示着这是个被强盗欺凌的世界。门框的板壁黑兮兮的,像个沧桑老人的脸,显出陈年经月的沧桑。
陈晓娟的父亲年龄不大,不过四十来岁,口里却衔着根乌黑的大弯烟杆,伛偻着腰坐在草墩上给我们说着他的家事。他的身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拿着一把大扫帚扫着地上的竹叶。女孩穿着脏兮兮的蓝衣服,衣服上的花朵都看不清楚了。由于人长得快,衣服太小了,身子和腿都露出半截来。她不时偷偷地瞧上我们一眼。几个更小的孩子躲在乌黑的门背后,探头探脑的窥望我们,衣服也跟扫地的女孩一样,脏兮兮的。
这个负担沉重的男人说他的妻子走了,嫁到了外省去,丢下了这些个孩子,他一个人要当爹要当妈,心烦的时候就拿孩子出气,打孩子……
我说陈晓娟梦游就是因为这个引起的,让他换个方式教育孩子。人生难免总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不过它总是会过去的,要有一个好的心态……
这个中年汉子很是感谢我们,一定要留下我们吃饭,可我们那里敢耽搁,再晚天就黑了。路途遥远,山道崎岖,而且好多地方要穿过树林,道路被林荫覆盖,夜里看不清楚,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学校里!我们坚决地辞了他,踏上回学校的道路。
太阳落到了西边的山顶上,通红的,把大地都染红了,旁边的乌云也变成了金色。森林这时候绚丽无比,仿佛笼罩着一层七彩的雾。鸟雀们在林间欢歌笑语,嬉戏着,在枝头飞蹿,树林中一时之间一片热闹。
王兰脚轻步块地在我前面走着,不时还哼哼歌。这里落后,小孩子八九岁才读书,初三的学生已经成大人了。她年纪应该不小了,从她那丰满的腰身就可以看出来。
子服今天有事,就委托我来家访。我不认识路,王兰自告奋勇当我的向导,所以我们就一起来了。
山梁上有一片草地,草地上茅草萋萋,抽穗的枝头开满了细小的紫色花朵,于苍茫之中显露出前仆后继的生机;被人踩踏出来的黄土小道,就从绿草之间穿过,把草地分成了两半。
我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上了一天的课,刚放学就来了,走了十多里山路去到陈晓娟家,待了不到二十分钟,还没休养生息好又赶紧出发了。现在,肚子也饿了,觉得全身无力,腿脚酸软。从陈晓娟家到这里都是爬坡,将近半个小时的路程,我已经满头大汗了。
王兰却仿佛不累,也不知是从小在这些地方长大,习惯了,还是年轻,不知疲倦的原因,她并不不坐下来休息,沿着草地的边沿走着,一边四处打量。
跟我们这里平行的远处,是那些无边无际的山峦,绵延着,铺天盖地延伸出去,直到天边那黛色处,看不到尽头。山峦顶上,是那一半碧澄一半度着霞光的天空。霞光里,满是鱼鳞斑的乌云。
王兰在我对面的巨大油松下伫立着,手搭凉棚,遮挡住夕阳的霞光,遥望着辽远的天边。晚霞落在她的眸子里,她的眼里因而也有了太阳,七彩的太阳,闪烁着,一边流泻着四围的重峦叠嶂。随着眼睑的眨动,深黑的睫毛也跳动起来,远山便跟着荡动,看上去变幻莫测。
一阵风吹来,带来了一阵凉爽,掀起了她那白色衬衫的衣角。她穿着浅黄色长裤。细腰宽脚的裤筒,把她的身子衬托得修长,增添了几分成熟感。在很多学生还在穿着补疤衣服的今天,王兰却在讲究衣着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家庭不错。
突然,她回过头来,背靠着身后的大树,手搭在油松那苍老遒劲的嶙峋枝干上,闲闲地问我:“张老师,我们金陵美吗?”
“美。”我由衷地说。
“那,你就留下来,不要走了,在我们金陵过一辈子。”她说着,走到我面前来,凝望着我的眼睛。步履稳健,胸脯高挺,有着成熟少女的窈窕。可那眼神又不同于成人,真切、端庄,就像一个小妹妹仰脸看着哥哥,期待着他的回答。细嫩的方形脸盘上,乌黑的眸子里,有一个渺小的我,还有我身后那流逝着的山川暮景。
“行啊!这里风景这么美,我就留下来养老。”我笑说。
不知道她听没听出来我在调侃,却很认真地说:“人人都想往城里去,我的爸爸也这样。其实城里也没什么好,不过是买东西方便点而已。这里却一年到头都可以吃到野果,是原滋原味的绿色食品,不仅卫生,还养人。”她侧头看着山下葱茏的树木,补充道,“夏天,走在树林子里,听着鸟语喧哗,看着日影婆娑,这一切,不是很美么?在这样的环境中过一辈子,难道不好吗!”她回过头来看定我,端详我半天后说,“你认真地告诉我,你愿意留下来吗?”
她的神色是那么的端庄,那么的凝重,我不能再以幽默的方式回答她了。那调侃的语气,此刻可是一种轻佻,不能用来回答这个张着大眼睛等待着的女孩。可是,这也令我犯难了,不知怎么回答她。随口乱说,不管以后能不能兑现承诺,对不起她那真诚的眼睛和那纯洁的心;作为老师,也不能在学生面前信口开河。我想了半天,方才如实地说:“我很想在这里过一辈子,但是,我还没有成家,不知道我未来的朋友愿不愿意留下来。人生有时候是不由我们想象的,它得服从现实。我是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不得不向生活低头。”我给她的解释是,“你还小,体会不深,以后会知道的。”
难道不是吗?有很多女人就因为男朋友的工作环境不好或者工作不如她的理想而离开。想起这些,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你留下吧,留下来我陪你一辈子。”她突然说,脸立即就红了,连忙转过身去,面向着霞光满天的西天,同时把头低了下来,掩盖她的羞涩。不过并没有就此打住,想了想,又勇敢地回过头来,绯红着脸,望着我低低地补充说,“只要你喜欢。”说着,咬着嘴唇看定我,不再回避。
我到一时愣住了,没料到她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想想又觉得有些好玩。我是老师,她是学生,她竟然敢跟我说这些。我的读书时代,面对着一个女老师,我就脸红,不要说向她表白了。要不是我教了这么多时候的书,经常站在他们的面前说教惯了,现在她提起这样的事情,我恐怕还会因羞涩而脸红。我笑了,说:“你这么小,人生还没有定型,你怎么就知道你以后不会改变想法呢?”
她有些急躁,想走近一步,动了动,最后没有成行,依旧留在原地。她说:“我不小了,今年都十八岁了。我知道我自己的路应该怎么走。”语气急促,仿佛争辩一般。望着我,眼里依然含着期待。停了停,又补充说,“我是真心的。”
望着她那红扑扑的脸,那逼视着我的眼睛,我竟然心跳起来,不敢与之对视。我跟刘伶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学生的缘故。
为了掩饰我的难堪,我站了起来,装着很随意的样子走到草地边上,手攀着枝叶扶疏的树枝,望着衔山半隐的血色落日。山间,阳光渐渐地淡了下去,雾气却越来越浓重;暮色,正快速地从山峦的边缘聚拢来。
我努力让我自己静了静,方才回过头来,忍不住笑说:“要是人家知道我跟一个学生谈恋爱,不传得风风雨雨的才怪。”
王兰走了过来,在我身边站住,一只手撑着我身后的大树,一边说:“爱要有勇气!我们不是偷人,是正大光明的谈恋爱,怕人家说么!你也许顾虑的是你的身份,那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我们暂且不公开我们的事情,等到明年我毕业时再让人家知道。”
我的学生竟然在我的面前教我怎么谈恋爱了,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颠倒过来了!我忍不住地想笑,可是看看王兰,她却是认真的,眼睛里都透着严肃,只是脸上还有些红晕。
最后的霞光射在她的脸上,把脸衬托得更红了,像舞台上的伶人,化了彩妆,艳丽无比。她眼里的残阳渐渐地落下去了,深潭里的暮色瞬间聚拢来,布满了眸子。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又赶忙解释说,“你还小,还不是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而我,已经需要家庭了——至少父母这样要求。”
她望望我,眼里的流光黯淡了下去,咬咬嘴唇,想要再说什么的样子,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仿佛凝固了。
我提醒她,也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说:“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走吧,路上慢慢说。”山道崎岖,不能并排着走,可以避免看见她那失望的眼神。我可不想伤害别人,即使是我的学生也这样;同时,也可以缓和一下这有些凝滞的气氛,让我想出其他的话来。
说真的,我一点都没有料到王兰会跟我说这些,早先一点迹象都没有。她听说我要家访就要求同我一起来,我便答应了。她是本地人,路熟,有她在一起,不会在这崇山峻岭中迷路,还可以走捷径。看到我同意了,她竟然高兴得跳了起来,返身就冲进了寝室,胡乱换了双鞋,收拾了一下,欢天喜地的走在我前面……
王兰是很美的,又是我喜欢的那种体型。我喜欢丰腴的女人,胖一点的都喜欢,我就是不喜欢很瘦的女人,电视上的那些模特,我看了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样的女人对我没有吸引力。可是,她是我的学生,我们之间不可以有这样的事情。并且,她真的爱我吗?是不是一时的冲动?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冲动之下说出这些不成熟的话来,这是常有的事情。再说,我还有刘伶,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渐渐地走近了么,虽然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跟她一辈子同行。
我从路旁的灌木上扯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咀嚼着,一边细细地品味着王兰刚才对我说的话。
王兰在我面前缓慢地走着,不再像来时那样左顾右盼,显得心事重重的。
我想了想,吐出口里已经被嚼烂了的叶子,说:“王兰,我一点都没有料到你会跟我说这些。”我是笑着说的,以冲淡这有些凝滞的空气,不再让我们之间有这样难言的沉默。像来时一样,有说有笑的,多好!
她停住了,回过身来,瞪着我,目光逼视着我的眼睛,堵住前行的道路。
我低下头,不敢对视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以缓解我的紧张。半天后,我才嗫嚅着解释说:“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我是你的老师,当然也就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我知道,你有时很注意我——对不起,这仅是我的感觉,也许是不对的,是一种错觉……”
听听,这是我在说话吗?是一个老师在跟一个学生说话吗?它更像是学生在跟老师解释犯错的原因。我跟她之间的关系,颠倒过来了。
王兰坦然地说:“是的。我关注你,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还向人家打听过你的一切。”脸色也不红了,沉静着,没有刚才的匆促与激动,仿佛深思熟虑过的样子。
又让我不敢跟她对视了。
不应该再这样犹豫下去了,她步步紧逼,我却踌躇不前,显得很幼稚。我真的变成她的学生了。我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推了推她,示意她让开路来。
我道:“说真的,王兰,我很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可是,你是学生,我是老师,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可以考虑。我只想做你的老师——就老师而已。”
王兰是个聪明而又早熟的女孩,我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很重,她应该能够听出我的决心来。果然,黑色深潭里的目光黯淡了,乌黑眸子中最后的一抹红霞也消失了,眼睛阖了下来,仿佛不能接受这一现实。她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
你可以想见,发生了这件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微妙,那样的尴尬,空气都仿佛凝固下来,旁边的一切风景对我们来说,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们彼此之间只有对方,在想着对方和自己的事情。
为了打破这难言的气氛,也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找话跟她说:“王兰,我很感谢你喜欢我。真的,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被一个人爱上幸福呢……”
我说着,有口无心的;她听着,没有说一句话,默默的在前面走着,刚才的欢畅全不见了,我们之间只有微妙的气氛。
我们回到学校里的时候,暮色已经四合,夜色笼罩开来,蒙蒙地雾住一切,连对面来人的脸孔,看起来也不清晰,仿佛有斑块落在上面,就像放映机出了故障,胶片卡住了,荧幕上出现了马赛克。
楼梯口,分手的地方,王兰停住了那缓慢地脚步,踌躇着,想说什么的样子,可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就回过头去,向学生宿舍那面去了。脚步,依然那样缓慢,那样凝重。
王兰走了,我竟然莫名的失落起来,也不知是因为伤了她的心,还是没有接受一个女孩求爱的缘故。师生谈恋爱,并不是不可以,也不是没有过。我初中的数学老师就跟他的学生成了一家人,还生了对双胞胎,人家也没有说什么,法律也没有规定老师不可以跟学生谈恋爱。可是,要我跟我的学生谈恋爱,我可没有那个勇气。只要想起她是我的学生,手就不敢触碰她,更不要说跟她亲热了。
回到寝室,我饭也没吃就躺到床上。一来是因为疲倦,二来是突然听到王兰说爱我,于细细的快乐之中又有着无数的惶恐,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不能以身示范。
子服同佩伦都没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窗外,金色的月亮从东边的大山顶上升了起来,大大的,簸箕一般,透明白净,里面的人在沉思着,仿佛也入定了。月光从秋树的枝桠间照过来,静静地流泻在宿舍里,地上出现了斑驳的影子,交错闪动着,变幻莫测。
我没想到王兰会这样大胆,竟然在我的面前说爱我,当年我见到我的老师时却是生涩的害羞。我不肯接受王兰,不光她是我的学生的缘故,我现在也还不想谈恋爱,我的感情似乎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找女人的冲动与激情,所以我没有想过要怎么去爱一个人,也从不花心思去琢磨怎么跟一个女人搭讪,联络感情。就连月华和刘伶,我也没有私下认真地琢磨过她们,考虑谁跟我更合适,我更喜欢谁,更何况王兰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未来充满变数,一切都还在荡动着,飘向何方也不知道……
这一夜,我梦里全是王兰的影子,时哭时笑的,没有一个稳定的主题,到天亮了都没有睡好。
以后的几天,王兰见了我就脸红,不过后来就没有了,依然笑着,跟我打招呼,只是有时候会当着同学的面开我的玩笑,而且大多是带有讽刺性的玩笑;没有同学在场的时候,她却不说这些,就像以前一样,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尴尬的总是我。上课的时候,老是不自然,说着说着就会走神,想到其他的地方去,把课上得很糟。课上不敢看王兰。一接触到她的目光,我就赶紧移开,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瞬间六神无主。她也不像从前那样,认认真真地听课,积极地回答问题,常常抱着手,仰着头瞅着我,一幅似笑非笑的神色。
到了后来,要上她们班的课的时候,我就会很紧张,怕走进那个教室里去。这就是心里有鬼的缘故了。所以我这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坦荡无邪的人,那是多么好,多么称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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