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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水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61022    发布时间:2015-06-07


时光慢慢地过去,岁月悠悠地流着,一转眼,又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开学不久,教学楼出现了裂缝,不能继续上课,学校放假一个月,等待房屋维修。

平时上课,虽然有些单调,但毕竟还是有事情做着的,并不觉得空虚。寒暑假是自己的休息时间,大家也在休息着,也并不觉得无聊。可是,当人们都在地里、单位里劳动着的时候,一个人呆在家里,就闷得发慌了。我常常在黄昏后踱到屋子后面的小山上去,抱膝坐在俯视山下田野的那座峭壁上,遥看着山下的田野。那里,一片人声。人们劳碌着,锄去杂草,播下种子。犁田的吆喝着牛,来来去去,周而复始,把荒芜的田地变成新鲜的颜色。金黄的油菜地旁边,燃烧着几堆柴草,滚滚的浓烟冲向天空,到达比我所在的山头高的地方后,缓缓地向西天飘去,幻化为白色的云朵。阳光淡黄,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叫人无端地感到空旷、寂寞。在那些日子里,我想,我是知道了什么叫做人生。

有一天,百无聊赖中,我想到去赶场,顺便去学校领工资。我没有坐车,我本来就有太多的时间无处打发。我一个人在公路上慢慢地踱着,看着人家来来往往,一下子觉得我成了局外人,或者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是人家看不到我而已。阳光是那样的苍白,空气中充满油菜花的芳香,满耳是大自然嗡嗡的声音:一切是那么的生气勃勃,充满活力,我却软懒无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场坝入口处,我又不想进去了,那里是人家做买卖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我是另类,我在那里干什么呢?我踅到马路边上去,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两手后撑着,望着街上忙碌的人群痴想。

阳光明媚,油菜花金黄,燥热的空气中充满了芬芳,蜜蜂在花丛中忙碌着。我的面前,有个农民在耕田,黄色的呢水花翻卷着,向四面散开去——

有人轻轻地拍了我的背一下。我回头一看,是月华,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微笑着,依然穿着她那身青色西装,大领的白衬衣卷到了西装的领口上去,看上去很整齐、洁净。她说:“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说:“我在这里看人家忙碌。”

“你好悠闲。”她说。

我道:“就算是吧。可是,也悠闲得让人心慌。”站了起来。不能老是让人家站在我身后听我说话。

她听了我这话,叹息了一声,望着场坝上那喧嚣的人群说:“是的,很多时候,忙也是一种幸福——至少心里踏实。”

这我理解。我不过才一个月的空闲,就无聊到恐慌的程度;她毕业这么多时间了,工作还没个着落,又没有男朋友,一个女人,二十多岁了,成天呆在家里,就干洗碗做饭的事情,那日子会是如何的难过!

我说,也是安慰她:“那不一定。如果你正在做的事情不是你喜欢的,你不一定会安下心来,心也不会平静”

她想了想,点点头。

很多时候,我们的心是相通的,这可能也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感到愉快的原因吧。

她问我:“你就打算坐在这里思想一天么?”

我说:“想思想也得有条件啦。像我这种靠出卖劳动力吃饭的人,是有这种想法,可是没法做到。”我给她解释我此行的目的,“我得去学校领工资——早就没有钱用了。”

“哟,正好!我也没有事情,就跟着你去,权当玩玩,好么?”

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有个人跟我做伴,同我聊天,免得一路寂寞。

我们这两个没有事情干的闲人并没有急于上车,我们离开场坝,走进田野中,一边欣赏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嗅着那浓郁的香味,一边聊着,说着上次分手后彼此的情况。

我发现,我们之间总有一种默契。谁说出上句,另外一个就能知道下句,然而,我们还是在说,说给对方听。我们之间没有激情,没有轻佻,也没有因为相熟而放肆,依旧那么不瘟不火地聊着。我觉得我们不像朋友,到有些像兄妹。看到对方的衣服上粘上了草籽,就给对方拍一下,或者摘掉。动作里没有接触异性的小心与紧张,到有水到渠成的自然,一切是那么的和谐。

我们来到了河沟边,顺着那条文革时期修建的运河,向山那面走去。河水缓缓地流着,拂着两岸的石壁,拂着水草,拂着灌木,滋润着大自然的一切,却又悄然无声。

我们在一处河沿边坐了下来。这里是一个拐角,河沟向外凸出,运河顺着山形弯弯曲曲地流了过去。月华抱着膝盖,我双手后撑着,一齐望着对面的远山,沉默不语。

群山翠绿初上,看上去生机勃勃的,给人一种新鲜感,让人充满了幻想,对未来寄于希望。身下,蚂蚁从洞穴中出来了,忙忙碌碌地爬着,建筑着它们的家园。那细小的可爱身体,不时会来到我们的手上,腿上,嗅了嗅我们身上的气息,就悄悄地走开了,不想打搅我们。谁说它们没有思想呢?它们的一举一动,不就是它们心情的流露吗!只不过,它们生活在它们的世界里,我们人类不懂得它们的心思罢了。

夕阳快要落下,晚霞渐渐铺开时,我们才从河沿上站起来,赶上了去金陵的最后一班车。

车上人很少,位置大都空着。我坐到一个空位上,月华从后面跟了上来。她本可以独自占据一个位置的,可是,犹豫了一下,最后坐到了我的身边来。

我们曾经在一个屋子里睡过,听过彼此的鼻息声,可是,这样身子贴着身子坐着,还是第一次。她的体温,似乎都能通过坐垫传到我的身上来,我感到了她的温暖,她的温顺。

我们很少说自己的心思,可是,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细微的眼神,都会让对方有所察觉,有所理解。

学校里,教学楼被挖得乱七八糟的,满地狼藉。屋外已经朦胧起来了,教室里也已看不清楚,工人们却还在挥汗如雨,光着膀子,抡着大锤砸地皮,整栋楼到处都响着锤声,水泥块掷到地上发出的啪啦声,楼宇颤抖着。

月华跟在我后面,趔趔趄趄趟过楼道中间的乱水泥块,向楼上走去。

二楼还没有开始翻修,倒还一片整洁。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楼下传来震天动地的噼里啪啦声。

我打开门,把月华让到屋子里去,拉亮了灯。她坐在佩伦的床沿上,我坐在子服的床上。我没有话说,她也没有,我们彼此对看着,半天后方才相视一笑。我想起钱钟书在《围城》里写的那一段——方鸿渐说他小的时候,家乡树上的麻雀,一阵聒噪之后,会突然声息全无,片刻后又一齐叫起来——便说给月华听。

月华听了,沉吟着说:“人跟鸟不同。人一时之间不说话,不是没有说的,是不想说。”

“但也有什么都没有说的时候。”我道。

她说:“也许吧。”有些心不在焉的,或者是不同意我这个说法,可是不想反驳。

我一时有些索然。本来刚找到了点话头,就被她打断了。我看了看表,便说:“你等一下,我到楼下去瞧瞧,看王老师回来了没有。我得把工资领来,否则今天晚上就没有饭吃了。”王老师是学校的出纳,工资就在她那里领。

月华站了起来,说:“我跟你去。”她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屋子里。其实我不希望月华跟着我。她不是我的女朋友,让人家看见我带着她在假期里到学校来玩,人家会怎么想?

她随手掩上门,一边说:“她要是没在也没关系。钱我这里有。个把月到不能支撑,几天可没问题。”手搭在楼梯扶手上,顺着扶手滑动着,抚着它下了楼。这动作有些小孩子的顽皮味道,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月华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姐姐模样,性格和动作都像。我对她没有过非分之想,除了心情而外,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吧。

她家当然有钱,那个煤矿一天能给她家赚上几千块。我们到城里玩,她不是带我到这里吃烧烤,就带我到那里去吃海鲜,遇到喜欢的东西,再怎么贵她也要将它买下来。我可没有这个能力。

我边下楼边说:“你来我这里玩,就算是客人。要客人请客,恐怕没这个道理吧?”

她有些不屑,说:“这有什么?——这么生分,你也太见外了!”

她的这种豪爽我可不敢,我同子服、佩伦之间的经济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再说,我同她什么关系,我们之间能这样搅在一起么?

谢天谢地,老王在的。门虽然掩着,人却在家里。要是她不在,今晚我可真的没办法,就只能依靠月华了;刚才开了车费,我的荷包里现在可是一文钱也没有,不知道月华知道不。

我推开门时,老王正斜斜地倚在沙发上,手撑着头,凝视着什么地方出神;普通的蓝衣服,黑色的裤子,也没能掩盖住那丰满的身段。她其实还很年轻,不过就二十七八岁,应该叫她姐才对。可是,从进入这所学校,就听人家老王老王地叫她,我们便也跟着叫,就这样叫了下来,时间长了,改不过来了。她呢,也习惯人家这样叫她了。

她的丈夫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着另外一个地方。真难为了老王,这么好的天气,也不出去走走,就这么呆在家里,既浪费了大好春光,也让人觉得憋闷,更何况门前的工人们把地上弄得一片山响。家里光线不好,后窗的天光被柜子挡住了,过不来;也不开灯,屋里阴暗着。电视没有打开,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家里。

沙发的后面,一大个白色的组合柜把房间分成了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这一狭窄的地方算是客厅。除了沙发而外,还有茶几,花架,盆架等东西,把家里挤得满满的。

老王站起来招呼,她的那个圆脸丈夫眼睛骨碌地在我身上转动着,半天了才呐呐地说:“你来了么?坐吧。”话语里一点感情色彩也没有。不是跟我有什么不快,也不是跟他的妻子闹别扭,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子的。

老王的丈夫沉默寡言,找不到什么跟我们说,我同他聊了几句,领了这个月的工资,就出来了。老王到很想留我们再玩一会儿。我理解她。她大不了我几岁,却嫁了个木讷寡言的丈夫,有了个几岁的男孩。她本来就不喜欢他,要不是有丈夫在,她一定会到我的宿舍里来玩的。只是考虑到她丈夫性格多疑,怕他吃醋,她才没有上来。

宿舍里,月华说:“这两口子,大白天的就这么呆在家里,也真难为了他们。要是我,宁愿到山上去走走,也不会关着门,一动不动地蜗居在屋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看起来她的丈夫比她大得多,还这么木讷,她怎么会嫁给他呢?”

老王的婚姻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学校里经常议论。我也是听校长夫人说的,她跟老王是同学。那天,我们去游泳回来,路上,她说起老王。她说:说起来老王的丈夫还是老王的表哥。当时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老王才十八岁。有人给她介绍了老王。他家在那个时代还算是个有钱的人家,过得比一般人家好。在那几年,好的家庭可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老王的父母同意了,可是老王还在犹豫。他可不能等,他这么大了,又很喜欢老王。有一天,他邀老王跟他去给朋友过生日,老王喝醉了,他送她回家。当时已经夜深了,老王家里没人知道老王回来,他挤进屋去就没再出来,霸王硬上弓,占有了老王。不久,老王怀孕了。老王一家都是守旧的人,老王又还是他的未婚妻,在这种情况下便赶忙筹措着为女儿准备嫁妆。老王就这样跟他成了一家人……

天黑下来,工人们也收工了,那震动楼宇的响声突然中断,让人心里一宽,渐渐地,却又有些失落起来。所以,有时候喧嚣也是一种安慰,吵闹声对孤寂的环境来说,或许也是一种陪伴。特别是在这大山深处,这孤独的学校里,这个感觉更为明显。也不知老王夫妇是怎么度过一个又一个假期的。

我正打算叫上月华一起到上面场坝去吃饭时,沙丹上来邀请我们到她家去吃。可是,月华跟她不熟,她推辞说不饿,怎么说也不肯。我只得一个人下去。

我们来的时候没看到沙丹跟她的丈夫,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们来了这里的。她是一个同事的妻子,本地人,也住在学校里。她老公跟她是同学,小时候两人就很好,长大后自然而然成了夫妻,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我走进他们的家里时,她老公正抱着孩子,逗她玩。小孩长得白白胖胖的,藕一般的小手看着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实在可爱极了。

饭菜已经摆在了桌子上。见我来了,他便让孩子坐在床上,也过来一起吃饭。那孩子独自一人坐着,手里拿着个布娃娃,有滋有味地玩着,也不粘着大人。

他家这屋子跟我们住的那里一样,是一间办公室。屋子的后面放了一张大床,床对面有一个鞋架。一块浅黄色的帘子把它跟前面分隔开来,作为卧室。前面的部分,门的左边放着一个暗红的碗柜,右边烧着一个炉子火,炉盘就是我们吃饭的桌面。四周的墙上,挂满了生活用品,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利用到了。没办法,条件限制,也只能这样了。

楼上响起了什么声音,有节奏地,撞击着地面,一声接着一声。他笑说:“胡志家又开始了。”

沙丹扑哧一笑,红了脸,道:“你就别说出来吧,让人家张子俊难为情。他还是个男孩。”

他不以为然,说:“现在毕业的大学生,还有几个是处男的!人家早就破戒了。”说着,望着我笑,仿佛是在征求我的同意。

“胡志在做什么?”我不明白,问他。

他笑道:“他家两口子在亲热。”

我这才明白过来,脸上立即微热起来,内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是,我也有些不明白,他们不是正在闹分手么,怎么又来了。”

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笑着解释道:“来做个告别仪式啦。有开始,也得有个结尾嘛。不是有句话叫着‘有始有终’么?”这是事实,可也是笑话。

沙丹说:“我本来也要叫他们下来我家吃饭的,你看,我煮了这么一大锅饭。”她用下巴向旁边桌子上的电饭锅示意了一下,接着说,“可是,当我走到他们的门口时,听到他女朋友哼哼唧唧的叫声,就不好意思喊他们了。”沙丹是个开朗的女人,有时也会说上几句带色的笑话。然而,今晚她说这话时脸还是红了,这给她那粉白的脸增添了色彩,像是化了彩妆,倒也平添了几分美丽。

我不便再说什么。

吃过饭,我谢了他们夫妇二人,走出门去时,沙丹的老公在后面笑道:“你住在他们的上面,他住在你们的下面,两家比赛,看谁家更厉害。”

沙丹捶了他一拳,叫他别乱说。

那时我的脸都红了,不知怎么回答他。

上楼时,我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地走着,心里想道:我们今晚也会像他说的一样么?然而,我马上否定了,我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走到那一步。我很想,却害怕走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月华把灯关了,静静地坐在窗前,手撑着头,手肘放在桌子上,侧脸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她的目光所及处,小山在月光下矗立着,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树枝灌木在月光下看起来黑魆魆的;嶙峋的山石也像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动物,潜伏着,纹丝不动。山顶上的天空一片暗蓝,皎洁的圆月爬到了东边的大山之上,从窗户里钻进来,投射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块长方形的光斑,光斑中有个一动不动的头影,静静的、凝固了,屋子里因此看起来有了一些神奇。

我心里充满愧疚。我去吃饭,却把她留在这里,孤独地一个人坐着,只能与月光和黑影为伴。 “怎么把灯关了呢,黑灯瞎火的?”我拉开灯。

月华这才侧过脸来,坐直身子,说:“我想看月亮。你们这个位置真好,月亮一出来,就照到窗台上来了。”她的一边脸被手压迫久了,看上去有些红,像涂了胭脂。

我怀疑刚才她没有听到我上楼的脚步声,她想什么想得太投入了——也许,不仅仅是看月亮。

我心中说:原来有这种趣味的人不只我一个,以前我一直不好意思说给人家听呢!

我也爱看月亮。只要有月亮的夜里,我都把窗帘拉开,让月光毫无遮拦地透进来。我坐在桌前或者躺在床上,让自己面对着天空,凝望着辽远的苍穹,望着那浩瀚夜空里洁白的月儿,静静的,也不思想,让自己融化在夜色里,融化在广漠的宇宙之中,跟大自然融为一体。注视着地上的月光时,我仿佛就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那遥远的过去。我常想,我也许是过去的一个人,不过是投错了时代,投到这个社会里来了,所以,我才会有这样的茫然感觉。

我走过去,坐到佩伦的床上,跟月华对坐着,看着她,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也怔怔地看着我,静静的,没有一句话。半天后,脸突然红了起来,连忙侧了过去,避开我的目光。

月光静静地流泻,屋里静悄悄的,我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轻轻响着,不间断地。远处,煤矿上的机器依旧不快不慢地嗡嗡叫着,冗长而悠远,仿佛已经跟大自然连在了一起,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没有中断过。

我终于想起要说什么。我说:“不吃饭怎么行,又不是圣人!我们到街上去,多少吃点吧?”

月华摇摇头,坚定地说:“我真的不想吃。”

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人家,像个琐碎的老婆子,那是我不愿意的。不过,这样子面对面地独坐着,也不是个事,于是,说:“那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月光这么好,可别辜负了。”

她依然那样子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建议。半天后,才放下手,站起来,开了口,同意了,同意得很勉强。

强迫她,本是不应该的,她毕竟是客人。可是,一男一女独处一室,却相对无言,这样子坐着也冷场,并且,也辜负了这大好的月光。在广漠的夜空下,即使无言,却比呆在室内要好,至少还有清幽幽的月光陪伴。再说,她已经同意了,要后悔,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在校园里一前一后走着,有时也说上两句话。后来,还到屋后的小山上坐了半天。

后山一片清幽,有点白天的感觉,只不过阳光被抽去了色彩和温度,只剩下单纯的光。树枝、灌木、山石,全沐浴在清光中,纹丝不动,仿佛入定了,进入了它们的回忆里。贵州的天气变化大,夏天,下雨也像冬天;冬天有阳光的时候,又像春日。天气并不冷,白天已经有夏日的样子了,可是,动物们,特别是小昆虫还在它们的洞穴里躲藏着,没有出来,四下里一片岑寂。

月华抱着膝,遥望着远山。那静静地坐姿,一片端庄;她的心思,还在其他事情上面,并没有像我一样,关注着夜色。

四围的黛色山峦耸立着,支撑着一片不太规则的天空。天幕上一片暗蓝,没有一丝云彩,上面缀着几颗疏星。月儿,因此看起来特别的小,特别的明亮,特别的纯洁。没有风,它好像也睡着了,没来光顾一下,世界因此更寂静了,静得有些奇怪。

我们在岩石上坐了几个小时,直到身子冷了起来,我们才回到宿舍里。白天气候热,我们都没有穿厚衣服。

沙丹家早就睡了,没有一点声息。二楼,胡志的宿舍里,灯还亮着,惶惶的灯光从风窗里透出来,落在对面的墙壁上,映照着,楼道里因而看得见地面了。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夜的寂静,静得人的心都在往下坠着。

我们进了宿舍,洗了脸。我说:“你睡王子服的床。”我过去整理床单,把被子散开来抖了抖。好久没有人睡了,积上了灰尘,还有一股霉味。

我跟月华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了,也就没有感到有什么不便。我想都没有想过要到别人的屋里去睡觉,当然也不可能。这是假期,除了楼下的两家人和二楼的胡志,其他的人都不在,门是锁着的,没办法打开。那两家也只有一张床,没有多余的,平常有亲戚来了,也是去跟其他老师合铺。

月华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整理床铺。这时她说:“我睡你的床。”

听了此话,我心里有种莫名的高兴。“行。”我说。忙过去也把我的床整理了一下。哪个男人不喜欢被人爱上呢!一个女人喜欢睡一个男人的床,那就证明她喜欢这个男人了,至少是不反感他吧。

我们和衣躺到床上去,关了灯。不知是不是听了月华刚才的话,我有一些兴奋,睡意没有了,只想跟她说说话。我说:“月光真好!”

月华突然道:“不知你想过没有,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就像是与世隔绝了。”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是欣赏这样的日子呢还是提醒我应该换个地方生活。我琢磨着,一边试探着问她:“你希望过这样的日子呢还是在城市中生活?”

没有立即回答,她也许正在思考;停了片刻,方才回说:“我喜欢农村的清净;可我是女人,我摆脱不了城市繁华的诱惑。”

我笑了。

她侧过身来,面对着我,问道:“你笑什么?”月色溶入了屋子,屋里并不黑暗,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脸。

我道:“我也说不上来。听了你这句话,无缘无故地想笑。”这倒是一句真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她看着我,过了半天才回过身去,重新平躺着,看着天花板说:“你这人真是奇怪。”

“我有什么奇怪的?说来听听。”我问她。

她说:“我也说不上来。”

我们一起笑了……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到有人走到了我的床边来,摇撼着我。我睁开眼睛,月光下看见月华佝偻着腰,两手捂着肚子站在我的床前,皱着眉说:“我肚子疼。”

我赶忙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说:“走,我送你到卫生院去看看。”走到门边,把灯打开。

“不用。”她说,“这是女人常有的事情,挺挺就过去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我还是说:“这怎么能行,起码得吃几片止痛药吧?”

她说:“没关系。你陪我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一会儿就好了。”

我说:“那你躺下来,我坐在床边陪你。”她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躺了下去,就睡刚才我睡的床。

我走回来坐到她身边,给她盖上被子,绞尽脑汁地搜寻些奇闻异事说给她听。她听着,一言不发,手却仍然紧紧地捂着肚子。我问道:“还疼么?”

她点点头。也许真的疼,说话都难开口了。我担心起来,劝她:“还是到卫生院去看看吧,起码可以买点药吃。这样下去怎么行!”

她突然说:“你能给我揉揉吧,揉揉会舒服一点。”

我一时愣住了,喃喃地说:“揉揉?”脸倏地烫起来。

她嗯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说:“可是……可是……怎么揉呢?”

月华道:“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你把灯关上。”

她这样端详着我,我本来就有些不便。我走过去把灯关了,回来坐到床沿上。可是没有勇气伸出手去。

月光照在床上,屋里清幽幽的,月华的身子看得一清二楚,只有脸隐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她再次恳求说:“你帮帮我嘛,揉一揉就好了。”

我这才伸出手去,轻轻地抚到了她的肚子上。虽然隔着一件衬衣,我仍然能感受到她那女性肉体的柔软,温热的,不像男人那样紧绷着。我的手心浸出了汗。

她轻声道:“用力点。”声音很温柔。

我这才用了点力。

这就是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肉体。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可我还是不敢看月华的脸,也看不见。我的手不便往上按,也不便往下按,紧张着,都被汗打湿了,心也蹦蹦地跳着,思想无法集中到一起。可是她看得见我的脸。我知道她在看着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此刻她会想些什么,是不是暗地里讥笑着我这紧张像。我不便看她的肚子,也不便看其他地方,那左躲右闪的样子看起来会更滑稽。我的目光游移着,简直找不到落脚点。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才半个钟点。我的手又酸又麻,头上浸出了细汗。我问她:“好点了么?”

她轻声说:“好多了。”可是,并没有叫我停住,我也就不好意思歇下来。

时间长了,脑子到慢慢地冷静下来,可是,一清晰,就想到了刚才沙丹说的话,想到楼板上那有节奏的声音,又有些难言的紧张。

月亮移到了房顶上去,桌子上的月光也挪出了窗外;煤矿上那冗长的机器声此刻好像低了下去,低得几乎无法听到,大地无声无息;我听见了我的呼吸声和月华细微的喘息……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才听到她说:“好了,你去睡吧。谢谢你。”

我如蒙大赦,不再客套,赶紧退到门边,我的床前,爬上床去,却睡不着了——怎么能够睡着呢!我听到月华也没有睡着,好半夜了还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知是不是肚子还在痛着,我也不敢再问她,我怕她再让我给她揉肚子。不是怕打搅,也不是没有爱心,不肯帮助别人,我害怕那难堪的气氛和紧张的身心。

夜,更深沉了,静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外面,有老鼠从走廊上跑过,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它,可是,很快又消失了,久久不肯出现。

第二天,我们到场坝上一个小馆子里吃了饭,我就送月华回去。我们没有坐车,改走小道。公路,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从来到这里的那天开始,一周我最少要走一个来回,路旁的风景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没什么新鲜的了。车里,不过都是人,加上蓊郁的人气。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里,走在小道上,既可以看新绿初上的山色,又可以享受和煦的春光,何乐而不为呢!

山道上林木蓊郁,四处飘荡着春天的气息。鸟雀的啾啾鸣叫,回荡在高树浓荫里。黄土道两边的陈年茅草长出了嫩叶,倒伏到路中间来,把人迹罕至的小道也掩盖住了。偶尔有一两只鸟雀尖叫着掠过天空,在地上留下一忽儿的阴影。太阳还未当顶,人走在林荫道上,却已经能够感受到天气的燥热。

月华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手捏着叶柄在眼前转动着,好似在观察着叶片的经脉。突然,她说:“昨晚我看到了那个叫做胡志的,他的女朋友来了,今天早上又走了。”

“哦?”我说。

昨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见到胡志。我们上楼的时候,也只看到了那间屋子的灯光,她是如何知道他的女朋友也在呢?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呀!

我想了想,想起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到楼下沙丹家吃饭的时候。她也许是坐在屋里无聊,便出来四处走走,看看夜色,无意中听到了胡志跟女朋友的声音。

月华能分辨胡志的声音。她来过我们这里好几次,见到过胡志,所以能知道是他。她知道胡志在屋里,那么,昨晚他跟女朋友的那一幕,她也应该知道了。

我看看她。她没有任何异样,脸看着地面,仿佛若有所思。

——我突然起了疑窦:她昨晚是不是真的肚子疼?会不会是……

我问她:“你肚子还疼吗?”

她半天没有吱声,后来才说:“好了。”声音有些干瘪。

这更增添了我的怀疑。如果真是那样,我岂不是成了傻瓜,让她在阴影里肆无忌惮地端详我,讥笑我!可是,我又想道,即便当时我知道她的要求只是一个借口,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敢进一步发展么?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现在对恋爱毫无心绪,对未来顾虑重重。否则,我跟她,或者跟别人,恐怕早就深入地发展了。

昨晚跟我独处一室的女人,此刻就在我前面。青色的西裤显得身子修长,到把那健康丰满的臀部掩盖住了。西服这时脱了下来,搭在手腕上,只穿着白衬衫。红皮鞋干净得发亮,是新的,在学校那满是灰尘和水泥块的地面上竟然没有沾上一点灰尘,也不知她是怎么保护的。

她长得不丑也不美,十足一个普通人。我们没有走到一起的原因还不光是这些,还有跟她在一起时没有激情,这我以前就注意到了。当然,也有让我欣赏的地方:跟她在一起时平和、安宁;可以和她讨论问题——我们在好多地方观点往往一致;还有她家家庭好。

以后能不能走到一起呢,我望着她,想道。我不敢肯定。要是能走到一起,她一定会拿昨晚的事情来取笑我,这是一定的。

我笑说:“以后肚子疼还叫我给你揉么?”

我满以为她会娇笑一声,捶我两拳,没想到她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沉思着,问我:“他们关系好吗?”

“谁?”她突兀地问,让我糊涂了。

“就是胡志跟他的女朋友啊!”她说。

“哦!”我这才醒悟过来,她还记着刚才的话题。

胡志跟张霞是同学,大学时就恋爱了,可是,毕业后却各自分回了自己的家乡,从此天各一方。据昨晚沙丹说,她是来跟胡志分手的,那么,昨晚真的就是分手仪式了。

月华听了,默默无语。我不知道她谈过恋爱没有,有没有相爱的体会,可是,从她的神态里,我看出了她对人生的迷茫。

这一瞬间,我对她有些怜悯。我很想让这样一个平静女人的平淡生活中有点乐趣,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这可不是开玩笑,说出来的话可得算数。随随便便就说出口,以后不能走在一起了,对彼此会是一种伤害,这,我见过的太多了,也许胡志家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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