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佩伦这两天又有了新的目标,也不知是他自己认识的还是人家给他介绍的。或许是从莲娜那件事情里吸取了教训,他不肯跟我们说。我懒得问他。子服也许想问,可由于莲娜的原因吧,他也不便问他,只在私下里同我讨论。每天一放学,佩伦就神秘地消失了,有时半夜才回来,有时则不回来,第二天早上才匆匆忙忙地赶来上课。
子服终于忍不住了,有一天问他:“发展得如何了?”
佩伦手里拿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瘦长的脸,一边拔着稀疏的胡子一边说:“有进步。都发展到拥抱、接吻这一步了。”语气是随意的,可是眼里全是笑意,脸上写满了自信。
我坐在床沿上,手后撑着,端详着他。我觉得他的这个说法不一定可靠,不过是前车之鉴,有所顾忌,故意说来给我们听而已。
子服道:“才几天时间就发展到这样子了!真应该跟你学学。”
我觉得子服这话也不是诚心的,不过是夺了佩伦的女人,内心有愧,这时借机恭维他罢了。
佩伦说:“那里!那里!你过奖了。”他心里可能也知道我们的心思,不过不说破而已。他拉开抽屉,拿出刮胡刀刮干净胡子,又取下墙上的镜子照了照脸,梳了一下头,放下后高声说:“走了,找老婆去。”声音很大,有些夸张,是故意做出来的,这更证明了我的怀疑。他跟我们一笑,便飘然而去,瞬间就不见了。
他走后, 子服朝我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他的意思。
然而,过了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学校里另外一个男教师也去追佩伦追求的那个女人。他听说佩伦刚从女人家回来,心急如焚,匆匆上完课,一溜烟出了校门,向女人家飞奔而去。佩伦知道了,第二天,课没上完就赶去弥补,害怕空了一夜会被那个男教师占了先似的:竞争白热化了。
那天下午,一直下着大雨,我没地方可去,在床上胡想了半天,觉得无趣,便准备听听音乐。
我下床来,半靸着鞋子,蹦蹦跳跳地走向窗前的书桌,只见佩伦的那块坏表,几只笔,红蓝墨水瓶,课本和子服佩伦的那一摞摞本子,散乱地放在一起,却没有了录音机。我问:“录音机怎么不见了?”
子服埋头写字,没说什么,仿佛没听到有人问话一样。佩伦说:“它出了点毛病,我送它去修理了。”
我说:“天天听惯了它唱歌,播放新闻,一日不见了,到还有点不适应呢。”
佩伦说:“所以,有些东西,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贵。”
我说:“那是,那是。不过,这话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你是借用过来的吧?”
有学生来找佩伦,他来不及解释便出去了。子服这时才抬起头来,瞧了门口一眼,仔细听了听,听到佩伦下了楼,这才有些神秘地说:“录音机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我问。
他笑道:“录音机不是有毛病,是送人了。昨天下午我看见佩伦提着它,一溜烟向女朋友家跑去。不送她会是怎么了!”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虽说录音机是佩伦的,他送人还是留着用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没有权力干涉。不过他这样做来,又不跟我们说一声,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那天,我去刘伶家。前两天她打电话来,说周末她家里有点事情,要我过去帮忙。有什么事情,她没有细说。
客车在半路上出了点故障,修了大半天才勉强能上路。等我赶到刘伶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天上的霞光已经褪尽,街灯齐放了。
刘玲家里有许多人。客厅里的一桌在划拳喝酒,另外一间屋子里有两桌人在打麻将,一桌正在洗牌重来,麻将哗啦哗啦搓得山响。刘伶的父亲坐在沙发上陪着一位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人,那人看起来像是他家的什么亲戚。刘伶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帮忙,刘伶蹲在她们的后面洗菜。刘伶的父亲把我介绍给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他让我喊他伯伯,却没有解释是什么样的关系。他跟那人说我是刘伶的男朋友,那人听了也没在意。
刘伶见了我,甩了甩湿漉漉的双手,迎上前来,问道:“都这种时候了,怎么才到?”没有微笑。她很少笑的,老是那么平静着,在外人看来,就像几十年的老夫妻,过惯了日子,这一声,也不过是平常的问询,而不是迎接。
“车子出了点故障,耽误了好久。”我说。
“你们那里的车子怎么老是出问题啊!”她说着,便回过头去,朝厨房里走。话里没有怀疑,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满。“你过来帮帮忙。”她紧接着说。
家中有这么多客人,像有什么事情似的,可刘伶身上的浅色牛仔裤和白衬衫,还是平常的样子,并没有显示什么不同来,也没有化妆。
我蹲在她旁边,同她一起洗菜。她给我介绍她母亲旁边的那个女孩,说是她妹妹。那女孩抬起头来跟我打招呼,笑眯眯的。脸上架了一幅眼镜。她长得跟刘伶一点也不像。她是个方脸,有些男人的样子。我说“架”,是因为那眼镜戴得很低,目光老是从眼镜上面透过来,就像过去那些师爷,架一幅眼睛,总是低着头看人。不同的是,她看人的时候,头总是仰着,嘴巴微张,很惊奇的样子,看了让人有些好笑。
她叫刘青,现在在大学读书,学的也是电力专业,今天特地请了假回家来的。她对我很友好,不断地问我这样那样。刘伶的母亲很是小心,怕我弄脏了衣服,总是把脏的给刘伶和她的妹妹做,这倒让我有些不安。刘玲的大姐没来,说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她哥哥也不在,刘玲说他到安顺培训去了。
要吃饭了,刘伶同我到客厅里摆放桌子,我问她:“什么事情请客吃饭?”
“没什么。邀请亲戚朋友来家里玩玩,热闹一下。”她说。
吃饭的时候,我跟刘伶一家同坐一桌。那个白发老头果然是她家的本家亲戚,也跟我们同桌;同座的还有刘伶的叔叔婶婶。刘伶的叔叔婶婶、她的父母,她的妹妹不断地给我夹菜,把碗都堆满了。刘伶坐在对面,看到我有些害羞的样子,抿唇笑了一下。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俨然是刘伶的男朋友了,这让我很惶恐,饭也吃得毫无滋味。
吃过饭,其他人都到隔壁继续打麻将,我们那一桌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在刘伶父亲的身边。他给我说他们当年怎样选址,怎样一锤一战地建起这座变电站——现在它叫做供电所。
刘伶的叔叔家就住在街上,不久他们就回去了。刘伶的母亲到厨房里收拾碗盏。刘伶的父亲突然对我说:“现在玲子的工作已经定了下来,下星期一就正式上班,你们也应该走上一条路了。”他抽了几口他的那个大水壶烟袋,放下后又说,“不是我们封建,是前人这样新,我们这样跟。起码,找个人来转过弯,过了明路,你们走着也方便些。”刘伶没料到她父亲会说起这事,脸红了,愣了一下,便站起来过厨房那面去帮她母亲的忙去了。刘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那里,正在放影《大决战》,拼拎碰隆的枪炮声混合了隔壁传来的麻将声,压抑了我们的说话——她根本没听到她父亲在说些什么。
我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半天后才避开他的话题,问道:“刘伶找到什么工作了?”
他转过头来望着我,有些惊奇:“你不知道么?玲子考进我们供电所来上班了。”
我如实回答说:“我没有听刘伶说过。”
他听了,沉默了半天,吸了口烟,放下烟袋,笑了,说:“刘伶总是这个样子。”半天后又评论了一句,“她总是这样闷声不响的。”继续抽他的烟。
……那帮人走后,刘伶的父母去睡了,她妹妹仍旧津津有味地看着《大决战》,像个小孩一样,不为其他的事情干扰,也不同别人说话,现在,电视就是她的一切生命,其他的,都没有了,不存在了。我的瞌睡也来了,洗了脚出了门,过那面的楼上去。
刘伶走在前面。那边的屋子是锁着的,她要去给我开门。我在她的身后,目光盯着地面,没有看她,我的心思还在他父亲说的话里。
刘玲说:“你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跟我父亲聊?我原打算同你去逛街的,你却老在那里说呀说呀,永远都说不完。”语气里有些不快。
我闷声说:“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呀!屋里全是难闻的烟味,熏得让人难受。可是,又不能不陪你父亲。就因为他是你父亲,我不便撤脚。”
她听后便不言语了。
我突然想起,她想上街,是不是要在今晚买些纪念品?我笑说,也是想调剂一下气氛:“考上供电所了,高兴,要买礼品送我么?”
她突然站住了,回过头来,看定了我说:“你怎么不买送我呢?”
我说:“你告诉我你家请客的原因了么!”
她这才无话可说了,愣了一下,方才回过头去,不过没再继续往前走,而是等我踏上一步,同她并排着。她的肩贴到了我的手臂上来,紧紧地挨着,有些故意的样子,让人有一种亲切感。
我看了看她的脸,说:“你今天很高兴,是吧。
“不瞒你说,是有些高兴。”听了这话,她有些自豪。停了停,又说道,“供电所是个好单位,谁不想进来!成为里面的员工了,起码不为房子操心。你不见别的单位,有好些人家,夫妻俩一辈子就为了一套房子奔波,退休了,却连房款都还没还清呢!”她侧过脸来,偏着头斜睨着我,脸上写满微笑,是高傲的笑。还得意地补充说,“比如你们教师,就是一些困难户。”
我笑了一声,没同她争辩,也无可争辩。这是铁的事实,没法改变的。学生时代,同学之间的差别是不大的,可是,毕业后分到了不同的单位,距离就出来了,有时候甚至将人抛向了两个不同的阶层。
我的笑,也许是最好的回答,可是,那也是虚弱的,最多也不过就是强词夺理。
她回过头去,继续走她的路,不过,我老是觉得她的胸脯挺得高了些,且目无旁视。
还是那间我睡过的屋子,不过,不再是她哥哥的房间,刘伶说现在是她的了,她哥哥住到了下面的家里去。也不知是因为刘玲有了工作,还是因为她有了我的原因,她哥哥跟她调换了。屋里不再是她哥哥的铁床,换成了大席梦思;写字台也换了,是一个有着大镜子的,就像个梳妆台的样子;门边还有一堵浅黄色大组合柜——全都是新的。
我坐到床上,两只脚互相磨蹭着,把鞋蹭开,胡乱一甩,鞋飞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管。我躺到被子上去,头枕着手,看着刘伶问道:“你妹妹跟你住这间屋子么?”
“不,她住下面。”她说。
下面那套房子,现在她哥哥住一间,她妹妹住从前刘伶住的那一间,她的父母住一间,依然还有一间客房,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这就是好单位的不同,宽屋大户,其他单位无法比拟的。我私下给她计算着,一边有些愤愤不平地想道。
刘伶蹲下身子,把我踢飞了的鞋捡回来并排在一起放到床前,一边说,“别再把你男人的邋遢习惯保持下去。好端端一个屋子,弄得这里一只鞋,那里一块帕子,成何体统。”
她的这话,就像女人对老公说的,我感到好笑,便撑起身子,俯看着她,笑盈盈地说:“刘伶,你变了。”
她说:“能变到哪里去,还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站起来,立在我面前,看了我半响,便坐到我的身边来,四处打量着,仿佛琢磨什么东西还没整理好的样子。我动一动手就能将她抱住,不过,我没有。
我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问道:“你今晚睡那里?”
她这才回过头来,用下巴指着黑兮兮的门外说:“我睡对面那屋。那屋分给我家了。”停了停,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分给我。”
我问她:“跟这里一样么?”
“不,那里有两个房间,还有个小厨房,小卫生间。“她说。
“你家下面那屋子一个客厅,四个卧室,一厨一卫,够宽敞的了,还能分到上面这些房子?”
刘伶不以为然地说:“还有比我家更宽的呢,有些人家有好几套!下面那套是我家买了的。这屋跟对面那两间是单位宿舍。现在我成了供电所员工,按照规矩,应当有房子,所以就把对面那两间给我住了。当然,我家下面那屋是够住的。不过,谁愿意跟父母住在一起呢!年轻人,独自住在一边,自由自在的,不受父母管束,多好!现在我们单位又在建一幢家属楼呢,每户只需交四千块钱,建好后就可以分一套全产权的房子。我父亲说那套就属于我了。我正在想法子给别人借钱呢!”她说完后,回头来望着我。
还没上班,就已经“我们单位,我们单位”,听起来怪怪的,有些让人不舒服。
我知道她在试探我。别说我没有钱,就是有,现在也还不想同她有经济来往。我还在犹豫着,决定不下来,否则,现在就不会这么端坐着跟她谈话了。
我装糊涂,扯开去说:“既然对面那屋分给你了,又比这面宽大,怎么你买了床、柜子,不放在那面,却安置在这里呢?”想了想,又补充道,“不会是专门给我准备的吧?”
“那屋子好久没有人住了,灰尘满面的;我还在打扫,整理好后就搬过去。”她说着,边在腿上揪扯,掐下粘糊在上面的棉线条。即便是粗厚的布隔着,也能看出那青春和活力来。
我问她——其实也是我担心的,我担心我们以后走不到一块,会影响她:“就你跟我住在这上面,你不担心你父母会认为我们睡在一起么?”
她不回答,看着她的腿,继续揪扯她的线条,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又问她:“既然你分到了房子,你哥哥怎么不继续在这上面住呢?屋子是分开的,各住各的,也不影响啊!”
她停了半响,才说:“也许他认为我有朋友了,跟我门对门的住着不方便。”
我笑了起来,说:“所以你还撇清呢!你哥哥都把屋子让出来了,为的就是给我们提供方便,你却还要跟我分开来睡,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
她不置可否,只偏着头四处打量她的腿,看还有没有棉线条。
我不想跟她再聊下去,也害怕她继续留在屋里,同时,我的瞌睡也来了,打起了呵欠。
她倒也乖觉,仰起头看了看窗户。
窗帘没有放下来,灯光里,窗户一片深暗,看不清楚外面,也不知道有没有月亮。
她终于说:“夜深了,我过去睡。”话是这样说,人却没有动一动,仿佛要等我同意。
要是这时我跟她缠绵,她可能还要继续待下去,可是,我现在一点心绪也没有,只想一个人呆着,好好地想一想,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磨蹭了半天,见我不挽留她,也不像平时那样强行抱她,亲她,觉得无趣,方才站起来走到门边,给我关了灯,拉上门,走了出去。
我听到对过开关门发出的响声,还有刘伶那高跟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惯有节奏声,不一会儿而就消失了,整幢楼岑寂下来。
刘伶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瞌睡,她走了,我却又清醒过来,夜色中望着帐顶出神,回想着刚才的事情,回想着刘玲父亲说的话……
天空由深暗渐渐地变白,稀疏的几颗星星也黯淡下去,突然,一束月光从窗角照了进来,屋里一下子亮了很多。那月光慢慢地移了过来,渐渐到了床上。蓝色的被子被月光照着,变了色,显得有些青,可那上面的花纹依然清晰,看着让人想起旷野,开满鲜花的旷野。
月亮来下到了窗子中间,在窗棂之间悬挂着,像贴在玻璃上的一张白色的半圆的纸。月光落在我的眼里,也是白色的,有些刺眼;渐渐地闪现出了金光,五彩的金光,我的头都有些眩晕起来,我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也就睡过去了。
——有人拧我的鼻子,把我弄醒了,睁开眼来,看见刘伶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瞧着我。阳光已经透过玻璃斜斜地照了进来,在写字台上和地上留下了一片不规则的光斑,屋子因而看起来有一种新鲜感。夜晚的月光幽幽的,让人想到的总是洪荒时代的那些古老的故事;白天的太阳却是灿烂的,让人清醒,催人奋进。
窗外有说话声,有人已经在屋子下面的地里劳动了,屋里的我却还躺在床上。
刘伶穿件左胸上缀予紫色小花的白色衬衣,脚上是一双红色高跟皮鞋。脸上画过妆,脂粉的香味飘到我的鼻孔里来。眼睫毛长长的,偶尔眨动一下。她可能已经起床好久了。
我看了看窗外那蔚蓝的天空,问她:“什么时候了?”
“十点过钟了。”她说。
我吓了一跳,刚要爬起来,立即想起自己没有穿衣服,又赶快躺下去。“我今天怎么睡到这种时候!”我望望刘伶,见她不为所动,就说:“都怪你,让我一夜睡不好觉,天亮了却又沉沉地睡去。”
“我逗你惹你了?”她说,坐着不动。
我长声说:“谁知道呢!”打了个呵欠。刘伶的白衬衫有些透明,可以看见里面文胸,文胸虽然也是白色的,可那白色带着点黄。它撑起衣服,让那衣服有了曲线,女性的曲线。女性的文胸,要是红色的或者黑色的,那可是很刺激的颜色,但是,跟她穿的衬衣可不搭配。她也知道这一点。从前,在跟她嬉戏的时候,我曾想扒她的衣服,看看文胸的下面长什么样,她不同意,两手死死地护着,所以到今天了我也没有见过,也不知像不像美术书上画的那样挺拔。我坏笑着说,“这种时候了还没起床,不知道你父母会怎么想!也许他们认为我熬了一个通宵,没睡好,所以天大亮了还没起床。”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我的话提醒了她,或者是要让我穿衣服,她站起来就往外走,一边道:“你赶快穿好衣服起来,我在门外等你。”仰头打了个呵欠,对着门说,“我失眠了还不知怪谁呢!”走出门去,随手关上了门。
她也失眠?我拿起衣服的手停在半空,好久了也没有落下来。她为什么失眠……
我从屋里走出来时,刘伶还在她的房间里整理着什么。门开着,我走进那间屋子。正像她所说的,屋子没整理过,到处是纸屑,塑料袋,从前放置过家什的地方满是灰尘。厨房和另一间屋子空着,里面什么也没有。
刘玲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伛偻着腰扯着小床上的被单。衣服被往上扯,露出了一截背脊来。要是在从前,我会从后面抱住她,可是,现在没有。我也想,但不能这样做。我四处环顾着,说:“怎么不整理一下呢?”
“那天再打理。”她说。
也真亏了她,要是我,起码也得把灰尘打理了,把纸屑扫干净了才搬进来,否则睡不着觉。
谢天谢地,刘伶的父母没在屋里,她妹妹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是他们现在在这里,我睡了这么一大早上,还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他们呢!
刘伶煮了早餐,等我洗了脸,她就端着面条走了过来,跟我说:“今天我要陪我妈到我姨妈家去吃酒。我妹妹到她的同学家玩去了,家里没有人。等会儿你去买点菜回来,帮我做一下饭,我爹下班回来后你们一道吃。”
还好,她没要求我跟她去吃酒,否则,还不知道拿什么理由来推脱呢!我接过碗,一边笑说:“我还没有享受作为这个家庭一员的权利,却要承担起这个家庭一员的责任了。”
刘伶的嘴角一弯,不过没有笑出来。她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肯轻易地表现出她的情绪。我却是常常逗得我的同事们哈哈大笑的。
她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坐在旁边看着我吃饭。让一个人观察自己的吃相,总是有些不便,我解嘲似的说:“你看我吃相好么?”她这才笑了笑,回过头去看电视。
片刻后,想起了什么来,回过头问道:“你身上有买菜的钱么?没有我拿给你。”
我说:“电老虎虽然会很有钱,现在却还没上班,没领工资。我虽然只是穷教书匠一个,到领了几个月的工资,一点点菜钱还是有的。”吃了一柱面,又补充了一句,“母电老虎。”
她斜睨着我,微笑了一下。刘玲很欣赏我的幽默;而且我感到她应该是很喜欢我的,没人的时候,老是偷偷地在一旁打量着我。
吃过早餐,刘伶临走的时候又嘱咐我:“我爹特别喜欢吃酸菜,买菜时别忘了给他买一袋回来。”瞥了我一眼,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的太阳光里。
有刘伶陪着,我跟她爹在一起时还没什么;没有她,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心中还是有些惶恐,同时又觉得有些别扭。仔细一想,也许是由我跟她的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导致的。没有这种关系,或者走近一步,就不会有这种心情了。可是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面对。
天刚擦黑,刘伶独自回来了。她爹下班后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回来。我有事要到安顺的同学家去,刘伶送我去车站。
街上,小贩们推着车子,来来往往朝家里走,铺子也纷纷落下了卷帘门,四下里发出一片呯铃碰隆声响,大街上现出反常的热闹。
树荫下的人行道上,我跟刘玲并排走着,一边四处环顾这个我曾经度过了高中时代的小县城,找寻它过去的影子。
它变化了不少,出现了几幢高楼。特别是西北边那个农贸市场,宽大、热闹,几乎把城市增加了一倍;过去,那里可是一片稻田。街道也干净了,不再像从前,到处是垃圾。原来的那条沟渠般的贯城河,现在正在修缮,很多工人在里面剃着石头,这么晚了也还没有下班——
电影院门前,刘玲突然说了一句:“你变了。”刚才,她一直在默默地走着,望着地面。
“我变了?”我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她,想了想,笑道,“还能变到哪里去?还不就是那个人么!”
刘伶也停下了脚步,不过,并没有瞧我,也不解释,仿佛就是为了等我跟上来。我端详她片刻,移开了目光,继续向前走。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我不想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还不是讨论的时候。
车站里,还有最后的几辆班车。一辆就停在门口,车门大开着,里面坐了十来个人。司机叼着支烟吸着,车里烟雾腾腾,在路灯光的照耀下,看上去有些恍惚,仿佛是旁晚的霞光照在玻璃上,反射了回来,让人以为玻璃上有隐隐约约的光斑。
他抽完这支烟,应该要走了。
我踏上车子,坐到门边的座位上去。刘玲没有立即离开,她在车窗下面站着,偶尔跟我说两句话。
果然,司机抽完了他嘴里的那支烟,把烟蒂丢出窗外,就发动了车子。坐在发动机上面的垫子上的中年女人这时走了过来,关上了车门。我把头探出窗外,俯视着刘玲说:“我走了。”向她挥挥手。
她缓慢地抬起手来,有精无神地摇了一下,身影就渐渐地被抛在了车后,眼睛却一直看着我,直到消失在灯光混合着的暮色里。
刘伶的父亲要我找人去提亲,搅扰了我那若有若无的心态,让我不得不认真考虑跟刘伶的关系了。可是,想来想去,我都决定不下来。像她父亲说的那样,请个本家的老年人去提亲,确定我们的关系,我又不愿意。我没有跟她见面的激情,没有渴望她做妻子的冲动,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又想不明白。放弃她,我又有些舍不得。她这么爱我,这是很难得的了。人的一生,能有一个爱自己的人一起过着,就算是不错的了。很多人家,过了几十年,却谁也不爱谁。再说,她有个好工作,以后不必我给她钱用,不用操心她的吃饭穿衣。教师这一点工资,养自己都困难,更不要说养老婆了。
所以,我一直犹豫着。有时候,触景生情,决定了,睡了一夜,天明的时候却又推翻了自己。就这样骑在墙上,那面都过不去。
我这样犹豫不决,子服跟莲娜却简洁干脆,他们的恋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跟莲娜交往还不到一个月,莲娜就提出了分手,她撂下一句话:“以后保重。”就决绝地离开了子服。子服伤心欲绝,成天睡在床上,不吃不喝,连课也不上。后来还是我们不断地给他开导,他才勉强吃点东西,撑持着上课。可是,只要一离开教室,他就躺到床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半个月下来,他已经脸色苍白,身子日渐瘦弱下去。
这怎么能行?再这样下去,不把人拖死也要把人拖垮。所以我们琢磨着要找个办法让他换换空气,到外面去走走。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突然想起子服好多日子没回家了。也许见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回忆起成长的经历,他能从生活中总结出什么,会平静一些。同时,这些日子我也踌躇得头痛,也想到处去走走,散散心,因此我提议说:“你家周围不是有很多楸树么?现在正是楸树开花的季节,我们上你家赏花去。”
子服不想去,他就想呆在床上,重复着他的痛苦。我可不依,生拉硬拽地把他拖下床来,揪着他往他家里走。
子服家在离学校四五公里远的地方,我跟他去玩过几次,所以知道他家周围有很多楸树。
我的方法果然凑效,一路上,子服不再沉默寡言,他向我诉说起莲娜跟他分手的原因。说莲娜嫌他的单位不好,又在离城很远的山区,她说她吃不了苦,她宁愿找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只要他的条件好就行。
他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他的故事,后来,他只要一提起上句,我就知道下面他要说起的好几句,可是,我没有打断他。人在这种时候,能有个人听他诉说,他的痛苦会减轻许多。子服的这种痛苦,让我琢磨出了:学生时代的爱情,往往靠的是理想;进入社会后,爱情建立的基础是物质。人要是单纯一些,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可是,我们毕竟是人,不是动物,想逃避,却无处可逃。子服并不比当年我见过的那些失恋的人痛苦,幸运的是,他们都挺过来了,但,我也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有爱的激情,再也不会面临爱情而忐忑不安了,在这方面,他们已经成熟起来了,然而,可悲的也正是这个成熟,面对着好多优秀对女人,他们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就是失恋,就是爱情。也许,人生在世,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是一段荒芜的人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爱却又死去了,这是人世的可悲还是上帝开的玩笑?
想到这一点,我就心里告诉自己说,还是接受刘伶吧,然而,底子里却仍然虚飘着,不踏实。
昨夜的一场大雨,把道路冲得干干净净的。煤矿上,没有几个人影,只看到那个肥头大耳的门卫撮了个凳子,在煤矿门前的小铺子门口坐着,跟铺子里的高大女人聊天。女人的手肘撑在窗前的桌子上,口里说着,目光却望着矿上,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我好奇的不断端详女人,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人人都说这个女人不规矩,跟很多司机有暧昧情事,可是,我看她凝视着什么地方的眼神,若有所思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人会有这种事。一般情况下,风流的女人总爱打扮,可这个女人灰白的旧上衣,有些凌乱的头发,乌紫的脸,并不是水性杨花的样子。
关于她出轨的原因,有各种版本。有人说她为了钱,有人说她老公不行,也有人说她心里有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我想,或许会有些理由,否则,这么一个人,平白无故的,人家不会忍心拿她来编故事。
子服今天对这一切毫无兴趣,他还在痛苦地诉说着他的故事。或许,这个女人的故事比他的还要痛苦,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看着子服的痛苦表情,想着女人的事情,我竟然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
井口边,一个大大的、像巨大炸弹般的机器嗡嗡地鸣叫着,我们每天听着的那个声音原来就是它发出的。初起听着很吵人,听惯了,到适应了,现在,要是哪天没有这声音,倒还觉得奇怪,有些失落。那冗长的嗡嗡声,就像普通人的一生,冗长、单调;不嚣张,更不哗众取宠。
那座陈旧的小石拱桥依然一点没有改变,桥下缓缓淌着乌黑的煤水。煤水把河沟也染黑了,到处都黑乎乎的。河里没有鱼,没有草,一切都被煤水夺去了生机。
桥的那面就是翠绿的树林。漫山遍野的树木,弥漫着,延伸到山上去。树林中,黄土地上的小径被水冲刷过,干干净净的,特别显眼,就像裂开的口子,把树林割成了两半。
在小径上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子服家住的村子。子服家住在寨子的最高处,面临着山谷,背靠着绿荫覆盖的一座尖山,那山,圆锥一样,直刺到天上去。山顶上有一棵树,长着华盖一般的枝叶,仿佛圆锥的顶端长出了一个小圆锥。
村子不大,只有十来户人家,全掩映在翠绿的树丛中,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村里村外,长满了楸树,一棵棵树,简直就是一束束巨大的花,繁茂得让人炫目,叫人流连。那白中带紫的花朵,占据了树的大部。只有花,显得单纯了些,没有更多的美丽,于是,花的周边,就留了出来,给了绿叶。因而,每一株,看上去都有着恰到好处般的和谐。可惜我不会绘画,那些画家又不肯到这山旮旯里来,无法留下这让人怀想的美景。
我们在子服的家里坐了一会儿,就爬到了他家的房子上去。在下面的家里,要跟子服的父母应酬,而此刻,我们都没有心绪,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房上的石板大而厚,不会被踏破。我们躲在树荫下,仰视着屋后那锥形的尖山。山上的树木换了新叶,看上去浓郁一片,充满了生机。山并不大,可是,由于就在我们上面的缘故,被它逼视着,仿佛要倒塌下来,有着把自己压在它下面的细微害怕与惶恐。
子服见惯了这一切,并不觉得新鲜,他此刻坐在石板上,双手抱膝,继续说着与莲娜的故事。我躺在倾斜的屋面石板上,看着眼前楸树的似锦繁花,回忆着这段时间的经历,耳朵里根本没有听清子服在说些什么。
屋上满是缤纷落英,朵朵紫白色小花,不断地飘落下来,掉到落花之间,落到我们的身上,落在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我被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搅,回过神来,拾起一朵花,仔细观察花蕊,还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可惜的是,这美丽的小花,没有一点香味。可是,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呢?此强彼必弱,这也许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我们还强求什么?要是子服也能够从这花联想起他的故事,或许会平静一些。
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怀想起童年。那时,夜里我常常也这样躺在家乡的屋面上,遥望着辽远的苍穹,脑海里浮想联翩。也常常在午后躺在屋后的草垛上,仰望着蓝天,幻想着将来。现在呢?已经到了从前幻想的长大的时候了,却无法再幻想,走路时头总是望着地面,思考现实问题了。岁月真的是一种悲哀,一层层地把童年的幻想磨掉,直到没有幻想,没有希望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时就叫做成人了……
子服的父母还年轻,五十来岁模样。父亲在乡政府上班,母亲在家里劳动。他有两个姐姐。二姐在遥远的一个乡政府上班,大姐结婚了,跟着丈夫赶乡场,做点小生意。子服是独子,因而备受父母宠爱。衣服鞋袜,从小都是他们给洗的,很少让子服动手,把子服溺爱得很懒散。子服在学校里的时候,衣服鞋袜脏了,总是把它们丢在床底下,霉了都还没有拿去跟水见面。
子服的父母认识莲娜,子服带她来家里玩过。不过,跟莲娜分手的事,他没有同他父母提起。
晚上,睡在床上,为了转移子服的注意力,不让他再说那些我听厌了的故事,我把刘伶的父亲要我请人去提亲的事情说了,让他替我想想,看怎么办才好。
他听后,想了足有一刻钟,方才说:“我不劝你什么。婚姻这个东西是要讲缘分的,一切全看你跟谁有缘。”
我怀疑他想的还是他的事情,他的莲娜。可是,听了这话,不仅赞同,一时还感慨万千。折磨自己干什么呢,一切随缘吧。是我的,终归它会到来;不是我的,强求也得不到。这一下,我恍然大悟,放下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彷徨。我于是暗唤侥幸,为跟子服来的这一趟,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放下了心事,我平静下来,竟然有兴趣打量起子服的家来了。
我们睡的这间屋子是厢房,除了房顶上的石板而外,全是由木板构成的。房子已经建了很多年了,木板发暗,不见一点新鲜的颜色,显示着岁月的无情与沧桑。
楼板下面是牛圈,没听到牛圈里有声音,大概牛圈里什么都没有。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黑暗中看上去白森森的,屋子的角落也被映照得亮了。从窗棂里望出去,天空一片深蓝,仿佛就罩在屋顶上,又仿佛很遥远,不可触及,只让人产生无边的幻想而已。
屋后的园子里,树林中,林木馥郁的山上,早出的蟋蟀啾啾地鸣叫着,跟子服一样,也在诉说着一个那边的、凄美哀婉的故事。
第二天,我们没有课,下午才回到学校里来。宿舍里,佩伦的床不见了,问别人,才知道他搬到政府上面的人家去寄宿。吃过饭后,我们赶去参观他的新居。
佩伦住在一个院子里,一间大屋的二楼上。房子是老屋。虽然年深月久,陈旧得发暗,依然能够看到从前豪华的样子,门窗、板壁,都精雕细琢,没有一丝粗糙。山墙和院墙都是由一块块一模一样的石头砌成,高大气派。院子的地面,全由长方形石板铺就,没有一块不整齐,不搭配。
佩伦的下面,有一个女孩跟她的爷爷奶奶住着,房子就是女孩家的。女孩的父母现在在上海做生意,听说很是有钱。
佩伦早就把一切布置好了,床是床,凳是凳的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再像在学校里,什么都丢得乱七八糟的。他还买了一张小提琴的画,贴在那粉白的墙上,看上去多了些品味。那从图书室借来的书,他买的书,从前的课本,现在的教材,摆在床头的桌子上,码成一长方块。更为奇特的是,那个录音机回来了,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枕头边。子服看见,回过头来,正碰上我的目光,我们相视一笑。不过,我们没有问什么,故意地回避,权当没有看见。佩伦也没主动解释。解释什么呢,他的心境现在本来就不好。
这家伙,什么时候看起书来了?在下面的时候,我从来没看到他看过书呀!
楼下的女孩上楼来玩。二十一二岁年纪,身材丰满,衣服不仅好,还鲜艳动人。她不太爱说话,文文静静的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我们说笑。
我暗地里观察,觉得她跟佩伦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性格和爱好都不相同。
午夜,我们回到学校里来,睡到床上,我说:“子服,我觉得佩伦搬到上面去住,不是他说的那屋子大,不花钱,清静,恐怕是为了梅婷。”梅婷是刚才那个女孩的名字。
子服肯定地说:“那是一定的。”说完这句,就盯着天花板,又入定了。
我知道,他又沉浸在与莲娜的故事里了。我本来还想说:“这样看来,佩伦的爱情之路又遇到了挫折,说不定已经失败了。”见他这个样子,也就没有再打搅他。让他再沉浸吧,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呢!只要不危及生命,不影响生活,这种痛苦也是一种体验;痛苦过了,人就成熟起来了。就像打了预防针,以后不会再患同样的疾病了。他今天不是已经不太痛苦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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