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学校房子紧张,常常是几个人同住一间屋子。佩伦才走几天,我们的屋里又搬进来一个教师,他叫李厚仪,比我们早分来两年,从前一直居住在政府上面他的亲戚家里,不知为什么,现在不想在那里住了,见学校里有了空的地方,他就插了进来。
厚仪这些日子正在追政府食堂里的那个女孩。女孩叫张晓兰,白净干练,跟她的哥哥一道,通过她的乡长姐夫,承包了政府食堂。张晓兰待人热情,一笑起来,就露出一对白白的小虎牙,给人印象深刻。不过,晓兰对厚仪好像不是太好,总是不冷不热的,既不同意跟他恋爱,也不表示反对。为了追到她,厚仪天不亮就爬起来,赶到食堂去帮忙;夜深了才回来。有时候,他回来时我们已经睡着了,门的响声把我们吵醒,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只从眼缝里瞥见他连脚也不洗,脱了衣服搭在床架上,爬上床去,扯过被子盖上自己就睡了。我们都为他叫屈。为了追个女人,竟然这样辛苦。同时,从他的身上,我们也总结说,找个老婆不容易,过得去就行了,别挑三拣四的,浪费了自己的青春。
那天黄昏,佩伦从上面下来,刚进屋就对我说:“子俊,我给你介绍个女孩。她长得很丰满,能说会道的,为人处事也不错。”
我问:“她做什么的?”
佩伦说:“没做什么。她姑妈嫁在我们寨子里。她经常来玩,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家住安顺。”
我说:“有这等好事,怎么不早说呢?”其实心里在说:“没工作的就介绍给我,有工作的你留着,你安什么心啊!”
他笑道:“现在也不晚呀,你不是还没结婚,并且没决定爱谁么!”
我说:“好呀,找个时间,你带我去拜访她一下,看她瞧得起我不!”
佩伦说:“怎么不现在去呢?要等到以后?这种事情,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谁敢保证这几天没人去找她。要是她跟了别人,后悔就晚了。”
我离开床沿,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天色,见通红的太阳坠到了层峦叠嶂的远山之巅,山麓已经一片阴暗,跟阳光普照的地方一起构成了阴阳两个不同的世界。残阳照在隔墙的玻璃上,像一个火球四散开来,耀眼得令人炫目。
我收回目光,说:“晚了吧,没有班车了。”
金陵偏在普定一隅,没有交通要道,只有一条砂土公路横穿而过。几辆本地人开的客车,迟迟地发出,早早地收回,并且没有时间规定,挤满了人,它才慢悠悠地出发;没坐满人,你有天大的事情,再怎样着急,司机照样打他的盹,别人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别说现在已经黄昏,就是刚放下午学,也要运气好才能赶上。
佩伦说:“我们到煤矿上去。我认识很多司机,搭个便车应该没问题。”
我跟刘伶的事情都还没有处理好,更不要说再搭上个女人了。可是,今天我没有事情,呆在这里也无聊。白天有学生陪伴着,热闹一些;要是晚上,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住校的也待在宿舍里不出来,校园里难得看到一个人影,孤独地待在这荒僻之地,听着那簌簌的风声和小虫的啾啾鸣叫,心里就莫名地恐慌。再说,今天晚上又没有自习,明天早上我也没有课,不必一大早赶回来,正好有个打发时间的地方,我于是同意跟他去看看这个女人。
我们来到学校下面的煤矿上,正好遇上一辆已经装载好煤的大卡车,司机站在煤矿的门口,正大开着水龙头搓洗着被煤染得乌黑的双手。他是佩伦的熟人,我们还没跟他打招呼,他到先叫我们了。
车上除了司机而外,还有他的妹妹。巧的是,他的妹妹我也认识。前段时间她跟她们寨子里的一个女孩到学校里来找一个老师玩,我在那个老师的屋子里见到过她,我们还一起吃了晚饭。
佩伦跟司机坐前排,我同女孩坐在一起。
天色向晚,两旁的暮景不断的拂过眼前,朦胧着,仿佛罩上了一层青烟。小飞虫也在卡车的两旁掠过。远的时候,看不到它们;等到近了,看上去却是急切地向车子撞过来。有的真撞上了卡车,击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就像雨点的敲击。
不久,一切就模糊下去了,远山和飞虫都消逝在那浓郁的夜色里,两旁一片漆黑。车灯不断地变换着方向,被它照射到的地方,煞白得有些怕人,仿佛那里会凭空蹦出一个什么怪物来。
一路上,没看到一个人影。
佩伦跟司机闲聊,我在后面同他妹子小声地交谈着。她问我到什么地方去玩。我说,到城里随便转转,消磨时间。她说,她也是到城里去玩,她表姐在那儿等她。她说起了读书时候的事情,说得很有兴趣,仿佛那过去了的,不过就是昨天。她的下巴圆圆的,鼻子沟里有一颗大大的黑痣。说到兴奋处,脸色红润,跟我从前的一个同学很相像。那时,我就总是坐在她的旁边,听她说她的过去。总是她说,我听,所以我对她的家庭和她的经历很了解。人家说,男女之间总是因不了解而相爱,因了解而分手;我却在了解了她后反而更喜欢她了,虽然一直到毕业,各自走上不同的岗位,我们也没有提过感情方面的事情。
城里早已华灯绽放,地上一片橙黄。这里是城边,夜里并不热闹,偶尔才看见一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走过去,也没看到车子路过,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已经入夜深宵。
道旁有个岗亭,岗亭里没有人,也没有灯,远处投射来的灯光,在它的后面拉出了一方黑影,长长的,像把巨大的宝剑。有个女人单腿及地,另一只脚向后抵着岗亭,反剪着双手,斜靠在岗亭上,目光凝视着前方想着什么。我们的车声打搅了她,她收起了那迷茫的目光,侧头瞥了一眼。
我身边的女孩连忙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去,冲着那个女人,远远地唤道:“表姐!”
女孩应了声,微笑着,朝我们走来。是个矜持的女人。
“她就是你表姐?”我问女孩。
“就是。我说她在这儿等我,她果然就在这儿等我。她很守信用的。”女孩自豪地说。
车子还没停稳,女孩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也紧跟着下了车,跟在女孩的后面。
女人拉住女孩的手,没有跟她寒暄,却向我走了过来,笑道:“真巧呀,怎么就见到你了!你明天没有课么?”
“下午才有。所以才到城里来玩,打发时间。”
女孩仰起脸,好奇地问:“原来你们认识?”
“快一年了。”月华说。抬起头来,向着驾驶室里唤道:“佩伦,你不下车么?”
佩伦推开车门,伸出半个身子,扬声道:“张子俊在学校里没处寄放,我就带他来找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你在这里,好极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以后你就把他哄好,让他不再寂寞。”又转向我,说,“你跟月华在这儿,我就不打搅了。我跟华华去把货卸了。明天一早我来叫你。”华华就是货车司机。他说完自个儿笑了起来,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道:“月华,子俊可是个可靠之人,别错过了。”说完,就缩了回去,跟着车子,一溜烟就走了,好远了都还传来他那忍禁不住的笑声。
月华绯红了脸,不敢瞧我。女孩看看月华,又瞧瞧我,一脸的兴奋。她说:“哎呀,真想不到,你们不仅认识,还这么熟。”转向我,拍着手道:“好了,今晚我可有敲诈的对象了。我好久没有吃西街上的烤鸡了,今天晚上可要你破费,请我跟表姐搓一顿。别忘了,要服侍周到哦,否则我可不在表姐面前给你说好话。”
月华忙呵斥她:“小芬,别乱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口里这么说着,脸色却更红了。
小芬笑嘻嘻的:“这有什么!即便以后不能在一起,现在也可以玩嘛,至少,今晚就可以谈一次恋爱。至于明天怎么样,管他呢!不是有句话叫做‘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么!”
月华揪她,她笑着躲得远远的,还高声叫道:“这人确实是个好人。我跟他一路走来,他坐在我身边,一点没想要揩油。不像那些动手动脚的男人。”
我笑了起来。
月华也笑,说道:“你跟那些小混混混惯了,学得油腔滑调的。当心着,以后没有好下场。”
小芬走拢来,说:“就是跟小混混混久了,我才知道什么男人是好男人,什么男人不可靠。表姐,你跟这个小哥哥挺般配的。”她偏着头看着我的脸,补充说,“好像还有夫妻像。成了夫妻,以后的日子里一定恩爱。”
我笑说:“你还会看相哪!”
“就是嘛。有个阴阳先生教我的。你们听我说,不会错。如果你们两个不走到一起,以后两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月华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沉下脸来,叱道:“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啊!”
小芬这才打住,吐吐舌头,收住了嘴。
月华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停下脚步,问道:“你们吃了饭么?”就是有夜色掩护,脸色也还在红着。
我还没有开口,小芬就抢着说:“没有。我一直留着肚子等这个小哥请我吃呢。”
月华说:“我二叔家已经吃过晚饭了,我们到下面街上吃去。”踅过身子,领着我们往刚才来的路上走。
我跟女孩说:“你不是说要吃烤鸡吗,我请你们吃去。”
女孩还没说话,月华就说:“那个不能填饱肚子,只可以宵夜,还是去吃饭吧。以后想吃了再去。”语气是轻柔的,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果断。同月华在一起的日子,我只觉得她成熟稳重,像个大姐一般,她的果断到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女孩也不争辩,对月华的话言听计从。
校场路上,小吃摊已经收档了,没有了那一排排的红色帐篷。地上满是纸巾、骨头和四处的散乱煤灰,看上去一片狼藉。街口有两辆斜撑着的摩的,司机斜坐在车子的坐垫上,茫然望着前面的某个地方出神。街上已经没看到人了,他们招揽顾客的希望渺茫起来。
我们找了一家还没关门的饭馆走了进去。
宽大的屋子里摆满了桌子板凳,却只有我们三个人孤单地坐在大吊扇下,老板一家在隔壁看电视,枪声炮声不时地传过这边来,驱蚊旋在门口的炉火上方吱吱地旋转着,街上难得看到一个路人……
小芬在说她这段时间的事情“……也真是的,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女人。明明知道他同时跟两个女人玩,却谁都放不下他,寻死觅活地不放弃他。你看,爱有这样执着的么……”
我听着听着,心思跑到别处去了,脸上却还保持着认真听讲的样子。真滑稽!本来是来相亲的,却被媒人抛在这里了。听佩伦讲,他家跟月华家的关系不错,所以彼此之间不仅了解,还很亲热。以前他就跟我介绍过月华。把月华带到学校里来,也是他故意安排的——他一心想撮合我们,只是没有明说罢了。所以月华一出现,他就忘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把我甩在这里了。
吃过饭,来到月华的二叔家。月华的二叔也是开车的,这些日子病了,就呆在家里,没有出门。他的妻子不在身边,孩子们在外地读书,没时间回来,就由月华来照顾他。他跟我们聊了几句,推说不舒服,到楼上睡觉去了,其实是不方便待在我们年轻人身边。
刚才他们吃饭的碗还没有洗,月华到厨房里去洗碗。隔着一堵墙,便听见她在那边唤道:“张子俊,过来帮帮忙好吗?”
我应了一声,站起来,正要过那边去,就见小芬神秘地靠拢来,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表姐可是个适合做妻子的人,你可得抓紧了。你得到了她,不光是娶了个妻子,还娶了金钱——她可是个未来的富婆。”我走到了厨房的门口,她又在沙发上朝我嘘了一声,轻声道,“事成之后可得感谢我啊!”
虽然小芬是尽力地压抑着声音说的,还是被月华听到了。她蹲在地上,回过头来问我:“小芬跟你说些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脸色有些红,也许她猜到了小芬说的内容。她的身边有大堆的碗,筷子都装了半盆,看来刚才有很多人吃饭,可能是来看望她二叔的。
我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一边说:“她要我记着,找时间请她吃烤鸡。”
“是么?”她随口应道,言不由衷的。她知道我说的是句假话。请吃烤鸡,不是什么避讳的事情,不必那样神神秘秘地低声悄语。这一定与她有关。她可是个内心丰富的女人,不会猜不到。
盆太小,容不下两个人在里面洗碗。月华把她的盆给了我,她另外拿了一个盆放在我的身边,往那里面到了水,放上洗洁精,蹲了下来。我洗着碗,一边跟她说话。我说:“小芬很好玩,说她的经历来听听。”
月华说:“她呀,就会谈恋爱。这不,初中没毕业就离开了学校。什么东西都不了解,就谈恋爱内行。要是谁在这方面遇到了困难,来请教她,准没错,她给人家分析得头头是道的……”
灯光下,月华洗着碗,脸沉静着,目光很专注。由于蹲着,突出了臀部,光滑圆润的线条把女性的柔美全然体现出来。两根黑色的大辫子在背上微微地摆动着。手臂、腰腹部紧绷绷的,看不出有一丝赘肉。 “她是我想找的那种女人么?”我问自己。从前,我读书的时候,老是把未来的女朋友想象成皮肉紧致而又活泼好动的女人。月华的身子是我想象中的,可是性格就有了差异,她不活泼,她只有稳重。
当然,年轻时候的思想,有时候是可笑的,甚至是不正确的。比如,那时,我的同桌就是一个胖胖的女孩。那几年,也许是第一次跟女人长期的亲密接触吧,受不了她的那身肉体的诱惑,老是把那当成了丰满。几年后,感情沉淀下来,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
当晚,睡在床上,我想起了月华:想起她的说话,想起她的为人与处世,想起她的身体,我对自己说:“就选择她吧,已经很不错了。再拖下去,会像佩伦说的,‘过了这村,恐怕就没了那店’。”
子服这几天不断地往一个女教师的寝室里跑,那个女教师也经常上我们屋里来玩。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小说,子服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批改作业。白炽灯的灯光,静静地流泻着,照耀着地面,照耀着墙壁,屋子看上去比白天更白了。窗外有只青蛙,呱呱呱地叫了起来,却没有引来回声。它好像注意地听着,见没有青蛙应和它,便又试探地叫了几声。就这样单调而冗长地重复着。
子服手里拿着笔,迟疑着,迟迟没有落下来。另一只手抚摸着下巴,间或向下快速地一拔,扯下一根胡子。这些日子,由于感情受到重创,他的脸色苍白,还长了很多痘痘,头发也长长的,好久没有理了,不再像初来那阵看上去精神。灯光下,他的神色很恍惚,显然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什么。
我问他:“子服,你跟玉梅走得这么近,有什么打算吧?”
听到我问起,他索性放下笔,走到我的身边来,在床沿上坐下,跟我说:“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你给我拿拿主意吧!”他将手撑在床上,凑近了一点,“这几天,玉梅知道我失恋了,就来找我。她说她喜欢我。”
我放下书,问他:“你喜欢她不?”
他没回答,却问我:“你说她这人怎么样?”
我说:“玉梅这个人嘛,相貌一般,不过性格很好——温柔、踏实、不慕虚荣,很适合过日子。”
子服说:“你的看法跟我一样。你知道的,她没有我从前的那些女人漂亮。要是在以往,我是不可能接受她的,可是,今天走到了这个地步,不容我不仔细考虑。就因为我分到金陵这穷乡僻壤来,家里又没有钱,莲娜才会离开我。玉梅就不同了,她踏实、不慕虚荣——就像你说的,适合做妻子。所以我一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受她的爱。”
这些日子,子服虽说比以前平静了一些,不过依然还在痛苦着,要是能有一个女人取代莲娜,让他的感情有所寄托,他可能会很快地从痛苦里走出来。再说,玉梅有工作,又跟我们在一起。夫妻两人在一个单位,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感情也不容易出现问题。人生在世,虽说平平淡淡的日子有些枯燥,却也安稳。安稳不就也是一种幸福么!所以我说:“如果你喜欢玉梅,能跟她走在一起,我会非常高兴的。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们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幸福。”
子服抚摸着下巴,踌躇着说:“就因为这些,所以我一直犹豫着,下不了决断。放弃她嘛,又担心以后找不到这样合适的人;娶了她,实在心又不甘。”
我给他出主意:“那你就别忙着做决定,保持这种现状,即可退,又可进。玉梅呢,也不会跟了别人。”不过,我又强调说,“不过,你要是选择玉梅,我会替你高兴的。”
子服满意地一拍大腿,道:“对!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他站起来,口里兀自满意地说,“还是你老练,处事谨慎。以后好好地跟你学学。”口里说着,心思已经没在这上面,这感激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嘟哝。
子服了却了一桩心事,回到自己的床前,刚提起笔,门就被人砰地一声踢开了,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把我们吓了一跳。厚仪紧跟着走了进来,垂头丧气的,脸色就像喝醉了酒,酡红着,越发显得难看。
我打量着他,问道:“厚仪,还是不如意么?”
厚仪还没坐下,便篷地一拳击在自己的床上,骂道:“妈的,这骚货!”
我们都笑了。我说:“厚仪,你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在追女人,到像在诅咒一个你痛恨的人。”
“可不是么。要是别人听来,还以为你跟谁吵架了呢!”子服也说。
厚仪绷着脸,并没有为我们的开导醒悟,也没有冷静下来。
我劝他:“厚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把人都变坏了。要是她实在不喜欢你,就放弃吧,天下的路多着啦,这条不通走那条。再说,你也拖不起呀,都快三十的人了,越拖下去越不容易找。”
厚仪紧紧地闭着嘴唇,青筋突暴,咬牙切齿的,把张晓兰恨得入骨。
想想也真是,张晓兰能有多好,不过是有些小意儿罢了,还总是虚情假意的,却让厚仪这样着迷 ,捧着一颗赤诚的心献给她这样无意于他的人,真是不值。
子服有些不怀好意地建议道:“放不下她,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跟她发生关系,好让她死了心,知道跟别人无望,才会死心塌地地跟你。”
厚仪抬起头来眼睁睁地看着子服,片刻后又低了下去,仔细地琢磨着。脸上的皮肤油光光地发亮,像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我笑道:“子服,你还出这样的馊主意!你不是也跟莲娜发生过关系么,怎么没留住她?”
子服却认真地说:“人跟人不同。莲娜是那种很开放的女人,对这个不在乎。晓兰却不同。你看她平时跟男生说笑,很有分寸,从不动手动脚——她是传统的女人,会对这种事特别在乎,一旦跟谁睡过,就选定了他。”
我想了想子服这话,却没有什么心得。子服跟很多女人睡过,对女人倒是很有研究,只是,同很多女人睡过,却没有给他的爱情带来帮助。
我们都睡了,厚仪也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自己捂起来,只留下眼睛以上部分。那有些凸出的眼睛睁睁地瞪着屋顶出神。我很好笑,笑厚仪的举动。我知道,子服也在偷偷地笑厚仪,甚至为此瞧不起厚仪。他被莲娜甩了,虽然心里恨不得她死,以免她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而让他伤心,却也不会用脏话骂她。厚仪的任何一句脏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侮辱,这样的事情,他永远也做不出来。
第二天下午,我把枕头放在被子上,正要像往常那样躺着看昨天没看完的小说,就听到有学生敲门,并隔着门大声地说:“张老师,王老师让我来告诉你,有人打电话找你,叫你快去接。”我放下书,靸着鞋走出来,那个同学已经走了。
办公室里,子服把话筒贴着耳朵,正在跟电话里的人聊天,聊的好像也是我。他见我来了,便对着话筒说:“张子俊来了。”随即把话筒递给我,告诉我:“是刘伶。”转身走了出去,还细心地关上了门,好让我们聊私房话。
“找我有事么?”我直截了当地问刘伶。
她道:“真是大忙人啦,好难找哦,让人等一大半天才到。”不过心情很愉快,电话里都能感受到她难得的笑声。
“打探我吗?”想起她同子服聊天,我便顺口说。我相信子服不会出卖我,不会跟她说我的心事。
“打探你又怎么啦?不行么?”她说。
自从那天见过月华后,我已经做出了决定,要刘伶慢慢地淡化我,不过,想起她对我的好,我还是和颜悦色地跟她说:“当然可以。不过,我想我没有什么值得探听的。”
“是吗?我倒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神秘,老让人琢磨不透。”
我一直还不知道刘伶这样能说。不过,这也许是在电话里的原因,在我面前的她常常闷声不语,不太表露自己的感情。要说琢磨不透,那倒是我对她的感觉。
我说:“我有这么复杂么?”不过,我不想跟她聊得太久,转而切入正题,“我想,你找我不会就是聊天吧?”
“难道不可以么?”她反问我,不过马上也就切入了正题,“嗯,确实有点事情找你。”
“你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我说。
她有些啰嗦地道:“这么急想知道么?”却又停了下来,顿了顿,方才说,“好吧,我直说了。这个周末我过生日,你来陪陪我。”
“首先祝你生日快乐!”我说,“不过,得看我能不能抽出时间。我们下周要进行中继教验收,学校安排周末加班赶资料。”我虽然毫无感情色彩地说,实际上是硬着头皮装出来的。我不是绝情的人,对刘伶,还是怀有感激心情的;可是,想到未来,我不得不硬着心肠这样说。至于说中继教验收,那倒是真的,可加班赶资料,已经是前几天的事情了。
那边停了半天,方才伤感地说:“我二十四岁了,这是第一次过生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不过,这一次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听到她这伤心的语气,我想起了她对我的那些好,想起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的心马上就软化了。我换了语气,笑道:“我不过逗你玩而已,怎么会不来呢!就算请了假,学校要扣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也要来陪你度过。”
她这才平静了些,说:“那就好。周末我在家里等你。你放学了就赶紧过来——准来啊,不见不散。”
我心里笑说:“那见了就散吧。”不过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说。我又跟她聊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回到宿舍,我正在淘米做饭的时候,子欣带着一个身穿黄色夹克的女孩走了进来。女孩的头发卷曲着,披在肩上,皮肤白嫩;最引人注目的是长着个鹰钩鼻。这样的鼻子长在中国男人的脸上也是很少见的,长在女人的脸上就更少了。女孩讲普通话,一口一个老师的叫我,是很热情开朗的一个女孩。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坐在对面的床上陪他们说话。
子欣驾轻就熟,自己先坐到床上,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把它夹在手指之间,指点着女孩,觑了她一眼,向我介绍说:“她叫王艳梅,现在是我的女人了。”他不说是女朋友,而是叫她女人,仿佛在向女孩强调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同时也昭告天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
女孩娇嗲地唤了一声,扯着袖口的手一拳击到子欣的肩上,为子欣说她是他的女人。她并没有脸红。她紧接着坐下来,依偎到子欣的肩上,显出幸福、甜蜜的样子。她戴着金晃晃的耳环,长长的耳链垂到了肩上来。子欣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她也不挣扎,也并不觉得难为情,任由子欣搂着。跟我说话的时候,两人还不忘含情眸眸地对视,紧接着调笑两句,只是苦于我在场碍着,不能亲吻罢了。
我留他们吃饭,女孩不,撒着娇要子欣带她下馆子。
子欣簇拥着王艳梅走后,我继续做饭,一边琢磨着这个女孩。我觉得她是一个开朗、浪漫的女人,当然,也还有一些连我也说不上来的气质。什么样的气质呢?我想破了头皮,也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吃过饭,还不见子服回来。厚仪也应该回来了,他总是在这种时候回来的,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还没有踪影。
两人都不在,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闷得发慌。同时,想到子欣和子服都有了朋友——自己愿意带着见亲人和同事的女朋友,我就有些心慌,想着自己也应该有个决断,做出选择了,不能再拖下去。我们几个人里,我是最大的,再拖下去我就老了。可是,做什么样的决断,什么样的选择呢,我又理不出个头绪来。这样想着,我的心情便有些复杂和迷惘起来,于是,我决定到政府上面去散散心,顺便玩一会,看看厚仪,瞧瞧他那又骂又爱的人,看他怎样给她做苦工,受她的气。想起厚仪白头垂头丧气地爬到乡政府食堂去帮忙,晚上骂骂咧咧地从政府上面下来,我就忍不住想笑。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爱情!
我关上灯,锁了门,摸索着慢慢地走下楼来。学生们已经睡了,周围没有一点人声,四下里却蛙声一片,比赛似的一阵阵从外面传来。这繁冗的叫声催着我老,告诉我,又是第二年的夏天了。
一楼的大厅仍然一片黑暗,可大厅之外,却是一片清幽幽的世界。走到那世界里,仰头看去,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那碧玉似的大半月晶莹剔透地挂在碧澈的天幕上,伴与几颗疏星。远处的山峦、林木、大地,都掩映在蒙蒙的辉光里,仿佛有若烟尘笼罩。
转过墙角,便见草地那面,那些嶙峋巨石在月光中肃立着,仿佛从森罗殿钻出来的夜叉,一个个龇牙咧嘴的,俯视眈眈瞪着从夹道中穿过的行人,不要让他遁去。巨石的阴影,遮蔽了地上的黄土小道,看上去阴森森的,叫人不敢走到那里面去。
山的那面,大洋槐开着花,繁茂的花朵,夜色里被掩盖住了,看不清楚,可是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幽香。
草地上一片空旷,看上去像铺了地毯。
这时,一个娇小的人影从嶙峋巨石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踏上了草地,进入月光里,她的身后,留下了一团小小的影子。那身姿和动作,我是熟悉的。她有空的时候,经常下学校这里来,到我们的宿舍里坐坐;我们到场坝上去买东西的时候,有时也去她做事的地方玩,所以我一看到那身影,就知道是谁了。
这么晚了,她还要到哪儿去呢?我想着,正要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走出去,开口唤她的时候,岩石下的阴影里,一个人突兀地钻将出来,仿佛是个鬼魅一般,一把就拉住了张晓兰。晓兰尖叫起来,吓着了那人,他忙低声安慰她道:“是我,别叫!”原来是厚仪。
晓兰这才收住呼声,吁出一口长气,捂住胸脯说:“你作死呀,像个鬼一样,吓死我了!”声音颤抖着。
厚仪嘿嘿轻笑几声,没说话。
晓兰等呼吸平稳了,这才回过神来,不满地催促道:“快说,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情?”语气里带着厌恶。
厚仪仰头看了一下深蓝的夜空,笑道:“你瞧,天上的月亮这么明亮,可别辜负了这大好的时光。我见你天天呆在食堂里操劳,就想叫你出来歇一歇,享受一下这夜晚的清凉。”
“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好日子与好心情。食堂里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今晚陪你赏月亮,明天人家吃什么?”晓兰说完,转身就走。
厚仪连忙拉住她的手,恳求道:“就陪我聊一晚,好么?”
“不行!”晓兰坚决地说,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摔开厚仪的手,向乱石嶙峋的、山岩下的阴影里走去。
厚仪似乎愣了一下,却突然发起狂来,从后面扑上去,一把抓住晓兰,把她旋过身来,蹲下身子,扛上对着小山就跑。晓兰没料到有这一出,惊呼着,嚷道:“你疯了,快放我下来!”厚仪可不听,也不管她挣扎,自顾自扛着她飞奔似的爬上山去。这瞬间的变故,让我震惊,心都怦怦地跳了起来。想不到厚仪竟然有这样的胆子,能强迫晓兰。他平时是很温柔和顺的,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软弱,在晓兰面前尤其如此。
现在,他们在山上,我在山下的屋檐下,我看不见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能听见一片撕扯声,夹杂着晓兰的咒骂。一会儿,传来了晓兰的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没有了言语,只有那清朗的月光,照耀着小山,照耀着草地,照耀着高大的教学楼。蛙声和蟋蟀的鸣叫仿佛也没有了,好似也在注意地倾听——夜晚沉寂下去了。
片刻后,传来了晓兰嘤嘤的哭泣声。厚仪压抑着声音,不断地安慰她。只听见晓兰说:“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声音却意外地平静,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刚才知道被厚仪骗了的不满。
厚仪嘿嘿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为了得到你,别说是坐牢,就是枪毙了我也是愿意的。”
哭泣声渐渐地低了下去,直至没有了。静寂中,又听见晓兰的声音响了起来:“要是怀孕了你叫我怎么办嘛?”话倒是说得有条有理的,一点也没有痛苦之中的无助和忙乱,倒是有着以前从来没有施舍过给厚仪的娇嗲。
厚仪道:“怀孕了我们就结婚。”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晓兰立即道:“我可不跟你结婚——我不爱你。”声音有些尖利。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返身就走,好远了还能听见晓兰跟厚仪那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就像暗夜里飘来的、时断时续的呓语声。
我很好笑,却又难过。我们随口乱说一气,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音,到成了厚仪犯罪的诱因。我有些担心,担心晓兰真的去派出所告厚仪,那样的话,不仅厚仪要坐大牢,学校的名声也会不好,我跟子服也要背一辈子的良心责。
当天晚上,子服没有回来,厚仪也没有,不知他是跟晓兰呆在小山上还是去了她的住地。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心里充满了发现什么的欣喜;同时,又惶恐着,担心着,担心明天人们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厚仪已经在派出所里呆着了,学校也成了风雨中的礁石。
然而,我多心了,第二天,风平浪静,学校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中午的时候,我到场坝上去买菜,顺便去了政府食堂一趟,看看厚仪在没在那里。毕竟,我们是同事,又同居一室,有着一定的情谊。
食堂里像往常一样,晓兰系着带有大口袋的白色长布围裙,伛偻着腰,立在大面板前,用擀面棒用力地擀着面团。圆圆的面团在她的手里很快就变成了面饼;她又把它团成面团,再擀,肆意地蹂躏着那坨面。她笑盈盈地,露着白森森的小虎牙,在跟大家说笑。她的旁边,厚仪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挺着腰板,心安理得地包着包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支烟,微笑着,不时也跟大家搭上一两句话。
过去的那屋,大蒸笼不断地喷吐着心里的热气,突突突的,有节奏地响着,持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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