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又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到达普定的时候,已经黄昏了。还没下车,便见刘伶微笑着迎了过来。不知是否过生日的原因,她化过妆,前刘海成弧形翘在额前,有种飘逸感。黄方格衬衫配以浅蓝色牛仔裤,显得精神而有活力。以往,她见我的时候,只是笑笑,然后就走到我身边,仿佛是很熟的人,或者是多年的夫妻,激情早已化为亲情,显得很随意。可是,今天,她却主动拉起我,挽着我的手。从来没有这个举动,到让人一时有些不适应,我想挣开,却被她紧紧地拽着,不便抽回来。我有些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正好碰到了她投过来的目光。她见我打探她,连忙回过头去,脸色却一下红了起来。
我无话找话说:“你的生日,我怎么不知道?”
“你问过我么?”她望着前方,回答道。声音里没有不满,好像也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到也是。我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她的事情——有时候也许说起过,可是忘了,并没有把它当回事。我既是问她,又似自言自语地说:“送什么东西给你好呢?”这句话一出口,立即觉得没说比说了更好,可是已经说出来了,没有办法收回去。
刘伶说:“我不需要什么。你来了就是最大的安慰。”
当然要给她买些礼物,空着手来怎么行呢?别说她跟我真真假假地谈过恋爱,我们之间又有着那么多的过去,她对我又很好;就是一般的人,人家邀请我去给他过生日,我好意思不表示点什么么?
刘伶没去她家,直接带着我进了长城宾馆。我一直以为刘伶是个紧细之人,在钱财方面很节省,没想到有时候出手也还阔绰大方。这个酒店可是城里最好的酒店了,听说还是四星级的。
“这么阔?有个好工作了,要在我面前摆阔,让我嫉妒吗?我可是个小家子气的人。”我笑说。
“也许吧。”她不动声色地说,也不知是说她摆阔还是说我小家子气。刘伶也不是一无是处,在这一点上,我是欣赏的,可是,也正因为这点,我老是看不透她,不知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这样的回答,倒让我有些羞怯。明明知道她过生日,来了,还不知道要送她什么。虽然我上课的地方没有生日礼品卖,但也应该提前考虑送她的礼物,可是,我没有。
酒店的大门竟然在一条巷子里。门口,两个身着灰色保安服的的男人背着手跨步站着,对讲机斜斜地挂在腰间,警棍插在皮带上,像两个法西斯士兵,监视着来往的人。
围墙里,鹅卵石铺就的、别有风味的小道,一直通向大厅门口。小道左边,高高的大花坛里有一棵好看的遒劲油松,油松的针状枝叶像是什么动物的坚硬长毛,根根直竖着,让人不敢触碰它;不大,也就一人多高的样子,扭曲着,挣扎着向上生长。树下,不协调地开满了金黄的菊花。花坛外面有一环水,水里的荷花才长出细小的绿叶,肥厚的叶子,像小孩子的脸,看上去有些可爱。
酒店前,两个身着红色旗袍的高个女人斜披着穗带,懒散地斜靠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们经过时,她们没问什么,也没表示敬意,甚至没看我们一眼——已经见惯不怪了。
玻璃后面,一个穿青色西装的中年女人坐在暗红的大柜台后面,正在电脑上忙着什么,聚精会神的,没看其他人一眼。
刘玲有着半个城市女人的老练,也不打量她们,带着我,移步上阶。也许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果然,三楼尽头,她推开一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宽敞,三十来个平方,里面有沙发、茶几、台柜、电视等,都是崭新的,像个小客厅,一看就知道是个新开业的酒店。
“你今晚安排我住这里么?”我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一边问她。
她没回答,却拿起茶几上的电话,熟练拨了个号,停了停,等那面有了声音,便对着话筒说:“我要的东西可以端上来了。”放下电话,这才对我说:“吃完饭我们去我家。来这里,不过是暂借地盘使用一下。”还解释说,“我家里人都在家。跟他们在一起,放不开,过得不快乐。哪像在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会理会。”
我笑道:“真的想做什么就可以做吗?”
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嗔道:“流氓,尽往坏处想。”有些开心,却没瞧我,更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娇嗔地捶我一拳。
我又环顾了屋子里的家什一眼,紧接着我上面的笑话说:“不诱惑我做流氓,肯化这么多的钱来这里么?来这里不可能就为了吃吃饭,喝喝酒吧?这也太浪费了。”
她坐到高背椅子上去,往后一靠,目光觑着桌沿,从实说:“我来这里,可是没花钱的。这里的经理是我的同学,她听说我过生日,就叫我来这里,说这样子过才有气氛,又可以避开家人。”
不知道为什么,刘玲很少跟我对视,我没看她的时候,她却在暗地里默默地端详着我。这跟人家不同。我见到的那些恋人,男女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含情脉脉地对视着。
我说:“我还以为你有个好工作了,要在我面前摆阔呢!原来不过是借花献佛,依然还是小家子气。”
她莞尔一笑,有些理正辞严地说:“不花钱的事谁不愿意干?再说,人家已经这样给我安排好了,还能推辞么?”
我问:“男的女的,你这个同学?”
刘伶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说:“男的。”瞥了我一眼。
从她的神态里,我已经猜到这人是个女的,可是,我没有说破,装着嫉妒不也是给她的一个礼物么?
我说我到楼下买点东西。
“我真的不需要什么。”她忙说。
我站起来,笑道:“我才舍不得花钱呢!我可是个铁公鸡,一毛也不愿意拔。再说,工资也不高,能省的当然尽量省。我买瓶水上来。你要什么牌子的?”
她说:“我不渴,你买你的好了。”
我下楼来,走出酒店。
山头虽然还有着金黄的残照,暮霭却已经下来了,街灯也已打开;不看那密布红云的西天,你不会知道天刚刚黑下来,还以为已经进入了夜里。
我四处环顾,看不到卖糕点的商店。又走了好几条街,一路寻去,还是没有。向一个背着书包赶去上晚自习的女孩打听,才知道县委那面有一家。去到那里,果然看到街角的一个铺子门前,大玻璃柜子上放着个大蛋糕。也许是独门生意的原因,他家的蛋糕贵得惊人,可是,只此一家,没有别的选择,我只得咬着牙,化了八十块钱买了一个最大的提着。八十块,这可是我四分之一的月工资。可是,只此一次,买就买吧,我一路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半天了,也不知刘玲等得不耐烦没有。她可能已经猜到我去做什么了。喝水,屋子里就有,不用到外面去买。就是买,门口的广场上和酒店旁边的铺子里也有,不会花去这大半天的时间。
我重新走进屋子里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刘伶坐在窗前,伏着窗台看着外面的城市,也不知她看到我在楼下行走没有。从窗口望出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了霞光,只剩下一片暗蓝的天空,天空上稀疏点缀着几颗星星;月亮,还没有升上来。
“你的同学呢,你不是说她也要来给你过生日么?”我在她的后面问道。
“她刚才被老板叫走了,说有要紧的事情。”刘伶说着,转过身来,眼睛望着我手里的蛋糕,责怪道,“你要是钱多,省点下来买个摩托车骑吧。有个车子,去哪儿也方便些。”上次她就跟我说过,金陵到这里的车少,要我买个摩托车,有空就来找她玩,周末带她四处走走。
我把蛋糕放到茶几上,一边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四岁呢?虽然我不富裕,可为了你高兴,花点钱也是愿意的。”
她不作评论,只说:“我就知道你下楼去不是买水,可是没料到买的是蛋糕。你瞧,我的同学早给我准备好了。”她从窗子边走过来,到了台柜前,揭开柜子上的一块七彩塑料纸,露出一个包装好的大蛋糕,跟我买的那个一摸一样。这张塑料纸,刚才就有的了,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它。
“吃我的,那个等会儿到楼下送给小关妹去。”我说。小关妹是城里一个很有名的要饭女人,据说她高考没考上大学,痛苦得疯了,到处流浪。这几年好像正常了,但依然以乞讨为职业。我在一中读书的时候,经常看到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服,已经分不出男女了,赤着脚,成天在街上游荡。
刘伶忍住满足的微笑,说:“她是个女的。”她以为我真的在吃醋呢!她把凳子挪近前来,坐了上去,说,“吃饭吧。我的肚子早就饿了。”俯身从桌子底下提出了一瓶红色的酒。
我有些诧异:“你能喝酒么?我可从没听你说过。”
她说:“一般不喝。”拿起桌子上两个高脚杯子,每个杯子里都倒了满满一杯酒。
“好像我跟你说过的,我也没怎么喝酒。”我说。
她把一杯递给我:“这种酒,喝不醉人的。”端起自己的那一杯,举到空中等待着我。
“这算不算交杯酒?”我跟她碰了杯,望着她笑说。
她不语,端起杯子往嘴里送。我赶忙说:“祝你生日快乐。”也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这个酒不辣喉咙,不过,甜丝丝中还是有股浓浓的酒味,想来酒精度不会太低。我放下杯子,有意撩拨她说,“还是少喝点好,不是有个词叫做‘酒色’么?喝醉了,我可是把持不住自己的。”见她不语,又继续逗她,“不过也说不定,这也许正是有些人心里的愿望呢!不是还有句话叫做,‘女人不醉,男人没机会’么?醉了目的就达到了。”
不知为什么,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她竟然一下子绯红了脸,娇羞着叱道:“尽胡说!”
“谁知道呢!”我说,并不在意她的羞怯,拿起瓶子,“不过这酒好喝。我得多喝几杯,反正不用我花钱,不喝白不喝。”我把我的酒杯倒满,也把她的杯子斟满。
她迟疑着,不过还是端了起来,放在唇边微微地啜了一小口。这一端一喝之间,脸上的红晕少了些。
“上班的感觉如何?”我夹了一柱菜,认真了些,问她。
刘伶没有回答,拿起筷子,却说:“买个摩托车吧。哪天我想到你们学校去玩了,你来接我。”
我说:“以后再说吧。”我不想谈这个问题。
她道:“要是没钱的话,我买一辆送给你——我手里还有点钱。”
“用你养猪的钱给我买摩托车?呵呵,太感人了。”我说。不过,又紧接着补充说,“钱我有的。你别忘了,我上班比你早。”我的储蓄是不够买辆摩托车的,否则,我早就买了,那可是我从初中时就渴望拥有的;更何况金陵的班车这么少,出行一点都不方便。有时候刚放学,就赶不上班车了,只得第二天才回家去。可是,我不希望人家买了送给我,特别是刘伶。但是,我又怎么能够明确地拒绝呢,她毕竟是好意,因此只能这样托辞——这也是最好的推辞了。
刘伶继续说:“有个车子嘛,来往也方便些。”
我想这才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我跟她之间,有时候要个把月才能见上一面。我说:“嗯。这倒也是。”喝了口酒,心里琢磨着应该要谈些什么话题才恰当。
窗外,大街上传来喧嚣的人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汽车的鸣叫。屋里灯光明亮着,窗明几净,一切好像都在发着光。我跟刘伶默默地吃着饭,偶尔也说上一两句话,不像恋人,也不像朋友,成了几十年的、无话可谈的夫妻了。
……吃完饭的时候,外面已经冷清了,听不到那喧嚣的声音。刘玲走向台柜,拎起她的皮包。我挪开椅子,站了起来,这才感到自己的头有些晕,便走到窗前,努力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那酒好喝,可对于像我这样很少喝酒和不胜酒力的人来说,还是有杀伤力的。刘伶没什么异常,想来这点酒对她来说没有影响。
窗外,夜空里,圆月孤独地停留在那里,连一丝陪伴的云彩也没有,天空仿佛也静得没了声息。楼下,人影稀疏,只有几个打着大红伞卖小吃的摊点还没收档,也没看到有人来光顾。
我扶着楼梯的扶手跟在刘玲的后面走下楼来,到楼梯口时,赶快趋前一步,抢在刘玲前面,到柜台前去结账。她的生日,我来买单,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了;我虽然心里还没有她这个女朋友,却不能不履行男朋友这个职责。生为男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刘伶没阻止我,也没说什么,直接向门口走去,对我付钱的行为仿佛视而不见。我的心不禁有一点点冷,为她的这个举动,也是为她的性格。
柜台后,穿着青色西装的女人微笑着,嘴角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刘伶的背影一指,说:“她早就买单了。”
我的心这才释然开来;同时,又想到自己的心思,不禁自我笑了起来,同时感到脸一阵地发烫。
我加快脚步,赶到刘玲的后面,一边把手里的钱往荷包里揣,一边说:“真好,又节省了一笔钱。”
刘伶不接茬,移步下阶。
外面,一片清冷,路灯因而显得更黄了,把人也溶进了里面去。夜总会门前,霓虹灯闪烁,充满了动感,叫人无端地生出莫名的冲动,忍不住想要去发泄一番。对面巷子口处,立着块纸糊的长方形招牌,毛笔写着录像的名字,那字用了太多的红漆,托不住了,淋淋漓漓地流下来,像血,刺激着人的眼球。
刚才那酒,喝起来甜丝丝的,倒还爽口,让人不在意,就多喝了几杯,当时也没有什么感觉,站起来时,也不过是头晕而已。可是,现在走出门来,遇风一吹,热气就从心底里升到了脸上、头上来,酒力还渐渐地左右了自己,觉得自己庞大了些,仿佛棉花一般,被风吹着膨胀开来。
我有些兴奋,老是想跟刘玲说话。我说:“你也许比我能喝。”
到了那胡同口,刘伶站住了,等我跟上来,一边打量着那血淋淋的字。那大红字的淅淅沥沥的泪水,有些像鬼片的海报,鬼眼睛里流出来的恐怖的鲜血。
等我来到她的身边,她没回答我,却挽起我的手臂,偏着头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我们看录像去。我还没去过录像厅呢,去尝尝看鬼片的感觉。”这一刻,她不再深沉,有了些小孩子般的好奇。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大学里看了太多的录像,对录像已经没有什么兴趣,可是,这一刻却什么也不在意,只是想玩,想有个人陪着,不想去亲近那床铺。我于是顺势揽住了刘伶的腰,把脸伸到了她的面前去,笑道:“真的没谈过恋爱么?不会吧?”这么大的人了,又在职业学校读过书,我不太相信她没谈过恋爱。恋人们晚上没有去处,老爱往录像厅里钻,那里有良好的氛围,有阴暗的角落,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是没谈过,所以才想去感受一下里面的气氛。”她说,并不避开我的脸,反而向我凑了凑,离我的脸近了些,我都能感受到她呼出来的气息,温热的,带着女性气味。要不是她喝了酒,恐怕不会有这样亲热的举动。这举动是可爱的,我喜欢。
“走。谁怕谁!”我高声说。揽着她向巷子里走去,巷子口边立着的大木牌上写的放映什么也懒得看。
巷子里一片黑暗,还满地是水,踩上去啪嗒啪嗒响,也不知什么人家倒的,老板也不收拾收拾,仿佛不担心影响他的生意。
扶墙摸壁走了十多米远,出现了一个拐角,拐角那边有一个楼梯,楼梯口有灯光,小瓦数的,微弱着,像是生了场大病,显得有精无神的样子。
我们跟着楼梯半腰上的指示箭头爬上楼去。楼道两边的白粉墙上,石灰脱落了,斑斑驳驳掉在地上。在那斑驳处,零零落落留下了好些人的笔迹,歪歪扭扭的,是半大孩子的杰作。最多的内容是男女之事,直白得不便于在别人的眼光下细瞧。我看了看墙上的大作,忍不住笑出声来。瞧瞧刘伶,她像没看到一样,视若无睹,只管昂首挺胸地向上走去。
我见了她那假正经的样子,想戏弄一下她,便拉住了她,让她停了下来,指着墙上的名言,让她瞧瞧人家的丰富想象和文彩。她瞥了一眼,就扭开了头,继续走她的路,不回答我的笑问,也不评论。
三楼的走廊尽头有一道门,门上挂着块灰毡做成的门帘,由于天长日久,门帘的红色褪去了,陈旧发白,还稀稀拉拉掉着丝线,仿佛流苏一般。
我们拂开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黑暗,看不见人,只有墙上闪烁的画面不断地映照着四壁,光怪陆离的,不炫彩,倒是觉得有些阴森可怕。
有个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只电筒给我们照明,带着我们一路找空位。
在最前一排的墙角,我们终于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男人收了钱,回到后面去了。刘伶低头拂去满垫子的葵花壳和口香糖的包装纸,坐了下去,也把我拉了下来,靠在她的身边。
正在放映的是一部武打片,说的什么不知道,只是从上面的景色,我猜到那应该是西藏。画面阴暗,而且血淋淋的,非常残酷,仿佛就是地狱,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渐渐地,眼睛适应了,清晰起来,能看到里面了。四五十平方的一个大屋子里,满是包厢,包厢的挡板很高,相邻的人也彼此看不见。录像的灯光中,不断地飘荡着烟雾,带来浓烈的烟味,夹杂着蓊郁难闻的人气。刀剑声和喝叫声,不断地响起来,内中夹杂着什么地方的窃窃私语。
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个片子就完了,墙上一片黑暗。几秒钟后,又亮了起来,没有字,也没有什么引导,就见一个戴红花的男人抱着个穿婚纱的女人走进来,把女人放到显得富气的床上。屋子装饰成一片红色,贴着大大的喜字;被子被单也是红的,诱人的、刺激性的颜色。我知道这是什么片子,不禁心一跳,瞧了刘伶一眼。她看着画面,没事人一样。我捏捏她的手,她回过头来,笑了笑,也回捏了我的手一下。画面不断地闪过,刺激的声音也不断地传来,刘伶把头低了下去。我看到她的脸红着,不再有刚才的老练。那神态,有些娇羞。我把持不住,托住了她的下巴,向她吻去。不知是不是被录像引诱,她并没有拒绝,迎上来接住了,有些慌乱,不知应该怎么做。女人的慌乱,昭示的是女人的单纯,这是对男人最大的鼓励,最大的刺激,我真的激动起来了,紧紧地搂住了她。她也紧紧地贴了上来,仿佛要跟我融合在一起似的努力着。隔着她的衣服,我的衣服,我感到有两个小球紧紧地抵着我,那小球仿佛有着生命,一个小小的心脏在里面跳动着,小嘴也硬了,小鸡般啄着我的手心。
录像结束的时候,等人家走光了,我们才慢慢地立起来,一同往外走。
屋外,小吃摊没有了,街上冷冷清清的。在那原来的摊位下,一片狼藉,就像录像厅里的包厢。
凉风一吹,冷静下来。我放开刘伶的手,走到一边去。白天的时候,有人的场合,我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是故意,一切就是那样子,她的性格也让她如此。可是,今晚不同,她不依,走过来,再次挽起了我的手,搂着我。
供电所院子里,灯光跟大街上不同,显得要明亮些,把一切都变得蓝幽幽的,跟这夜结合起来,一起沉了下去。白天听不见的变压器的声音,呜呜地传了开来,仿佛是人在平静地打着鼾——夜,睡熟了。
刘玲家的门前,她没有停下来。我捏了捏她的手指,提醒她说:“不进去洗脸么?”
“这么晚了,就不洗了吧。进去了要是大人问起,怎么回答呢?”她说。
说的也是。于是我们直接走向那边的老楼,她的宿舍里去。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她也没像以前,在外面跟我靠得很近,在这里也要故意地离开些,因为这是在供电所,在她家住的地方,她要注意她的形象。可是今晚,她并没有,依然揽着我,头斜斜地靠在我的肩上。
楼道里黑灯瞎火的。脚踏在那陈旧的木板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就是蹑手蹑脚地小心走着,也还是有声音响起来,在这深沉地夜里听起来让人心烦,让人担心吵醒了人家。
扶墙摸壁爬上楼去,到了刘伶的屋子门口,她一边在皮包里摸索着钥匙,一边说:“这木楼,有人走动时老是响,真让人心烦!”
我问她:“在这木楼里,睡在隔壁的人要是打鼾,能互相听见么?”
“听不见。”她说。
她打开以前我睡的那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拉亮灯,一边说:“我给你整理一下床。”
不知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刚才录像的内容刺激了我,我可不想这样饶了她,赶紧关上门,上了栓。刘伶听到关门声,不过,并没有回过头来。我尾随着她走到床边,从后面抱住了她,把她压到床上去。我说:“跟我一起睡吧,别过去了。”接着就向她吻去。
她的双手捧住我的脸,抵着不让我俯下头。 “不行。”她说,眼睛怔怔地看着我。
抱着她,录像厅里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恨不得咬她两口。我央求说:“我不想离开你。”紧紧地搂住她,防她逃走。
她望我片刻,犹豫着,最后妥协了,说:“那也行。但你不得做越轨之事。”
我求之不得,赶紧说:“行。”高兴地吻住了她。
话是这样说,可哪里控制得住!录像上的那一幕幕不断地闪现过我的面前,我被它刺激得控制不住自己。刚才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留下来,现在却没点反抗,甚至连推拒也没有,尽力地配合着,我们一起陷入了那古老的、悠长的生命的漩涡里。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爬上楼来,女式高跟鞋底击打在木板上,震动着整栋楼,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十分响亮。我赶紧封住刘伶的口,以免她的声音传到外面去。屋里昏暗,微弱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模模糊糊地只能看到家具的轮廓。刘伶不知,挣开我的嘴。我赶紧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出声,有人。”她这才赶紧憋住气,侧头仔细地听了听。
院子里,不知谁家的鸡拉长声调鸣叫了一声,在这静寂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叫声惊醒了其他的鸡,它们一只紧跟着一只叫了起来,组合成大合唱,震动着这个依然沉迷的世界。一会儿,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以致没有了,世界静寂下来,睡着了,鸡们也进入了梦乡。可是,当人们迷迷糊糊地又要睡去时,它们又叫了起来,一只,两只……最后又组合成大合唱。
透过玻璃的那微光越来越明亮,屋里清晰起来,纱帐、写字台、柜子、地面,慢慢地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我稍稍抬了点头,看了看窗外,见西边天际那道朦胧的夜色已经消失,曙色笼罩了大地。我有些惊讶地说:“天都亮了,我还以为才午夜呢!”
刘伶侧过脸去瞧了瞧,又侧回来,微笑了一下,继续靠在我的胸上,脸上爬过来一抹红晕,还有一点倦意,却什么也不说。
天色越来越亮,从窗户里看出去,对面松林覆盖的山头已经沐浴在阳光里。阳光嫩黄,看上去比往日新鲜。松林不知是因为阳光的原因,还是长出了嫩芽,也变成浅绿的了,给人予生的刺激。
朦胧中的刘伶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瞥了一眼窗外,自语道:“什么时候了,我还要上班呢?”没等我回答,拿起床头的手表看了一眼,赶紧将身子移到床边去,头伸到床下,俯身拾起昨夜掉在地上的衣服,把一个裸露的背脊朝向屋顶。
我移过身子,抚摸着她那裸露的背脊,吻了一下,说道:“今天就不去上班了,请个假吧?”她的身子温热着,皮肤光滑,没有显出一点骨形,缺点是皮肤有些黑。
她推开我,下了床,抓起裤子,做了个金鸡独立,把脚边往里套边说:“这哪行!我刚上班,不能给人家一个坏印象。”
我翻过身子,伏在床上,双手支撑着下颌,端详着刘伶穿裤子的样子,说:“可是,这是我们的第一天。”
她提起裤子,扣上皮带,把乳罩往胸脯上套。乳是半圆的,微微有些下垂,算是很好看的乳。做好了这一切,她又抓起衬衫,才说:“又不是没有机会了,以后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呢!”快速地穿上,又披上外衣,一边扣着纽子一边跟我说:“你睡吧,别起来了,我下班后一起去吃饭。”走近来,俯下身子吻了吻我,返身快步走了出去,关上门,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过道里。
刘伶走了,房间里清静下来,我的心也冷静下来。我躺在床上,这时才有时间仔细地回忆昨晚所做的一切。不想还好,一想,突然间就失落起来。才知道生命是这样的平静,我原来一直以为它是波浪壮阔,如梦如幻的呢!我在心里说:“早知如此,就不会对它有着哪些散漫的向往了。”这样想着,渐渐地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声响,有人进来了。我醒过来,可是睁不开眼睛,眼皮像粘在了一起。从缝隙里,我看到一个人影子从门边向床走了过来,将什么东西放在床头柜上,随即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撑着床,斜着身子仔细地端详着我。
我努力地挣扎,想要醒过来,可是,挣扎着,挣扎着,反而更困了,越挣扎越向梦中滑去。就在我又要沉沉地睡过去时,有个声音飘过来了,仿佛是来自天边似的有些悠远:“懒虫,还睡么?都中午了,该起来了。”
我翻过身去,避开那过于刺眼的、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嘟哝道:“让我再睡会儿。”
她索性扯开被子,把我赤身裸体地呈现出来。看到我那有些慌乱和羞怯的样子,她笑了起来,不过并没有怎么着,只是说:“我把饭买来了,吃了饭再睡吧。”
我坐起来,扯过被子捂住下身,惺忪着睡眼瞧了床头柜上的饭盒一眼说:“我不想吃。”困的人,饭对他来说是没有吸引力的,我现在就没有一点胃口。
刘伶伸手把我额前的一绺头发掳上去,以免它遮住我的眼睛。她说:“这哪行!我们是昨晚吃的东西,离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了,难道还不饿么?”她把包着饭盒的塑料袋褪下去,将饭盒递到我面前,一阵饭菜的气味扑到我的鼻子里来。可是,由于劳累过度,又没有睡好觉,我真的没有胃口,但是,她的温柔又让我不便拒绝。
我将下巴放在膝盖上,睨视着她,坏笑道:“我只想吃你!”
她推开我的头,把我的手拉出来,将饭盒放到我手上,方才说:“我有什么好吃的?”也端起另一盒饭,取下盒盖,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当然好吃。昨晚我已经尝过了。”我说,勉强拿起筷子。
她的嘴角露出笑意,脸上升上来一丝羞涩,不过没有说什么。静默中,只听到她细微的吃饭声,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小心,以免弄出声音来,还是平常吃饭就是这个样子。以前没留心,想不起她吃饭的样子来了。
我扒了一口饭,问她:“你几乎没真正的睡过,难道就不渴睡么?”
“那有什么办法?”她自顾自吃饭,也不抬一下头。
“在办公桌上趴着睡一下也行,哪怕一分钟呢,也可以解解困。”
她说:“这那行呀,来缴费的人络绎不绝,休息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怎么能够睡觉!”
刘伶在收费处,这我还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细问过她的工作情况。我说:“我一直以为电老虎悠闲呢,原来也有辛苦的时候。”
她这才抬起头来,不过并没有看我,目光望着发黑的地板,仿佛老夫老妻谈天般的随意:“辛苦的地方多着呐!我们女人还好,不过制制表,收点钱而已。那些男员工,一出门,不是拉线就是爬杆,累不说,还很危险。”
我暗忖:工作原来还是各有各的好。我们当教师的虽然工资低些,辛苦一点,却没什么危险……
吃过饭,她将饭盒收起,放到墙角的绿色垃圾桶里去,立起来,拍拍手,跟我说:“我去下面洗脸,回来后再睡觉,把瞌睡补回来——下午还要上班呢。”
我可不想让她下去,哪怕离开一会儿也不愿意。我倏的一下掀开被窝,蹿下床来,奔过去,把她拉回来,一边说:“洗什么脸?去上班的时候洗得了。”
刘伶的身子是很结实的,有些像男生,肌肉都绷着,并不柔软。她平时可没有锻炼啊,至少我没看见过她高强度地锻炼。
她也并不坚持,被我拉到床前,推倒在床上。我爬上床去,跪在她身边,给他脱衣服。她格格笑着,伸手护着胸脯,但禁不住我的强求,最后还是任由我了。我仔细地端详她。她的脸并不白,微青中透着红,是健康的脸色;好在皮肉紧致,倒也并不觉得难看。嘴唇有些乌紫,不知是不是没有睡好觉的原因。
我问她:“你从前谈过恋爱么?”
“没有。”她说。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我回想着昨夜她的表现,一边在心中思忖着。
由于昨夜过于劳累,很快,我们就相拥着入睡了。
下午,刘伶下班回来,我们在她的屋里缠绵了半天,黄昏时分才下到下面的家里来。她那年纪不大,却满头白发的父亲坐在客厅里,仍旧含着他那根暗红得发亮的大烟杆,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见了我,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回说刚来。刘伶没停留,直接走进厨房里,淘米煮饭。我坐了一会,也过去帮忙。我拣菜,刘伶切,偶尔也说上一两句话。刘玲的父亲是很传统的老人,有他在,我们说话很顾忌,就是说笑也总是保持着分寸,不敢有半点放肆。
屋外日色昏黄,撇旧的太阳融合在空气里,从钢条窗户照进来,把家也染黄了,显得宁静而祥和。沙发、茶几、墙上挂着的物件,看上去是那样的熟悉。电视里,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屋里飘荡着,干净简洁,没有一丝杂糅:一切仿佛都昭示着这是一家人,平静地、按步就班地生活着。
谁都希望有一个宁静祥和的家庭。可是,现在的这种氛围,到让我有些许惶恐。
刘伶的父亲吃饭时照例是要喝酒的,不多,小小的杯子,喝一两杯而已。席间,他不知怎么又提起我们的事情来。“让你父母到我家来走走,我们认识认识,这样也算提亲了吧。过了明路,你们就该打算以后的事情了,毕竟,你们不小了……”我嗯嗯呀呀地应着,刘伶则低着头,吃她的饭,脸却早已红了。
吃过饭,我跟刘伶的父亲聊了没几句,刘伶一个眼色,把我叫了出去。
林荫道上,她两手交剪着放在衣襟前,一步一步向前迈;眼睛看着地面,很认真的样子,仿佛在数地上的方砖。从扶疏的枝叶间落下来的路灯光,斑驳地照在她身上,那蓝色的衣服仿佛多了花色,变换着的花色。
我笑说:“你父亲想外孙想得慌了,巴不得我们赶快结婚,好遂了他的愿。”
刘伶沉默着,一步一步向前走,依旧数她的地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
实际上,我此时的心情比刘伶的还要复杂,虽然我在主动地跟她说笑。昨天以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吃饭以前,一直都沉浸在欢愉中,到把心中的彷徨忘了,刘伶父亲的一席话,才把它唤醒过来。然而,迟了,录像的刺激,把生米都已经煮成了熟饭,没有犹豫和惶恐的机会了。就这样顺着走下去嘛,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有些不甘心,至少还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要跟她一起踏上人生的真正旅程了。
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抬头看了看那灰暗的天空,在那里,只有几颗星星,无精打采地呆着,仿佛被人遗弃了。
想起以后,我的心烦躁起来,恨不得找什么东西来咬上两口,出出气。我向刘玲靠了靠,手抚到了她的肩上去。她顺从地贴了过来,不再像以前,我想跟她亲近的时候,一味地避让。
她贴近我,却没有其他女人这种时候应有的动作——将手环抱住我的腰,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样子,手交剪着放在身前,缓缓地说:“我父亲说的也有道理。结婚需要钱,建立家庭也要钱,不早作准备,到时候怎么应付得了?”
“结婚!”我脱口而出。我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刘伶却连怎么建立家庭都想到了。我收回抚着她肩膀的手,茫然看着前面。
街道上,路灯惶惶地照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漫无目的地行进,仿佛只是为了融进夜色里。两旁的铺面,好些还没有关门,里面的人,有的在做着他自己的事情;有的坐着,茫然地望着什么地方出神。也没见有人去买东西,就是问路的,打搅一下他们的这种无聊的宁静的人也没有——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聊和宁静。
我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说,“走着瞧吧,想那么多干嘛呢!想得过于超前和仔细了,会活得很累的。”
刘伶侧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就移步上前,依然不快不慢地走她的路。
晚上,我们睡在床上,我多了个心眼,问刘伶:“你什么时候来的月经?这几天安全吗?”
她直视着帐顶,默默地计算着大姨妈来的日子。片刻后说:“也许是安全的吧。”
我不放心,提醒她:“好好想想,可别记错了。我可不想现在就升级做长辈,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见她无所谓的样子,我补充说,“要不,明天我买药给你吃,别大意。”
她有些不耐烦,说:“好了,别说了,抱紧我。这是我们女人的事情,你可别操心!”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我可不放心,心思老想到那上面去。
相关新闻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