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在麻雀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有两个父亲。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讲,我的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那时我儿子才两岁。法律规范的只是程序,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是合乎程序的呢?现在活着的这个大老头子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父亲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整个麻雀村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况呢,事情得从我爷爷说起。我爷爷和奶奶从乌有县私奔到麻雀村,隐姓埋名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八年。在某一天,事情因为一支军队的到来而全部改变了。军队路过麻雀村,他们要招一批人来补充因为打仗而一路损兵折将的队伍。我爷爷是在田坎上被他们看中的,这么一个年轻力强,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一个不错的军人。他们要我爷爷加入他们共同去打天下。我爷爷不理不睬,这让为首的军官非常生气,因为从来没有谁敢这么怠慢他。我爷爷被抓了,并扬言要枪毙他。我爷爷被五花大挷捆在大槐树上依然不当一回事,视生死坦然不惧。
这让军官感到诧异。我爷爷说他不是不想加入军队,也不是不想去杀日本人,他一个山野大汉过惯了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不习惯被人管着,军队的那一套他吃不消。军官笑起来,你想自由得拿出点能耐来看一看。我的家族都是些孔武有力的家伙,我爷爷也是个中好手。他叫他们把他绳子给解开,然后让我奶奶把他的那头黄牛拉来,在空旷的地上,军人们,乡亲们都在看着,我爷爷说:“不管我这粗野人加入不加入军队,饭是要请各位军爷吃的,麻雀村穷,但是军爷们为国打仗,也算对我们有恩,今天就用这条牛来招待各位了。”这是条小母黄牛,去年就下田劳作,不能算小了。只见我爷爷走到牛的旁边,轻轻地摸摸牛的头,他轻轻对牛耳语着什么。大家都不明白我爷爷到底要干什么。他双手环着牛的脖子,轻轻地,突然一用力,往上一提,牛的了四脚离地,然后我爷爷用力把牛脖子一挫,牛叫都不叫一声,扔在地上,四脚划了划,血就从鼻子、口流了出来。
我爷爷拍拍手,招呼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会剐牛的村民过来把牛剐了。
这样的杀牛方式,在场者见所未见,都被我爷爷的壮举所征服。军官更是异常惊讶,连连说好。这样的奇人异士如果多有一些人参加战斗,那么将会是整个民族之福。想必古代的张飞关羽赵子龙也不过如此,薛仁贵也不过如此,都是万人之敌盖世英雄。牛肉被放在大铁锅里煮,腾腾大气,大家饥餐渴饮地尽兴着。军官说我爷爷有这本事是不能当一个普通的兵的,既然不喜欢受到约束,那么就由他负责管理他们的便衣队,配合正规军作战吧。我爷爷最终投了军,作为便衣队的负责人跟着军队离开麻雀村,留下我奶奶和六个儿女。当时大家都对我爷爷寄予了厚望,这个秦孝仪这等本事,说不准就会像常山赵子龙一样,成为名不见经卷的麻雀村的大英雄。我爷爷当时也是充分地相信自己一定会杀敌建功衣锦还乡,他走之前还向我奶奶信誓旦旦一定闯出一番天地来,让他们娘儿都过上好日子。他出村时都是骑着马的,那种骄傲与自豪,与同时参加军队的麻雀村的另外两个年轻人比,真是威风得天差地别。但几十年后全国解放回到麻雀村的,却是当年最为懦弱的一个叫小土蛋的人成了将军。而我爷爷在出村的第一仗中就阵亡了,死得粉身碎骨。
2
如果我爷爷生活在冷兵器时代我完全相信他老人家会有所作为,但是现代战争早已不存在什么个人英雄主义了,有的只是谁比谁更走运。我爷爷是被一颗炸弹从头顶扔下来然后就这样死了,尸体都没有找到,他的英雄本色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就完了。我奶奶等到的不是他建功立业的消息,而是死无全尸的噩耗。六个儿女,后来闹饥荒时死去了两女一男,剩下两男一女,我奶奶一手拉扯着长大成人。她老人家没有再嫁,一直守了半个多世纪的寡,到九十八岁才去,死之前还能吃花生米,一口的好牙。
兵荒马乱过后的中国吃饭都成了问题,大姑不到十六岁就嫁人了,不为别的,就为有饭吃。大老头子和小老头子以及我奶奶娘儿仨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过的是一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两间草房子天干漏风雨天漏水,穿的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缝缝补补的。虽然两小伙子长得不错,人也挺好,但家穷没饭吃,没地方住,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们。但两个大男人,总得娶媳妇过日子吧,兄弟俩拼拼凑凑了好几年总算盖起了几间木房,尽管还是很简陋,但好歹也算有个像样子的家。我奶奶喂了三年终于喂大了两头猪。一头办酒席,一头作为彩礼。基本上具备了给大老头子说媒提亲的条件。
当时兄弟俩可是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就在要为大老头子物色姑娘的时候,小老头子和鲤鱼河对岸的一个姑娘,也就是我妈,在共同修水库时产生了那种意思,后来在小树林里你摸我挠的就怀上了我大姐。原本准备给大老头子说媳妇的一切就只能先让给了小老头子。这让心像火烧一样的大老头子焦急异常,但自己兄弟他也无可奈何。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他年纪都四十了,再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就这样,大老头子一直没有娶媳妇。后来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分田到户时大头老子坚持让麻雀村分了三个人的田地给他,用他的话说,像他这年纪的人早就该结婚有后代了,但是他没有。要是他结了婚估计孩子还不止一个呢?作为麻雀村的人,要是他哪天结婚了,饭不够吃,村长是不是敢打包票说那时候给他调田调地。村长是不敢打这样的包票的,就分了他一份。
大老头子后来和小老头子分了家,他和我奶奶住。
小老头子和我妈十年之间生了六个孩子,都是女孩子。
据说生到第七个女儿的时候,小老头子不想再养了,一大家的嘴巴哪里能填得满。大冬天的用一张枕头帕包着就放在床上冷得哭都哭不出声来,目的就是让她死掉。大老头子知道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他用棉衣把婴儿包住抱到火盆边烤,我六姐就是这样被他给救活的。他对我妈说:“你们就养着她吧,生下来的都是命,反正我也没有后代,她就算我那份,长大能吃饭了就到我那里吃,将来要嫁人了嫁装就让我给她备。”他当时的慈悲之心与几十年后逼着我把我一个又一个的女孩扔进鲤鱼河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许几十年后,那已经是生活的习以为常,与慈悲以及冷漠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当然,当初大老头子救下七姐的初衷,也许也并不是单纯的出于悲悯之心。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是救下了七姐。
大老头子作为七姐的救命恩人,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报答。我九岁那一年,七姐十五岁。家族的丑事弄得整个雀麻村人人皆知的时候,我七姐当着众目睽睽骂他叫老公狗,并且还向他吐了口水,从此之后没有再叫他一声。当时我七姐正是懂事的年龄,家丑无疑让她觉得蒙羞。也许仅仅是为了逃避这种耻辱的身世,后来她要嫁人时唯一的要求就是远离麻雀村。
麻雀村的杨大宝也是因为我家族的耻辱与七姐产生情感,后来相爱。结果他们一起到了很远的地方,远得这辈子我只去看过她一次,坐了两天的火车。
3
生活总是喜欢节外生枝,大老头子在五十几岁的时候,几十年想都没想的事情他又重新提起来了,他要结婚,并且结婚的对象已经怀有了他的孩子。
我妈那天早上从他的门前经过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出门来倒水,然后她就开始骂,骂得不堪入耳。要和大老头子结婚的女人,是麻雀村的杨寡妇。杨寡妇是杨佑喜的老婆,杨佑喜醉酒不小心摔死了,留下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我妈是一个凶悍而且自私的女人,她当时的想法是如果大老头子结婚的话,他的所有田地我是没办法继承的。为了保证大老头子死后田地归我,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结婚。所以她要闹,不管天也不管地,不要脸地闹,闹到他结不了婚为止。那时候我经常听我妈莫名其妙地骂,骂到有一天忍不无可忍的杨寡妇接嘴了,对骂就开始了。杨寡妇在这边骂,我妈在那边骂,一天又一天,骂得越演越烈,骂得整个麻雀村人人皆知。
终于随着那场罕见的暴雨升级了,鲤鱼河山洪滚滚,浊浪排空。
我妈提着衣服从大老头子家门前经过,要去村头那口古井边洗的时候,杨寡妇正拿着簸箕出来簸米煮中午饭,我妈一见她就骂:“狐狸精,野狗精,老母狗,剋死老公的扫把星,丧门星,哪个惹到你哪个就烂,你这个老母狗骚了,剋死自己老公也就算了,现在抬着尾巴到我们家来了,你这不要脸的,火烧的死癞子,臭婊子,你这个断脚断手的,天打雷劈的,烂奶子烂屁股的。”我妈总是这样口不择言地骂,不指名道姓地骂,但是谁都知道她在骂谁。
杨寡妇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接嘴说:“老母狗你骂什么,嫁的又不是你老公,要是你老公你就讲,是你老公我不会抢的。”我妈听到杨寡妇竟然敢当面对骂,她恼羞成怒地把一大篮的衣服往地上一放,然后指着杨寡妇的面毫不客气地骂:
“你这个死癞子还有理了,你到我们家来勾引男人你这不要脸的骚货,你再多说几句老娘撕烂你的那张P嘴,你这个破鞋烂货。”
杨寡妇也不甘示弱,放下手中的簸箕,也指手划脚起来:“有本事你就来撕,谁不知道你是我们麻雀村里的大骚货老母狗大破烂,乱咬人的大疯狗,不要脸的臭婊子。”
我妈不骂了,她走过去真要撕杨寡妇的嘴,杨寡妇马上也递手过来,两个女人就这样从你推我攘开始张牙舞爪起来。当她们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打滚在地上的时候,一直在屋里不吭声的大老头子出来了,他一手拉起着我妈一手拉着杨寡妇,硬生生把两个人拉开。因为被拉开的两个人像红了眼的公鸡一样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依然动用全身所有可能的器官在挣扎着,要拼个你死我活,不管大老头子怎样吼都无法把这两个发疯的女人叫停下来。大老头子生气了,生气的大老头子全身仿佛充了气一样变得立刻高大起来,全身的血液像是山洪泛滥的鲤鱼河一样波涛滚滚,力大无比。几只走起路来拐着屁股的老母鸭,趁火打劫地走向簸箕,把扁扁的嘴巴向米伸去,大口大口地吞着。大老头子只觉得全身一紧,便提着两个女人的衣领子把她们拎了起来,两个人就脚不着地地在半空中身体左拐右晃却使不了力。她们两个就用手打着大老头子,用嘴咬着大老头子。大老头子就是不放,把两个人一直提到我家,把我妈扔在小老头子的面前,又才转身把杨寡妇提回自己家里去。
4
事情在那天早上全部都抖了出来,水落石出。
当晚和大老头子坐在一起的杨寡妇不吃饭,不管大老头子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面前的饭像是在供神一样开始冒气,后来渐渐变冷连气都不冒了。我奶奶吃了一点就自己到外面窜门去了,她可能认为他们的事情她是不要搀和的。一只红色的大飞蛾像火熖一样从破着的窗口里飞进来,扑着煤油灯,让细小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搞不好要熄。大老头站起来赶飞蛾,手一扇,飞蛾没赶走反而把它赶进了油灯里,拍拍几下翅膀之后,喝了煤油的飞蛾就变得有气无力离死不远了。老头子从墙角里拿来一根小枝条一折为二,把油灯取下来,他想把飞蛾像夹菜一样夹出来。可是飞蛾并没有死,每当他快要夹出来的时候,它以为是要害它所以又拼命地挣扎,一直夹了七八次飞蛾挣扎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才被夹到了地上。浸了煤油的飞蛾在地上扑腾着,全身仿佛是从煤洞里流出来的水一样,变得黯淡无光充满锈迹的味道。
大老头子把灯重新挂到从屋顶悬下来的一根铁丝上,看着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飞蛾,他把脚伸过去,当他拿开脚的时候,飞蛾只剩下一些零落的残肢废体了。他用脚把它扫到墙角去。杨寡妇就在这时候开口说话了:“秦四,我想我们这日子是没有办法过下去的,要是一天天这样总是吵架,这哪里是过日子,我看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吧,不然就不过了。”
大老头子呆了半天:“你不要和她吵就行了,你就装聋作哑当她是放屁。”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装聋她骂得也太好听了,我想我是受不了的。”
“好,好,这事就摊开了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明天我把全村的人都找来,把村里的大爷叔伯们都找来,把支书主任也都找来,把这事情给说清了,要是说清了她还敢骂,那该怎么做村里的人大家都知道。嗯,你先吃饭,你不能生气就不吃饭,那样吃亏的就是你,又被骂又还挨饿,两边都吃亏不划算。”
“你还能这样说,我吃不下。”
“还是吃一点吧,不然把自己饿坏了吵架都吵不赢了。”
杨寡妇笑了一下,拿着碗吃饭。但是她始终感觉这饭一点味道都没有。黑夜就是这样很短促,似乎筷子一直还在她嘴边上的时候就过去了。麻雀村雄鸡破空鸣叫,夜幕拉去,村庄明朗。田埂上扛着农具的人们开始走动起来,几条白狗黑狗黄狗在梯田埂上跑上跑下。大老头子先去了村委会,然后又去了找了几个年长的老人。我知道你这是铁了心了。
5
大老头子是怎样想到在五十几岁人生半百的时候结婚的呢,其实在他的一生当中,他是无时无刻不想到结婚的,只是以前穷,饭吃不饱,衣穿不暖,房子都没有住,年纪又大了很难找到适合的对象,就是有这种想法,他也不敢说出来怕人笑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华不在,他也想就这样算了,不再有什么盼头。杨佑喜死之后他也没想到要和杨寡妇发生些什么,但事情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大老头子那天在山上无意中看到了杨寡妇在草丛里小便,当他走到杨寡妇的面前时他们才发现了彼此。大老头忘记了“非礼勿视”,没有把脸转过一边去,杨寡妇“临事而迷”,也忘了应该把裤子赶快提起来然后走掉,就这样尴尬地对歭着。
当杨寡妇站起来要提起裤子的时候,大老头子手中的柴刀滑到了地上,他的双手抱住了杨寡妇的屁股并且把她的裤子往下拉。当时看着他们的,有松树上的一窝小鸟,以及一只在远处树桠里歪着脑袋的小松鼠。他们倒在了草丛中,事情就这样做了。我知道大半生都很少有女人的大老头子是多么的如饥似渴地对等这一次不期而遇的美事,这一次过于持久的性活动就连树上的小鸟和远处的松鼠都看烦了,小鸟歪着脑袋都睡去,松鼠眨眨眼就跑到其他树上去了。风和树枝开始了窃窃私语。
做了这事之后,两个人都感觉到很别扭,心里怪怪的,提好裤子各走各的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大老头子,我知道你自从那次和杨寡妇发生过性关系之后,因为杨寡妇是没有男人的,你也是没有女人的,你们之间想再次互相拥有的欲望就如浇着油的火只会越来越烈。杨寡妇在家里也是寂寞难耐,她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她和杨佑喜结婚以来,第一次感到男欢女爱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美好。但是你们都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你只能在黑夜里走在田坎上或后山的麦地里,一个人独自郁闷;而杨寡妇也只能一个人独对空房辗转难眠,作为女人她不能不顾廉耻去找你,她在骂这刀杀的秦四为什么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大老头子,这个女人在思念着你无比雄健的身体,和男人与生俱来的温柔,她在渴望着你再一次将她点燃,就像饥渴的大地渴望甘霖一样。
那天在入夜后你像往常一样郁闷,你在想着杨寡妇的身体,就像一只鱼缸里的鱼在想着鲜活的水源一样,就像一只鸟笼里的鸟儿在向往着蓝天白云一样,就像一匹马在想着宽广的奔腾的大地一样,那种强烈的感觉就像老态龙钟的游子思念着故乡。强烈的思念让你寝食难安,让你坐立不安,促使你的双脚要动起来,似乎走动可以排掉一些你身上的多余的力气。你不知不觉走到了杨寡妇家的后院,杨寡妇家的大白狗汪汪地朝你叫了起来,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杨寡妇闻到了你的气味,她竟然感觉到是你来了。那时她的三个孩子都睡下了,杨寡妇听到汪汪的狗叫声,就轻轻地打开后门,低声朝狗吼道:“畜牲,瞎眼了。”狗便摆摆尾到墙角里去了。大老头子你当时惊喜得像是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块黄金在你的面前,两个人就像是两块巨大的磁铁一样,一下子就紧紧地抱到了一起,倒到柴堆里直奔主题。明白了心意之后你们俩在以后的几天里几乎每天晚上都约好似的幽会。其实你们感觉这样也挺好,你们也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结婚,这个念头出现的原因是,杨寡妇有一天告诉你,她怀孕了。
杨寡妇为这件事情心里很着急,寡妇怀孕了这是让人们可以丰富联想的事情,万一真的弄得人人皆知,在麻雀村她真是没脸做人了。当时听说她怀孕的大老头,你竟然心中窃喜,是的,你有理由高兴,因为五十几岁的人了你还从来没有过一次确信自己让女人有小孩子的事情,虽然你已经记不清楚你是第几次睡女人了。杨寡妇叫你想办法把这个孩子弄掉,你想到杨寡妇的处境,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你也是没办法的拒绝的。那天你给她找了包打胎药,你走在鲤鱼河边上,走着走着,你突然想不通就把药全撒进了河里,看着随水而去的包药的纸片,你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想你应该有孩子,杨寡妇应该给你生下这个孩子。然后你就去给杨寡妇说,杨寡妇禁不住你只报喜不报忧的甜言蜜语,同时也迷恋上你描绘的美好未来,她答应了你,并且过了几天后堂堂正正地和你交往,堂堂正正地睡到了你的床上。并且很快整个麻雀村都知道了这件事情,除了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不叫你爸外,小孩子甚至叫你爸了。但是你没有想到的是曾经做过的孽债让你付出了代价,从而注定你这一次结婚是千难万阻很难成功的。
因为我妈是不允许你结婚的,每一个想要嫁给你的女人都只能望而却步。至于原因,那天你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是需要代价的。
6
我永远记得那天,我家的天井坝上坐满了很多人。九岁的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大老头子和我妈面对面坐着,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罗列对方的不是,说着说着就失控似的毫不避讳什么都讲出来了,就连床头边的话也都说得理直气壮,就像都把衣服裤子脱光了一样,赤裸裸的让在场的人评评理。当事人总是愚蠢的,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只会引来笑话,无论谁在这一场理论中,输或者赢,最后屈辱却是自己。
小老头子和我妈结婚后的几年里一直都相安无事。大老头子那时还和他们住在一起,看着自己兄弟有妻有儿和和美美而他一无所有,他走在麻雀村的田边地坎里心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痛快,然后他就喜欢上了喝酒,喝得昏天黑地。那时也许只有八哥鸟和黑土地可以接近他颓废的心情。亲眼目睹大老头子生活在长年累月的苦闷与失意当中,小老头子自知对不起兄长,也深知兄长变成这样的原因。那天兄弟俩人在家里喝酒,喝着喝着就语重心肠起来。小老头说:“哥,我知道你苦,是我对不起你,媳妇本该是你先娶的,我对不住你,哥,是兄弟的不是,兄弟自私,兄弟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都过去的事情,几十岁的人了还说这些干什么?自家兄弟。”大老头子口头上很无所谓地说。
“哥,你不要装着潇洒苦着心头,男人没有那么个妻呀儿啊的,算个什么男人,算个什么家,算什么一世人?哥,从今往后兄弟赚到的钱养大的猪全都是你的,直到够你娶上一个大嫂,五十岁都不到的人,也就是两个二十五都不到的人,年轻着,娶房嫂子,就是生了孩子,七十岁时,孩子也有二十,也可以靠得住了,哥,兄弟一定支持你,娶一个嫂子。”
“你就算再养大十头猪,你哥我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我这年纪还有人会嫁给我吗?我就想好好把妈养老,我也就差不多了,嫂子和后代那下辈子吧,这辈子算是完了,完了。”大老头子说着闷了一口酒,然后眼泪就骨碌碌地滚下来了。滚着眼泪的大老头子夹着一筷子的菜嚼得异常苦涩,异常艰难。
小老头子已有几分醉意,看着大老头子醉得扑朔迷离,他心中顿时有一种豪迈的感觉,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成一样,他高声叫道:“哥,哥!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哭什么啊,哥,你不老,我们麻雀村的男人,我们老秦家的男人就算八十岁了,照样娶妻,照样生儿育女,照样有酒喝酒,有肉吃肉!你老什么,你完什么?你会有后代,会有老婆,什么都会有!兄弟支持你,坚决支持你!”
“你支持我也要有人嫁给我啊,算了不说这些啦,啊,喝酒,只要兄弟好,能给我们老秦家添后,我也就满足了,去了也可以向爹交待,可以向列祖列宗报道,逢年过节的,也沾沾光有人惦着烧些香纸,就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大老头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他四十几的人了,又还一穷二白,人家姑娘图你个啥,要钱没钱要貌没貌要年轻也不年轻,嫁给你个糟老头子没过几年人家还年纪轻轻的就可能守寡,谁干?老头子是想明白的,他不会青天白日做这些不切实际的大头梦。
“哥,我帮你,我坚决帮你。”小老头子说着醉话,但这醉话在他醒的时候依然明明白白,他实在亏欠兄长。小的时候,吃不饱,是兄长下河摸鱼烧着给他吃;别人打他的时候,是兄长帮着他,他感觉在他的记忆里总是兄长对他的恩情,总是兄长的好。老秦家的后人,都是重情重义之辈,为人而无情,跟草木何异,与禽兽相当。兄长的恩情,那是记在脑里,刻在心上,流在血里,小老头子感觉到他一定要报,非报不可。
7
他的记忆总是在昏黄色的童年里,那些八九岁的孩子身上,他总是看到兄长给过他的无比的关怀与照顾。这种歉疚在他看到兄长变得颓废的时候更是像长着铁嘴的甲虫咬着他的心,他不止一次地假设,然后就不止一次地自责。如果当初不是他要结婚,哥就会和别的女人结婚,他应该是个当爹的人了,可能有很多孩子呢。他甚至看着哥肩上扛着一个小孩子在搭马马,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前面有两个小孩子在跑,他们朝着哥喊:“爹,爹,来呀。”远处,那是他的嫂子,哥哥的妻子,一个美丽的女人,在阳光里笑,她腆着大肚子,她又怀孕了。他看见鸡飞在瓜棚上,牛吃草在田园里,还有一片的稻花飘扬,瓜果飘香。哥,你真幸福。他在梦里说。一个从树上落下来的松球打在他头上,他才感觉那是自己的想象。
他摇摇头,挥着柴刀砍着松树,他感到自己怎么好像病了或是没有吃饭一样乏力。
夜晚的时候,他和我妈亲热。原来是生机勃勃的很来劲,可刚要进入状态的时候,他却哑火了。我妈问他怎么了。小老头子那时心里有一种发虚的感觉,他感到四周好像都结了冰一样,他感到自己在冰窖里,全身都冒着虚汗。他感到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想到了哥的痛苦,哥的无助,哥的失望,哥的无奈,哥的可怜。他摸了摸自己的女人的脸,他感觉到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是的,这是哥哥的妻子,是自己占有了嫂子。然后一种乱伦的罪恶感囚住了他的欲望,他感到全身都冷了,冷得像是在地狱里。他拉着被子把自己包住。
他感到冷,一直冷到心窝窝里去。
他看到哥从远处有着一丝光亮的地方走来,哥哥硬朗的身体挺拔像是一棵树,越走越近,他看到哥哥的身体矮下去,背驼了,渐渐看清的脸像风吹的土墙,丝丝剥落。哥哥老了,他看到哥哥的脸上长满了茅草,然后几只鸟从他的头上飞过去,拉下的一堆屎粪从他的面部滑下,拖泥带水地滴落着。哥哥像一匹年迈,或者受伤的老马,力不从心地踉跄几下就倒了下来,在地上成了一堆的泥,一颗种子在哥哥倒下的地方快速地发芽,并且以一种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疯长着,盘根错节地把根扎向大地,盘向岩石,开枝散叶的藤蔓缠绕着四周肆虐地生长。乌鸦飞来了,在上面搭了一个窝,并且生了一窝的小鸟。然后茂盛的树冠成了一张苍老的脸,他想开口说着什么,一阵大风来了,倾盆大雨,枝断叶残,巢覆子死。一片黄沙漫漫,哥哥不在了,无边无界的大漠里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哥哥灰飞烟灭了。
“哥,哥——”
他醒了,醒来是一头的冷汗。
人就是这么的容易就去了,就这样荒烟蔓草,就这样灰飞烟灭。小老头子意识到了人生的短促与不易,来来去去一场空。他感到了人生的悲哀,就像一只乌鸦吃下一块肉,然后拉下一堆粪便一样,如果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做过一点值得骄傲的事情,那真的像是一堆粪便一样的荒凉和可笑,出生就已经死亡。
8
我妈一直安安稳稳地睡着,他就这样思绪复杂地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到天亮。
他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他感到哥哥应该结婚,并且生儿育女。他已经生第六个孩子了,但却都是女孩,如果这样下去,他感到老秦家在麻雀村的一脉就这样断了。如果哥哥也结了婚,并且有了后代,他的压力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大。不管是出于对秦家的后代考虑,还是出于对于哥哥的恩情的报答,他想方设法也是应该让哥哥结婚有女人的,而要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钱。他一下子就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钱买了五头小黑猪,并把生下的一条小黄牛也喂养着,这些家畜如果都喂养大的话,就足够给哥哥娶嫂子用了。
他把他的想法对我妈说,我妈是一个很势利的女人,她感觉他这样做纯粹是瞎花钱。首先一大家的孩子要吃饭要穿衣服,一个个吃不饱穿不暖照顾都照顾不过来,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还去给别人吹汤圆;其次那时的大老头子已经四十她几,正向五十快马加鞭的人了,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当然不一定得娶姑娘,可是娶一个改嫁的半老徐娘你就保证她能给大老头子生儿育女,再说了,那也是要碰运气又不是随便你说找就可以找一个的。最后算给我妈说中了,他说要给大老头子说媳妇的时候,大老头子只当是笑话嘿嘿一笑,不置可否,不抱希望,也不拒绝希望。小老头子对待这件事是相当的认真的,可以说是尽心尽力的,可是他托了很多媒,谈了很多人家,那些姑娘们都笑他:“都可以当我爹的人了,你还说?”
“我哥可是还没结过婚,没结过婚的人都算是年轻人,当然可以和年轻姑娘谈婚论嫁。”
“那没结过婚的老和尚也算是年轻人,你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他吗?”
“和尚是和尚,我哥可不是和尚,只是没来得及娶。”
不管怎么说,那五头小黑猪已经到一定程度不会再长了,那头小黄牛都已经长大成大黄牛,要再生小黄牛了,小老头子依然没能找到一个适合的女人嫁给他的哥哥。我妈每去喂猪一次就骂小老头子一次,这猪这样白喂下去冤枉让她劳碌,她说就算是把这些猪卖了再买来喂再喂大也不见得就能给大老头子说成亲事。当然这一次又不幸被我妈言中。在这期间倒是有一个女人愿意和大老头子过,可是那人是个不能生育被休的,又没有感情基础,这娶和没娶没有什么两样。他的锲而不舍还是让作哥哥的大老头子感动,那天他说:“兄弟啊,你就别忙了,我都这年纪了也就算了,你的意思哥明白了,你算是仁至意尽了,你的好,你的心意,哥都记在心里了,把猪和牛卖了吧,孩子们可都是需要钱花的。”
“哥,我就不信不能给你找到一门亲事,我是不能轻意就放弃的。”
大老头子笑笑,有的事情光靠努力是不行的:“那你就再试试吧,要是再不行你就不要再折腾了,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你哥我可是半只脚沾到棺材板的人了,不比年轻人。”
“哥,你瞎说什么,我们妈都还在呢?”
我奶奶知道大老头子苦啊,也是能干人一个,就是因为家庭苦,命不好,最后连个媳妇都没谈上,她知道她对不起孩子,七十几岁的人了,她说:“四啊,是娘没对得起你们,让你们兄弟命苦。”
“妈,这不怪你,你老也不容易。”
“你们兄弟可都要好好的就好。”
“妈,我一定会给哥找到媳妇的。”
“要找不着也不要勉强,顺其自然吧,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人就是这样,命就是这样。”老太太说着起身往外面走去了。
“妈,我会给哥找到媳妇的,哥,我会给你讲成亲事的。”小老头子那时才三十几,头脑里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估计这也是因为我们老秦家血统的缘固。但大老头子的这种浪漫色彩早已被生活的无奈耗得一干二净了,他感到小老头子在想着一件不着边际的事情,在做着一件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也懒得真去说服他不要做,由他吧,多几次不成他就死心了。凭心而论,大老头子也是希望有个女人的,先不说后代了,就是老了有个人做伴也是好的啊。不然老无所依的日子想着就让人觉得灰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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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头子终于给哥哥说成婚事了。
他托的媒人从田坎上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一边拿着手上的帕子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说,成了,同意了,那可是个好姑娘啊。哥哥的婚事那是早一天好一天。得赶快,马上叫媒人回去回话,说好日子,五头大肥猪,姑娘家那边两头,这边三天,牛卖了作礼金,可是体面风光得很,麻雀村从来没有一家人家这么大方,这么风光地办喜事过。
成亲那天阳光好,风轻。麻雀村的片片树叶都在笑,棵棵小草都在歌,就连河里的鱼也都因为好日子而在水面上跳得一次又一次。他看见了,家里亲朋好友都来了,寨子上的也都来帮忙了。哥哥穿的一身红,嫂子也穿的一身红,嫂嫂年轻漂亮,笑着给大家敬酒。哥哥也年轻了,仿佛才二十出头正当婚嫁。他感觉哥哥与嫂嫂那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地配。他听到哥哥在谢他,谢他给了他一段好的姻缘,如果不是他,他这辈子想都不会想的。他感觉这是他对哥哥应该做的,哥哥幸福他是比什么都高兴。
他那天也喝了很多酒,先是一杯一杯地喝,最后还和人划了拳。似乎他总是输,又似乎他是故意输的,然后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来,干杯。”他似乎还提着杯来邀请同桌吃饭的亲友,他实在喝得太多了,酒已经浸到了他的每一个细胞,他感觉脚趾头都喝醉了,手指也都喝醉了,他感到它们几兄弟在拉肩搭背着,歪偏打倒的,来喝酒,喝、喝洒,呵呵。他感到他身上的虱子也都喝醉了,歪歪斜斜地行走在自己的皮肤上,拉扯着他的体毛;空中的蚊子也都喝醉了,在空中飞得像失去了方向一样左摇右晃忽高忽低。他感到了尿意,“喝、喝多了,上个厕所。”他说。
他感到自己飘着从家里出来,然后他感到门外的千山万水都醉了一样和他说话,他对着他们笑。他感到头实在是晕乎乎的,他感到地上似乎很柔软就连石板也像有了温度和弹性一样,他每踩一脚地都会往下陷去,像踩在棉絮上,踩在乱草堆上。他感到他实在是喝多了应该休息一下,他坐到了一块草地上,凉得让他舒服,他躺了下来,可真是踏实,心头暖乎乎的。他感到有小虫子爬他的脸,他用手摸了摸。迎面是满天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可真是好看。他也对着它们眨眼睛,眨着眨着,他就睡着了。睡着了他就梦到了,嫂子从房间里出来时肚子就大了起来,和同样大肚子的老婆两个在那里笑。然后他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是生了。接生婆抱出来的是一个浑身扭动的小家伙,竟然会笑了,是个小男孩。
“哥,哥,是个小男娃儿,你有后了,我们老秦家有后了,我也要生个男娃儿出来,让他俩有个伴。”
“嗯,你也生一个,你也生一个,让他俩兄弟有个伴。”哥哥那个高兴劲儿,看他抱着婴儿爱不释手的样子,怕丢了的样子。
“哥,哥——”他笑着对哥叫道。
“嗯。”
“给我也抱抱。”
“嗯。”哥把孩子给他递过来,然后他看到孩子粉红色的小脸,可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这小孩真是可爱,长大了读书当状元。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家伙,要为我们秦家争光,光宗耀祖。他感到这小孩子也是自己的功劳啊,没有自己哥哥就不会娶嫂子,没有嫂子怎么会有这个孩子呢。他听到哥哥说,这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们秦家的。说得好。他听到有人喊他:“秦六,你老婆也生了。”我老婆也生了,真生还是假生,男的还是女的。一个笑得像风一样的女人说:“是块大金子啊。”然后他手忙脚乱地把孩子还给哥哥,他要去看他自己的孩子。他一放手就往家里跑,没跑几步他就听到哥哥的尖叫和哭声传来了,他转头来一看,孩子哥哥没有接住掉到了地上,头上开着红色的花。
死了,孩子死了。他看到老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她哪里生了孩子啊,她在对着他说:“你再不把那几头猪卖了,从明天起你自己喂,我再也不喂了。”然后他看到饥饿的猪在圈里吼吼地叫,一个个瘦得成了妖怪,啃着木板吃,然后都长了翅膀飞出圈来,在麻雀村到处找人咬,吓得老老少少魂飞魄散,麻雀村上上下下鸡飞狗跳。一声又一声的枪声。猪一头又一头地落到地上并且死了,他看着恐怖的猪,说:“那可是给我哥哥娶媳妇用的啊。”他突然省悟,哥哥不是娶了媳妇了么。然后他就在那里怎么也不明白地想,想着想着,哥哥拿着枪对着他的头,声音冰冷地说:“你杀死了我的儿子,我要报仇。”
“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哥,哥,不要啊——”
枪响了,他醒来了。被吵醒的我妈很不满地嘀咕一句:“你又发什么疯?”
“我做恶梦了。”他说,可是我妈没听,早又重新睡着了。
小老头子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哥哥哪里结婚了啊,原来一切都只是梦。
只是一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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