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弟媳菜还没热好,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摩托声,紧接着摩托车就开进了院子,是雷文国。
儿子死后,我只去过一次母亲家。
那是为了安慰母亲。不是不想去,是不愿去。因为,那里会使我的心破碎、我的梦失落。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会勾起我对儿子的思念,那里的一角一落,都能让我想到儿子的踪迹。
现在,不想去也得去,不愿去也得去。因为,只有母亲这把伞,才能替我遮挡生命中的风雨;只有母亲的这坛炉火,才能驱走我心中冬天的凄凉。走在娘家的路上,我真想对上天呼喊:“世间之大,为何容不下我一个弱小的女子;天地之广,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栖身之所?”
这天是农历腊月十二,儿子死后的第四十五天。天气很冷,天空白惨惨的像是死人的脸。出了高山镇,一路向西,西北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痛。我的泪水伴着心儿随自行车早飞到了母亲的身边,飞到了母亲的那两间空屋里。
我的小红车,是八年前自己买的。当年的亮丽风韵早被无情的岁月剥落得无影无踪。风里、雨里、雪里、水里、大路、小路、野路、夜路,坎坷的路,泥泞道,它都曾伴我走过。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车头摔歪了,扶扶正;轮胎打炮了,补补好。八年的风风雨雨,八年的坎坎坷坷,正是这辆车驮我走过大街小巷,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走过生命中的沙滩。我没有其他财产,只有这辆相依相伴破破旧旧的粉红色的自行车。
自行车顶的风愈来愈大,愈来愈冷。我虽然裹紧绿色的军大衣,刁钻的风还是穿透身上的层层衣服,冻得我浑身发抖。我的脸被冷风刮得麻木了,泪水早已凝固在双腮,手指头冻得像要被锯掉一样痛得钻心。我拼命地顶风骑车,尽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仍驱不走寒冷。无奈,我便下来推着车子跑。推车跑比骑车要好得多,但肚里不乐意,饿得咕咕叫。叫也只能坚持。
好不容易进了村子,一位邻家婶婶看到我,一把抓住我的手:“丫,你来啦?你妈到你哥那去了,你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丫,我是从你妈家过来的,看你妈门锁上了,你先上我家坐坐吧。”
“不,婶婶。你到哪去?”
“到我大孩家看看。唉,丫,婶命也苦哇!”
婶的头发早白了。她三十多岁守寡,拉扯五个孩子,当时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婶家二妮跟我一般大,常跟我一起玩。叔得的癌症。那时我小,每当走到婶家,就听到叔的呻吟声。
婶家前面是青森森的臭桔杖,上面每到秋天都挂满臭桔子。其实,臭桔子不臭,只是苦涩,不能吃。臭桔子跟桔子一样,生时为墨绿色,熟时变桔黄色。掰开成熟的臭桔子,里面也是橙黄色的瓤,舔一下,酸得蜇牙,比青杏还酸。臭桔不能吃但能入药,年年有人专门来收臭桔子。据说,月饼里的青丝就是臭桔皮做的。小时候,每年中秋节吃月饼时,我就把里面的青丝抽出来,慢慢咀嚼,可是,管怎么也嚼不出臭桔皮味。
臭桔帐又叫火龙。臭桔帐上长满长长尖尖的葛针,那针很尖很快,不小心被刺一下,又痛又痒,极不好受。淘气的孩子常搞恶作剧,把臭桔帐上的葛针割下来,插在路上扎人脚。那时,人穷,赤脚多,所以常被扎。有一次,我的脚就被扎过,不仅扎,葛针还留在了脚底板里。母亲怕长鸡眼,要用针挑,我死活不让。没办法,几个哥哥把我硬按在板凳上,将腿紧紧抱住,让母亲挑。我那时好虚,母亲针还没到脚跟,我就虚张声势地“哎哟、哎哟”叫个不停。其实母亲的手很轻,根本没多少感觉。
小时候,我很不理解婶家为什么栽臭桔杖。后听母亲说,臭桔帐是留防贼的。过去人家穷。垒不起围墙,就在家的四周栽上密密匝匝的臭桔帐。臭桔帐很厚、很高,上面葛针横七竖八,比铁丝网上针多多了,所以,人、牲畜、家禽进不去,也出不来。过去,有人还用臭桔帐扎猪圈门,猪怕扎,不敢用嘴拱,逃不出来。
臭桔帐虽然扎人,我并不讨厌它。大集体时,凡能背动粪箕的,不管大人、小孩、男的还是女的,都得拾粪。我当然也不例外。闲着无事,拾鸡屎便是上学前我的主业。拾鸡屎也有学问。你得清楚鸡的生活习性,鸡喜欢到什么地方去,比如草堆、墙旮旯,夏天既潮湿阴凉又安全的地方。浓密的臭桔帐,就是鸡的好去处。特别是秋天,秋风瑟瑟,臭桔帐下落上厚厚的树叶,吃饱喝足的草鸡一族,就会悠闲自得地躲在臭桔帐里休息。我和专门拾鸡粪的孩子们,常到臭桔杖下驱走鸡一族,争抢鸡粪。
那年春天,经不过病魔折腾的叔,想早一天结束生命,便背着家人,拿了根推磨用的磨绳,硬撑着走到臭桔杖跟,臭桔杖边有棵歪脖子树,叔就把绳子系到歪脖树上,打好扣,踮起脚,将头往绳扣里一伸,两脚放平,人便挂在了树上。我去看时,只见叔眼瞪着,嘴张着,舌头伸出老长,模样狰狞,吓得我再也不敢去臭桔帐拾鸡粪了。后来传说更多,说臭桔帐阴雨蒙蒙之夜,常有鬼哭,这样,每到晚上,我就更加对臭桔帐避而远之了。
叔死以后,婶带五个孩子就搬了家。她家就在我家南面,仅隔一条路。婶子没有改嫁,五个孩子很争气。只是,婶子好哭,常听她撕心裂肺地嚎淘大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命苦,并不是因为孩子气她。她一哭,五个孩子都齐刷刷地跪在她跟前,求她别哭。
孩子带大后,出嫁的出嫁,娶妻的娶妻,正该享清福不哭了,谁知大儿媳妇好端端地竟喝药死了,留下两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才一岁半。婶子又哭了起来。她哭孩子命苦,不懂事就没了娘;哭儿子没了做饭洗衣的婆娘;最后又哭自己到底是什么命,为什么刚出苦海又入难河。
我是婶子眼皮底下长大的。婶对我很好,跟母亲一样疼我。如今,母亲不在家,看见婶子,就哭了起来。儿子没了,已经要了我的命,现在,雷文国又演了这一出戏,我怎能不哭。婶说:“丫,别哭,孩子没了就没了,男人想花心就让他花去,自己要好好过。你想想你婶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一步一步熬过来了吗?你要不到俺家去,就抓紧回去吧,说不定你弟媳妇回去了。”
我擦干了眼泪,往家走去。大门没锁,弟媳果然回来了。推开弟弟家虚掩的大门。拴在门口的狗,不分生熟“汪汪”乱叫。弟媳妇闻声出来,一看是我,显得很惊讶:“姐回来了?”
“嗯。”我勉强笑笑。
“妈走时,把钥匙给我了,我把门开开,你快把车子推进来。”
她说着就去找钥匙开门。
跨进大门,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这个大大的院落。西墙角下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瓶,那是儿子生前装沙玩用的。瓶旁有个塑料瓶盖,盖上系着长长的帽带,那是儿子往日挂在脖子上的。那黄黄的瓶盖带担在一根枯木枝上,随风飘动。
院中的磨底下放着一双小白球鞋,那是两个月前我在高山镇街上买的,鞋后跟上还镶嵌着电子灯,走路红灯一闪一闪的,特别是晚上,儿子穿着它跑起来,就像夏夜的流萤,飞来飞去,很好玩,很好看。
鞋子刚买来时,儿子穿在脚上非常高兴。跑来跑去,给这个看看,给那个看看。大人看儿子那副高兴得意的样子,有意逗他:“雷蛋,脱下来给我穿。”并作出要脱的样子,儿子见状,连说:“不干不干!”便笑着跑开了。
这双鞋如今看来,仍是新的。可惜,鞋在人亡。儿子没把这双鞋穿旧——他只穿了两三次,就走了。
弟媳把母亲的房门打开后,看我对磨底那双小球鞋发愣发呆,忙帮我把自行车推进屋,并招呼说:“姐,快进屋来。”为疏散我的注意力又说:“姐,你看,妈走后,这屋没人住着,桌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地上也脏了,我去拿扫帚扫扫。”
我默默地走进屋里,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感袭上心头。我呆呆地站在屋中,呆呆地看着父亲的遗像。我发现父亲的遗像似乎有了灵气,他的眼睛射出了慈祥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永远不变的微笑。他的头上仍旧戴的是生前常戴的磨损了帽沿的瓜皮帽。这是父亲的半身像,相片上有一层灰尘。我拿了一条毛巾,轻轻地擦去灰尘,又将相片挂在后墙上。
弟媳拿来扫帚,便扫起地来。
弟家跟母亲家是合用一个院子。儿子常跟他儿子一起玩。弟弟和弟媳也很疼他这个外甥。特别是弟媳妇对我儿子很不错。她上街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要分给儿子一半。别看弟媳头脑反映慢,但心眼不错。好起来,头割给你也愿意,当然,你不能呛着她,呛着她,她也会六亲不认。儿子也喜欢她,只要看她赶集回来,总是“妗子妗子”叫得弟媳心里甜滋滋的。儿子突然死去,弟媳很伤心。天天跟她在一起,她能不疼嘛。她儿子毛蛋虽然比我儿子大几岁,但他天天跟儿子在一起玩。儿子去世后,头几天,毛蛋天天找,问:“雷蛋上哪去了?怎么还不来家跟我玩?”弟媳跟他说:“雷蛋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你以后就别找了。”毛蛋不明白地问:“死到哪去了?”埋到地里了。“埋到地里能喘气吗?”不能喘气。“不能喘气还能玩吗?”不能了。“毛蛋不再找了,发了几天烧,睡了一个星期才起来,从此,他再也不找雷蛋了。
母亲的屋里空空荡荡,除了几件老得掉牙的旧家具外,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年买给母亲夏天驱热悬在梁上的吊扇。扇叶上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靠墙的晾衣绳上,挂满了穿不着的衣服,墙拐角堆放着几袋小麦,贪婪的鼠辈们此刻甚是得手,窜来跑去,满地洒着它们嚼碎的麦皮。母亲的床上仍挂着旧纱布纹帐,被子都用旧单被包着放在床头,靠床头的书桌上,七零八落地放些杂物,诸如针头线脑,还有书本纸张及几本灰头灰脑的破备课本。
我把自行车上的衣服取下来,然后和弟媳妇简单地把屋里收拾了一下。弟媳端来一盆清水,拿了块抹布,将桌上、箱子上的灰垢一一抹去。我用拖把,把地上拖了一遍。
收拾好屋里,便开始铺床。我把母亲包叠好的铺的盖的拿出来,该铺的铺,该盖的盖。弟媳一声不响地帮我拽拽被角,理理床单,然后又将一床大厚棉被叠在床上。床铺好后,我把晾绳上的衣服收下来叠好,将自己车上带来的几件衣服挂到了晾绳上。
收拾停当后,稍作歇息,但眼睛却在母亲的屋里巡视。我想发现或闻到儿子生前的气息及儿子留下的遗物。屋里几乎没有儿子的东西,只有床底下还留着儿子的一双小布鞋。那布鞋是弟弟儿子穿小了给我儿子穿的。鞋子半旧,绿灯芯绒鞋面,白塑料底,鞋口方方的,边上有鞋带。那鞋是弟媳母亲做的,做工极为精细。
弟媳忙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跟我说:“锅里有汤,喝点吧,喝点暖和。”
“还热吗?”我真饿了。
“滚热的,是坐在炉上的,橱里还有菜,我去给你热热。”说着,弟媳就忙着去热菜。我也跟进她的屋里。弟媳妇问:“姐,你这次来,就多在家过几天。妈不在家,你在我家吃,早上到学校去也很方便。”
弟媳话音未落,弟弟从外面来了,看到我忙打招呼,并说:“姐,你回来就在我家吃,谁家也别去。”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小时再吵再打,但亲情还是抹不掉的。
弟媳菜还没热好,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摩托车声,紧接着摩托车就开进了院子,是雷文国。我坐着没动,弟弟忙迎了出去。
“你姐回来了吗?”雷文国没看见我。
“回来了,怎么,你们又吵架了?”
雷文国“嗯”了一声,调转车头就走。
“又因为什么吵架的?妈刚走就吵开了,到底有什么好吵的?”弟弟不解地问我。
我把经过原原本本地跟弟弟、弟媳说了一遍。弟弟气愤地说:“怎么他就屡教不改的呢!姐,你先在家住着再说。”
我说:“我得上三姐家去,上次三姐家带儿媳我没去,他们不会说吗?”
“说什么说,自家姐姐无所谓。”弟弟说。
“不行,我得去。”
“你那天没去,我就估计你有什么事,不然不会不去的,你去也好。”
虽说我口袋里还有一百块钱,但不敢用,那是学生的学杂费。我问弟弟借了一百块钱,喝了一碗热汤,又直奔三姐家。
三姐见我去了很高兴。她说:“那天大姐还等你好长时间。她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按理说,你早该来的,估计你可能没请下来假。”
我没有告诉我与雷文国之间的事。三姐心软,我怕她担心,所以扯谎说,那天考试脱不开身。
我和三姐坐了一会,又到姨侄的新房里看了看,并塞给三姐一百块钱,算是我这做姨娘的一番心意。三姐推三阻四说:“不要花钱,来比什么都好。家里还少你千把块钱呢。唉,你刚有扒头,孩子又没了。”三姐说着,眼圈便红了起来。我和三姐唠了大半天家常,也流了大半天眼泪。
下午,在南涧磨香油的三哥突然骑三轮摩托车来到三姐家。我原打算在三姐家住一宿的,可是三哥不同意,非让回沙塘。他说雷文国到南涧香油店找他,说有些话需要当面跟我说清楚。三姐说,等吃了晚饭再走。三哥不让。我只得把自行车搬到三哥的摩托车上。
路上,三哥问我:“你跟雷文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上南涧找我,还说他先找过大哥,大哥不在家,所以才找我的。他说:”你从家里出走了,不回去了,是因为外边有头了。我说:“你别瞎放屁,俺家小姑不是那样人。他说:”你能担保你家小姑没什么?我说:“敢担保。你认为俺家小姑是你吗,你三番五次出毛病,家里闹得鸡犬不宁,雷蛋才死几天,你又开始瞎折腾,能在一起过就过,不能就拉倒。现在都三十多岁人了,还能有几天作头!他被我熊得没法,仍狡辩说:”我不论有什么,我是男人,女人就不能有什么!她要想过,就回来;不想过,就把她衣服都拿走!我看她还有什么脸再回来!我说:“那是你的事,随你便吧!”
三哥把我带到他家后,又问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并跟我说,是不是再看看雷的态度,倘若他能认错,最好回去;真的不容你,再另作打算。
我对三哥说:“雷文国就是跟我磕八个响头我也不回去,他家就是金窝银窝,我也不眼红,我自己哪怕讨饭,也高兴,决不会再登雷家那个门!”
我把最近情况,又跟三哥重叙了一遍。三哥闷头不吭声,偶尔骂几句粗话,算是宣泄心中的气愤。听我说过后,三哥又说:“雷文国临走时跟我说,你要去呢,就叫我晚上把你送去,你要不去,叫我也回个话。”
“三哥,好坏我都不回去,你也别理他!”我愤愤地说,“叫你把我送去,他想得好美!我刚来娘家,你就把我送去,别人还真以为我在外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你送我去,雷文国才有话说,你看,我没带你,你哥就把你送来了,你想必不好,要好的话,你哥为什么还会送你来。我不上他这个圈套!”
三哥感觉我说得有理,但,他还是准备到高山镇一趟。因为他答应过雷文国,不管回不回去,都会给他回话的。三哥从来都是这样,吐口唾沫咂个窝,说一句算一句。那晚太冷,我让三哥把我的小棉袄带来,三哥答应了。
三哥去的快,回来也快,棉袄带来了。三哥说,雷文国见他一个人去,心里马上就明白了,也没说什么别的,只问一句:“天芳不回来了?”三哥说:“不回来了。”雷文国显得无奈但又无所谓地说:“不来就算,不来,我也没什么办法,瞎子放牛——随(它)她去吧!”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冷透了。
跟雷文国的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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