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人家过的是团圆春节、喜庆的春节,我却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孤身一人,还过个什么春节呢?
还好,车上下来的是一群女人。
就像佘老太君百岁挂帅一样。这次是雷母亲自出征,跟随左右的是雷三嫂,雷二嫂,雷大嫂,还有几个孙媳妇。
雷母听了雷文国捉奸和大闹沙塘一事后,非常恼火,大骂几个儿子太不懂事了,竟让雷家丢人现眼,后来听说是个误会,更是气上加气。为了挽回这个影响,她决定亲自来沙塘负荆请罪,并请我返回高山镇。
她们先到母亲家,看我不在,又把车子直接开到三哥家门口。我家大嫂、二嫂听说雷家来人了,以为又来找事,怕我吃亏,便慌慌忙忙赶来。一看是雷母她们,才略略放心。知道雷母的来意后,在院里便诉说了前几天的不平之事。雷母此刻就像《碧玉簪》里李秀英的婆母一样,见到我的娘家人,左赔不是,右赔不是。
我没有起床迎接她们,也决不会迎接她们。虽然,她们这次没有得罪我,也没侮辱过我,但是,她们是雷家的媳妇。我排斥雷家的所有女人,仇恨雷家的所有男人。
我大被蒙头,愤愤地躺在床上。几天都没有梳洗打扮,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眼睛因为久哭,肿肿的,像个水泡眼。几天来吃喝不顺,瘦得像根干柴棒,打不起精神来。反正,整个人给人看上去又呆、又傻、又迟钝,形同僵尸。
雷二嫂、雷大嫂和雷文国的侄媳妇涌到我的床前。雷二嫂依仗着以前跟我一起教过书,平时交往也多些,所以嘻嘻哈哈地扯开被子,半真半假地拖我起来,叫我马上穿好衣服回家。
我挣扎着,苦笑笑反问雷二嫂:“你是来取笑我?回家,回什么家?我哪来的家?”
雷大嫂也陪着笑脸劝我说:“快起来跟我们一起走吧,是他小叔叫我们来接你回家的。那晚他一回去,就给家里人抱怨死了,大家一齐训他,小孩他奶也把他骂个不轻。今天他不好意思来,也没脸来,一个劲求我们来。我们本来不想来的,你把人打过了,骂过了,现在叫我们来给你擦腚,谁愿意干?可是,看他哭死赖活地要求,还有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们不能不来。我们来时,他还懊悔地在家哭呢。好妹妹,快起来吧,不看大人,还得看小孩。你不在家,孩子谁疼?虽说家家不愁吃不愁喝,孩子到谁家都会热扑扑地照顾,但是,别人家总不是自己家,别人再好,不如在母亲跟前好。快穿衣起来回家过节。”
雷大嫂说的话,我这耳听,那耳扔,根本不往心里去。在雷家,她跟雷二嫂一样,都是一霸。她最大的坏处就是好搬弄是非。妯娌间,她东挑挑,西挑挑,不挑两家吵仗她不安,不挑两口子打架她不拉倒。对待雷母,她也是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听她说话还好些,一听她说话我心里往外来气。我堵她说:“你让我回去,你能担保我今后不受罪?雷文国在沙塘从庄东喊到庄西,说我是婊子,专门勾引野男人,他这样糟蹋我、侮辱我,这个影响你能替我洗刷?我是人,不是你雷家狗,你想踢就踢,想撵就撵,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怎么败坏就怎么败坏,臭过了,还要我跟在他后面跑。这样能行吗?我还不至于贱到那样程度吧!世上男人都死完了,我真的找不到男人,宁愿一辈子独身,也不会再回到他雷文国身边,让他死了这份心吧!”
雷家几个嫂子和侄媳妇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在耳边颠来倒去劝说,我吭也不吭,最后索性闭上眼,连看她们一眼都不看。思来想去,我早该跟雷文国一刀两断,我后悔离婚后不该再生那个孩子,现在儿子死了,我跟雷文国的缘份也到了头。
这时,雷母和我娘家的大嫂二嫂进了屋。雷母看我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样子,心疼地哭了。也许她哭是可怜我、同情我,也许她是恨自己竟生了这样一个不通人性的儿子。她老泪横溢,哽咽着说:“天芳,我的乖乖,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这个做娘的,没教育好孩子,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这个当娘的不是,乖乖,你再原谅这一次吧。这次回去,你就跟我一起过,不分家,他要朝你龇龇牙,我就把他牙骨掰下来!乖乖,你是知道我这个做娘的,我说一他不敢二。唉,怎么那么巧呢?那晚一回家,他就后悔了,哭个不停,说不该这样做,一时冲动,不分青红皂白把事情弄糟了。我训他说,人家天芳是什么人,堂堂的教书先生,人家能走下坡路吗?这些年在雷家,人家天芳板板正正的,谁不夸?你个孬种,是瞎狗不识哄,好好一个人家给你弄成这样?唉,我也是哪辈作孽,生了这么一个孬种!乖乖,起来,跟我回去,不看别的,你也看看我这把年纪来带你一趟的老面子吧。”说到这里,雷母语不成句,哭得很伤心。
我心里也酸酸的,毕竟雷母对我不错。但是,她不能跟我过一辈子,她以前不能包我以后也不能包我不受雷文国的罪。
也许看雷母太伤心,娘家大嫂也劝我:“她小姑,你看雷大娘大老远来接你,你还是起来洗洗脸,收拾收拾跟她们去吧。”
我摇摇头,淡淡地说:“无论谁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去的。我跟雷文国就此算了,我自己的日子自己知道怎么过,别人再怎么说,她也不能替我去受罪,何况,雷文国把我的名声臭得一败涂地,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回去了,庄上人怎么看?高山镇人怎么看?这个事情还没弄清,谁能保雷文国不以此来辱骂我?我何苦非要在狼窝里找骨头啃?也不瞒你们,我本来想到法院告他个诬陷罪、诽谤罪,这两条罪状,他占一条都够判几年刑的,别说两条都占。现在我放弃了,我放弃不是怕他,也不是看他面子,而是看老人和孩子面子,他那个面子在我眼里狗屁不值。我希望他雷文国今后好自为之。你们回去可以提醒他,我现在跟他没任何关系,我们早就拿过离婚手续了,他是无权干涉我的。别说我现在没找男人,就是找了男人,他也没资格过问,他过问我,就是干涉我的权力,那是犯法的,我只要告他,他就得坐牢。我希望他明白这点,不要执迷不悟!你们如果是往天来,我会预备酒饭盛情款待你们,今天,对不起,恕我不能奉陪。你们也不要再多说,说什么都晚了,说了也是白说,只能是浪费时间,你们家里都有事,快回去吧,我不送了。”说完,我将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她们。
我下了逐客令。
虽然,我同情雷母。这样大的年纪,为了儿子,风尘仆仆赶来,想不到却丢尽了面子。不是我不给她面子,实际上是她儿子不给的。如果她儿子不是这样待我,我怎能会薄她的面子?我不能拿我的一切来赌这个面子。
雷家女将灰溜溜地钻进车子走了。
我没有送她们,只有嫂子礼节性地将她们送到门口。
送她们走后,大嫂又问我:“到底不回去了?”
我有点生气,说:“那还用问吗?”
二嫂说:“你可得想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迈那一步,你看离婚有几个离好的?没孩子还好说,毕竟你现在还有一个孩子。赶明姓雷的再说一个,你想想,小孩能不受罪吗?要是再生一个小孩不更受屈吗?虽说孩子婶娘多,但十个婶娘也抵不上一个妈。”
大嫂说:“他小姑,依我看,只要雷文国能向你赔礼认错,白纸黑字写保证书,你就回去跟他过。”
我知道两个嫂子是为我好,但是,我只要决心下了,那就等于一头撞到南墙上,死都不会回头。我不相信自己冲不出命运的怪圈。即使是我一个人过,也落得轻松愉快。现在单身贵族多了,人家能活得很好,我为什么不能?我让嫂子抓紧回家忙过节的事,这样,我耳边还能清静一会。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到雷家的事,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会冒出几丈高,我会气得浑身打哆嗦,脸会变得苍白,说话也会结巴起来,头更是发胀发痛发晕。我似乎得了一种厌雷病,看到与雷有关的字我都会厌烦。
我与雷彻底断绝关系后,很清楚,借给他买房子的几千块钱可能就打漂了。雷文国一来没钱还我,二来有也不会还我。他耍流氓无赖那一套,我能拿他怎样?
家里人和庄亲庄邻也说我太傻,跟他雷家苦死累死这些年,多多少少也得要点回来。就说不多要的话,离婚时批的几千块钱也该要呀!
我又何曾不知钱好呢?要知道那些钱还是三姨家和三哥的呀!不要钱,雷文国都在找我麻烦,若再问他要钱,岂不是自投罗网?雷文国卡着不还钱,本来就是想让我上他圈套的,最起码我暂时不能上他当。说实话,虽说夫妻七八年,我还吃不透雷文国的习性。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翻手是云、覆手是雨、表里不一,反正说不清。他瞒着我,偷偷摸摸在外寻花问柳,后来竟发展到逼我离婚。我真正跟他离了,让他自由自在,他反过来又对我苦苦纠缠不放。要是我好,他就不该跟那些三陪女胡来;要是我不好,离过婚了又何必霸着我?如果说离过婚还舍不得我,为什么反对我在他家?如果想跟我复婚,他又四处败坏我,丑化我的人格,说我是荡妇,专勾野男人,既然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他又为何追着我不放?
雷母走后,雷家就没再来人。
春节前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三嫂回家了。她带来一大堆油垢很厚的脏衣服。因为忙着办年货,她没时间洗,侄子侄女还在南涧油店里帮忙没回来,我只好洗。我把这些脏衣服一盆一盆泡,一件一件搓,从早晨开始一直洗到下午三点多钟方才洗完。洗好后,两个手腕累得像断了一般酸痛,自己想洗个头,手都无力抬起。
雷母走后,我仍是躺了一天,几乎没吃没喝。别人来劝说,无非叫我该怎么吃就怎么吃,事到头不自由,随它去。没有爬不过的山坡,没有迈不过的门坎。最让我受启发的是二哥家的二丫说的话:“小姑,人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是的,人如果把生死都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丫二十岁,一向不善言谈,性格孤僻,她喜欢看《圣经》,别看年龄不大,对人生看得很透。她说:“姑,人活着没意思。你想不是吗?无论你活多大还是要死,不管是伟人还是平凡之人,谁能把死逃掉?活一天算一天,你不要惧怕或怀疑别人怎么说你或对你说什么,只要自己认为活着不错就行,别人算什么。如果你天天跟其他人计较,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吗?”
是的,我不是为别人活着,管他别人怎么看啦!我本来就问心无愧,何必畏惧流言,何必害怕诽谤?
于是,我爬起来,帮助三嫂洗衣做饭,闲时便看书,闷极了就出去转转,跟村邻们坐坐聊聊。开始,我还常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后来,渐渐发觉,有些事不是靠嘴说就能说清楚的,而是靠时间论证。于是,我不再顾忌别人的眼色,不再计较别人的背后嘀咕,只管自己昂头走路。
这年春节,我是在三哥家过的。虽说是自己的哥家,我还是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三十那天中午,大嫂喊我去她家吃饭,我没去。二嫂和四嫂前两天都跟我说,让我到他们家过节,我也没答应。既然住在三哥家,就在三哥家过,我不想东家跑西家颠的。
按家乡风俗,三十那天下午得去给死去的亲人烧纸。我做完了该做的事,就到庄东头的小商店里买了两沓火纸,去给父亲上坟。陪我上坟的是三哥的儿子。我拿了火柴和祭奠用的酒菜,坐着侄子开的车,直奔野外。
村里充满着节日的喜庆气氛,家家户户的门上贴着大红春联,门眉上挂着红红绿绿的门吊子,袅袅的炊烟,喧喧的笑语,横溢的酒肉香味,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混然一体,构成年的喜庆,家的温馨,日子的祥和。这美满幸福的情景与我的苦难的处境恰恰形成强烈的反差,人家过的是团圆的春节、欢乐的春节,我却是家破人亡,骨肉分散,流离失所,孑身一人,能过的是什么春节呢?
车子驮着我在家西的田间小路上颠簸,迎面的夕阳,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冷漠。侧面的寒风,凛冽、刺骨。路畔的芳草,早已枯黄,偶而,还有一朵两朵不怕死的野花,向酷冬展示自己的黄色或红色。那远远隆起的老父坟茔,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显得是那样渺小,那样孤独。老父呵,你尽管凄凉,但毕竟卸去了人间的烦恼,安然入土了。你可知道留在世上的女儿,遭遇到了多少悲欢离合之事,而且还正在繁衍着生之灾难。
来到灰白色的老父坟前,点燃黄裱色草纸。火势很猛,不一会便吞噬了那鬼世界的流通货币。黑的纸灰、红的火星初时在风中旋来裹去,渐渐的纷纷扬扬,扶摇直上,然后便飘飘洒洒飞向远方。
烧罢纸,便摆上酒盅、碗筷、斟好酒,上好酒菜,我跪到了父亲的坟前。父亲的音容笑貌盘旋在脑海里,依然清晰。不觉间,视野一片模糊,颊上流下的两串滚烫的泪珠,跌碎在父亲的坟茔上。
我是为老父而哭,但更是为自己而泣。接二连三的打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屈辱、痛苦、艰辛,折磨得我欲生不得,欲死不成。在娘家,我不敢放声大哭。在老父的坟前,我却能一哭为快。如果老父健在,也许我不会有今日的悲痛。可是,老父却撒手而去,抛下他这个受苦受难的女儿。
老父啊,你的外孙死了,你女儿的家也破了,老母亲去了五哥家,你的女儿无处可走,如今寄居在三哥家。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维持暂时的温饱,以后我该如何走,哪里又是我的栖身之处?老父,你的在天之灵,快给你女儿指出一条生路吧!
我放声嚎啕,侄儿一声不吭,只是含着泪跪在坟前,给老父满了三杯北京二锅头,那是老父生前最喜欢喝的酒。侄儿每满一杯,然后轻洒在老父的坟前,再夹几块家里炒好的几种菜,放在盘子里。老父很疼他这个孙子。每次赶集回来,都买点好东西来给孙子吃。遇上星期天,老父就带着他上街转。父亲去世时,我这个侄子哭了好几天,学不上,饭不吃。后来,三哥骗他,说他不吃不喝不上学,爷爷死了心里也不高兴。如若吃饭上学,说不定爷爷还能活过来。侄子当年才七八岁,竟真的相信了大人的话。后来,略微大些时,才明白人生老病死,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我跪在老父坟前,哭了一会,又将脸紧紧地贴在老父的坟上。我想靠父亲近些,再近些,想在父亲的怀里哭个死去活来,哭个淋漓尽致,哭个几天几夜。
侄子看我悲痛欲绝的样子,硬把我拽起来,劝我别哭。到底是大孩子了,他知道哭是没用的,不能解决问题。
我本想在老父坟前多呆一会,怎奈禁不住侄子的软劝硬磨。三哥家的年夜饭已经做好了,就等我们烧好纸回去吃饭。我怕哥嫂久等,只得和侄子一道返回。
三哥一家团团圆圆,只因为有我,好像欢乐的气氛减少了不少。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和惭愧。临吃饭前,三哥关心地问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的?俺给你愁死了!”本来给老父烧纸,心情就不好,再加上今非昔比,心情更差。去年一家四口坐在自己家中欢度春节,今年儿死家破,漂泊流离。三哥不问还好,一问我更加难过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吃住都是人家的,前途未卜,我怎么回答三哥的话?三嫂见我那种可怜样子,责怪三哥说:“你问她怎么办干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就不信大活人能让尿憋死。现在什么也别谈,抓紧洗手吃饭!”
哥嫂一家围坐在酒香菜丰的桌前,侄子抢着打开瓶盖,侄女忙着给哥哥嫂嫂敬酒。我郁郁寡欢,坐在桌的一隅。满桌的酒菜香味,竟唤不起我一点食欲,侄子侄女们的殷勤劝酒,竟逗不起我一丝高兴。我想哭!泪水偷偷地往下流。我不能哭,不敢哭。大年三十,在人家哭,晦气,惹人嫌。
我强忍悲痛,偷偷抹去眼泪,堆起一脸苦笑,端起酒杯,和三哥一家共进除夕的晚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只觉昏昏然,头重脚轻,虽然一杯酒也没喝完,但醉了。不过,我的人是醉的,心却是碎的。一口饭也没吃,我就告辞到隔壁的侄女房中睡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大嫂就来喊我到她家吃饺子,我答应了。以后就挨着在二哥、四哥、小弟家过。我暗笑自己成了吃百家饭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长这么大是怎么混的?虽说是在哥嫂家吃饭,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但是,白吃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人家可就会讨厌了。
我真希望母亲早点回来,万一别人嫌我,我跟母亲在一起生活,别人就管不着了。
春节过后,三哥一时半时不去南涧卖油,我觉得再在他们家住下去,不好,趁他们还没嫌弃我,就赶紧搬到母亲屋里。
自己走出总比被别人撵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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