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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丫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江苏黄云峰    阅读次数:673919    发布时间:2015-11-06

第二节


——兄弟们离去后,迎亲车陡然加速,似离弦的箭,向高山镇射去。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那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


从院门到堂屋十八米。

从堂屋到院门十八米。

院内没铺水泥路,因为积雪的融化,一片泥浆,大哥稳稳地背起我,踏着这十八米长的泥浆路,慢慢地向迎亲车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我知道,他舍不得让我快点离开。我又何曾想离开他那宽厚结实犹如父亲般的脊梁呢?

大哥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大娘死后,我母亲进门时,大哥才三岁,是我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所以他对我母亲极为尊重,对我更是疼爱。大哥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女儿大学毕业,儿子还在中学读书。别看他其貌不扬,在村里可算得上是才子。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什么前三朝后五代大皇上小皇帝他都知晓,对春联、喜联、挽联,尤为精通,村里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每年春节替村里人写对联能忙好几天。——当然,那都是免费的。有时他还得贴上纸墨。

大哥为人随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对他都有好感。他嗓门大,这一点很像父亲。和人说话,若是不认识,还以为他同人吵架。小时候,大哥常给我讲故事,像《白字先生》、《斗鬼故事》、《五谷的传说》等。他讲得绘声绘色,让我听起来津津有味,有身临其境感。我那时最喜欢听大哥讲故事,但最怕他讲鬼,一听讲鬼,黑夜不敢走路,天晚不敢进屋,还常做鬼梦,说鬼话。周围村人闲着没事也叫大哥说书给他们听。

大哥不仅书能说好多,而且识谱,能拉一手好京胡。村里搞文娱节目,哪一次也离不开他。农闲之余,月明风轻,大哥每天晚上总要拉一会京胡,奏几首曲子,那清脆悦耳的曲调在乡间的夜晚传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拉到忘情处,大哥还会唱出声来。村里人都欢喜听大哥拉京胡,唱京剧,院里常常聚一大堆人。我也特别欢喜听大哥自拉自唱《借东风》、《打虎上山》等,大哥的老生戏唱得很棒,并不比谭元寿、童祥麟、浩亮差。——当然,这是我的看法。过去,大哥拉京胡,唱京戏,为我驱走不少烦恼。以后,我还能听到他拉的京胡吗?即使能,那也是很渺茫的事了,因为我不可能常住娘家,大哥也不会跑到高山镇为我唱戏拉胡。

在嗡嗡的闹喜人丛中,我四处寻找即将别去的家人。今天的离开娘家,意味着明天新的一家开始。从此,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家里生存,这里留下的将永远是我少女的梦。我那知我疼我的可怜的老母亲呢?我那生我养我的倔强的老父亲呢?他们是否因为小女儿的出嫁,正躲在无人知晓的屋拐墙角,偷偷地流着浑浊伤心的泪水。尤其是我那老母亲,这些天来,因为我的离开,她那慈祥的脸上,哪天不是以泪洗面。

父亲始终是个勤劳的父亲,母亲始终是个贤惠的母亲。在他们含辛茹苦的拼搏下,七个孩子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都另起了锅灶另成了家,如今又摊到我出嫁,家里只剩下五哥和小弟没结婚,五哥在部队,小弟在家。

在母亲的眼里,媳妇都是好媳妇,女婿都是好女婿。虽然,那些嫂子们有时也在一起瞎咬,说老母亲偏向这家偏向那家,母亲也不计较。她从不在村人面前议论媳妇长短,有时还瞒着我那些嫂子的不恭之处。比如,逢年过节,人家问母亲,今年几个儿子媳妇送礼啦?送鱼还是送肉?买酒了还是给钱的?母亲总是笑容满面,说儿子媳妇孝顺着呢,又给钱又给酒肉。邻人直夸母亲好福气。殊不知,有些儿子媳妇们不仅不给,相反还刮她。刮就刮吧,谁叫自己是他们母亲呢。

父母亲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儿女受罪。记得一年冬天,大雪封门,滴水成冰。五哥上学时,因衣单冻得生病。母亲着急,遂跟父亲商量,想给五哥买件棉大衣。当时,家里没钱,母亲就把家中的山芋干装了几麻袋,放在平车上,和老父一起拉上马陵卖。那天寒风如刀子般直往人身上刺,漫天雪花在风中成块成团扑来,两位老人早饭都没吃,拉着车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回到家。五哥的棉大衣买回来了,那是件绿色的军大衣,五哥穿后喜得直蹦。父母亲也给我买了一条绒裤,他们知道没衣服穿的我,天天躺在床上取暖也不是个滋味。

父母亲从马陵回来,冷倒没冷什么,因为步行拉重车一二十里,又是在雪地行走,所以不觉得冷,可是累倒是真的,饿倒是真的。他们为了省钱买衣,一天在街上热辣汤都没舍得喝一碗。实际上母亲和父亲一样,自己身上也没件好衣服。母亲那件单薄的棉衣,也不知是哪年做的,上面补丁摞补丁,比父亲那件好不到哪里去。平时,有亲邻红白喜事来请,母亲总是借西院姨奶的衣服穿。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老父老母呵,今天我走了,你们在家能过好吗?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小棉袄被人拿走了,老母亲你能不怕冬天的寒冷吗?冷了你又找谁呢?

别看平时兄妹之间常常为一些繁琐小事吵得鸡犬不宁,为一句半句争得面红耳赤,为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口闹得不可开交,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无论平时“积怨”多深,都会烟消云散。你看四哥,平时就是我的死对头,可是今天,当我看到他推着自行车流着泪在前面压车时,我自然而然地也难过起来。我作妹的也常常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呀!

有一年,麦收时节,村里大多数人家使用收割机割麦,老父却不同意,目的很明确:省钱。家里十多亩麦子全是一刀一刀割的。因为人多,麦也不愁割,愁的是拉麦子。地干还好拉车,车不打辙;碰到雨天,空车都拉得费力,别说重车了。那天,正遇地烂,车不能进,父亲让我们一捆一捆扛到路边装满车再把车拉到场上。那么多麦个子一个个扛走,的确是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老父年纪大,只能指挥兼做杂碎活,母亲做家务,扛麦子只有四哥、五哥、我和弟弟。弟弟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干活很卖力,不像五哥偷懒。麦子扛到地头,拉车也只能是我们。地到场一里多路,因刚下过雨,路烂,拉时很费力,一上午仅拉三四趟,快到十一点时,几个人又累又饿。我早上起得早,没吃饭,头天晚上又看了一会书,觉也没睡足,再加上一上午的累,所以,五哥、我和小弟商议回家吃饭,休息一下,午后再拉。四哥偏不同意,硬要拉。我们几个不睬他,自顾自休息。

当时,我倚在麦垛上,两腿伸直,努力想放松一下。四哥一贯欺软怕硬,三哥没成家前,他怕三哥,三哥能揍他。但三哥能吃苦,又有力气,能干的活叫我们干,不能干的活绝不叫我们动手。四哥不行,三哥走后,他便称王称霸,命令我们三个年龄小的,干这干那,干不动他也不帮。有时,他还唆使五哥和小弟打架,他在一旁看热闹。五哥那时很瘦,别看弟弟小,力气不小,抱起五哥腰,用力一甩,五哥就被掼倒了,这时四哥在一旁就大叫:“好!好!”

我们兄妹三人都不欢喜四哥,经常合起伙来跟他干架。三个人围他一个人打,也很有意思,真像“三英战吕布”——那架式。这一回,四哥又拿出当哥的臭架子,勒令我们去拉麦。无论他怎么喊,我们理也不理。五哥和小弟竟呼噜呼噜装睡。四哥见状非常恼火,伸手拎起一根拉车用的皮带,那皮带头上有两个铁钩,留挂在车上拉车的。他边走边摇着手里皮带,径直来到我跟前,抡起皮带就往我身上抽。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跳了起来,我只穿件薄褂子,哪经得起皮带打。何况他那时二十四五岁,打我这十七八岁无缚鸡之力的妹妹,还不像吹灯草灰那样容易。

我愤怒地爬起来一边哭喊他的外号“老妈妈嘴你打谁”,一边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就咬,四哥要不是挣得快,肯定能给我咬下一块肉来。五哥小弟也都来帮我,五哥提着鞋底,小弟拿着树棍,一齐打四哥。二哥、三哥正在自家拉麦,看我们这边打得鸡哭鸭喊,赶紧跑来劝架。三哥夺掉四哥手中皮带,二哥喝斥四哥住手,五哥和小弟乘机猛撞哥前胸,四哥“咚咚咚”倒退几步后,仰面朝天跌了个仰巴叉。我心里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嘴里仍不住声地喊:“老妈妈嘴,一辈子也找不到媳妇,到庙里去当和尚!”

后来,听说四哥被我咬的那块地方,差点发了炎,牙痕很长时间才消失。

四哥,我知道你不会计较你妹妹的,打掉牙住肚里咽,胳膊肘往里拐,不管怎样,我是你妹妹,你会原谅我吗?

还有弟弟,头年,我跟他还打了一架。弟弟打牌输我五块钱,我向弟弟要,弟弟耍赖不给。后来我们又继续打,结果我又输给弟弟五元,弟弟反过来又向我要,我也没给,由此发生争吵。我喊来母亲,母亲平时就帮我,现在我马上出嫁,当然更疼我,更帮我,当即训弟弟不懂事。弟弟不买帐,说母亲偏向我,蹦蹦跳跳直奔我来,大有想和我一决雌雄之势。我这个当姐姐的当然也不甘示弱,小小的“老弯腿”,还敢跟姐姐较量,那还不反了天,趁还没到人家去,我得教训教训他!

弟弟趁母亲训过他出门时,突然照我身上就是一拳。我非常恼怒,顺手将门前的塑料脸盆拎起来,朝着他就狠狠地砸了过去。砰的一声,脸盆重重地砸到了弟弟的脸上,他鼻子被砸淌血了,这还了得,弟弟连哭加喊发疯似的找我拼命。我吓得撒腿就跑,什么姐姐面子也顾不上要了。母亲又赶紧拦住弟弟,数劝他说,你姐姐马上就出嫁了,你再和她打能像话吗?以后,我看她不让你上她家去玩你咋办?弟弟噘着嘴气乎乎地说,她请我都不去,我永远也不上“菜花蝴蝶嘴”家!

想起兄弟姐妹之间,平时虽然经常磨磨擦擦,但骨子里融的是手足之情,血管里淌的都是父母的心血呀!那个赌咒发誓不睬我的小弟,此刻正推着自行车在喜车前带路,我看见他那稚嫩的脸上也挂着离别的泪水。弟弟呀,你那被姐姐砸过的脸还痛吗?你能理解姐姐的痛苦心情吗?你知道吗,姐姐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去雷家,肚里窝着火胸中憋着气哪。

在大哥的不断催促中,在家人的泪眼婆娑中,在家乡老少爷们的千叮嘱万叮咛中,在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中,我只得上车。

透过车窗玻璃,我尽量再多看一眼亲人,多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家。

车子缓缓开动,车前走着推自行车的大哥、四哥和小弟,车后跟着几个嫂嫂姐姐。他们虽然都有自行车,可是谁也不愿骑,只是缓慢地走着,走着,可以看出,他们每迈出一步是多么的沉重。

阳光照射着那条伸向远方的泥泞的小路,路上坑坑洼洼里盛满着春意盎然的雪水。那雪水在太阳的映照下,波光闪闪。我想,那一个一个的水洼,多像母亲的泪珠呵。看了看自己穿的那身廉价得不能再廉价的嫁衣,再想想即将要嫁给的那个人的样子,心里一阵阵抽搐。我突然觉得那彩车就是灵车,正把我载向死亡之谷。

高山镇在沙塘东边,离我家十五里路左右,上了国道,车子便停了下来。我知道,哥哥们送到这里就该止步了,好像前面的路就是雷家的,此刻,我心里又陡然酸了起来。几位哥哥陆续走到我的车窗前,大哥先对我说:“过两天我去带你,送到这里我就不往前送了,前面都是好路。”

二哥、三哥、四哥、弟弟,他们陆续从我的窗前走过,对我重复着大哥说过的话。弟弟流着眼泪,哽咽着泣不成声,临走时又补一句:“姐,那天我打你一拳不对,我错了。”听了弟弟的话,我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泪像潮水般涌了出来。我努力憋着,不让泪水太多,并对弟弟和哥哥们点点头,算是最好的告别话。

哥哥们离去之后,轿车陡然加速,似离弦的箭,向高山镇行驶。以后的路只能是我自己走了,我再也不能依靠父母和我的哥哥弟弟们了。

我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茫然地望着前方。前方虽是国道,仍然堆了不少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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