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又来了,每次来我家都呆不上半个钟头,不清楚上次她来的时候,和母亲聊了些什么,只记得她走的时候哭红了眼。
她是一个内向的姑娘,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架在雪白的鼻梁上,憔悴的脸上像镀了一层苍白的蜡,凝固起一副亘古不变的忧郁神情,她白得文静,瘦小得惹人可怜。作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她成绩好,又读得去书,还很会为家里着想,每次回家都竭尽全力地帮家里分摊农活。也难怪全村人都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似乎她的发展就预示着自己儿女的将来。
“妈,梅燕姐咋了,咋哭红了个眼啊?”我刚从外面回来,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
“没啥,大人的事,小屁孩莫插嘴。一会儿我剁好了烂白菜,你装一簸箕去拌猪食,到地楼帮我喂个猪,我一会儿找梅燕妈说点事。”
“我不就小她两岁嘛,再说我都二十了,还拿我当小孩,不晓得昨天是谁说的‘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得帮家里分担农活’现在倒嫌我小了。”我说着四处找起簸箕和扫把来。
“得,你要真长大了,今天就把猪给我喂好咯。”母亲说完,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把菜刀放回柜子上,拍了拍满屁股的灰尘,又抖了抖沾满菜叶的裤腿,往后捋了捋额前散乱的头发,就出门了。
晚上要吃饭的时候,还是我去梅燕姐家把母亲喊回来的,进门的时候,父亲和爷爷已经先喝上了。爷爷喜欢喝酒,小时候家里还开过酒作坊,做过酿酒的营生,奶奶去世后才停了这个行当,但爷爷这口酒从没停过。
“大武今晚又不回来吃饭啦?这孩子成天竟往外跑,也不知道上哪儿鬼混去了。”母亲端起碗,发现少了碟菜,或缺了个人,总要唠叨半天。
“我哥找他相好的去了吧,貌似是隔壁村卖豆腐那家的女儿,我经常看见他俩在一起,您就甭管他了,这一年到头的,能有几天好好在家吃饭的,您还没习惯呐。”我看父亲和爷爷都不接话,就应了母亲一句。母亲是个直性子,脾气和说话一样直,情绪,父亲都习惯一上来讲话就像骂街一样,父亲都习惯以沉默来忍让她,要是一接上话,总要吵起来。我哥大我三岁,脾气太犟,觉得上学很没劲,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跟父亲闹过几次后,父亲也懒得管他死活。
“自己要走什么路,做什么事,就自己决定,你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管不着了。”父亲难得开口,似乎每句话都要在脑海里过三遍才会讲出来。父亲是早年下了岗的代课老师,在村里算个文化人,说话和做事都相当谨慎。
听了父亲这话,我心里像被海浪席卷了一般,翻滚中还带着一丝的疼痛,似乎是自己的长大使得他们日渐衰老了。我知道父亲不仅是对大哥的无奈,也是对我的提醒,我是到了独立面对人生的时候了。父亲虽然识字,但懂的道理还停留在老黄历上,对于大学体制和社会现状并不了解,对于我正在走的路,他给不起任何建议。
我把盛好饭的碗递还给父亲时,母亲突然问我:“小文,你毕业了是不是要考研究生啥的?”听到这话,我楞了半天,父亲把碗接走了许久,我还保持着递碗的姿势。我很惊讶母亲为什么会知道“研究生”这样的名词,父母平日里连大学有什么专业都数不清楚,一说起学校的事,总说他们什么都不懂,让我自己拿主意就好,今天竟然会问起这样连我自己都不曾想过的问题。
“我啊,妈,不急,还早呢,到时候再说。” 我绕过母亲,坐回自己的凳子上。
母亲心里是藏不住什么事的,就像庞大的漏斗残留不住一滴水。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一五一十地说起了梅燕家的事。母亲满脸愁容地说:“这个研究生读出来虽然好,但咱们农村人,哪有钱供孩子读这么多年书啊。梅燕这娃喜欢读书,又这么想读这个研究生,她爸妈就是不同意,今天下午找我聊了两句,这孩子还抹起眼泪呢。”
“你傍晚去找梅燕妈讲这个事了?”父亲问道。
“是啊,人家梅燕读得去书,贷款也该供孩子读下去,不能耽误了孩子的一生啊!可是梅燕妈吧,连手机都不会使,哪会想这么多,我就去给她妈做了一下思想工作。”
“你这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连扁担倒下去都不知道是个一,你还去给人家做思想工作,简直笑话。人家父母不同意,肯定有人家的考虑,每个家的情况都不一样,你不要去瞎掺和。”
话音刚落,母亲脾气就上来了:“什么叫瞎掺和?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不是?……”接下来就是无理地争吵。每次都是这样,最后总是以父亲的离开而平息。
梅燕姐先我两年考上大学,中考的时候,父亲死活让我报考她就读的学校,似乎只有这样,我才会有点前途,还好我考上了,自然和她成了高中校友。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背着父亲改了报考的大学,才没和她再同校,之后也就没怎么联系过了。今年她已经大四了,听母亲说她大学成绩很好,学校很多老师都建议她读研。可她母亲认为,这六年来花钱供她读高中和大学,她大哥和三妹心里已经积怨够多了,现在三个孩子都到成家和用钱的年纪,这一碗水要是再端不平,家里迟早要乱。
梅燕还有个哥叫大松,比我哥大四岁,平日里总是和我哥一起出去做工地,现在都二十八了,还没处到对象。去年大松和镇里的一个姑娘走得蛮近,有一天还把人家姑娘带回家来了,这可让他爸妈笑开了花,刚三个月大的鸭子都宰了来招待她。可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人家姑娘因为大松没有自己的房子,不愿意嫁过来,后来听说那姑娘嫁给了黑土村的一个小伙子,他家有三层房子,那琉璃瓦铺盖的尖顶,大老远都能看得到。大松哥因为这事埋怨了父母很长一段时间,说到底还是责怪父母把家里的积蓄都供梅燕念书了。在这个流行外出打工的年代,乡下的姑娘大多都嫁到外省去了,这穷乡僻壤的,自己没栋体面的房子,哪个姑娘愿意嫁过来受罪呢。这事让梅燕父母心里难过了许久,决心等明年梅燕毕业了就给大松盖新房。
三妹比我小五个月,小时候在村里的小学念书时,我们还是同班同学。不过大多数人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享受完就辍学了,有的是对念书没兴趣,有的是急着要赚钱,三妹初中没毕业也出去打工了,前年认识了厂里的一个外地小伙,过年还带回家见过父母,知道父母准备给大哥盖房,自己也讨起了嫁妆,可争到最后,总归还是埋怨父母只肯花钱供姐姐念书,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计算得过于寒酸。
从梅燕提出想继续读研的那天起,她家里的矛盾就没停过,眼看着父母又多了些白头发,海燕姐的心呐,是一天比一天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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