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欢乐》写了多长时间?
莫 言:两个星期。当时我的中篇都是一个星期,《红高粱》一个星期,《天堂蒜薹之歌》28天,所以我几十年来的创作时间累计起来不到三年,其他时候都在干嘛?如果写三十年呢?
张清华:其他时间是在准备。
莫 言: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现在说哪怕三十年里面写了十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成果?作品多出三倍来才对。
张清华:这是“创作”和“写作”的差别。写作是一种工作,每天都是一种工作状态,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弄杯茶往这一端,电脑前一坐,就开始写作。这是职业化的、常态的一种工作性质的写作;对您来说,可能就是漫长的等待和孕育,然后突然出现,进入疯狂的创作。
莫 言:但愿还能回到年轻时候写《红高粱家族》,写奶奶去世时那种迷幻的状态,写《欢乐》里面齐文栋喷洒农药的那种感觉。
张清华:这样说吧,您骨子里也还是个诗人,没有诗人一样的创造激情和灵感式的突如其来,可能您的作品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异样和“魅性”的感觉。
莫 言:在中国因为“中篇”的命名法,埋没了很多作品,法国人的一部小说也就是五六万字。我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牛》,《欢乐》《筑路》等篇,如果把它们略微扩展,就是长篇。一个“中篇”,通常不在大家的视野之内,也很难将其作为一本书单独出版。像《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牛》的幽默感,我认为在我的小说里是独树一帜的,但都没有办法像长篇那样得到读者重视。
张清华:《牛》我在当时看时,确实觉得太震撼,它对于一个牲畜的生命也是写得那样生动,纤毫毕现,摄人心魄。
莫 言:一位旧日的朋友,说他的太太读《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笑得在床上打滚。如果我把它写成一部小长篇,八、九万字,单独成书,保持风格的统一性,不就使我的风格更丰富了吗?《欢乐》也是一样,如果我把它再加上两万字,不就是一部用第二人称写成的很有风格的长篇吗? 这样,影响肯定比中篇大。
张清华:确实“中篇小说”这种体制和认知,可能埋没了一些本来有可能非常重要的作品。不过这也许就是一部作品的“命运”罢。我觉得都不用改了,因为所有的作品都已经成为历史了。
莫 言:这确实不能改,再改没有意思了。它作为一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能再改了,还可以再写。短篇小说我还是要写,我还有几部写了一半的话剧,已经构思了很多年的,但不知道何时能完成。
张清华:不断有说法,言之凿凿说您在写长篇,最近有写长篇的计划吗?
莫 言:长篇放到最后吧。我也很遗憾,大家对我的长篇充满期待,很多人问过:写长篇了吗?我说没有,写剧本呢。大家都认为长篇是衡量一个作家最高的标准,这实际上也不对,长篇短篇不是标准,契诃夫一辈子也没怎么写长篇,也很好。汪曾祺先生也没写长篇,当然还有鲁迅。写剧本,曹禺先生一辈子也就那么几个剧本,也是大师。
张清华:有传世之作足矣。
莫 言:但是长篇还是要写一个,在我有生之年再写一部长篇。
张清华:我预感可能不止是一部。
莫 言:要写的素材,五部恐怕也够了,但不知道能不能有力量写完。
过去三十年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作品
张清华:最后一个问题:我一直有这么一种感觉,用黑格尔的话讲叫“时代精神”或者叫风云际会。我感觉中国文学真正风云际会的时代可能已成为历史,比如说从1985年新潮文学的风起云涌,到1987年先锋小说的次第登台,上世纪八十年代实现了文学的变革,九十年代实现了文学的收获,世纪之交以来是一个变奏和多元的时期,但是总体上我感觉,从文学本身的发展规律来说,可能一个“黄金时代”甚至“白银时代”都已结束了,眼下或者以后,不过是“黑铁时代”或者“塑料时代”了。这是我个人的一个感觉,不一定对。每个人都是个人中心主义的经验方式,可能把自己的生命经验投射到历史当中,对历史会产生一种偏差性的认识。就您来说,以您的体会,当代文学过去的三十多年,您亲身经历的三十多年,是怎么评价的?对眼下文学的场域氛围,这种新的历史境遇,是怎么看的?未来又有什么期许和判断?
莫 言:我认为现在低估了过去三十年的文学成就。我是不同意当代文学这三十年不如现代文学那三十年的说法,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还是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作品。现在大家谁说了也不算,再过三十年回头看,也许那时候看的更清楚。
至于当下和今后的写作,这个不敢妄言。我没有充足的阅读量,我对当下的这些作品,除了几本重要的刊物偶尔翻一下,缺乏广泛的阅读。任何一种对一个时期文学的判断,首先要建立在广泛阅读、起码把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作品读一遍的基础之上,你没读几部作品,凭感觉妄下断言是不靠谱的,也是最不负责任的。
至于未来,我相信一句话,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作家,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文学,现在不能拿我们的作品跟曹雪芹的《红楼梦》来比较,这不在一个比较的语境里面,只能拿我们这三十年的文学跟国外同时代的文学来比较,放在一个世界文学的范围之内,也就是说,不能把现在我们的生活指数跟唐朝的人比较,你比什么?唐玄宗也没用上手机,杨贵妃也没戴过手表,还是放在一个世界范围来比较我们的三十年,我认为我们不比别的国家的作家写的差。
像我们这批五十年代出生,包括六十年代出生写苦难的作家,如果描写当下的生活,肯定写不过“90后”、“00后”,人家是接地气的,我们是不接地气的。要写的人物也还是我们周围的人,你不能全方位的了解这个社会各个层面、各个年龄段的人的状况,你要写出一部具有广泛涵盖性的、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生活的本质的作品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还是寄希望于年轻人,他们应该写。我们还是写一些我们的边角剩料,写一些素材仓库里面所残留的那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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