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我注意到,您大约是头一次使用了戏曲形式写了《锦衣》。确乎茂腔戏曾给您童年很多影响,但毕竟尝试写作这类体裁,还是与正统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不一样的。是怎么忽然想起要写一部真正的“戏”的呢,能否详细谈一谈《锦衣》的一些写作背景?
莫 言:戏剧是我多年的梦想,我以前写过几个话剧剧本,包括《我们的荆轲》、《霸王别姬》,都在北京的话剧舞台上演出过好多轮,也引起较大反响。这里要插一句,昨天有人给我打电话,原本2月17日美国休斯敦要上演我的话剧《霸王别姬》,但是演虞姬的女主角王奕童,在路上不幸发生车祸受伤,车上很多人都受伤了,幸好没有生命危险。我衷心祝愿这位演员早日康复,这出戏演不演倒无所谓。我应该在国内给她烧一柱高香,向她表示感谢。写话剧,我确实有些经验和体会,一个剧作家坐在剧场里观看舞台上搬演自己的剧目,真的很享受。写小说,读者读你的书是在悄悄中进行,作家不知道这个读者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读你的书。但是在舞台上、在剧场里,作为一个观众,你会看到人们用什么样的情绪来看你的戏,你所设计的那些认为会引起观众反响的情节、台词会立刻得到验证,你认为这个地方会有笑声,确实有了笑声,那么你还是能够准确的把握观众;如果你认为这个地方是很沉重的、很痛苦的,假如你在剧场里面听到抽泣之声,也说明你的预测是对的。
戏曲是我最早接受的艺术熏陶,因为我的故乡有茂腔,茂腔是一个流传地域很小的地方性戏曲,影响所及也就是东到青岛,西到潍坊,北到昌邑,南到五莲。所演的剧目多数是移植自其他剧种,内容也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忠孝仁义、轮回报应这些传统题材。茂腔是我从小接触的艺术,对我影响很深,带着童年的深刻记忆。我曾经说过,假如我的故乡有旋律的话,茂腔的旋律就是我故乡的旋律。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就有过写剧本的梦想,曾经动过念头要把“孙文抗德”这个发生在高密的历史事件写成一部戏。(后来写成小说《檀香刑》)但也就是一个想法而已,我当时的水平是无法完成的,拿起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千字的不成形的东西而已。
《锦衣》这个剧本,2015年的时候我已写出了初稿,2017年8月把这个初稿拿出来,有了修改的灵感,就把它锻造成形。素材来自于童年时期母亲给我讲的一个公鸡变人的故事。说以前有一个大户人家,闺女长得很漂亮,到了及笄之年死活不出嫁,她母亲心怀疑虑,晚上悄悄听女儿的门边,每到夜半三更时分,便听到女儿的房间里传出男女的嬉戏之声,好像一个男人在里面说话。第二天追问女儿,女儿刚开始不说,母亲再三逼问,女儿只好交代,说每到夜深人静就会有一个翩翩少年,身穿一件华丽的衣服跟她约会,每到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就穿上这衣服匆匆而去。母亲教女儿说下次他来的时候你把他的衣服藏起来,看他怎么办。女儿还是听母亲的,第二天美少年来了以后,她便把他的衣服藏在了柜子里,鸡叫头遍少年要走,找衣服找不着,苦苦哀求,她坚决不给。少年无奈叹气而去,第二天早晨大雪,早上一开门满地白雪,鸡窝一打开,钻出来一个赤身裸体、一毛不挂的公鸡。
我常常在想,大雪地里面蹦出来一只光秃秃没有一根毛的公鸡,是一种多么尴尬的形象。当时我也做了笔记,我说最好让这个姑娘立刻打开柜子,一看满柜鸡毛,她把这鸡毛全抱出来,鸡毛在空中纷纷扬扬,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地重新回到鸡身上去,公鸡飞上墙头,忽作人语说:“我是天上昴星官,贬謫人间十三年,今日期满回天去,有啥问题找莫言”(笑)。
当时写完初稿,感觉到仅仅写“公鸡变人”的故事意义不大。你再怎么写能超过《追鱼》吗?能超过《白蛇传》吗?超过不了。后来看一些资料,看到清末民初时,山东地区有大批的留日学生,一部分是官派;一部分是自费。因为科举废了,民间的有钱人家就让自己的子弟去日本学习。有的学军事,有的学工业。大多数山东留日的学生都被孙中山发展为信徒,然后回国内闹革命。孙中山他们在广州闹,在武昌闹,还有一帮留日的学生在山东闹,几乎每个县都有。清政府对这帮归国的学生如临大敌,抓住杀无赦。我想把这样一个清末民初时山东学子留日归来闹革命的事件跟“公鸡变人”故事结合在一起,使这个神话有了一个大的历史背景,然后把神话解构掉,这个戏就算完成了一个现代的改造。即革命党人利用民间传说,把自己的妻子变成了一个革命道具,引诱满清的县令带着他的武装出来处理公鸡变人的荒唐案件,而革命党则乘虚而入攻下县城,完成了高密县的革命。
当然,这样的故事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戏曲跟小说不一样,戏曲的故事都是比较简单的,经不起推敲,皇帝出面所有矛盾全解决,然后高高兴兴,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合家团圆,类似这么一个模式。所以它重点还是在写唱词,老百姓记住的也不是情节,记住的是唱段。老百姓看戏,刚开始看故事,后来是看演员,同样一部《白蛇传》,程派是一种风格,梅派是一种风格,张派的又是一种风格,每个角儿演的都不一样,所以后来就是看角。我看看你怎么唱,我看看他怎么唱。这就是戏曲的迷人之处,也就是一部戏可以反复不断唱来唱去的原因。它跟小说不一样,当然伟大的小说也经得起、也耐得起重读,但是大多数小说也就是看一遍拉倒。戏曲舞台,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这些帝王将相的戏,能够真正给人印象深刻的也没有多少部,大多数也都是偶尔作为一种历史遗产拿出来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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