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速之客
季武杀死王锦堂,为表弟于老六报了仇,在山上躲了三天。每天,他将干粮就着泉水聊以塞肚,夜来宿在一个山洞里。
当年,他,年仅二下来岁,作为蔡锷护国军的一员,随军东征,负伤后与部队失去联络,在老乡的帮助下,转移到打鼓附近的一位亲戚家中养伤。医生陶世杰,这时也恰好住在那里,就为他医伤。全凭陶二公的悉心治疗和护理,他李武才免于到阴阳分界处的那一边去报到。他因而感激陶,更尊重和仰慕他的品行、学问,遂尊称陶为“世伯”;陶也给他留下地址。十多年前,他曾因寻找姑母而到过陶家,并在隔壁的郑二爹家作过客。这些年来,他浪迹萍踪、闯荡江湖、九死一生,都始终不敢忘记陶的好处。这一次,他远道而来,寻访表弟,却不料于老六惨死,他在祭奠过表弟的亡灵,拜扫过姑母的坟茔之后,为表弟报了仇。诸事完毕,但他并不忙于远走高飞——他要听听风声,然后去拜望恩人陶二公。
三天来,风平浪静。他无事,静坐而思。想起自己近些年来的生活,想起早丧的父母,想起散失的亲友,不禁喟然长叹。风云变幻,半世沧桑,人事沉浮。昔日那些曾经生死与共、患难相扶的友人,早已风流云散——有的乔迁,有的竟作刀头之鬼!遗臭留芳,多得其所。当年的一位把兄,而今竟当上了国民党的师长,前些日子,曾有信来要“招抚”他,被他断然拒绝!因为季武已经成了一名共产党员。姑妈早死,丢下唯一的表弟,而今已先他而作古;可是,表弟的一生,虽不是轰轰烈烈,亦可称得上“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啦!也不枉了姑妈生养他一番。关于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革命,自己不仅是耳闻,还亲自目睹。那一回在广州,一位女共产党在台上演说,讲得那么好,自己也为这鼓掌,一会,荷枪实弹的反动军警冲散了会场,自己不是暗暗地保护过那位女的吗?又一回,在川北某县与一群流氓厮打而锒铛入狱,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将自己打救出来的呢!正是从那时起,自己对共产党有了认识,有了感情。目睹反动政府的腐朽无能,国家民族灾难深重,有志之士本当奋翮而起,方不愧为炎黄子孙,然而,当年护国军健儿的那种雄风英姿并非早已烟消火灭而荡然无存,自己又已经三十好几了,何必再去受那严格的管束、过那艰苦的军旅生涯呢?!不过,那嫉恶如仇、见义勇为的秉赋,倒是自己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历尽沧桑而无变异,饱经苦难而不磨天,直到那一天肉体不存在了,那一天它才能泯灭。而眼下,谁知道自己竟因表弟的作为而大受感动,而看清了自己应该奔走的方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曾把文天祥的名言奉为座右铭,而意想不到的是,文墨不通、默默无闻的表弟倒先走了一步!自己通过同红军伤员张排长的接触,也是深有感触,大受启发。
……
这一天,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下山朝茅坪坝走来。
这几天,偶尔会看见一些散兵游勇从山沟里经过。这是敌人的部队被打垮、溃败下来的。这些家伙,到处鬼窜,带来混乱,却也带来一些关于红军的消息。秦雪珍听到这些消息,很高兴。可是她还必须时刻提防这些家伙的破坏性。眼下,丁亮和王力生的伤势都已经大好了,体力也慢慢得到恢复,在商量寻找部队的事了。因而,她也时时告诫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也是最紧要的关头,更来不得半点粗心大意!正如丁亮听说的那样:“要充分作好应付‘突发事变’的准备!”
这一天早上,太阳刚刚爬上东山头的时候,从临河镇方向,走来一个头戴破草帽,身穿老粗蓝布旧袄褂的人。此人约是三十多岁年纪,又高又瘦。他肩着一个清明斗、几首坟飘,哼着川戏《杨广逼宫》,绻缩着身子,犹如一只毛发凌乱的哈叭狗儿,边瞧边嗅地进了茅坪坝。倏地,他停了哼哼,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而后径直朝郑二爹的屋子走去。
郑二爹恰好走出来。面对来人,老人不胜骇异,自言自语地道:“这不是陶二公的外侄黄三虾子吗?”
“是的,我就是黄三虾子,就是就是。你老人家记性还好。”黄三虾子立刻嬉皮笑脸地迎上来,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嘻嘻,二老辈,久违了!新年快乐嘛,咹?小侄今天是特来跟二老辈拜年。”说着,从腰里掏出一小包东西,“这是小侄特地托人从仁怀厅带来的一包桃片糕,挺香挺甜挺柔软的,比临河镇做的好多喽。”接着双手捧过去,“些须小礼,不成样子,二老辈休见笑。”
看到他这一番表演,这一副奴才相,郑二爹立刻心中有气,厌恶地说:“你,果真是来给我拜年的吗?”
“呃?哦,是——是是是。”黄三虾子的一对贼眼正在到处偷看,听得问,仿佛才回过神来的一般,慌忙说:“嗯嗯,也顺便到舍舅故上祭扫祭扫。请二老辈赏脸,休要嫌弃,不要见外。”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点头哈腰、面带谄媚。郑二爹越看越有气。马上,黄三虾子昔日的所作所为在他的眼前浮现起来。那些年,黄三虾子在陶家起居的时候,郑二爹就看不惯、瞧不起他,而眼前的仍然是那个不成材的活宝。郑二爹记得,前些时候曾听人说,这活宝跟哪位“患难兄弟”跑码头做生意去了,他是几时回来的呢?这时候突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要说果真是来拜年的话,可是,自从他离开以后,一直都没跨过陶二公的门坎,怎么会对于一个不相干的邻居,突然想起要来拜什么年呢?再说,他又咋知道陶二公死了,要来飘什么坟?到底是他的天良忽然发现,还是……他满腹疑团,无法解开。鉴于前次假伤员的教训,他冷冷地把手一推,说:“拜啥子年罗,我们这样人家,不兴作那一套!”
黄三虾子虽然碰了一钉子,却又不便发作——他自有他的来意,咋好随便发作喃!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仍然嘻皮笑脸地说:“二老辈,何必见外嘛,我还要麻烦你引我到舍舅的坟上去呐。”一边在说一边就各自往里进,也不管主人的脸色如何。他把小包往桌子上一撂,屁股往火塘边一坐,又掏出一包“大刀牌”,“烧烟,请。二老辈,烧烧烧噻。”其实那双贼眼,却又滴溜溜地到处偷看了一回。
郑二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对于这种死皮赖脸的家伙,他真感到束手无策而难于应付:理又不想理,撵又撵不走!不过,既然这东西已经进屋来了,也应该探探他的口气,看看他究竟怀的什么鬼胎!于是,他在另一条凳子上坐下来,办杆叶子烟来烧起,说:“东西我不收你的。我只问问你,听说你跑码头去了,几时回来的喃?”
黄三虾子趁机冲开了“磕子”。他从赚钱的欢乐扯到蚀本的苦恼,从旅途的风险扯到世态的炎凉,到人生的艰难,又从云南广三七的行市,说到本地玉兰片的价值,继而谈起四川的麻婆豆腐和西湖纯菜汤……扯南山溺北海、天方地圆地吹个不亦乐乎。郑二爹早就听得不耐烦了,速速将烟杆猛烈地敲了又敲。他却是信口开河地越说越杂劲。
“你哪来这样多牛皮吹哦?”
郑二爹终于耐不住了,火爆爆地说。黄三虾子赶紧“刹车”,碌头碌脑地看着他。
“听倒!我再说一遍。东西,说好说歹我都不会收你的,我也不会有啥子好吃的招待你!清汤汤下白开水,高级点就是老鹰茶。莲妹,你可先煨好等我们。”
“是。爹!”
连妹子立即去生起火。郑二爹看看黄三虾子,把手一指,说:“你不是要到陶二公的坟上去看看吗?就在这后坡上。走吧,我引你去。”
“不,不,不忙嘛。再摆一会龙门阵再走也不迟噻。”
“走噻!”郑二爹威严地逼视着他。在黄三虾子看来,老人眼里射出的两道光,简直就是两把锋利无比的利剑。他虚了,只得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向后坡走去。
黄三虾子慢慢腾腾地走着,时而东望一眼、西瞧一会。看着走在前面的郑二爹,他笑了,认为鱼儿已经将要上钩,他将如何以这小鱼为诱饵,去钓回那大的鱼。那鱼大啦,大得可以使他垂手而得一个保队附的头衔,以及继之而来的一切,而昨天拿在手里的一百块大洋,至今仿佛都还可以掂出它沉甸甸的重量!他因而感激魏歪咀对他的赏识,感激得五体投地。前天,魏歪咀提他出来,当他自认必死无疑的时候——
魏说:“黄立志,”
他趴下去,软软地说:“小的在。”
“你坠下无底的深渊,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阎罗王已经差来了判官小鬼,”
他连连叩首:“小的知罪。”
“只要你虔心悔过,并能以实际行动保证你的诺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以打救你出苦海,普渡你到达光明的彼岸。”
他连忙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响头,宏声朗气地说:“只要老爷开恩,纵令小的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就这样,他由“阶下囚”一跃而为“座上宾”,成了全世界第一个幸运的人儿。一步一步地,他有了官爵、金钱、美女、高楼……他不愿那土牢里的一梦永远只是梦,他要将它变为现实,他果真有跟野狼精、魏歪咀们分庭抗礼的雄心……他一路想着,喜得手舞足蹈,连那清明斗与坟飘都一并随着他的身子摇晃起来。他不禁又扯开了喉咙:
恨杨广斩忠良,谗臣……
尚未“当道”,却迷迷糊糊,恍恍忽忽地听到从天上砸下一个雷来,雷又变成一声断喝:
“走快点!”
他陡地大吃一惊。这一声,吓出他一身冷汗,吓走了他的美梦。他惶悚地抬头一看,原来是郑二爹在叫他,此刻,老人正站在地块大青石上,圆睁两眼。那炯炯射出的两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鄙夷,将他那虚幻的迷宫击得粉碎,使他重回现实世界中来。刺骨的山风刮在人脸上,丛生的荆棘时时挂着他的破袄;马耳丝划破了他的腿肚,那树上的鸟叫、溪中的水吼在他听来是那样的刺耳,而这里的山水树木都分明对他充满了敌意。蓦地,他只觉浑身颤抖,畏畏缩缩地反而越走越慢了。郑二爹再三催促,他只好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地连走带爬,一里多点的山路,好不容易才到了。
郑二爹指给他:“这就是你舅舅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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