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长篇 >> 正文

楠 木 谣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郑先才    阅读次数:36376    发布时间:2014-01-08

第四章 帮闲师爷

 

4-1 

 

又过得数月,时节便也到了隆冬。  

黔北高原,到了隆冬时候,白雪飞扬,玉色茫茫,连月不去,又是一番好景致。每年这时节,桐梓县城里的达官显贵,地方名流,闲下来便都喜欢去县境内的名山庙刹,赏雪吟诗,酬唱应和,并且乐此不疲。  

有了这样的事,令狐县令是必然要被邀请参与的人物。一般说来,只要有了邀请,他都会去参加。但凡做官之人,明白一些的都知道,要想把官做好,做得顺畅,那么,地方上的绅耆父老是得罪不起的。人家肯邀请你,就是看得起你了。你要是托词不去,那就是不给人家脸面。这些人无论于官场,于民间,都是有脸面的人物,一旦得罪了,他们和你作对起来,这就够你麻烦了。多少有一些为官经验的人,遇上这种事情,宁可自己负累,也不得不去应酬一番,绝不轻易拒绝。  

连着数日,都有这样的聚会,并且令狐县令也都被邀请去参加了。在那许多酬唱应和的场面上,县城里一众绅士名流,无不称道抬举他为了给子民祈雨,不辞劳苦,亲自到楠木岭求告郭诚玄道长,终于感动苍天,降下甘露,普济众生,功德无量云云。这些奉承话,谁听着也爽心悦耳,令狐县令听了,也不免高兴。  

这一日,前番在城隍庙里领头做祈雨大会的一众乡绅,乘着夜里下了一场好雪,又于县城西郊猫山崇德观,组织一场诗会,邀请令狐县令去赏雪赋诗。一众乡绅把请帖送到县衙里,交给萧师爷,要他知会令狐县令,于午末时分去猫山,并说至时在山门恭候。  

一般这等事情,萧师爷都不敢马虎,他总是亲自将请帖送到内衙,交给令狐令县,去与不去,由他自己作主。  

萧师爷将一众乡绅的请帖送到内衙,交到令狐县令手里,而令狐县令看了,却半天没有言语。他候上一些时候,见他没有什么吩咐,就退回县衙大堂去了。  

眼看午时就将过去了,去与不去,令狐县令都得决断下来,否则就迟了。如果他自己没有要去参加的意思,这倒还好说,得罪人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如若原本就打算要去参加,一时间没有记住,忘记了,那做师爷的就得随时提醒他,否则,误了时辰怪罪下来,就有你好受的了。  

遇上这种事情,做师爷的左右都不是人。  

萧师爷略略想得一想,便径直来到县衙内堂,谓令狐县令说道:“城隍庙那一众乡绅,邀请县令大人午末去猫山崇德观赴诗会。属下想到县令大人今日正好有空闲,便替县令大人应承了。此时正好是午末时分,县令大人可否就动步?”  

萧师爷不说令狐县令已经看过请帖,而说他自己已经把事情应承了,提醒令狐县令动步起身。他这样说话,却也十分巧妙,如果令狐县令决定要去,他已经给令狐县令留足了面子,如果令狐县令最终决定不去也无妨,最多也就装模作样,埋怨他一番不该应承罢了。  

萧师爷如此说过之后,令狐县令没有多想便答应了,并且让萧师爷随从,两人随即就动身去猫山。

但凡衙门师爷,都是很有学问之人。或因屡试不第,另寻进身之路,走得好的,却也能够走出一条路来;或因家道衰落,不能入学中举,落泊江湖之后,不得不找下一个门第,暂时混口饭吃,因此一蹶不振者,也不是少数。但是,无论何种情况,主子一般都很看重师爷的学问,都要另眼看待,以至于不少师爷,最终成了主子的心腹,很受主子抬举。适才萧师爷万不得已,弄出一番子虚乌有的话,令狐县令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让他去猫山崇德观赴诗会,就不足为奇了。  

萧师爷,名常一,字玄天,祖籍四川璧山县。他于何年何月到桐梓县衙里做师爷,也无从查考。但是,他自从到桐梓县衙里做了师爷之后,于今已陪同四任县令大人了。  

这许多年来,桐梓县衙里来来往往,不断换任县令大人,而且并非都是升迁,也有前途难料之人,只有萧师爷,却做得稳稳当当的,没有沉浮。而县衙里的师爷,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得的,必须是县令大人的心腹才行。新官到任之前,一般都要认真选拔师爷亲随,一同到衙门共事,绝不会沿用前任要员,似萧师爷这样,历经几任县令,一直沿用下来的也不是很多,这便不能不叫人佩服他有些能为了。  

令狐县令与萧师爷去到崇德观,那一众乡绅果然已经在山门恭候,一番寒喧未了,便前呼后拥,维护着令狐县令到道观厅堂落座。少不了又是相互敬酒,猜拳行令,酬唱应和,好一番热闹罢了。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恕不多说。直到申末,一众乡绅方才兴尽,一路从猫山将令狐县令送至县衙。

 

4-2

 

令狐县令从猫山崇德观大醉归来,连着两日未曾视事。到了第三日,他才吩咐管家去呼唤萧师爷,到县衙后院说话。  

萧师爷听得令狐县令呼唤,立即随管家来到县衙后院一间秘室里。秘室里没有他人,就令狐县令一个人在那里坐着。萧师爷与管家进去后,不待令狐县令吩咐,管家便出去了。猛然来到令狐县令内衙秘室,纵然萧师爷见多识广,还是不免有些诚惶诚恐,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令狐县令待萧师爷进到秘室后,起身说道:“萧师爷,这是内室,不必拘礼,请坐下说话。”  

令狐县令如此谦和客气,萧师爷才逐渐放松下来,但还是没有坐下,说道:“县令大人召唤属下有何吩咐?”  

令狐县令笑笑说道:“萧师爷,本官既然让你到这里来了,自然有话与你说。”  

令狐县令一边说,一边亲自倒上一杯热茶,送到萧师爷手上。萧师爷这才在八仙桌的一侧坐下了。  

令狐县令如此尊重萧师爷,萧师爷不免受宠若惊,说道:“县令大人有何事吩咐?属下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言重了。本官今日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有些事情不明白,欲向萧师爷请教罢了。”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有何事不明白?属下若是知道一二,甘愿为县令大人效劳。”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本官到桐梓县上任,时日已逾一年了。但是,县里诸多事情,本官还不甚了了。而萧师爷在衙门里也已十数年,县里大小公事,经历不少,萧师爷可否将所知之事,向本官说说?”  

令狐县令放下县大老爷的架子,将萧师爷请到密室垂询,这一番话也并非虚言假语。萧师爷坐上一会,心里也平静了,说道:“属下蒙县令大人如此抬举,已经不甚荣幸之致,属下今日,正当知无不言。只是属下生性愚笨,于县衙里大小诸事,即使知道一些,也无非皮毛,谈不上有什么见解,就怕县令大人有失所望。”  

萧师爷毕竟久历官场,尽管说得慷慨激昂,但是,这一番话可进可退,也是滴水不漏。  

令狐县令却说道:“萧师爷的能为,县衙里无一人能及,岂能没有见解。萧师爷不必谦虚了,正当教导本官。”  

萧师爷说道:“他人之言,岂能信得。但是,县令大人既然如此看得起属下,属下却也无不可对县令大人说道之事。县令大人有哪些事情不明白,还请明示。”  

令狐县令这才说道:“萧师爷,他事虽然困惑,却还可以缓上一些时日。而勘伐楠木运送京城之事,本官自楠木岭回来以后,想到此事异常艰难,不是轻易可为,就这么拖了数月未提,如今已经超过规定时限。皇家大事,关乎前途,本官再不敢怠慢了,萧师爷可有好办法教导本官?”  

如果是他事,萧师爷绝无难为之处。但是,勘伐楠木运送京城是钦工大事,萧师爷不知道令狐县令底细,岂能轻狂。  

萧师爷沉思片刻,说道:“楠木岭有不少栋梁之材,可堪伐运,县令大人也已亲自踏看了。属下以为,县令大人只需去楠木岭砍伐数棵运送京城便可交差,此事有何难办?”  

萧师爷无疑在试探令狐县令。而令狐县令听了,却说道:“楠木岭沟深谷狭,根本无道路可行。即使短木,也难以运送,何况栋梁之材。本官正要问萧师爷,自朱明王朝始,这数百年间,桐梓县砍伐运送楠木,从未间断,实不知这些栋梁之材,怎样从楠木岭运送出去?”  

令狐县令从楠木岭回到县衙,已经数月,却只字不提如何砍伐运送楠木之事。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始终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何打算。然而,令狐县令此时反复言说在楠木岭砍伐楠木运送京城之难,萧师爷岂有猜不到他的心思之理。令狐县令让他到县衙内堂秘室的用意,他也然明白了。  

令狐县令心里有底了,便不慌不忙说道:“县令大人那一日去到楠木岭,也已亲眼看到那许多栋梁楠木了,难道就没有看出一点眉目来么?”  

令狐县令说道:“不瞒萧师爷,本官正为这事困惑。”  

萧师爷摇摇头说道:“县令大人不是困惑,而是在考较属下。”  

要是换了他人,就是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和县大老爷说话。但是,令狐县令听了萧师爷所言,却没有恼怒,说道:“萧师爷,照你所言,楠木岭如今还有那许多上好楠木,其中必有缘故。只是本官眼拙,确未看出丝毫眉目,还望萧师爷明言。”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如果是这样想,属下可就有一番话要对县令大人说了。”  

萧师爷说罢,向室外渺了一眼。  

萧师爷也真够大胆了,他先前那一句话,如果令狐县令怪罪下来,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既然令狐县令没有怪罪,那么,这时候他就该收敛一些,不该如此不知道进退。  

令狐县令却依然未动声色,说道:“萧师爷,这是秘室,有话但说无妨。”  

萧师爷这才说道:“属下实话对县令大人说吧。自朱明王朝在楠木岭设置伐木厂始,于今已有三百余年。这三百年间,真要是砍伐运送,楠木岭即使有再多的栋梁之材,恐怕也丝毫无存了。但是,如今楠木岭尚有如此之多逾百年的栋梁之材,这之中的道理,县令大人只需想得一想就清楚了。”  

令狐县令说道:“不瞒萧师爷,本官自从在楠木岭见了那许多栋梁之材,心里就一直在想这之中的道理。本官以为,这都是去楠木岭的道途艰险之故。除此而外,难道还有本官未曾想到的其他缘故?” 

令狐县令说道:“至于道路艰险,县令大人已经亲自看到了,属下就不多说了。但是,就属下看来,去楠木岭的道路固然艰险,如果真要砍伐运送的话,只怕再艰险也有人冒死争功。”  

萧师爷说到此处,突然把话顿住,不往下说了。  

令狐县令暗笑,这萧师爷还真是一条蛔虫,话都说到本官心里去了,还拿什么架子。他心里这样想,表面却若无其事,说道:“萧师爷,这数月来,本官也一直这样想,就是没有想明白这之中的疑问,还请萧师爷点拨。”  

令狐县令城府深浅,萧师爷岂有不知之理,说道:“县令大人,如何砍伐运送楠木之事,三言两语也难说得清楚。属下暂且不言,先给县令大人说道一些闲事如何?”  

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萧师爷到底要给令狐县令说道什么闲事,且听下回分讲。

 

4-3

 

萧师爷有意卖关子,不言正题,非要说道什么闲事,令狐县令无奈,在心里说道,且听他说道说道再说,便也仍旧不动声色,同意了。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有何好听的故事,就多说上一些也无妨。以后得便时,本官也不妨学着说道说道。”  

令狐县令俨然无甚主张之人,萧师爷说什么好,他便也说什么好。遇上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之人,萧师爷也然知道不是轻易可以相与,得处处小心。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前日至楠木岭,可否听说楠木岭有三宝?”  

萧师爷突然说到楠木岭有三宝,令狐县令不知所指何物,甚是诧异,说道:“本官前日去楠木岭,虽然在青龙观歇宿一夜,但是,到底来去匆匆,却也未曾听得说楠木岭有何宝贝之事。” 

萧师爷说道:“楠木岭三宝,县令大人未曾听人说起,倒也罢了。但是,县令大人可否听人说到楠木岭的歌谣?”  

那一日傍晚,令狐县令在楠木岭青龙观,除了听到郭诚玄道长在月庐上唱了一曲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之外,再没有听到谁唱什么歌谣了。  

令狐县令说道:“不瞒萧师爷,本官那一日在青龙观,就只听得郭诚玄道长在月庐上唱了一曲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不知道这可否就是萧师爷说的什么歌谣?”  

萧师爷笑笑说道:“楠木岭月庐苏秀才,与青龙观郭诚玄道长要好,两人常在一起唱和苏东坡的词曲,县令大人到了楠木岭,碰巧听到了,这也是缘分不薄。但是,属下所说歌谣,并非苏东坡的词曲,而是楠木岭的民谣。”  

令狐县令说道:“似萧师爷这么说来,本官在楠木岭却也未曾听得有什么民谣。”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既然在楠木岭未曾听人说到,属下不妨将这歌谣说与县令大人听听。”  

但听萧师爷说道:  

楠木岭,三件宝,苏帖美人玉长箫。  

三件宝,好不好,皇上见了也弯腰。  

歌谣内容很简单,也很流畅。萧师爷说罢,令狐县令也感到多少有些意思。但是,歌谣所言苏帖、美人、玉长箫到底为何物,他并不知道。想到那一日,他在青龙观郭诚玄道长的云房里,也已见到了一幅苏轼手书的横幅。以此看来,楠木岭苏氏族人手中,说不定还真有苏东坡手书的苏帖。如果真有的话,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无价之宝了。至于玉长萧,他一日在郭诚玄道长的云房里,倒是也看到墙上挂着一支竹箫,但是,那支竹箫看去却很普通,似乎与萧师爷所说的宝物联系不起来,难道真的物不可以貌相,他自己也已错失了一睹无价之宝的良机。如果说这苏帖、玉长箫,令狐县令还勉强可以说知道一些的话,那么,除此之外,楠木岭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样,他在楠木岭那两日,却也未曾见得,这便无从说起了。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所说三宝,本官在楠木岭那两日,虽然未曾听人言说,但是,想来能够叫皇上也弯腰的宝物定然不差。萧师爷倒是细致说与本官听听,本官也好长些见识。”  

这首歌谣,楠木岭无人不知,而歌谣所言之事,也并非虚言狂语。所谓苏帖,并非郭诚玄道长云房里那幅苏东坡的真迹,而是苏东坡贬谪到海南天涯海角为官时,特意为后代子孙练习所书的临摩帖本。苏东坡所书帖本共三本,楠木岭苏氏族人珍藏有一本。似这样的稀世珍宝,苏氏子孙必然小心珍藏,秘不示人,轻易不可能得见。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使楠木岭苏氏族人,也只有入学拜师后,才可在月庐里拜见一次。以后描红,皆是老师的摹本,真本再难得一见。至于族外之人,要想见得一见,几乎就不可能了。即便郭诚玄道长与苏秀才那样的交情,也都只能看到摹本,至今也没有缘分看到真本。  

令狐县令在青龙观郭诚玄道长云房里,已经亲眼见过苏东坡真迹。他是进士出身,知道苏东坡留给后代子孙临摩习练的书帖,定是穷尽心力所写,非一般书家作品可比。听了萧师爷一番叙述,他于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本官在青龙观,得以见识苏学士的真迹,已经缘分不浅了。他日要是还有缘分,得以见识苏氏族人秘不示人的至宝,那么,千里迢迢,到桐梓县为官一任就不枉然了。”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是福厚之人,只要县令大人诚心,说不定还真有那缘分呢。”  

令狐县令说道:“只怕本官今生不会有那缘分了。”  

萧师爷笑笑说道:“县令大人,至于苏帖,属下就只知道这些了。”  

令狐县令说道:“也罢。苏帖之事,本官也听明白了,萧师爷再说说他事如何?”

 

4-4

 

自古言,深山出俊鸟。楠木岭山灵水秀,得天地之厚,岂能没有美丽姑娘。  

楠木岭有一个很美丽的传说。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书生途经楠木岭去遵义府。那一日,他走到楠木岭书卷棚村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留意一看,原来村头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姑娘美目流盼,光彩照人,而他却有几分羞涩,以至于不敢多看那美丽的姑娘一眼,便急匆匆地走过去了。  

那书生从书卷棚村头走过去以后,脑子里便总是想到那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的身影。想着想着的,他脚下就象生了根一样,怎么也走不动了。想到刚才就那么急匆匆的从那美丽姑娘的身边过去,甚是后悔,于是,他决定不往前走了,随即回头去找那美丽的姑娘。但是,当他再去那村头时,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个美丽的姑娘了。他很失落,就象丧魂落魄似的,再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了,从此便在那寨子之中住了下来,每日就去那村头等候,等候那美丽的姑娘再次出现。  

一连数日,那书生就那样站在书卷棚村头,望眼欲穿,痴痴地等候那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可是,那个美丽的姑娘此后再没有出现了。他不甘心,每日照常去那村头站着等候,不到日落夜近,决不离去。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天,他终于等到那个美丽的姑娘在那村头出现了。他高兴得忘乎所以,迅速跑到那个美丽的姑娘面前,但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却是另外一个人,不是那一日他见到的那个楚楚动人,十分美丽的姑娘。  

那个书生还是没有失望,他依旧那样去那村头等候。这之后,那村头每日都有美丽的姑娘出现,也一样的楚楚动人,但是,却始终不见他心目中那个美丽的姑娘出现。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感慨良久,赋诗一首:  

书卷村头捧书卷,不知是人还是仙。  

一片痴心付日月,等她千年也不冤。  

那个书生如此写罢,从此就留在楠木岭书卷棚不走了,依旧天天去那村头等候。  

如此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天,那个书生心目中的美丽的姑娘终于出现了,他好不高兴。奇怪的是,这之后一连数日,这村头就只有这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别的美丽的姑娘,一个也见不着。他想上一想,方才醒悟,原来,这个美丽的姑娘一直在他身边出现,只是由于这村寨里的姑娘们都很美丽,他心目中的这个姑娘反倒成了一种幻影,他因此见了每一个美丽的姑娘,都觉得似是而非。这时候,这村头每日只有这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他心中的幻影没有了,眼里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事物,才感到这就是他那一日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了。但是,那个书生却没有想到,这是他的痴心让这村寨里的姑娘们感动了,有意商量之后,才有意这样点化他。 

楠木岭的姑娘们,不仅一样美丽,而且也一样善良。

这故事很动听。令狐县令问萧师爷说道:“楠木岭的姑娘真有这故事里说的这么美丽?”

萧师爷说道:“不瞒县令大人,这虽然是故事,但是,说楠木岭的姑娘美丽绝对没有错。过去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如今楠木岭,就有一个赛过天仙的美丽姑娘。县令大人可否听人说起?”

那一日,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在青龙观里歇宿,第二日便急匆匆的回到县城了。他除了在道观里见过一众道士之外,余下就没有再见到什么人,何曾听人说到过,楠木岭还有什么赛过天仙的漂亮姑娘。

令狐县令说道:“本官那一日在楠木岭,来去匆匆,却也未曾听人说过,楠木岭有什么赛过天仙的美丽姑娘。”

萧师爷说道:“也罢。那么,县令大人前日去到楠木岭,可否又听人说到过月庐的事情?”

令狐县令说道:“月庐的事情本官倒是听小道童说过了。但是,那个小道童却也未曾说月庐上有什么漂亮姑娘。”

萧师爷说道:“那小道童都对县令大人说过些什么事情?县令大人可否说来属下听听。”

令狐县令说道:“这有何不可。”

令狐县令遂将那一日小道童所言,细致给萧师爷复述一遍。萧师爷听了,方才明白,说道:“县令大人还未曾去月庐,这就难怪不知道那个美如天仙的姑娘了。”

萧师爷如此一说,令狐县令也已知道,萧师爷所言楠木岭那个美如天仙的姑娘,定是出自苏氏族人了,便说道:“照萧师爷这么说来,那个美如天仙的姑娘莫非就在月庐?”

萧师爷说道:“正是。”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萧师爷接着说道:“县令大人,这个美如天仙的漂亮姑娘名叫苏四娘,她是苏秀才的小妹,一直随苏秀才住在月庐。”

令狐县令到底是儒家学人,一县之主,尽管在内衙秘室里说话,也不便与萧师爷多说道什么天仙美女之事,便说道:“萧师爷,苏四娘之事不说也罢,说说玉长萧之事如何?”

令狐县令不想继续听萧师爷说道苏四娘之事,萧师爷也只有作罢不再说了。

 

4-5  

 

说到玉长箫之事,话就长了。

这事还得从钓鱼台说起。钓鱼台不仅风景优美,而且还是五代列国时土司衙门所在地。是时,钓鱼台土司姓陈名信,字博豪。陈信做土司时,很想有一番作为,曾经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于安徽徽县引来种猪,发放辖区百姓喂养,以饱衣食。徽猪繁殖力强,长势旺盛,远胜于饲养本地土猪。不出数年,桐梓县内,远近百姓,尽皆争养,因此而致富者数不胜数。百姓为了感谢土司陈信功劳,特地为他建立生祠,终年烧香礼拜,祈求福佑。不仅如此,但凡百姓新修了猪圈,为了养猪顺利,还要在新修的猪圈里,给土司陈信烧香礼拜,做一番仪式。这种仪式称为还圈门。如此一来,土司陈信享受世人香火就分外多了。

但是,享受世人香火多了,并不见得就是好事。这便有那嫉妒好事之人,煞费苦心,为土司陈信编排了十分荒唐的流言。流言说道,土司陈信十分好色,但凡见了漂亮女子,必定强纳为妻妾。不仅在钓鱼台有四室四院,而且还于辖区内各地建有无数别院。土司陈信妻妾成群,淫乱无度,一旦有了兴趣,便强令一应随从轿夫,立马起程,不分昼夜,到各院所与妻妾欢娱,一刻也延误不得。一应随从轿夫,稍有怠慢,定杀无赦,不少随从轿夫,便为此枉送了性命。

这之后,便有了一个也已说道了数百年的故事。故事说道,一日夜晚,一应随从轿夫奉命,送土司陈信到高桥鸭塘别院,与妻妾欢娱。一应随从轿夫行至芦溪恩滩桥头,实在苦不堪言,于是,乘土司陈信不备,一声吶喊,连轿带人,摔下芦溪,土司陈信为河水淹没而死。至今,土司陈信于芦溪恩滩桥头蒙难处,人们还称为官塘。这故事一直讲到如今,内容没有改变。但是,土司陈信之死,却并非这故事所言。

却说那一应随从轿夫,谋杀土司陈信之后,知道闯下大祸,便一哄而散,逃之夭夭。而土司陈信落水后,尸首一直不知去向,一只随陈信去高桥的家犬,便终日在芦溪恩滩,沿河上上下下,声嘶力竭,吠叫不已。数天后,那只家犬终于看见土司陈信的乌纱帽浮出水面,遂不顾死活跳入急流之中,将那顶乌纱帽衔上岸来,一路疾跑,去鸭塘土司别院报了凶信。至此,土司陈信于高桥鸭塘别院的一众妻妾,方才知道土司陈信已经遇害。土司陈信的那一众妻妾,还算知恩知义,一阵悲伤之后,便将土司陈信的乌纱帽埋葬在鸭塘。这就是后来土司陈信于高桥鸭塘的衣冠冢。

土司陈信蒙难遇害之后,人们愈是记着他的好处,不仅照常为他烧香礼拜,而且还将他奉为尊神。芦溪恩滩桥头官塘,以及高桥鸭塘等地,还为他建有小庙,四时香火不断,不绝祈求纳福者。

但是,土司陈信在芦溪恩滩桥头,被一应随从轿夫谋害,摔下大河,并没有淹死。他被云游路过此处的道人——陈抟老祖救起来了。

陈抟,道号扶摇子,五代列国时人,与是时名满天下的八仙齐名,尤其与八仙之一的吕洞宾要好,是继老子、庄子,以及道教创始人张道陵之后,道家杰出的思想家和代表人物,道家一众弟子奉其为天师、真人,世人尊称陈抟老祖。五代后周时,陈抟老祖在陕西华山修道,曾经与大宋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有过接触,留下了一段世人皆知的佳话。

其时,赵匡胤尚未得势,正闯下大祸,流亡各地。

那一日,赵匡胤逃亡到华山,见陈抟老祖正与一个道人下棋。他不知道这两个下棋的道人是谁,便也想凑凑热闹,竟然不知道天高地厚,提出要与陈抟老祖相博较艺。而那与陈抟老祖正在下棋的道人不是别人,正是八仙之一吕洞宾。

 吕洞宾是八仙之中最爱热闹的人物,赵匡胤要与陈抟老祖下棋博艺,他求之不得,随即与陈抟老祖相顾一笑,拍手说道:“兀那壮汉,你与这个牛鼻子道士下棋博艺,以何物相博?”  

吕洞宾此言一出,赵匡胤脸色立即红似朱砂,甚是羞愧,手足无措,愣了半天没有言语。  

你道赵匡胤堂堂七尺汉子,正年轻气盛,何以如此?原来他口袋中早就已经无分文可取。他既然首先提出与人下棋博艺,岂能无一物作注。他自知理亏,怎不羞愧脸红。如若换了他人,他倒是不惧,天下人无不知道输打赢要的赵匡胤。大不了他又是一番大打出手,绝不会就这样将一口气忍了。可是,他那时面对的却是两个长髯银须,不乏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似此,他才不便耍赖,所以才那样羞愧脸红,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陈抟老祖是老好人,不像吕洞宾那样尖酸刻薄。他见赵匡胤面愧难当,便手拈长须,笑笑说道:“兀那年轻人,贫道看你也不是无银钱之人,你如若拿银钱与贫道相博,贫道可不愿意,你另以他物与贫道相博如何?如果今日没有兴趣,缓上一些时日,有了机缘再博也成。”  

陈抟老祖无疑在为赵匡胤遮掩,给他搭台阶。赵匡胤甚是感激,抱拳施礼,说道:“道长仁爱之心,赵匡胤心领了。”  

陈抟老祖说道:“兀那以何物与贫道相博?如果不愿以物相博,就此罢了如何?”  

赵匡胤说道:“实不相瞒两位道长,也不怕两位道长见笑,赵匡胤今日实也是腰无分文,博艺之事就此罢了。道长宽容之恩,赵匡胤没齿不忘,他日有缘相遇,定当重谢。”  

赵匡胤虽然身上无有分文,羞愧难当,却也还算磊落。陈抟老祖笑笑说道:“兀那下棋搏艺,只是游戏,愉悦身心罢了,年轻人又何必认真。兀那要是有兴趣,也无需什么作注了,贫道就与你相博一回也无妨。”  

赵匡胤向来甚喜与人下棋博艺,心里早就已经忍不住了,直搓手心。但是,自己没有银钱,已经先失了脸面,即使陈抟老祖若是说了,也得忍住,便好歹不说。  

赵匡胤如是尴尬,吕洞宾看在眼里,便笑笑说道:“兀那壮汉,老道士今日替你作主,不妨就放手与这位牛鼻子道长相博一回。”  

赵匡胤说道:“赵匡胤今日身上实也分文没有,且也无一物可以作注,以何物相博?这位道长何必笑话于我。”  

吕洞宾不看赵匡胤,与陈抟老祖再次相顾一笑,然后回头谓赵匡胤说道:“兀那壮汉,今日就以这华山相博如何?”  

赵匡胤说道:“华山并非赵匡胤之物,如何与人博得?”  

吕洞宾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华山是柴家的,兀那今日就把来与这位牛鼻子道长相博,他又如何知道。”  

吕洞宾此语,近似于戏言,谁知赵匡胤听了,果然在心里想道,这华山既然是皇帝家的,他有得我又何尝赌不得。况且,皇帝家也不缺少这一座山,今日就是输了也无妨。  

赵匡胤打定主意,便谓陈抟老祖说道:“就依这位道长之言。赵匡胤今日就不妨与道长相博一回。”  

吕洞宾说道:“君子无戏言。兀那如果输了,这华山从此就是道观的了。”  

赵匡胤说道:“如若赵匡胤输了,自然是此道理。如若赵匡胤赢了,这位道长又将何物与我?”  

吕洞宾说道:“兀那只要赢得了这位牛鼻子道长,难道还愁他没有东西与你不是?”  

吕洞宾说罢,看了看陈抟老祖,两人又是相顾一笑。  

陈抟老祖原本就是忠厚长者,赵匡胤于他印象也已甚好,未用多想就答应了,遂与陈抟老祖放手相博。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他岂是陈抟老祖对手,才到中盘,便不得不推枰认输。  

吕洞宾说道:“兀那果然输了。”  

赵匡胤说道:“赵匡胤自己棋艺不及人,输了便输了。”  

吕洞宾说道:“兀那输了,得立下字据才行。”  

赵匡胤心里想道,这华山又不是我家的东西,还惧立何字据,便说道:“赵匡胤自己输了,还有何话说,与你立下字据就是。”  

这时候,早有道童奉上文房四宝,赵匡胤遂提笔写下“赵匡胤输华山”几个大字,然后便扬长而去。  

赵匡胤远去了,吕洞宾与陈抟老祖方才抚掌大笑。原来,这两个老道人早就已经知道,赵匡胤日后要做大宋皇帝,并且也已知道他今日必到华山,这才设下棋局与他相博,为华山道观赢下偌大一份产业。两人笑罢之后,便将“赵匡胤输华山”几个大字,运一口气送到华山顶上,嵌在岩石中,以为永世不可更改的证据。  

之后不数年,赵匡胤果然建立了大宋王朝,做了皇帝。想到那一日输华山一事,他才明白着了吕洞宾与陈抟老祖的道。但是,那证据已经嵌在华山顶上了,天下人无不知道,他即使是惯于输打赢要的赵官家,也只有认了。

 

4-6  

 

陈抟老祖甚喜云游,他那一日从赵匡胤手中赢下华山之后,便又出外,到各处游览去了。土司陈信在芦溪恩滩桥头遇难那日,他正好从习水县仙源洞道观(今习水县仙源镇内)出来,途经花秋,麻子坝,翻越送郎垭,由鸭塘沿芦溪而上,意欲走恩滩桥头去楠木岭青龙观。  

陈抟老祖行至芦溪恩滩,眼见天色已晚,他便不打算急着去楠木岭了,自语说道,何不趁便去李家寨回龙观歇宿一夜,待明日天亮以后再走不迟。他想定主意以后,便一直往李家寨回龙观走去,不觉间便到了恩滩风雨桥上(恩滩桥头便因为这风雨桥而得名)。  

过了恩滩风雨桥,一路往北上去,便是李家寨回龙观。但是,陈抟老祖到了恩滩风雨桥上,忽然心血来潮,恍然觉得有人对他说道:“陈抟,赶快就此歇息下来,接受你衣钵的弟子也已快到了。”  

陈抟老祖分明听得有人对他如此说话,但是,他定下神来一看,这风雨桥上,何曾见得有一个人影。他甚是疑惑,在风雨桥上站定下来,想得一想,方才恍然大悟,自语说道,贫道在楠木岭青龙观也已久矣,待得有了可接受衣钵之人,贫道就可去了。莫不是今日,贫道要在这里遇上与自己有师徒缘分之人。他这么想上一会,便一纵身,跳到风雨桥顶横梁上,抟身睡了下来。  

陈抟老祖是道家一代宗师,抟身长眠睡功闻名江湖,惊世骇俗。后周皇帝柴世宗不相信他有那好功夫,曾经将他关闭在一石室之中,六十余日不吃不喝。之后,他从石室之中出来,依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至此,柴世宗方才相信他有此功夫,接受了道家思想,封他为天师。他此刻在风雨桥顶横梁上,便将身躯收缩为一个肉球,在横梁上搁置下来,声息全无,只瞬间工夫,便也已进入休眠状态。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话间便已到了夜半时分,陈抟老祖在风雨桥顶横梁上,朦胧之中听得有杂乱的脚步声从东面过来,想到自己在此候了半夜,未见有一个人从这风雨桥上通过,这时候才有人来了,莫不是自己在此守候之人也已到了。他这便小心留意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果然就有一干人,步履匆匆,到了风雨桥上。这一干人不是别人,正是钓鱼台土司陈信,以及他那一应随从轿夫。此时,那一应随从轿夫抬着土司陈信,正要送他到鸭塘别院去。  

只见那一应随从轿夫,前护后拥,抬着土司陈信到得风雨桥上,内中一人大声喊道:“八个轿夫齐不齐?”  

一众轿夫齐声应道:“齐——”  

那人又喊道:“快送老爷喂鲢鱼。”  

一众轿夫又齐声应道:“喂鲢鱼——”  

只可叹土司陈信,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那一应随从轿夫,连人带轿从风雨桥上掀下去了。  

恩滩风雨桥下,万丈深渊,惊涛骇浪,吼声如雷,不绝于耳。行人白昼至此,也然惊魂不定,何况也已夜半更深。  

那一应随从轿夫,将土司陈信连人带轿掀下风雨桥后,料定他就是有九条性命,也然活不成了,一众人等发一声喊,便作鸟兽散,各自亡命去了。  

陈抟老祖在风雨桥顶横梁上,早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土司陈信那一应随从轿夫,行凶以后各自亡命,他却顾不上追拿凶手,只有让其先逃走了。就在这眨眼之间,但见他从风雨桥横梁上飘身而下,提一口真气,使出千斤坠功夫,后发先至,在万丈深渊谷底将一支长萧伸出,轻轻托着土司陈信横贯而下的身躯,一纵身便去到岸边一块突出的磐石上。  

这块磐石倒是很平整。陈抟老祖将已经昏迷过去的土司陈信,轻轻放在磐石上躺着,从腰间取下葫芦,倒出一粒丹药,小心辦开陈信嘴巴,将那一粒丹药囫囵着送入他口中,然后用掌一抚,那一粒丹药便滑到陈信肚子里去了。  

土司陈信吞下陈抟老祖那一粒丹药之后,只一会工夫便缓缓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愣神看得一会,却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待他慢慢坐起身来,这才看清楚自己原来在一块磐石上躺着。磐石上下,急流汹涌,涛声震耳。他不明白自己在轿子里坐着,为什么到了这块险峻异常的磐石上。他很想呼唤一个随从问问,但是,环顾周围,却未见有一个随从,只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老道士在身边站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孤身一人到了这块磐石上,也不知道这老道士是谁,为什么在他身边站着,是好人还是歹人。他很想把这些事情都想明白,可是一想就更糊涂了,他根本就想不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过得一些时候,土司陈信终于想起他在恩滩风雨桥上发生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坐在轿子里,听到那一应随从轿夫那么大声喊叫,他也已感到事情不妙,但是,变故突然,他于事前根本就没有一点察觉,到这时候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叫喊一声,就被一应轿夫随从掀到桥下去了。这以后发生的事,他昏迷过去了,一点也不知道。  

土司陈信没有想到他会在恩滩风雨桥上,被自己的一应随从轿夫暗算!到这时候,他也已明白,正是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老道士救了他。 

土司陈信服下陈抟老祖的丹药,醒转过来,便感觉一股热气在体内运行,经此一段时间以后,他也已完全恢复了精神。他站起身来,对老道士深深施了一礼,说道:“敝人陈信,与先生素昧平生,不想今夜在此遭下人暗算,若非先生仗义相救,一条性命早就休也。敢问先生仙山何处?道号如何称呼?待他日陈信身心痊愈以后,定到仙山高堂,以谢先生救命之恩。”  

楠木岭与钓鱼台近在咫尺。陈抟老祖是山野之人,与官家素常就少来往,不认识土司陈信不足为怪。但是,钓鱼台土司陈信,他还是听人说到过。待土司陈信如此说过之后,他方才知道他眼下所救之人就是土司陈信。  

陈抟老祖说道:“贫道野鹤闲人,居无定所。今夜路过此地,原来也未想到与土司大人会有这一段缘分。这等缘分中事,不足挂齿,土司大人又何必言谢。”  

陈抟老祖是得道长者,凡事看得轻薄,即使救人一命,也不会想到要人如何报答。但是,此刻令他不解的是,冥冥之中分明听得有人对他说弟子来了,谁知他如此等候下来,别的人未曾见到一个,却偏偏遇着土司陈信在此蒙难,难道这土司陈信与他有师徒弟子缘分?一个有威有权的土司大人,怎么会与不尚荣华富贵,只求静养心性的道家有缘呢,他很难相信土司陈信与他有什么师徒之缘,并且这是他一桩心事,他人怎又知道呢?这事情他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蹊跷,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将自己的名号告诉土司陈信,更不用说什么仙山高堂了。  

土司陈信见陈抟老祖不肯吐露仙山道号,也然知道陈抟老祖是道行深厚的得道高人,非一般浅薄的道众可比,遂又向陈抟老祖深深施了一礼,说道:“不瞒先生,陈信身为土司头人,自以为心存仁惠,常思多予民以福利,多分心于官家。但是,却未曾料到,十数余年奔波辛苦下来,未见有寸功,非言流语倒是不少。至于那许多非言流语,陈信倒也没有挂在心上,依旧如常,昼夜为民事奔波,不曾推辞半点辛苦。谁知到头来,还是不免被人阴谋暗算,今日如若不是得先生出手相救,这一条性命就这样给丢在大河之中了,而此后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故事,中伤敝人。”  

土司陈信说到此处,也已有些伤感。陈抟老祖便劝慰说道:“世事凡尘,唯有人心不可以测,少不了飞短流长。土司大人只要自己以为行得正,走得端就行了,他人言语,岂能计较得清楚,爱怎么说,就由他说去好了。”  

陈信说道:“先生说得也是。但是,陈信平常,要强好胜,凡事不肯落后,又何尝想到到头来会是这般结果,自思和先生这样的山野闲云,得道高人怎能比得一二。也罢,陈信如若不是经历眼前这一场罹难,还不知道要折迷到何时,今日索性一改前非,随先生到仙山高堂问道,以谢先生相救之恩。” 

土司陈信说罢,就要向陈抟老祖下拜,认师归宗。

 土司陈信这一番话,也然说得十分有诚意。陈抟老祖见惯世事,知道他有这一番感悟,绝非偶然,在心里说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冥冥中人所言,与自己有师徒弟子缘分之人?否则,他怎会如此大彻大悟,便说道:“土司大人如果真要出家修道,十日之内,到楠木岭青龙观找贫道拜师归宗也不为晚,今日就免礼了,如果至时土司大人确与贫道有师徒缘分,定然能够在楠木岭青龙观相遇。土司大人在楠木岭青龙观如果见不着贫道,就不必打听贫道了,还是回钓鱼台去做土司头人,了却尘缘以后,若是与贫道有缘,自然还得相遇。”  

陈抟老祖说罢,不待土司陈信回话,一声轻啸,便不见踪影了。待得陈信反映过来,也已不知道去向。

 

4-7  

 

陈抟老祖眨眼之间便无踪影。土司陈信惊叹之余,望着足下滔滔流水,想到逝者如斯,忽然心有所悟,自言说道,土司陈信既然也已被摔到深渊里去了,何不如就让他死去算了。如果还不想罢休,那么以后是祸是福,就如同眼前这深渊,岂能望得到底。要是就此罢休,倒是可以从此省去无尽烦恼,就如那老道长一样,做一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之人,了此一身。  

土司陈信如此说罢,便断然将官袍脱下,抛下激流之中,然后从磐石上下来,扬长而去。  

钓鱼台土司陈信的故事,一直在桐梓县民间传说。但是,除了他那一顶乌纱帽,被那只家犬舍生忘死,从汹涌澎湃的激流中衔上岸来,在高桥镇鸭塘村为他留下那一个衣冠冢之外,其余就再无什么痕迹了。  

却说这一日,陈信去到楠木岭,已经暮霭沉沉。  

陈信站在楠木岭下,望着绵延接天的崇山峻岭,除了一片苍黛葱笼之外,万山丛中,却不见何处有道观。他在心里说道,莫不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他想得一想,又觉得那时候分明清清楚楚的,怎么说也不可能听错,便暗笑自己迂腐,自语说道,如今也不是往日的土司大人了,行事总得步步上前才。似此崇山峻岭,不比集镇都市,道观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不经过一番努力,岂能到达。  

陈信想到道家清心寡欲,修炼身心的道观,必然在静谧隐蔽之处,便顺着曲折的山道,一直往山上走去。这一路上,无数楠木,无一不是栋梁之材,遮天蔽日,分外壮观,这无疑就应该是楠木岭了。但是,他一直走到山顶之上,也没有看到何处有什么道观。  

眼看天色就黑尽了。陈信站在山顶上,茫然地看着黑暗下去的群山,正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忽然听得山顶深处,有慢悠悠的箫声传过来,他不免大喜过望,以为这山顶上有人吹箫,那必然就有道观了。他用心听得一会,便循着箫声传过来的方向,一直往山顶深处走去。  

陈信循着箫声,在山顶上来来去去,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只是感到整个山顶都已经反反复复走遍了,却仍旧未见何处有什么道观。他疑心又是自己听错了,便又站定下来,反复用心听那箫声,可否真是这山顶上有人在吹奏。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尽了,山顶上原来就没有什么道路可走,他就是想走也走不动了,便靠在一棵大树上歇息。  

那箫声依然慢悠悠的,和着晚风在山顶上飘荡,分明还是在这山顶上吹奏,哪里会听错呢。但是,陈信歇息下来,反而觉得箫声一会在头顶上,一会在身旁,一会象在大山远处,一会又象在渺茫的天空,总是捉摸不定。他想,这箫声真是有些怪异,撩得人心慌意乱,似乎六神无主。与其这样听了不知所以,还不如不去管它,或许还要好受一些。他索性坐了下来,那箫声有也罢,无也罢,到底从什么方向传过来,他也不去听不去分辨了,反正今夜也只有在山上露宿了,待到明日天明以后再说。  

谁知,陈信这样坐了下来,收摄神智,平心静气,便在黑暗之中,看到一片黑糊糊的地方,很象一个偌大的草棚。他尽管已经在这山顶上转了半天,却似乎还没有到过这样一个地方,他想,这很有可能就是他寻找的道观了。这回,他倒是很想听听那箫声是否就是从那草棚里传送过来的了。如果那箫声就是从那草棚里传过来的,那么,这草棚就算不是他要找的道观,也应该有人在里面居住,他也可以去那里告宿一夜,比这样露宿要好。但是,他一旦又用心听了,那箫声却不知道于什么时候也已没有了。箫声忽然没有了,停止了,黑暗深邃的大山更是空寂得让人害怕。他很想大声呼喊,壮壮胆,可是又觉得没有呼喊的来由,便不得不鼓着勇气,往那个看似草棚的地方摸索着走过去。  

陈信好不容易才摸索着走到那个地方,果然没有看错,真是一座草庐。但是,草庐却建造得很简单,就在几棵大树之间,将就着树枝扎下一个棚顶,四周皆无墙篱,更不用说有什么家什了,惟有两棵大树当中横着的一根梁木,让人感到是精心打造的。  

草庐里没有人,也无甚烟火痕迹。陈信走进草庐看得一会,便以为这草庐只是山里人狩猎,临时休息或者避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什么道观,而真是道观的话,又怎么会是这般模样呢。草庐里没有人,萧声便不是从这里传送出去的。他想,自己循着箫声,在这大山上来来去去,原来是自己心神慌乱了瞎闯,这山顶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吹奏。  

在这茫茫的大山和黑夜之中,已经没有比这草庐更好的去处了,陈信决定就在这草庐中歇息下来。他打定主意之后,便在草庐之中摸索着寻了一些干草,而他正准备铺垫一下坐下休息时,忽然听得那横梁上似乎有呼吸之声,他顿时便惊得从草庐中退避出来,心里咚咚直跳。他想,如果是人还罢了,要是遇上人熊一类动物就惨了,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的性命送到这大山之中来丢了。  

陈信好半天才稳住心神。他见草庐中始终没有什么大动静,想到不会是什么人熊一类动物了,或许也真是有人在那里歇息,这才又壮着胆大声说道:“请问草庐中可否有人?”  

草庐中没有人应声,只有陈信自己的声音在大山中回响。他不相信自己听错了,心里想道,能够在如此一根横梁上歇息之人,绝非常人,便说道:“陈信经人指点,到此寻找一道观,谁知不谙道路,以至于黑夜迷茫,万般无奈之下,想借此地休息一夜,待到明日天亮以后即离去。陈信不知有高人在此歇息,无端打扰,多有得罪,还请高人原谅才是。”  

陈信自从那一日在恩滩桥头断绝红尘之念,便一心问道,即使此时置身于深山黑夜之中,也无半点后悔之意。他如此说过之后,那横梁上果然就有人说话了。  

那人说道:“你可是土司陈信么?”  

陈信说道:“敝人正是。”  

那人说道:“既然你就是土司陈信,到山中寻人不遇,天黑出不去,就在草庐中歇宿倒也无妨。只是山野之中,雾露湿气太重,你可否经受得了?”  

陈信说道:“山野之中,雾露湿气虽重,比起世间尘嚣,却干净得多。高人长留山中,尚未曾言经受不了,陈信已经是心死之人,又有何经受不了。”  

那人听了陈信之言,沉默少许,方才又说道:“你是土司大人,所言是否也已经受了什么挫折事情?但是,红尘之中,谁又不经受挫折事情呢,你又何必这样于荣华富贵不顾,非得到这人迹罕至的大山之中折磨自己呢?”  

陈信说道:“不瞒高人,陈信经受的这一番挫折事情,非同小可。如若勉强接受得了,陈信也不至于非要如此。”  

那人说道:“红尘之中,即使祸福难料,荣辱不一,难免挫折,但是,到底比这大山中好过不知百倍。你只需忍受一时,依旧可以荣华富贵,你又有何接受不了?”  

陈信说道:“高人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是,陈信那一日,若非得一高人相救,早就已经葬身鱼腹,那红尘就算有不少可恋之处,于陈信又有何相干。陈信今日也然心灰意冷,不恋红尘,也并非虚言妄语。”  

那人说道:“既然如此,那一日救你之人,可否对你说了一些什么话?相告一二如何?” 

陈信说道:“陈信也已自谓心死之人,一心问道,有何不可与人言之事。”  

陈信随即便将于芦溪恩滩桥头,遭一应随从轿夫暗算,如何得一个老道人相救一事,以及今日至楠木岭寻找青龙观诸多经过,如此这般,与草庐中人细致说道一番。

 

4-8  

 

却说那一日,陈抟老祖在芦溪恩滩桥头,将土司陈信救下之后,再无甚心思去李家寨回龙观拜访道友,便独自径直回到楠木岭青龙观。  

陈抟老祖在华山修道,活动多在中原一带,为何又到了黔北,到了楠木岭,这里又得有一番话交代了。  

如前所说,陈抟老祖喜欢野游,但凡天下名山,很少有他知道了不去的地方。道友之中,无论是谁,但凡知道何处有好山川,便都要对他言讲。他一旦有了机会,便也非得去走上一遭,看上一番不可。  

那一日,陈抟老祖在赵匡胤手中赢下华山之后,吕洞宾便与他说道:“黔北大娄山,茫茫如海,无有边际,很有王者之气。我那一日偶然经过那里,从云端里看下去,也然激动不已。我早就想对陈道兄说道此事,却又无缘,不想到了今日,才有缘说及此事。陈道兄不如也去见识见识,说不准在那里还有一番作为。”  

黔北大娄山,衔接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牵连黔地半壁山河,天下闻名,实乃黔地山河之祖。在吕洞宾之前,陈抟老祖也已曾经听道友说过了,早就有心拜谒,却苦于无缘成行。那一日,他听吕洞宾说起此事之后,便想到自己,天下大山,已经走得多了,只是这黔北大娄山却也还未曾去过,倒是应该去看看了。否则,自己年事已高,说不准那一日就辞世了,留下这一件遗憾事,实在不该。  

陈抟老祖说道:“吕道兄说得是。那黔北大娄山,遐迩闻名,我倒是也该去看看了。而至于吕道兄所言有无作为一事,却也不敢妄谈。”

 吕洞宾说道:“我自己说我的罢了。一切待陈道兄去看了就知道了。”  

吕洞宾说罢,便向陈抟老祖告辞走了。这之后,陈抟老祖便也独自取道川南,来到黔北。  

黔北大娄山,纵横数百里,陈抟老祖所到之处,难以一一尽述,他处恕不多言。  

这一日,陈抟老祖也已来到了娄山关。  

娄山关是大娄山核心,也是最为驰名的险关要塞。但见万峰齐立,直指苍穹,果然好气派。陈抟老祖暗自说道,若不是听了吕洞宾一言,今日不至,或许就终身无缘了。他遂选择一致高峰,腾云驾雾,去到山顶,举目四顾,忽见娄山关西侧十数里远近,紫气升腾,瑞气环绕,祥光照耀,浮云如玉。乍见之下,他便以为吕洞宾所言,并非妄语。  

陈抟老祖一旦留意,果然惊叹,在心里说道,吕洞宾这牛鼻子也真有些眼力,所言大娄山有王者之气,倒是不假。大娄山有如此好风水宝地,他岂有不至之理,随即西行,无需多时,便到了楠木岭。  

楠木岭那无限好风光,也不用多说了。陈抟老祖到了楠木岭,见了那无以数计,足可以为栋梁的楠木,却也不能不惊讶。须知,紫檀、楠木、红木、黄花梨等木材,都异常珍贵,不可多得,而可为栋梁者,便只有楠木了。  

楠木岭有如此之多可堪大用的栋梁之材,陈抟老祖却也没有料到,如若不是地灵所致,岂能如是,怪不得祥光紫气,皆集于此,他处岂可及也。但是,陈抟老祖一番惊叹之后,随即摇头,自语说道,这世间尤物虽好,是祸是福却难以预料了。  

世间万事,皆可两分,祸福难料,变化莫测,这是至理,无可非议,但是,凡事也当竭尽人力,因势利导,成败与否,皆有天意,安知天意又不佑人。道家所谓顺其自然,坐以待变,那是指天运有常,不可妄动,并非说凡事都不可为。世人往往断章取义,言道家思想消极,不可以取,其实是自己片面,不知辩证,笑话他人,实无异于笑话自己。

 陈抟老祖是道家一代宗师,他既然已经来到楠木岭,见识了如此罕见的稀世之物,岂能不尽人力,因势利导,予以保护。谁知,他这么一想,正应了那一日吕洞宾所言。  

那一日,吕洞宾就说陈抟老祖到了黔北大娄山,说不准还能成就一番事业。而他听了吕洞宾之言,则以为是戏言,在一众道友之中,有谁不知道吕洞宾惯常别出心裁,编排一些恶作剧,以取笑消遣他人为乐事,他又何必去当真呢,却也未曾想过自己到了大娄山,真有什么可为之事。这时候,他见到楠木岭这许多栋梁之材,才想到应该在楠木岭做一番事了。于道家而言,这就是该他与楠木岭有这一段不解之缘了。这种不解之缘,既不可预料,也不得不了结。  

你道陈抟老祖打算在楠木岭做下一番什么事业,原来他要在楠木岭建立一座道观,凭借道家的影响,转化祸福,以保护楠木岭这罕见的稀世之宝。这之后,他便尽取楠木岭之势,在山顶上结下草庐,名之曰“青龙观”。他想,待得日后寻着衣钵传人,可代他在楠木岭了结这一番心愿之后,他方才离去。  

陈信在楠木岭山顶上见到的草庐,正是陈抟老祖初创的青龙观,也是后来的玉皇阁。但是,他岂能料到,青龙观原来是这般模样。 

 

4-9  

 

陈信如此这般,对那草庐中人叙说一番之后,那人却半天没有言语。他感觉今夜之事愈来愈奇怪了,在心里说道,莫非这草庐中人,就是那个在芦溪恩滩桥头救他一命的老道人。但是,这话他只在心里想上一想就算了,此时在这不见一个人影的大山之中,他不得不处处小心,要是不小心把那个草庐中人惹着了,他这时候就连一个去处都没有了。  

如此又过得一些时候,那人方才说道:“你既然也已听了那老道人的话,到了楠木岭,这便与楠木岭该着有一段缘分了。但是,你可否知道那个救你的老道人是谁?”  

陈信说道:“不瞒高人,陈信当初也曾问过那老道人仙山道号,但是,他始终不肯相告,实不知道那老道人是谁。”  

那人说道:“那老道人可否与你说过其他话?”  

陈信说道:“那老道人不肯告诉陈信仙山道号,却说过如果有缘,至时在青龙观自然可以与他相遇。但是,今日陈信至楠木岭,在此山上找遍了也没有见着何处有青龙观。”  

那人说道:“你未见着青龙观,为何又到了这山顶上?”  

陈信说道:“陈信正为找不着青龙观发愁,忽然听得这山顶上有箫声,便一路循着箫声到这山顶上来了。”  

那人说道:“你既然为那箫声所诱,以为那箫声如何?”  

陈信是土司头人,自然也有不少过人之处。他于音律管弦,也还略知一二。诸般吹奏管乐,他认为就数箫声最为委婉,不急不躁,不愠不怒,荡气回肠,和衷耐听,无一不与道家之主张为一脉。至于刚才楠木岭上那箫声,他则以为一丝一韵,音色和悦,娓娓道来,如同与人细语,无一不达人肺腑,岂是杂乱混顿之噪声可以比得。而吹嘘箫竹,尤须虚怀若谷,方能够平静气息,吐纳自如,箫声传送出去,才可似远则近,似近则远,无胸怀急躁之人,岂有耐心吹嘘。  

如此,陈信便说道:“适才那箫声,吐纳任意,或近或远,或远或近,皆有如与人促膝而坐,傾心相谈,如话家常。那吹嘘之人,定然虚怀若谷,修养深厚,非寻常人可及。”  

陈信这一番箫竹之论,可谓见解精辟,若无体会心得,不达如此境界,岂能有如此见解。  

那草庐中人听了,也然暗自颔首,说道:“你这一番见解,可谓也已深知箫竹三昧,这就不用说了。但是,你是土司头人,于红尘中事也然见得多了,如今凡心已死,一心寻道,不愿再染红尘,那么,你可否知道官心与民心、道心有何不同?”  

那草庐中人如此问讯,也已无异于在考较陈信了,陈信岂又不明白。他在心里说道,民心、官心,或许勉强还可以说得上来一些,但是,道心就不是他可以说得清楚了。  

陈信便也如是说道:“不瞒高人,官心、民心,陈信勉强还可以说得上来一些,但是,道心就非陈信能言了。”  

那人说道:“也罢。道心你就不用说了。”  

既然不言道心,陈信未多思索,脱口便说道:“官心、民心,在陈信看来,全在于名利二字,若有差别,就在于取舍。于名于利,官心取虚舍实,民心则取实舍虚。但凡混迹官场,便必须学会说假话。心欲得之,言则舍之,心实恨之,言则爱之,不会假言,则难成大事。陈信混迹官场,虽然明白是理,但是,却执迷不悟,终于自取其祸。至于民心,事事关乎生计,则必须处处务实,锱铢必究,如果有一事不落到实处,都会延及身家。世人所言,引水卖浆者流,以至于贱,皆为目光短浅之累,实则不知民心之至诚,实无异于自欺欺人。但是,官心民心,也并非一成不变,时位之移人,数不胜数,不独一人。”  

何谓官心、民心,陈信这一番言语,可谓入木三分。  

那人默然半晌,说道:“似此,你即使遭遇挫折,不愿做土司头人,却还可以为民,为何非得要出家问道?”  

陈信说道:“民心衣食系之,至诚至贵,即使锱铢必究,也无可厚非。但是,民心到底难免追名逐利,时位之移人,民心又何尝不如是。而道心凡事问天,无一己之念,岂是时位之可动。似此,陈信所以出家问道。”  

陈信口说不谙道心,但是,于不知不觉之间,便说到道心上来了,正不知道所言可否有道理,不想草庐中人听了,也已从那横梁上下来,悄无声息地去到他身前。  

那人说道:“你说不谙道心,贫道没有难为你,不说也罢。但是,你适才所言,体会道心之深,也非泛泛,贫道与你有这缘分,也不枉然。”  

经此一番对话,陈信也已猜到这草庐中人,就是那个在芦溪恩滩桥头出手救他的老道人了。但是,那草庐中人无一点声息,猛然就到了他身前,他还是不免吃惊。当他看清楚眼前之人,果然就是那个出手救他的老道人之后,方才高兴地说道:“果然是救命恩人。”  

有道是,真人不露象,不独那老道人如此。  

那老道人说道:“土司陈信,并非贫道非要如此折磨你,而是贫道既知道与你有师徒缘分,不得不有这一番考较。”  

陈信闻老道人言,不免大喜,说道:“弟子陈信,这就拜见先生。”  

陈信说罢,倒头便拜。  

道家叩头拜门认师,一番礼仪规矩,却也是少不得的,虽然在山野之中,陈抟老祖也不马虎了事。他就手扶着陈信,陈信一双腿就象生根了一样站着,那里还跪得下去。  

陈抟老祖说道:“归宗认祖,规矩不能少。陈信暂且候得一候,待贫道作好一应准备,再拜不迟。”  

陈抟老祖说罢,不知道从何处拿来一些香烛,就手点上,很快便在草庐中布置出一个香案。  

陈抟老祖在香案右首站定,他让陈信站在下首。然后,他对着香案,拜伏于地,向道家一应宗师禀告,说道:“道宗全真第二十一代弟子陈抟,与黔北钓鱼台土司陈信,本有师徒缘分,今日在楠木岭青龙观,也已将陈信收为嫡传弟子,授道名真一。弟子今日特为此事禀告一应宗师,让弟子真一拜师入册,认祖归宗。”  

陈抟老祖禀告也罢,方才起立,转身站到香案上首,面对陈信说道:“道宗第二十二代弟子真一,向道宗一应宗师叩头礼拜。”  

陈抟老祖,名声远播,非但道家无人不知,而且享誉民间久远,陈信岂有不知之理。至此,他方才知道,这救他一命的老道人竟然就是陈抟老祖。他问道心意至诚,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能得陈抟老祖亲自收为嫡传弟子,心里有多高兴就不用说了。而道家弟子,数十万众,有他这等缘分之人,尚不多见。  

陈信随即五体投地,向陈抟老祖叩首跪拜,说道:“弟子真一,今日拜师认祖,归于道宗,不胜荣幸之致。自此之后,弟子将竭尽神志,静心悟道,以光道宗。”  

陈抟老祖说道:“弟子真一,宅心仁厚。所言官心用虚,民心用实,深谙世事,为师也无话教诲。但是,弟子所言道心,不以时位之移,是以问道,虽然无甚不对,却还不足以言道心。道心旨意,当在于德,德之所用,当在于正人心。民心否,官心否,道心否,皆为人心。为官不可无德,为民不可无德,为道更不可无德。道家修行,一者明天运,一者养道德,此二者之高低上下,就在于一个悟字。觉悟深浅,则在于有无慧根,慧根上上者,方可修成正果。弟子真一,慧根不浅,好自为之吧。”  

陈信再次叩头说道:“道宗弟子真一,感谢师尊教诲。”  

待这一番礼仪完毕之后,陈抟老祖方才叫陈信起立,取出数十年随身所带长箫,说道:“为师今日,身在荒野,无他物以赠弟子。而这竹箫是为师心爱之物,百余年来,为师无一日不携带于身,今日为师将予弟子,弟子日后,当以此竹箫,量己短长,以此箫声,正己心声。”  

陈抟老祖说罢,遂将长箫授与陈信。  

陈信双手捧着长箫,再次跪伏于地,说道:“先生之言,弟子真一,也已紧记于心,不敢一日有忘。”  

陈抟老祖说道:“弟子请起,不必多礼。”  

陈信依然跪着,说道:“弟子心中尚有一事,还望先生明言。待先生对弟子明言之后,弟子再起立不迟。”  

陈抟老祖说道:“如今师徒名分已定,弟子有何事不明,但说无妨。”  

陈信说道:“弟子今日在楠木岭,寻遍此山,未见何处有一道观。弟子也已拜师认祖,自此之后,便当于青龙观潜心问道,光大道宗。弟子愚钝,尚不知道青龙观在于何处,请先生明示。”  

陈抟老祖说道:“青龙观在为师心中,在弟子手中。” 

陈信若有所悟,说道:“先生之言,弟子也已明白。但是,弟子还有一言问先生。”  

陈抟老祖说道:“弟子真一,还有何事不明白?”  

陈信说道:“弟子一心问道,一心养德,却不知道道在何处?德在何处?请先生明言。”  

陈抟老祖说道:“道在有为与无为之中,德在弟子心中。”  

陈信如此问罢,也已无甚不明白之事了,便站起身来,正欲请陈抟老祖去歇息,不想,就这瞬间,陈抟老祖也已不知去向。  

自此之后,道宗第二十二代弟子真一,便于楠木岭草庐潜心问道,经数十年努力,劝募融金,终于在楠木岭修成青龙观,圆满了功德。是时,青龙观规模之宏大,为黔北一众道观之首,香火甚旺,一众道士,尊陈抟老祖为青龙观一祖,陈信为二祖。陈抟老祖所留长箫,虽为常竹,却晶莹如玉,人称碧玉长箫,为青龙观世代镇观之宝。自陈信始,玉长箫便由青龙观历代掌教道长承传,秘不示人。持有此碧玉长箫者,可预测天意,神机妙算,丝毫不爽。  

如前所说,大清王朝康熙皇帝二七年,青龙观道长郭诚玄,仙源洞道长鲁一冲,前后分别同测一场雨期,郭成玄道长算得不差分秒,而鲁一冲道长则整整差了一日。郭诚玄道长与鲁一冲道长为同门师兄弟,道行各有千秋,高深所差无几。那一日,鲁一冲道长所以自责不服,便因郭诚玄道长持有碧玉长箫有关。但是,郭诚玄道长胸怀宽广,道行高深,一应道友,无不景仰,岂能以持有碧玉长箫,相戏同门。此事鲁一冲道长后来明白,那一日之误,全是自己之过,并非同门兄长相欺,也曾至楠木岭青龙观向郭诚玄道长道歉。  

大清王朝康熙皇帝二十八年,鲁一冲道长应道兄郭诚玄道长之请,至楠木岭青龙观接任道长,后集青龙观历代道长之大成,为大清王朝中叶道家一代宗师。

 

4-10

 

玉长箫为楠木岭青龙观历代镇观之宝,一番来历,果然不同凡响,不仅牵涉五代列国时道家一代宗师,名扬四海的陈抟老祖,而且还牵扯出在黔北民间,享誉久远的钓鱼台土司头人陈信。这越数百年的史事,萧师爷了如指掌,说道起来如数家珍,直叫令狐县令听了,暗自惊讶不已。  

萧师爷不厌其烦,将楠木岭三宝来龙去脉,一一交代得清清楚楚。萧师爷说道完毕,令狐县令半天却没有言语。  

萧师爷不知道令狐县令听了他这一番说道之后,有何打算,正在肚子里猜测,令狐县令便说道:“萧师爷,这一番楠木岭三宝的故事,本官听着也然感到有趣味。只是听过之后,却有许多地方甚是不解。”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有哪些地方不解?”  

令狐县令说道:“青龙观那许多栋梁楠木,数百年来,历代王朝不断诏令砍伐,却没有动一刀一斧。既然未动一刀一斧,为何又要在楠木岭设下那个形同虚设的楠木厂?这疑问本县一直没有想通。”  

萧师爷说道这番楠木岭三宝的故事,用意也然非常清楚,在他看来,令狐县令岂有不明白之理。但是,令狐县令听了,却说甚是不解。这么看来,这个令狐县令还真够深沉了,他心里到底作何打算,一时之间萧师爷还很难看得出来。  

萧师爷这样一想,心里便感到有一丝很难受的凉意,以为还是小心为妙,摸着石头过河为好,便说道:“县令大人所言疑问,属下也曾经想过。只是至今属下也如县令大人一样,还未曾想得明白。”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于本县大小诸多事情,无有不明白的,何出此言?”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过誉了。虽然县里诸多事情,属下却也知道一些,但是,也仅仅只是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其中深奥之处,属下又怎能知道。属下愚笨,想不明白就罢了,而县令大人才高八斗,非属下可比,凡事一旦去想,岂有想不明白之理。” 

令狐县令说道:“似此等事情,萧师爷尚且难以想得明白,本官初来乍到,又如何想得明白。”  

令狐县令与萧师爷二人,此时无不知道对方心里藏着什么话,可是,却都各怀心思,假装糊涂,都不愿意先把话挑明白了说。既然这层纸一时间还不便挑破,萧师爷便说道:“县令大人不解之事,假以时日,自然会明白,暂且不去想也可以。只是属下还有一事待言,不知道县令大人还有没有心思听属下说道下去?”  

令狐县令说道:“也罢。本官就依萧师爷之言,那想不明白之事,就不去想了。萧师爷还有何事,不妨说下去。”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属下今日只顾说道他事,倒是把一件正该说的事给忘了。”  

令狐县令说道:“何事如此重要?”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前日到楠木岭,可否听人说到楠木岭苏、赵、张、何几大家族之事?”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楠木岭这些家族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他人不明白之事?”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说得是。楠木岭苏、赵、张、何几大家族,已经于楠木岭居住了数百年。表面看来,这几大家族之间,相处还算和谐,可是,内中却有不少矛盾。”  

令狐县令说道:“既然相处还算和谐,还有何矛盾可言?萧师爷可否夸张?”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他事可以夸张得,似此等事情却夸张不得。”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似此看来,楠木岭这几大家族之间到底有何矛盾可言?”  

萧师爷说道:“不瞒县令大人,楠木岭这些家族之间的矛盾,其实就为了月庐。”  

令狐县令说道:“何以见得?”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有所不知,楠木岭最为看好的风水宝地,除了青龙观,就算月庐了”。  

令狐县令说道:“月庐却也是好地方。但是,就一个月庐,又如何使得几大家族之间产生矛盾?”  

萧师爷说道:“楠木岭四大家族之中,数苏氏家族来得最晚。但是,月庐却为苏氏家族独得,这之中岂能没有矛盾。”  

令狐县令说道:“萧师爷这么说来,倒是有些道理。”  

萧师爷说道:“为了月庐,楠木岭几大家族之间,数百年来,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近几年来,争斗越来越激烈,差不多也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令狐县令说道:“既然如此激烈,苏氏家族有何让人惧怕之处,可保月庐无虞?”  

萧师爷说道:“苏氏家族在楠木岭,实无甚让人可惧之处,所惧者,无非青龙观罢了。自从赵宋王朝以来,苏氏家族与青龙观便往来频繁,渊源深厚,也不是其他几大家族可比。苏氏家族凡事有青龙观支持,碍于青龙观势力,其他几大家族才不敢轻易动手。不然,何至于等到今日。”  

萧师爷说到楠木岭几大家族之间的矛盾,令狐县令表面上没有什么大变化,但是,完全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震动,他似乎没有想到楠木岭几大家族之间,也会有争斗不已的矛盾。  

令狐县令说道:“依萧师爷看来,楠木岭几大家族之间,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  

萧师爷说道:“这等事情,属下眼下还不能断定。但是,就属下看来,无非早晚罢了。”  

令狐县令思索片刻,说道:“萧师爷,这事不用说了。”  

萧师爷略略有些诧异,说道:“县令大人,难道属下所言有何不对?”  

令狐县令说道:“并非萧师爷所言有何不对,而是本官所虑,还是砍伐楠木运送京城一事,楠木岭几大家族就算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与皇家大事有何相干。如今砍伐楠木运送京城一事,一刻也拖延不得,本官正待问问萧师爷,可否有好主意?”  

令狐县令与萧师爷绕了半天,到底还是又说到皇差一事上来了。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是不是也已有好主意了?”  

令狐县令眉头紧皱,说道:“本官要是有了好主意,又何必如此向萧师爷讨教。”  

萧师爷说道:“县令大人,此事属下如若有好办法,又岂能不对县令大人言说。属下也已将所知所闻,悉数对县令大人说了。至于此事如何决断,属下岂能妄谈,还是县令大人自己拿主意吧。”  

令狐县令与萧师爷之间那一层纸,还是没有捅破。萧师爷说罢,便起身告辞,令狐县令也不强留,让他走了。 

已经有 1 条评论
最新评论

老潘 : 2014-1-9 23:21:10

一部用心的作品。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865083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