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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动的红领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张连志    阅读次数:96991    发布时间:2014-01-12

  

第十一章 故知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古·四喜诗  

 

  

 

调到办公大楼,云峰天天西装革履地上班。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考核十一个基层单位的质量指标——产品合格率、不良品损失金额等。

 

说起来,这工作简单得很,检查科把基础数据分类汇总后,报过来,对照考核细则,计算出各部门应得的质量奖数额,经主管领导审核签字后,上报财务科。只要数据全,一个月的工作有半个小时就足够了。偶有不清楚的程序性问题,问一下对面的修完产假就调到质管处的卢荻女士,都会得到真诚的帮助,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云峰和卢荻有时也开开玩笑。当年的黄毛丫头,成家后出落成淑女名媛啦。

 

卢荻告诉他:“邱鸿结婚,两三个月就离掉了。好在,没有孩子。”

 

“离婚遭罪的是孩子,没有孩子离婚也无所谓。”话虽如此说,云峰的心里还是有点亏欠邱鸿似的。他们曾相逢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机缘同行,却没有携手一起走。

 

空闲时间看看报纸、喝喝茶水、找个领导看不到的角落吹吹小牛侃侃大山,倒也是神仙般的日子。对于混吃等死的人,这工作环境简直就是天堂。最近两个月的工资都没按时发,质量奖取消,云峰更无所事事了。

 

间或到现场处理质量事故,或组织事故的调查,通知相关各方,到某个会议室或办公室,邀请相关领导,诸如厂长、生产副厂长、技术副厂长、总工程师、总工艺师等,召集技术、工艺、质检、生产及责任部门代表共同分析事故原因,裁定事故责任,拿出事故处理意见,制定纠正或预防措施等等。他只需写好记录,整理出会议纪要。报谭栋梁处长阅批,下发到相关部门就可以了。文字和组织工作,云峰驾轻就熟。带着耳朵仔细听,带着手认真记,把眼睛阖上,把嘴巴闭严就足够了。因为诸如此类的会,多半是扯皮会,相关方都会尽力去争辩,难免相互攻讦,甚至会无理辩三分,以减轻责任。这倒好,不用费力去调查,事故原因就分析得一清二楚。

 

五分钟就能查清的事故,总要召集二三十人,烟尘斗乱地讨论两三个小时,简直和滨江市政府机关的效率难分伯仲!

 

赶走云峰后,王达明的日子并不好过。李卫东就任分厂厂长,他成了专职的党支部书记。企业以生产经营为中心,党务干部的地位日薄西山。

 

整个知识分子阶层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和练狱,要么洁身自好,孤芳自赏做个独善其身的苦行僧,要么屏弃寒窗之所学,专攻溜拍之术,今天拜把子,明天认干爹,后天请客送礼。靠歪门邪道走上仕途的人,尤其喜欢投机钻营的人,以便更快地收回成本。这种人要么是爷,要么是孙子。就是不会成为哥们儿,因为他早已迷失了自己。

 

而对于妙龄女子来说,似乎要省事得多。只要有看得过去的容颜,解开腰带,向当权者献出爱,美其名曰‘为事业而献身’,即便不平步青云,也会被金屋藏娇。

 

凡是都有例外。丈夫出国时,丁兰女士被厂长领着出差,她不配合夜间的‘工作’。回来后,被发配到独身宿舍当管理员。就这样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也会传出绯闻,说她不跟厂长上床是跟党委书记关系暧昧。不明真相的人也跟着瞎起哄,害得她声名狼籍。好在丈夫信任她,从国外回来后,整天成双入对,这封住了许多人的嘴巴。传统的社会道德和价值观每况愈下,正直的操守被拜金主义撞击得体无完肤。就像李卫东,曹国友主任被他一宣传,就成了‘播种火种的人’,还当选了滨江市劳动模范,时隔不久,厂长就成了“巨轮的掌舵者”,正在向“五一”劳动奖章冲刺。李卫东不仅才华横溢,溜拍之术堪称登峰造极。他连厂长夫人内衣的尺码都一清二楚。他的老婆林萍和厂长夫人有师生之谊,情同母女。工作后,认厂长为干爹。出入厂长家,如履平地。给厂长夫人搓后背、按腰、捶腿,深得老师的欢欣。李卫东到宝钢出差,林萍授意他带回些内衣内裤,回来后由夫人送过去,不但合体,而且布料柔软、样式新奇。但也有送错的时候,从上海带回的卫生巾,就被退了回来,原来厂长夫人这辈子再也用不着了。  

 

  

 

进入腊月,邻居家似乎是吃错了药,天天晚上敞开门看电视,看完电视霹雳啪啦地收拾碗筷,不折腾到半夜决不收兵。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儿。女儿从技校毕业了,全家三口挤在一个十四平的房间里。工厂的福利分房接近尾声,云峰不搬走,也许他这辈子都住不上套间房。再加上邻居家的大哥惧内,那女人还患着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

 

没有邻居的挤兑,云峰也是想回家过年的。那一个游子,过春节不想回家?远离故乡十五六年了,虽不时地回乡度假,也都是匆匆来去,不曾久留的。大宇生下来还没有到乡下去过呢。佳节将近,对父母对兄弟姊妹对故乡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无论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儿,只要回到母亲身边,躺在农村的土炕上,都会感到踏实。想起唐朝无名氏写的一首词:“哀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朝朝立在城门西,此是贫不归。”

 

筹备这次回乡,几乎动用了所有的积蓄。大宇第一次看望爷爷奶奶,大有认祖归宗的意味。此行虽不能比高祖还乡体面气派,也不能像背井离乡而又蚀本的商人那般寒酸落魄,让邻里耻笑,叫父母揪心。旅行路线也是精心安排的。为了不再重复初恋时的长征,云峰决定取道松原市,到姑姑家小住一夜,从从容容地回家。他事先往松原市寄了封信,姑姑回信表示出十二分的热情。

 

着装是从秋天就开始准备的。黄莺和大宇都获得了满意的冬装。

 

大宇还兴致勃勃地向小朋友们炫耀:“爷爷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爷爷,要坐火车,倒火车,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马车。”

 

说得毫不夸张,回乡旅程的艰辛由此可见一斑了。

 

腊月二十六,黄莺和云峰都比闹表醒得早。云峰捻亮电灯,起床准备早点,黄莺便开始了旅行前的妆扮。大宇睁开惺忪的睡眼,好奇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快起床,吃过饭,咱们就走。”

 

大宇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高兴地嚷道:“噢,走啦!”

 

大宇自己穿衣服,并乖巧地帮助妈妈收拾房间,这对不足五岁的城市男孩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

 

匆匆地吃过早饭,揣好火车票,拎起旅行包,切断电源,锁好门就出发了。

 

家无长物,十几年飘泊生涯,只积攒了一床铺盖,三箱子书。这年月,只要三口人平安,书和铺盖是没人稀罕的。这倒好,家随人搬,来去无牵挂。也许读者会问还有房子、彩电呢?房子是工厂的,塌了也不关个人的事儿。至于彩电,买到家就不值钱了。目标太大,即使抬走了,也无处销赃,贼是看不上眼的。

 

离开斗室时,零星的街灯发出昏黄的微光,为回乡的游子照路,尤如天使指引着迷途的羔羊。三口人步行来到化工医院,搭乘首班车赶往火车站。车票是预购的,下了电车,一路小跑来到检票口,随着人流登上开往长春的392次列车。

 

这班车属于快车,中间只在九台停一站,两个小时就到了终点。长春站正在修缮改造,392次列车暂停靠长春东站。

 

云峰拎着手提包,黄莺牵着大宇的手随着人流走出站台。

 

大宇嚷道:“妈妈,我要撒尿。”

 

黄莺训斥道:“一出门就添乱,让你爸领你去。”

 

云峰把儿子领到一栋大楼边上说:“乖儿子,就在这撒吧!”

 

大宇掏出小鸡鸡,半天也没撒出来。

 

云峰催促道:“快撒呀!”

 

大宇道:“爸,人老来回走,我撒不出来。”

 

“他走他的,你撒你的。”

 

话虽如此说,云峰还是领大宇到候车室内的公厕去。交了两角钱,让大宇自己进去,他等在门口。半天也不见儿子出来,就对看门的大爷说道:“我进去看看!”

 

大爷冷漠道:“交两毛钱。”

 

云峰掏出五角钱,看门的大爷给他找出三枚硬币。

 

走进厕所,大宇正在系裤带呢。既然花了两角钱,他索性也撒了一泡尿。

 

回到出站口,黄莺责问道:“咋这半天才回来?”

 

云峰抱怨道:“你儿子金贵,一泡尿四毛钱!”

 

大宇不服气道:“你还撒了呢!是我先尿完的。”  

 

  

 

挈妇将雏地赶到长春站候车室,刚终止检票。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锁通往月台的栅栏门。看着旅客那行色匆匆的背影,云峰无可奈何地杵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列车徐徐启动,缓缓地向着故乡的方向驶去。而他却要在喧闹的候车室里耐心地等上几个小时,心中的焦灼和懊丧是可想而知。

 

郁闷难解,出门在外,又不能迁怒于老婆孩子。云峰独自一人到站前广场上去散步。污冰残雪开始融化,广场显得泥泞不堪,云峰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位男青年低着头从他的身边走过。不修边幅面色阴郁,看上去特向冯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朝着行色匆匆的背影试探着喊道“:冯毅———”

 

果真是他。冯毅回转身,抑郁的双眸里流出惊喜的光,迎了过来。

 

在这无绪的旅途中,他乡的土地上,能遇见老朋友,也算是人生的一件大幸事了。两只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还是那么有力。

 

“是你老弟呀!”冯毅回应道:”当年,野鸡厂就你去车站送我。”

 

“冯哥,这是干吗去呀?”

 

“买预售票。”冯毅道:“还在机电设备厂吗?”

 

“嗯。”云峰关切地问:“过得还好吧?”

 

“怎么说呢?还算凑合吧!元旦前,刚从日本回来,四五月份再走,然后去美国。”

 

“同大秋分手后,成家没?”

 

“你咋知道我和她分手啦?”

 

“我忘了听谁说的啦。”云峰敷衍道。大秋和冯毅分手后,曾给云峰写过一封英文信,尽数冯毅的恶习。

 

“孩子都快四岁了,回来就是搬取他们娘儿俩。”

 

“相互都了解,干嘛要分手呢?”

 

“她嫌我不浪漫,想嫁给法国人,我有什么办法?”冯毅半是挖苦着大秋,半是自嘲道。

 

“是不是你也太敏感啦。”

 

停了片刻,冯毅讲述了这几年来的生活:“送大秋出海关时,彼此还有些难舍难分,一去就是一年多,信渐渐少了,直到音信皆无。回国时,也没通知我去接站。没啥共同财产,至少名义上我还是她的丈夫。

 

可巧,她刚回到长春市,没有消除时差带来的不适,我就不合时宜地在人家的客厅中出现了。偶遇是尴尬的,气氛也有些压抑。感觉中,我知道分手已不可避免。男子汉吗,自然要想得开。”

 

看得出来,他仍然留恋着曾经发生的恋情,最初的恋情!

 

“没有试图和好吗?”

 

“法郎和西洋景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冷静下来,双方都试图从新开始,可怎么也找不回原先的感觉,也只好作罢。”

 

“后来呢?”

 

“婚姻失败了,先立业吧!于是我去报考研究生。报名时,遇见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你知道我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她和我的想法相近,彼此谈得很投缘。她说俩人一起学外语也许会好些。于是我们就搬到了一起。我教她英语,她教我日语。考试结果却是双双落第。也罢,老大不小了,成家吧。她在图书馆工作,常常带回我需要的资料,这对

 

我的研究大有裨益。我的场论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说好了暂时不要孩子,她怀孕了。孩子在她的腹中,也只能听她的。无奈,我做了爸爸。我的研究需要实验,花了很多钱。就连自行车、手表都变卖了,还是捉襟见肘。直到儿子出世,我仍家徒四壁。妻子对物质生活是不大在意的。生活在现代都市里,没有冰箱没有彩电,她从来就没有埋怨过。可她不想让孩子跟着过贫困的生活。她跟我商量挣点钱,为了咱儿子。我的确需要挣点儿钱啦,连给儿子买奶粉都得借贷,哪还像个父亲?外国挣钱容易些,可法郎容易改变人,于是,我去了日本。”

 

冯毅叙述着过去的故事,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这回钱赚得也差不多了,干吗还要走哇?”

 

“说来也怪,在国外想回来;回来了仍是不和时宜。我没有洋博士的头衔儿。回研究所上班,无事可做,也无钱可赚。你知道我也不善溜拍之戏,仕途无望。背后总有些无聊的人嘀咕你,说肯定在国外也活不下去,不然,咋回来啦!无奈,还得走。对了,我的论文在美国的《科学杂志》上发表了。我还接到美国一所大学的通知,邀请我去深造,全额奖学金。”

 

“祝贺你,十年苦工没白费!”

 

“谢谢!”这句话是日本式的,听起来很生硬。

 

冯毅所学的专业是应用物理,可他对太空物理却情有独衷。终于有了点突破。作为好朋友,云峰感到十分的欣慰。

 

“这次家眷也跟去呀?”

 

“都去,这一去也许十年八载,不能总当苦行僧。先到日本给老婆孩子挣些钱,再去美国完成我的课题。好在我俩都过了语言关。我的研究山姆大叔掏钱。”

 

本想用“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这句现成的话来勉励冯毅,可云峰没有说得出口。生活中的落伍者是没有资格向成功者提出期许的。

 

“光谈我了,你怎么样,还写诗和歌么?”

 

“写诗?缪斯早已改嫁。写歌?找不到调啦,艺术之神更衷爱衣食无忧而又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云峰苦笑着答道。

 

“这七八年……”

 

“净做些无聊的事,等于什么也没做。”

 

“好好攻攻外语,跟我走吧!”

 

“我真的没有信心。”云峰不愿因自己的无为而让朋友失望,说道:“我刚完成一部抗日题材的电影剧本。”

 

冯毅对文学没有兴趣,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怎么,就你自己?”

 

“还有两口,在候车室呢!”

 

“走,看看他们去。”

 

来到候车室,云峰把黄莺和大宇介绍给冯毅。

 

冯毅道:“我们是铁哥们儿。”

 

黄莺道:“常听云峰提起你。”

 

“是么?想不到几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啦。”说着,冯毅掏出钱夹,从中拽出一张递给大宇。

 

大宇躲闪着不要。云峰看了一眼冯毅的钱夹,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足够他这个机械工程师干上几年的啦。

 

大宇望着爸爸,黄莺望着丈夫,冯毅望着朋友。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云峰的身上,仿佛他真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长臂猿似的。

 

冯毅略带责备地说:“兄弟,你发一句话吧!”

 

云峰十分坚定地说:“儿子,拿着吧,谢谢大伯。”

 

大宇接过钱,并乖巧地道了谢。

 

冯毅道:“这才是哥们儿呢!”

 

黄莺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两个老朋友仍到外面去斑荆道故。

 

相处四年,分别八载。不期而遇又恍若隔世。两个书生在朔风中清谈,抛却了都市中的喧嚣和烦恼,仿佛是在讲述久远的往事。

 

令云峰感到奇怪的是,冯毅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起邱鸿。送行时,冯毅曾经说过:“邱鸿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哥们儿有什么想法,我给你搭搭桥。”

 

冯毅和大秋分手后为什么没有和邱鸿再续前缘。他们可是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过的呀?云峰想问,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口。临别,彼此没有道珍重,也没有说“再见”,只是重重地握了握手,又轻轻地招了招手。

 

圆圆的地球并不是很大,人们运行的轨迹很可能有交叉的结点,

 

只要都活着,说不准哪一天还会重逢。至于相逢何处?是北京是东京是纽约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候车室,黄莺追问道:“谁呀?给孩子一百块钱。”

 

“钱呢,可别整丢啦?”云峰关切地问道。

 

“早让妈妈要去了。”大宇抱怨道。

 

“乖儿子,妈先经管着,回到家就给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呢?”

 

“冯毅,我的校友,都分到滨江机电设备厂……”云峰讲述了冯毅的故事。

 

“大秋不去找冯毅,也许,他和邱鸿能过得很好。”

 

“那也未必,也怪他脚踩两只船。”黄莺道:“没有大秋把冯毅调入长春,也就没有他的今天。不管咋说,大秋对冯毅还是有恩的。”

 

“女人么,总是理解和偏袒女人!”云峰没有说出声来。

 

“儿子,想吃点啥儿,爸领你走。”

 

黄莺阻止道:“兜子里有吃的,别乱走,一会儿就上车啦。”

 

“也好,咱们下车再吃。”云峰附和道。

 

黄莺从旅行包里掏出面包、火腿肠、茶叶蛋,还有一听健力宝饮料。大宇本以为能和爸爸上饭店,这是在家时答应过的。可是妈妈掏出

 

食品,他十分不情愿地接过扒开的火腿肠和饮料。至于想到饭店

 

吃什么?大宇还真的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饭店新奇排场好玩而已。黄莺嗔怪道:“你非得逗引孩子,你看儿子生气啦。”

 

“谁说我生气了?”大宇撅着小嘴使劲拉开了易拉罐,泡沫从罐口吱吱地冒了出来。  

 

  

 

下午四点半,列车终于抵达松原火车站。

 

站牌是两个崭新的红漆大字———松原,颇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在云峰的心中,这里始终是前郭尔罗斯。

 

1980年的端午节,十七岁的高中生怀揣着两枚鸡蛋,和同学一道从扶余三中出发,徒步十余公里,跨过前扶松花江大桥,来到这里看火车,以慰好奇之心。这不是什么机密,其中的一位就是名不见经传的霍云峰;另一位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陆军少校。

 

1983年的春天,一位大学生遵照父亲的旨意,拜望给家族增光的姑姑,在他第一次看到火车的地方,巧遇曾经偷偷送给他鸡蛋的姑娘。

 

少女挽起他的臂弯,没舍得松开。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故事的男主角仍是霍云峰。这或许就是他对前郭尔罗斯火车站情有独衷的缘由吧!

 

触景生情,往昔的一幕,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前郭尔罗斯火车站狭窄的候车室内人流如织,云峰拎着旅行袋志得意满地走进。他已经脱贫了,父亲给他五百元钱,姑姑给他一件崭新的将校呢大衣,那是姑父转业带回来的,自己都没舍得穿的。

 

云峰排队买学生票,前面有十多个大中专在校生,仨一帮俩一伙地唠着嗑,无非是学校的奇闻逸事,他没有熟识的,也不太留意听。刚买完票,拎着旅行包向检票口方向移动。人很多,他把旅行包放在地上,站在队尾。一位身穿红色呢子大衣,脚踏黑色牛皮靴,头上戴着崭新的红色贝蕾帽的少女,脚步轻盈地向他走来,停在面前。他只注意了来者的衣着,并没有看她的容貌,他在想骆瑛如此打扮该多么迷人啊,甚至出现了骆瑛娉娉婷婷走来的幻觉。

 

少女先开口问道:“你是小凤吧?”

 

云峰一愣,惊喜道:“哎呀,梁洁,怎么是你?”

 

“你一走进候车室,我就注意上啦。长高啦,都快认不出来啦。”

 

他委实长高了,高中毕业时,还不到一米七,这两年又长了六七公分。已从懵懵懂懂的中学生,蜕变成西装革履的翩翩大学生了。将校呢大衣披在身上,整个人都透出英气和潇洒来。

 

而这个女孩,还是那么娇小,既没长个,也没长肉,除了着装时髦,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连走路时右腿有些侧弯的姿态都没有改观,依旧是一耸一耸的,活象是只雀跃的小鸟。

 

云峰惊喜地问道:“你去哪儿呀?”

 

“回滨江市化工学校。这太吵,咱们出去走走吧!”

 

云峰左手拎起旅行袋,梁洁挽着他的右臂,向候车室外走去。路过她放行李的地方,有四位同学站在那儿,其中的一位还做了个鬼脸儿,打趣道:“把姐夫给我们介绍介绍。”

 

“瞎说啥呢,我高中的同学。”梁洁红着脸,解释着,可挽着的手却没有撒开。

 

梁洁似乎还谈到了毕业分配,云峰并没有在意。在他的心中,高中生活已经告一段落,他正心仪着冰上仙女骆瑛。

 

时至今日,云峰仍对梁洁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的勇气感到钦佩。尽管那不是爱,但这毕竟是人类世界中少有的纯洁而高尚的情感。

 

故地重游,云峰扪心自问:“我对梁洁的感情是忠诚的么?我有什么权利责怪大秋的变节呢?”

 

高中时,他对梁洁有着朦胧的好感,上了大学眼界宽了,心也就随着变了。躁动的青春期本身就是个多变的季节。恰如不安分的鸟,又似游移不定的云。黄莺见他怔怔的样子,问道:“又想起哪一段啦?”

 

“竟瞎扯,我能有哪一段。”云峰心想真的和梁洁走到一起,也许孩子应该上小学啦。

 

有时历史和现实只隔着一个梦境。

 

全家人来到人声鼎沸站前广场。边上停着一溜出租车,司机招揽着顾客。广场正中的蟠龙柱上塑着一匹奔马,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是蒙古民族的聚集地,站内的牌匾也是汉蒙对照的。大宇看上去很新奇,稚气地问:“爸爸,马怎么飞上天啦?”

 

“跑得快呗,远处看就像飞起来一样。”

 

“白天就好啦,咱们照一张像。”黄莺不无遗憾地说道。

 

走出广场,三口人搭乘公共汽车赶往江北的老扶余城。找到姑姑家,小住一夜,乘早班车回到乡下的家中。

 

家里的生活堪称小康。承包着四十多亩地,又赶上丰收年,玉米价格上涨到三毛六七。去掉公粮、统筹提留款、农业税、种子化肥钱,再留足口粮,净剩万余元。前几年,一听说谁家是万元户,无不咋舌称赞。而今家里没有万八千块钱的积蓄,就算贫困户了。

 

邻居家的小孩跟侄子在东屋地中间煽纸片,云峰看着眼熟,问道:“你是谁家的呀?”

 

孩子倒很球,答道:“葛老丫是我妈。”

 

黄莺问道:“谁家的?”

 

“七妹的宝贝儿子。”

 

“啊,真快呀?”

 

“能不快吗?大宇都五岁啦。”

 

霍老汉说道:“老二呀,你嫂子不能再生了,咱家就是人丁不旺啊!”

 

“小凤啊,一个孩子太少,再给妈生一个,抱回来,我给你伺候,几年就大。你看人家,四个孩子不都伺候大了么!”

 

云峰解释道:“城市比不上农村,超生要开除公职的。”

 

看到母亲满头的白发,云峰心里有一丝妄为人子的愧疚。自己住在城市十余年啦,母亲从未离开过乡村,哪怕能接到城市住上十天也好。

 

云峰与妈妈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悄悄地问:“妈,跟我到城里去住几天啊?”

 

“听你爸说,房子挺仄逼的。”

 

“你跟大宇住在一个床。”

 

“算了,我夏天还得伺候园子呢。”

 

云峰将口袋中的钱留下路费,悉数交给妈妈。道:“买点想吃的吧!”

 

妈妈并没有接,道:“你自己留着吧,穷家富路哇!在家里一棵葱就能吃一顿饭,不用花钱啊!城市上厕所都要钱。”  

 

  

 

霍振宇小朋友可谓满载而归,光压岁钱就收了三百多。尽管如数上缴,但毕竟得到买变形金刚和冲锋枪的承诺。又缠着妈妈到丁兰大姨家盘桓几日,直到正月十六,药厂开工,他才去幼儿园。

 

黄莺来到班上,铁梅告诉她,萧茵生了个大胖小子。黄莺的婚礼和坐月子,萧茵都是有贺仪的。

 

黄莺回到家,闷了一锅大米饭,用肘子汤炖白菜土豆。云峰接回大宇,其乐融融地吃起晚饭来,黄莺道:“你刷碗吧,我得去看看萧茵。”

 

“看她干嘛?”

 

“正月初一,生了个大胖儿子。”

 

“刚出嫁就生孩子?”

 

“我不告诉过你,她一结婚就怀孕了吗?”

 

“谁管她一结婚就怀孕,还是一怀孕就结婚?又不是我媳妇!”

 

“妈妈,我也去。我要看干娘和小弟弟。”

 

“跟爸爸在家好好待着吧!”

 

“妈妈。我要去吗!”大宇央求道。

 

“好好吃饭,别撒娇,我就领你去。”

 

“那我也去。”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人家坐月子你去干啥呀?”

 

“没听大宇说,萧茵是他干娘吗,那就是我干媳妇。”

 

“那我干爹呢?”

 

“去去去,滚一边玩儿去,哪儿都有你。”

 

“别说我儿子,你有干媳妇,我就不能有干老公哇?”

 

黄莺这么一说,倒把云峰给逗乐啦。一家三口,乘坐四路电车,来到市里,找到交通局住宅楼。黄莺揿响了门铃。一阵悦耳的叮咚过后,一位老夫人笑容可掬地打开门,她的手上还挂着肥皂沫,欢迎道:“小莺子来啦,快进屋吧。”

 

门开处是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客厅,门口铺着“欢迎光临”的红色金字方毯。门旁立着一个白钢鞋架,三口人赶紧拖掉棉鞋,换好拖鞋。关上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黄莺道:“大宇,赶紧叫姥姥。”

 

“姥姥好!”大宇乖巧地打招呼道。

 

“哎呀,上次看到他还抱在怀里,一晃,都这么大啦!”老妇人感慨道:“我们这个,还小不点儿呢!”

 

月婆子从里屋打招呼道:“我大儿子来啦,快进屋,让娘看看。”

 

客厅的主色调是白色,最显眼的是巨幅结婚照,相框有五十吋大;

 

照片下边是一台29吋彩色电视机、影蝶机和组合音响。临近门口这一侧,摆放着红木沙发和茶几,地面铺着竹子地板,天花板上装饰着石膏“回”字棚,正中吊着荷花形的灯具。看上去十分宽敞和舒适。

 

云峰坐在沙发上,老夫人赶紧递过烟灰缸和大半包重九烟。

 

“啊,我不会吸烟!”

 

“不吸烟好啊,吃点儿糖果吧!”老人说着,从茶几下格取出一个八角糖果盒来。

 

“好,阿姨,我自己来。”

 

“别客气,我还有点儿活。”老人走进洗浴室,继续她的伙计。

 

黄莺领着大宇走进房间,但见萧茵慵懒地躺在双人床上,旁边的襁褓中安睡着婴儿。

 

萧茵抱怨道:“你咋才来呢,太不够哥们儿意思啦!”

 

“我们三口回乡下啦,今天刚上班呀!”

 

“我说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吗?”

 

“正常生吗?”

 

“挨了一刀。”萧茵说着,掀开软缎被子,撩起睡衣,丰满的肚皮上横着条十几公分长的刀口,向趴着一条蜈蚣似的。

 

“娘,疼吗?”大宇好奇地问道。

 

“啊,不疼。打麻药啦!”萧茵害怕冷落了云峰,冲客厅吩咐道:“妈呀,你给我儿子他干爹削个苹果。”

 

“别胡说,小心你儿子他亲爹吃醋。”

 

“没事儿,他开车送姑娘回长春啦!”

 

“几年级啦?”

 

“高二啦,假期也不知道学习呀!”

 

“不说师大附中抓得紧吗?”

 

“这个班生源不好,都是自费的。”

 

大宇用小手试探着抚摩婴儿的脸颊,黄莺赶紧制止道:“你别碰小弟弟。”

 

“没事儿的。”

 

云峰剥开一块花生牛轧,含在嘴里,慢慢地品位着。同时端详着结婚照———中年男士身着黑色西服,打着黑色领结,上唇留着黑黑的短胡须,眉清目秀的,冷眼看去,还真有一点儿孙文大总统的派头;萧茵一袭白色的婚纱,娇小可人,偎依在先生胸前……

 

这个房间里丝毫也找不到先前女主人的影子。只知道局长先生是丧偶,夫人是病故还是意外都不重要啦。云峰想起《红楼梦》中的感慨“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悲喜之间似乎轻易就可以转变。

 

茶几上有三四本杂志,云峰胡乱地翻起一本。插图竟然令人脸红心跳,介绍十几种交媾的姿势。把杂志合上,一看封面,原来是《家庭医生》。云峰百无聊赖,想打开电视,又怕惊动月窠中的婴孩儿。索性又抓起一块糖,含在嘴里,仔细地品位着。他在想什么时候能够给黄莺和大宇如此舒适的生活。这辈子祖坟不冒青烟,恐怕永远也办不到啦。

 

黄莺从口袋中掏出二十元钱道:“也没买啥,给小儿子买包奶粉吧!”

 

“这是干啥?能来看看就行,你也不宽裕。”

 

“满月后,也开春啦,抱孩子出去走走。”黄莺道。

 

“再坐一会儿吧!”

 

“过两天我再过来。”黄莺走出卧室,问道:“小凤,你不进去看看?”

 

“坐月子,我进去合适吗?”

 

“你个没良心的,干老婆坐月子都不进来看看?”

 

“可别再胡说,人家听到像个啥?”老太太制止道。

 

萧茵不以为然道:“还是老封建。”

 

云峰还真的在门口探了一下头,道:“等满月到我家去,让小莺做好吃的!”

 

“小莺做好吃的,还用你安排呀?”萧茵道:“妈呀,别忘了给我大儿子拿点儿好吃的。”

 

“我都装好啦!”老太太说着,把一塑料兜递给黄莺。

 

黄莺推辞道:“这是干啥?”

 

“给孩子的。”

 

云峰道:“快谢谢姥姥!”

 

“谢谢,姥姥!干娘,再见!”

 

云峰也换好了棉皮鞋,老夫人一直送出门外。

 

三个人坐车到化工医院。天空中飘起雪花,走在灯火通明的街路上,大宇要吃零食,黄莺道:“都是你的,外边炝风冷气的。”

 

在学校门口,三口之家碰到林涛往外走。他将大宇揽在怀中,抱怨道:“干儿子,春节回来也不去看看干爹。”

 

“有好吃的吗?”

 

“有。”林涛问道:”你们干吗去啦?”

 

“我干娘生了个小弟弟。”

 

“别胡说,你哪来的干娘。”云峰道。

 

“干爹再见!”

 

一回到家,大宇就迫不及待地清点战利品———富士苹果、橘子、火腿肠、虾条……

 

“林涛这个小心眼没福气,不黄的话,早都当爹啦!”

 

“凭啥我们姐妹都嫁给你们穷光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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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莲子 : 2014-1-12 17:54:38

张兄: 钧鉴。 CIP编目数据上周已核出,今由内蒙社发来。 具体为: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1)第134049号。 具体查询方式: 中国新闻出版信息网http://www.cppinfo.com/,首页右侧“CIP核字号验证” 或新闻出版总署http://www.gapp.gov.cn/cms/html/21/index.html,首页右侧“CIP数据核字号验证服务”。 核字号输入2011134049,及网站随机验证码验证。 如查询不到,则查询方式有误,或本人核字号发错,请与我联系。 图书本周最迟下周付印。 此致,敬礼。 孙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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