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云的日子
云儿愿为一只鸟,鸟儿愿为一片云。——印·泰戈尔
一
离开邱鸿的房间,云峰依旧为情所困。十几天来,一闭上眼睛,两个女子的音容笑貌就交替出现在他的脑际,像幽灵一般纠缠着他,难以成眠。最终奚桂芸赶走了见异思迁的骆瑛,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云峰后悔取道哈尔滨时没有去找奚桂芸。和舅舅从太阳岛归来,与上行的船在江心相错而过。奚桂芸分明就在那条船上,来不及确认,就渐行渐远,消失在江雾中。
云峰心事忡忡地回到西十五道街,舅舅从口袋中数出二十元钱递给他,叮嘱道:“小凤啊,你路上可省点儿花!”
……
在邱鸿的帮助下,云峰被分配到工具车间。工作安稳后,他给奚桂芸回封长信。一报到就收到你的来信,很是欣喜。我也很想念你,怀念列车上的友谊。尤其提到回家的路被洪水冲断了,不得不取道哈尔滨,才辗转回到家中。对没有办法找到她而叹惋。信的结尾处:“在船上你看到的委实是我,我也看到了你,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云峰刚把信寄出,奚桂芸的第二封信又到了。云峰急不可待地拆开信,一样的热情洋溢,一样娟秀的字迹。一股暖流涌遍了他的全身,可惜空间把他们阻隔了,他不能拥抱她,亲吻她……此后的日子里,云峰把外语书带进了办公室,一有空闲,就背背单词,写写句子。
没过几天,奚桂芸的回信又到了,对失之交臂而扼腕,埋怨道:“你为什么不能在岸上等我一会儿呢?”
是的,为什么不在岸上等一会儿呢?也许一两个小时的等待就能够改变人生。
云峰坚持学习了两三周,英文的单词映入眼帘,耳畔突然听到无齿锯切割角钢的尖利声,亦或是重型天车驶过,整个办公楼都跟着颤抖。脑海里能感觉到砂轮片迸发的火星和天车钩的晃动,就是记不住单词。他真的对英文视而不见熟视无睹了。在宁静的校园里都没有学好的课业,此种环境下如何能做得更好?
这是个初秋的周日。吃过早饭,云峰来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正准备写日记。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最近几周没有安排加班的,他将日记本装进抽屉,走出办公室。俯身望去,冯毅快爬到二楼的拐角处了。
冯毅似乎着意修饰了一番,和从前的邋遢形象判若两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还喷了发胶,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油头粉面的,就连皮鞋也上了油,擦得油光可鉴。
老实说,云峰对冯毅没有太好的印象。到火车站取行李,他就溜之大吉。出于礼貌,还是笑脸相迎道:“冯哥,你咋来啦?”
“没事儿,随便转转。”
“没上街呀?”说着,云峰把他让进办公室。
“没有。”冯毅没头没脑地问:“老弟呀,你有对象吗?”
“才毕业,上哪儿划拉去?”
“你想都二十三啦。有学历,又聪明,(没对象的话)别人还以为有毛病呢?”
“还说我,你不也没有吗?”
“谁说我没有?”
“有,干吗还追邱鸿?”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做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我想到市内买双鞋,你跟我去呀?”
“没问题!”云峰本想拒绝,不和冯毅来往,在这个院子里,他真的要成孤家寡人啦。
锁好办公室的门,走下楼去,兄弟俩沿着空旷洁净的柏油马路,并肩走出工厂,一直走到化工医院,搭乘四路电车,来到火车站。
“我姨家就住在江边儿,过去看看呀?”虽然是征求意见,却是肯定的口气。
“别去啦,你看我这身打扮,那像是做客的样子?”
“没事,怕啥的。就我表妹一个人在家,我还要给你们搭桥呢!”
“你咋不早说,我也好穿双皮鞋。”
“早说?我怕你不来么!”
云峰委实不适于做客,依旧是晨练时的装束,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蓝色的网球鞋;况且和奚桂芸还有些藕断丝连的。
兄弟俩绕过火车站,往东走了有两千米,来到市政府家属大院。冯毅和站岗的士兵打招呼,士兵敬了个礼,就放他们进去了。
这是个威严的院落,十数栋楼房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参天大树上的麻雀在啾啁,没有一点声音。路面洁净,不像大街上四处飘零着杨柳的枯叶。爬上了一栋五层楼的三楼,冯毅扣响一扇蓝漆铁皮房门。一位穿着灰色线衣线裤的姑娘迎出来,手上还沾着肥皂沫。身高足有一米八,像竹竿似的。进了门,冯毅和云峰先换好拖鞋,穿过门廊走进客厅。这是个十三四平的长方形房间,地板是由窄木条拼成的,刷着黄色油漆;墙裙子有八十公分高,刷着苹果绿色的油漆;顶棚和墙壁刷着太白粉。靠里墙摆着一个紫檀色书柜,透过玻璃柜门,露出摆放整齐的书籍;紧挨着书柜安放21 英寸彩色电视机,正播放着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靠近门的一侧挨墙安放着沙发和玻璃茶几;窗子上方钉着紫檀色的盒子,里面挂着枣红色的落地窗帘;邻近窗帘摆放着一张没有合拢的圆桌。桌面上凌乱地放着待收拾的碗筷;茶几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杂志。靠近门口放着一个红色大塑料盆,里面泡着待洗的衣物。
冯毅介绍道:“这位是我经常给你提起的小霍,霍云峰;这位是我的表妹。”
女子伸出湿漉漉的右手,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又抽了回来。云峰出于礼貌,赶紧伸手相迎,刚碰到那纤细修长的手,女士就触电般抽走了,他也赶紧缩回手,两个人都尴尬地笑了笑,也就算认识了。
“快请坐吧!”少女走到电视机前,把音量调小。
冯毅和云峰落坐在茶几后的棕色皮革沙发上。云峰问道:“你在哪儿上班呀?”
“江南汽车配件厂。”
“累吗?”
“上班远点,还行。”说着,这少女用毛巾擦了擦手,走进厨房,拎回两瓶汽水,从茶几的下层取出起子,打开瓶盖,斟满两个玻璃杯后,分别放在冯毅和云峰前的茶桌上。
“你们先喝点水。”少女说完,依旧坐在暗红色塑料矮凳上,洗她的衣服,也许是由于腼腆,她的头垂得很低。
一刻钟之后,传来开门声。一对中年夫妇拎着西瓜走了进来。显然这个家庭早有准备。云峰有些局促不安,和冯毅赶紧站起身来。女主人招呼道:“啊,你们来啦!”
“我叫霍云峰,冯毅的校友。”
“别客气,坐吧。”女主人看到杯盘狼籍的餐桌,嗔怪女儿道:“你先收拾桌子呀,衣服啥时洗还不行?”
“谁知道这么早来呀!”少女小声嘟囔道。
男主人坐在冯毅身边的沙发上。女主人换好拖鞋后,开始收拾碗筷。拣完桌子,把西瓜放在圆桌上。男主人接过菜刀把西瓜切开,分成
三角块。冯毅拿了一大块西瓜递给云峰,道:“来,别客气!”
西瓜的汁水很丰沛,顺着云峰的手指缝流出来。少女赶紧递过来一条毛巾,女主人从餐桌上拿过一个小碟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供他们放西瓜仔。男主人曾是位建筑工程师,他们找到了话题。
“你是学啥专业的?”
“机械制造。”
“我们建筑业也有机械,现在好像学外语、学管理和计算机的很吃香,学机械的太多了,到处都是。”
云峰心里很不畅快,出于礼貌,答了句:“您说得也是。”
冯毅的小表妹已经洗完了衣服。站起身对母亲说:“妈,我去做饭啦。”
这个女孩即高又瘦,还特别黑。云峰望了一眼,心中很不舒服,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似的。扣门声响起,来的是一位身材一米六五的女士。
这女士和丁兰有几分相象,只是比她年轻,比她白皙,这令云峰砰然心动。少女迎了上去,高兴道:“姐,你可回来啦!”
女士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冯毅介绍道“:我的校友———霍云峰。”
云峰告辞道:“大叔,我该走啦。”
女主人挽留道:“忙啥的,吃完饭再走呗!”
云峰推脱道:“我还有事。”
“啥事这么忙,连饭都不吃?”
“有点外文资料,明天等着用。”临时找的借口,连云峰自己都觉得别扭。
“再忙,那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我…我…我改日再来拜访。”说着,云峰穿好了鞋,象逃难一般,告辞出去。
男主人道:“老二呀,你去送送。”
这少女送出门外,冯毅穿着拖鞋跟了出来,不悦道:“云峰,我说,你忙啥呀?”
“冯哥,我真的有事。”
“那你等等,我去换双鞋。”
“好吧!”云峰又对身边的少女说:“快回去吧,别送啦。”
二
三四个月过去了,和奚桂芸的感情还停留在朋友的层面上。云峰正在伏案画图,收发员送《滨江日报》时又带来一封信。洁白的信封,娟秀的兰色钢笔字,信封的左上角画着展翅翱翔的鸿雁。鸿雁只有三笔,简洁明快,刚劲有力。可以看出来,她还保存着女大学生的情趣和浪漫。
云峰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整整一页工整的英文,熟悉的面容浮现在他的眼前。
云峰:
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很是想念。
上个月我给你寄去的英语水平考试书和磁带,不知收到否?
哈军工的学习空气相当浓,我的导师都快七十了,仍苦学不辍,他精通俄语、英语,如今正在看法文资料,前几天接到美国一所大学的讲学邀请,即将出国进行学术交流。你我正是学习的好年龄,千万不要辜负了大好时光。现在不抓紧,一事无成悔之晚矣。
我希望你好好攻外语,温习一下专业课,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冰城的校园里等着你。但愿咱们在学术的圣殿里携手并肩,勇攀高峰。
Your’s yun
霍云峰借助词典看罢信,把信纸重又装进信封里。觉得桂芸是在杞人忧天。干吗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呢?他把信搁在一边,继续画他的模具图。本想找邱鸿去诉诉苦,可转念一想:人家本来不赞成,讨教也不免碰壁,索性去找云亭聊聊,或许还能蹭顿酒喝。云亭离开沈阳后,没听说校医的女儿再来纠缠他。
下班前,全车间开大会。主任做第三季度任务完成情况的八股总结;书记又做大干六十天的动员报告。五点都过了,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云峰觉得独自走出去不合适,就蹭到保管员身边,提醒道:“李大姐,通勤车要开啦。”
“怎么,你也要坐通勤车?”
“我要上江边儿。”
“咱们走吧!”
走出会议室,云峰先回办公室,从日记本里拽出十元钱,揣进上衣的口袋里,再追随保管员一起向厂门口走去。
白色的通勤车停在厂门外,保管员快步登上车,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邱鸿女士坐在后排临窗的位置上,云峰窜到她身边的过道上。
“云峰,上亲戚家去呀?”
“不,我去看看云亭。你呢?”
“我回趟家。我家就在临江门大桥的边上。”
通勤的人都到齐了,班车缓缓启动。云峰思忖她说的位置,骑自行车估计得一个多小时。随口问道:“通勤够不上吗?”
“通勤车太早,夏天还行。对了,和哈军工的研究生还有联系吗?”
“她有时还给我写信,都是英文的,我也读不懂啊。”
“能行,就往好了处。不行的话,赶紧散,可别耽误人家啊!”
“处啥呀,谁能看上我?”
“谁看上谁,都是缘分的事儿。”
通勤车下了山,速度快了起来,不到二十分钟,班车就过了江,来
到碳素厂宿舍附近的站点儿。
“邱姐,我先下去啦。”
“慢点儿走。”
云峰感到很温暖,走下车,迎着夕阳,向高云亭的宿舍走去。
三
云峰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微风吹拂着路边的垂柳,也带来了中秋的凉爽。走进独身宿舍大楼,兴致勃勃地扣开了房门,室友道:“你找云亭吧,他上对象家蹭饭去啦。”
“怎么,这小子有对象啦?”
“都处一个多月啦,我们副厂长的千金。”
“臭小子,有好事也不告诉我一声!”
告辞出来,云峰踱进一家小饭店,要了一碗热汤面。不紧不慢地吃过饭,算清面钱。回宿舍也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儿,索性逛逛夜景。他坐上了三路公交车,直奔松江路———少帅赞美过的十里长堤。走下公共汽车,穿过市政府家属大院门前,云峰无意识地往里瞧了一眼,除了站岗的士兵,没有人进出。来到江堤上,边走边梳理一下散乱的思绪。
江面烟波浩淼,江堤上人流如织。江心岛上长满树木和蒿草;临江是石
头围栏。栏杆外是三米左右宽的水泥方砖铺就的人行道。人行道的另一侧是一排高大的乔木,主要是白杨和垂柳。盛夏时,枝繁叶茂遮云挡雨。如今,青黄的叶子飘零着,杨树的叶子几乎落光了,而垂柳的叶子多半还挂在枝条上。树的另一侧是条柏油马路,沿江连绵不断。路的另一侧是一排灰色的欧洲风格的建筑,最耀眼的是那坐哥特式尖顶小教堂,古朴庄严而肃穆。江水汩汩地流向远方。在江水流经的大城市,有一个女研究生,等待着他的长相厮守。
和奚桂芸走到一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云峰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知道能学会什么,什么课程就是搭上老命也学不好。比如音乐,他只跟作曲家混了几年,就能领悟许多旋律,尽管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可是游泳,即便在江水里泡上一年也没把握学得会。而英语也和游泳一样是他最打怵的课程之一。不考研究生,他调进哈尔滨简直是天方夜潭。爱是婚姻的基础,这话不假,但婚姻只有爱还远远不够,还需要相爱的人同居在一起才行。纯精神的恋爱浪漫,却经受不了时间的考验,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究其男欢女爱的实质,再高尚也逃脱不掉繁衍种属的本能,或者说是性的本能。
临江的柏油马路禁止机动车通行,路面几乎被自行车给垄断了。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漂亮的丑陋的,贫穷的富足的,不一而足。而人行道上,大多是消闲的游客:拄拐杖的退休老人,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散步的三口之家,热恋中的情侣。要说有忙人,也就数卖雪糕的老太太和环卫工人啦。天气渐渐地凉了,雪糕的叫卖声也没有夏天那一声接一声的紧迫,而是拉着很长的尾声,恍若秋后的鸣蝉,显得十分凄切。环卫工人打扫完前面的枯叶,后面又飘了一层,只要不下雪,她的路就永远扫不干净。
人行道上每隔三十米安一条石凳,可供两个人并排坐下来歇息。云峰沿着护堤上的石阶而下,风很轻,水面上没有浪,也没有湍流,只有几片绿叶在水上打着漩,缓缓地飘向远方。他想:在树叶上题上几行字,也如《流红记》一样,流到奚桂芸的身边,该是多浪漫的事儿呀!此时此刻,他的生活就像这江一样波澜不兴。一首小诗在他脑海深处涌到了眼前。
失去的恋情常常牵动我的思绪,
得到的醇酒往往不甚吝惜,
时光在慨叹中染白了鬓发,
江水依旧东流去。
走得有些热了,回首来时的路,电报大楼和天主教堂映入眼帘。天主教堂高四十五米,尖尖的塔顶直插云端,和对面的电报大楼一起成为滨江市的标志性建筑。教堂代表历史,而电报大楼代表现代。电报大楼的顶层,装饰着脉冲控制的彩色灯泡,亮起来像硕大无匹的珍珠项链,互明互暗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天渐渐地落下帷幕,楼宇中透出耀眼的灯光。云峰在想:躲进这滨江小城,勤奋工作,娶妻生子,不也是件很开心的事儿吗?个子高一点,皮肤黑一点又妨碍什么呢?生儿子也许是个大个子。他想不如明天再去托托冯毅,约他的表妹出来好好谈谈,倘若能谈得拢,何妨再续前缘?
星光今天也许是看不到了,江面上的岚雾开始升腾,犹如薄如蝉翼的丝巾,朦朦胧胧的,撩拨情人的心弦。江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拨开淡淡的江雾,照亮了游人的路。起风了,秋风携带着江水的咸腥和氤氲,飘散着,充盈整个世界。垂柳的枝条上挂着青黄的叶子,不时地轻抚着云峰那充满青春的脸庞,他感到很狎昵,甚至有些兴奋。
从水边拾阶而上,又回到十里长堤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享受着江畔的清风和充满活力的青春。一条石凳上坐着的情侣引起了他的注意。身着米黄色风衣的妙龄女子分明是谎称回家的邱鸿;而男主角
竟然是冯毅。云峰蹑手蹑脚从他们的身边匆匆走过,免得彼此尴尬。在车厢里,邱鸿问起他和奚桂芸的交往,云峰还以为是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看到她和冯毅在一起,才知道原来是感物伤怀。云峰对眼前的这一幕感到厌恶,两个有对象的人干吗还要约会呢。这让他看不起冯毅,从而打消了和他小表妹约会的念头。
冯毅对感情忠实与否,与他的表妹又有什么相干呢?云峰委实有些恨乌亦及屋的偏狭。沿着石阶走下,又回到了水边儿,一对年轻的夫妻领着儿子在戏水。男孩两岁多一点儿,他扬起稚嫩的小手,把石子丢进江里,溅起波澜。
世间的事很难预料,冯毅的表姐不回来相看,云峰不急着走,或许会和这个黑瘦的女孩处朋友,日久生情相亲相爱,最后走进婚姻的殿堂。
九点多了,云峰才走回独身宿舍。磁带凌乱地堆在枕头旁边,从上铺丘陵般的被子里翻出录音机,插入一盘磁带,按下播放键,粤语的歌曲从扩音器里飘出来,云峰还以为放错了,取出一看,是他的《英语水平考试第一册》,又试听其它的,还好,没有被一网打尽。云峰把录音机扔在床上,翻开《英语水平考试》教材,拿出笔想做几道模拟题,依旧是二十六个字母全认识,连在一起却像看天书。上铺的哥们儿林涛回来了,云峰问道:“我说哥呀,你咋把我的磁带给刷啦?”
“我以为是空白的呢,录完了才注意到是有用的。怎么,准备考研?”
“闲来没事儿,随便看看。”
“听说今年外语以上海交大的教材为主,你学的是哪本?”
“大连海运的。”
“哎呀,要考研你得找上海交大的教材,第一课是Computer classroom。”
“是吗?”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让云峰对考研更加丧失了信心。
四
这是个晴朗的冬日,云峰正从车间返回办公室,想刷一刷饭盒,为吃中午饭做准备。刚到二楼的转角处,就听孙工在办公室门口喊他道:“小霍,快,跑两步,你的电话。”
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办公室,云峰直奔放电话机的窗口,抄起话筒,喊道:“喂,你好,我是霍云峰!”
“火鸟么?我是阿蒲。就在你厂子门口呢!”电话那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啊,厂门口!你等着,我马上就到。”云峰放下电话,冲孙工请示道:“孙老师,我出去一下,同学在门口等我呢!”
“好,快去吧!”
云峰快步下楼,跑出车间的大门,又急忙返身回来,拐进一楼的车间仓库。保管员问道:“小霍,你领点儿啥?”
“李大姐,您带钱没?”
“有,你用多少?”
“借我五十吧,我来了一个同学。”
她打开抽屉,翻出一个塑料钱包,从里面抽出五张十元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数过来,云峰接过钱道:“谢谢大姐,我明天就还你。”
揣好钱,云峰兴冲冲地离开车间,一路小跑来到厂门前。但见五六个中学生模样,穿着黑色棉工作服的男生,围着穿军大衣的周玉蒲。
兄弟相见,自然格外高兴。云峰紧紧地拥抱阿蒲,并在他的后背上轻击了一拳。
阿蒲道:“你还好吗?”
“挺好的。”
“我领学生们到农机厂实习,他们还想到你厂子看看。”阿蒲向学生介绍道:“这位是霍老师。”
“霍老师好!”同学们赶紧打招呼。
云峰陪着周玉蒲一行前呼后拥地走进厂内。下班的职工陆陆续续地往厂外走,熟识的工人还不时地招手,云峰应酬着。
“你的人缘不错。”
“马马乎乎。”云峰问道:“和同学们还有联系么?”
“班长来信说刚和韩如冰分手,老五给我来信说韩如冰傍上了林永江。”
云峰暗忖道:“校园里卿卿我我,海誓山盟,怎么不到半年就分道扬镳?看来两个人分属两地,绝不是长久之事。计划经济和现实的人事管理制度拆散多少相爱的人啊?和奚桂芸是很难调到一个城市,聚在一个屋檐下的。”
“哥们儿,你在想什么呢?”
“人们咋这么嬗变?”
“辅导员的女朋友不就在你厂子么?”
“是,和我还在一个技术组呢!”
说着,云峰领着阿蒲一行人走进机床比较齐全的金工车间。
“你们学校怎么样?”
“这可能是最后一期啦。地都分散了,南山三垄地,北沟五亩田,林区耕地本来就少,谁还用拖拉机。今年招生就没招上来。也只有考研这座独木桥啦!”
“云亭刚处了个女朋友。你跟他联系没?”云峰问道。
“我给他打电话,办公室的人说他出差啦。这么快就处朋友啦,干啥的?”
“我见过一面,听说正在读函授。我在火车上拣到了一位,还是研究生呢!”
“不会有好结果的。”阿蒲举例道:“班长和韩如冰处了一年多,还不是散伙了。”
“别再提韩如冰。”
“对不起,我忘啦!”
从金工车间出来,又走进空荡荡的工具车间。转了一圈后,便领着阿蒲和弟子们走下山坡,来到离厂一公里左右的畅林楼酒店。
红烧肘子、溜三样、溜肉段、汆白肉……云峰一气点了八个菜。时候不大,菜陆续端上来,这群学生起初还推让客气,两杯啤酒下肚,顿时熟稔起来,酒倒进杯子里就干,菜端上来不出五分钟,也盘盘清澈见底。半个小时的时间,光啤酒就喝了半箱。要知道这是冬天,倘若是在夏天,整箱啤酒都能喝进去。一算帐,三十二元钱,阿蒲抢着结帐,云峰道:“到我这儿,你结帐不是寒碜人吗?”
云峰买了单,把他们送上四路无轨电车,自己步行着返回工厂。回到独身宿舍,翻遍了日记本和口袋,把钱聚在一起,一数七十多元。他揣着全部的家当回到车间,先还保管员五十元钱,后到办公室销假。
五
元旦,云峰草草吃过早饭。见习工资从46 元调整到50 元。补发了二十块钱的工资,车间又给了四十块钱的年终奖。尽管阿蒲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弟子们吃掉了他半个多月的工资,云峰的口袋里还是攒到了八十多元。他想到市里的商场去逛逛,买一件过冬的羽绒服。整天穿着将校呢大衣呼呼啦啦地不方便,弄脏了也有些可惜。他去找冯毅,冯毅借故说下午要给学生补课。是和邱鸿有约会、还是在生气,管他呢?不去也好,还省一碗面条钱呢!
走出工厂的大门,天色灰蒙蒙的,霰雪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路过五路汽车站,有十数个人在等候着。不着急赶路,再说就两站地,花五分钱也有些不值得。云峰直接走到化工医院,挤上电车,赶到火车站。
广场上,一个肩上搭着旅行袋和编织袋的老农民向他问路。云峰看着远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想到乡下的父亲。不知他老人家,是在朔风中举着镐头刨粪;还是围着大笸箩搓苞米呢?没有家人的节衣缩食,自己肯定老守田园,艰辛地繁衍生息呢。想到这儿,他来到邮局,买了张汇款单,给父亲汇去五十元钱。寄出钱,他的口袋几乎空了。他的心却好像是吃了蜜一样甜,终于不妄为人子了。他转乘2 路公共汽车到云亭的住处,又扑了个空。时间已近中午,他踱进一家小吃部,要了一碗大米饭,一碗甩袖汤,美美地吃了起来。
吃饱饭,云峰走到松花江边。著名的十里长堤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对对情侣,携手散步,边走边谈,看起来十分悠闲。他朝思暮想的女子也许正在阅览室里,摊开玫瑰色的信纸,给他写劝学的信呢。云峰委实为自己的不思进取而感到脸红心热。从江堤踅到新华书店,在书海中徜徉,一时间眼花缭乱,但还是选中了《大众逻辑学》、《电工基础》等书。特别是《电工基础》,居然是英文原版的。不仅可以弥补专业知识的不足,还可以练习英语阅读,真是一举两得。
离开书店,云峰急匆匆地乘坐4 路无轨电车回到江北,参加工厂为独身职工举行的新年晚宴。
宴会后,云峰破天荒地去厂宅,给车间主任曹国有拜年。这个中年小男人感到特别有面子,也就多了些溢美之词。对妻子说:“你们医院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小霍介绍一位。”
夫人爽快地答应道:“行,我留意一下。”
“啊,谢谢嫂子!”
电视里正在放《刘三姐》:“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曲终人也该散了,云峰赶紧告辞。从科长家走出,沿着铺满瑞雪的马路返回宿舍,心里琢磨着,如何开始新的生活?
刚一上班,云峰就收到了奚桂芸寄来的明信片,‘Happy new year to you !’。
草草地吃过中午饭,云峰怀揣着与奚桂芸分手的信,就像揣着一枚炸弹,心里有着一丝的迷离和不安,甚至是惶恐。他踏着污冰残雪来到山下的邮局,买了张邮票,贴在右上角。把信投进了邮筒,他的心顿时空了,他在想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做妻子呢?奚桂芸当然很优秀,自己根本配不上人家。要说压根儿就不喜欢,那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他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摆脱男高女低的观念束缚?英国女王可以说是至尊的女士,不也得嫁人吗?地位比你高的不行,年龄比你大不行,个子比你高的还不行,你究竟要什么样的女人?云峰想在头脑中画出另一半的模样,象郑人买履一般,按图索骥。可是搜肠刮肚描绘了半天,始终摆脱不了骆瑛的模样,他仍生活在阴影之中。
一段感情结束了,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描绘懊丧心情,都显得苍白和无力。好在,失恋就象醉酒一样,经过一夜的昏睡,洗一把脸,吃上两块馍,或是喝一壶浓茶,过去三五天,也就没事了,共青团员连死都不怕,害怕失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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