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爱在旅途
街路上与你同行的人熙熙攘攘,暗夜里陪你回家的,却只有一个,这就是缘分。
一
长途汽车在乡间公路上颠簸。农民们开始吸烟,辛辣的烟雾瞬间弥漫整个车厢,呛得黄莺直咳簌。她偎依在云峰的胸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五点半许,抵达终点站———大林子,天也就擦黑了。小镇里连一辆马车都租不到,也没有旅馆。韩如冰的家就在镇西三五里处的小村落,这会儿就是如冰在家,去投宿也是不方便的。云峰无奈道:“看来,也只有长征啦。四十里地呢!”
“能找到路么?”
云峰十分自信道:“没问题。”
走下车箱,呼吸顺畅多了,脑袋感到很清爽,东北风刮得黄莺周身寒彻。云峰领着她沿着乡间公路往北走。十几分钟后,黄莺就暖和过来了。走出十五六华里,她的全身就冒汗了。
云峰领着黄莺走下公路,向东拐向小村庄。路面轧着深深的车辙,两个人走在平行的车辙里,顿时成了小矮人。刚进入村子,看到道南有三个农民向一对夫妻告别后,跨上自行车踉踉跄跄,咧咧斜斜地向东而行,一个男子还回头,醉醺醺地说道:“我说——老侄女儿,快回去吧!”
自行车渐行渐远,这送客的夫妻也转身返回小院里去。云峰向前一步,朝走在后边的妇女背影问道:“大姐,这是什么屯子呀?”
妇女转过头来道:“姜家窝棚。”
“谢天谢地,总算没走错。”云峰心里想着,问道:“上前太平庄怎么走哇?”
“上哪儿?”
云峰加重语气道:“前太平庄。”
她的丈夫顺着东山墙走到前面的院子里,随即传来开门的吱纽声和关门的咣铛声。这少妇惊异地问道:“你是二哥吧?”
云峰也认出了眼前的少妇,惊喜道:“七妹,怎么是你?”
“都搬来一年多啦。”
两小无猜的小伙伴不期而遇。对于双方来说,除了欣喜,还有淡淡的感伤。七妹向黄莺打招呼道:“这是二嫂吧?”
黄莺解释道:“还没结婚呢。”
七妹热情地邀请道:“没吃饭吧,快进屋。”
黄莺似乎感觉得到云峰和七妹的交情不浅。云峰介绍道:“我的小伙伴儿,七妹。”
黄莺招呼道:“啊,七妹。”
云峰本想推辞,还是跟随七妹走进了农舍。眼前是两间乡下极普通的土坯房,黄土墙围起个院落。窗户下有一茓子玉米粒子,直径两米多,一人来高。
迷离的灯光透过乳白色的塑料布,照进院子里。一只四眼黄狗低吠着围着陌生人嗅来嗅去,黄莺警觉地躲闪着。
“去!”女主人一边儿吆喝着,一边解释道:“没事儿,不咬人。”
看家狗摇着尾巴,悻悻地向仓房边上低矮的小窝走去。七妹拉开房门,礼让着他们进屋。
穿过厨房走进卧室,黄莺看到炕上三个挨肩儿小丫头围着躺在襁褓中的婴孩儿。婴孩儿身下铺着兰色的糠口袋,身上盖着大红地金凤凰图案的小花被。没有糊棚纸,房梁上正对着炕沿的位置,吊着尺把长的牛皮绳,其上拴着一个用铜钱和红线编的长命锁,下面系着一个用来挂悠车的铁环。
三只小精灵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这对城里人。孩子中最大的有五六岁,小的不足两岁,众星捧月般围坐在婴孩的四周。
七妹冲她的男人道:“快认识一下,这是西院的二哥。”
刚送走仨,又来俩,男主人纳闷道:“啊,二哥,咋这么晚?”
云峰道:“没赶上车。”
婴孩在睡梦中裂了一下嘴,姐姐赶紧喊道:“妈,弟弟笑了。”
七妹阻止道:“小声点儿,别吵醒啦!”
小姑娘们用清纯的眼神打量着客人,仿佛他们来自神秘的太空。
“快叫舅舅,舅妈。”
两个小的女娃只是憨笑,只有大女儿怯生生地招呼道:“舅舅!”
“庄稼院儿的孩子也没见过世面,怕生。”
西山墙上贴着吉庆有余———一个胖小子抱着一条大鲤鱼的年画。
炕头摞起一垛被褥,用洁净的白地蓝格床单罩着。孩子们的细花布袄罩虽然不乏补丁,都干干净净的,就像云峰小时候过年一样。
云峰问道:“有儿子啦?”
男主人自豪道:“五个月啦。”
“你家不是住在下坎么?”
“前年拉林河发大水,地都淹了。我姑在这屯子,政府一安排,就过来啦。”
男主人陪着云峰和黄莺唠嗑,七妹下厨房做饭。
工夫不大,七妹就冲屋里喊道:“孩儿他爸,快放桌子吧!”
男主人赶紧支好圆地桌。云峰拉着黄莺坐在圆桌前。七妹端来一二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毕恭毕敬地放在黄莺的面前,又盛来满满一碗放在云峰跟前,还端来一碟咸菜,一小碟子酱,放在圆桌中央。
云峰客气道:“可别忙乎啦!”
“哎呀,没事儿。现成的。”
黄莺吃完一碗面,七妹又盛了一碗,放在她的前边桌子上道:“再吃点儿。”
“真的吃饱啦。”
“二哥,嫂子不吃,你得吃饱哇!”
七妹一声声“嫂子”,叫得黄莺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也真的吃饱了。”
七妹麻利地收拾完桌子,云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放在婴儿的头顶上,七妹和他撕巴道:“二哥,你这是干啥?”
“过年了,给外甥押个腰。”
黄莺在一旁说道:“不嫌少,你就收下吧。”
见黄莺如此实在,七妹也就不再推让了。
等七妹收拾完桌子,云峰赶紧告辞。男女主人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七妹客套道:“再回来,过来串门吧!”
“哎,快回去吧!”云峰想邀请七妹到城里做客,觉得太虚,没有说出口。
二
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星光似乎格外灿烂,天空幽深而明澈,恰似无底的深潭。云峰恍若回到从前,和骆瑛躺在大学主楼前的草坪上,遥望浩瀚的星空,畅谈远大的理想。和未婚妻谈点啥呢?总不能默不作声地走完剩下的路吧!况且,未来的路还很长。云峰开始讲故事——
“从前哪,有一个瞎姑娘,二十好几了还嫁不出去。天天吵着要婆家。爹妈很是犯难。兄弟们就想出个主意,借顶轿子,把她抬到野地里转几圈,踅回来放在自家炕上。瞎姑娘还以为到了婆家,害怕人家笑话她眼睛看不着,就说道,婆家娘家一个样,都是锅台连着炕。”
黄莺插嘴道:“一铺大炕,那几代人怎么睡觉哇?”
“千百年不都睡过来了吗?”
“舅舅家的房子,就和这里的不一样。”
云峰武断道:“我不信,农村的房子都一个样!”
黄莺道:“等我领你过去,就知道啦。”
“行!”云峰答应着,继续讲他的故事:“可是没有新郎咋办哪?这时大黄狗跳上炕,蹲在她的身边。刚说完锅台连着炕,没人理会,也许是新郎官不好意思。狗把脑袋凑过来,她用手一摸,摸到了毛茸茸的脑门儿,就像摸到了皮帽子。赶紧夸赞道,狐狸皮帽子大闪沿。狗又把嘴凑了过来,她闻着味道有些不对,说道,挺好的小伙儿,就是口臭点儿。”
“像你似的,不会说好听的。”黄莺问道:“对了,你那鼻梁子是咋整的?”
“和留学生打架留下的。”
“和外国人打架,因为啥呀?”
此时牵扯出骆瑛,显然不合适,云峰胡诌道:“我请他吃猪肉。阿拉伯人都是回子。”
“真的吗?”
“真的。”云峰鼓励道:“别净说我,也讲讲你自己。”
“说啥呀?全是眼泪。流放的时候,我还不满四岁,车厢里挤满了大串联回来的红卫兵。坐席上、过道上、行李架上、坐席底下、厕所里……
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站着的,车厢里所有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喇叭里正在播放《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缭绕的尾音还没有结束,音乐骤停,鼎沸的人声也戛然而止,传出试扩音器的唉唉声,旅客们仿佛是虔诚的教徒等待着神灵的福音———不是最高指示,是宣判黄志远的布告。你知道黄志远是谁吗?就是我爸呀。妈妈和我都很害怕。车上的人除了送行的阿姨,没有人认识我们。而妹妹在最不合适宜的时刻投奔人间。有一位阿姨生过孩子,问道:‘丁大姐是不是要生啦。’妈妈‘嗯’了一声。阿姨跑到被红卫兵占领的广播室,想找一位妇产科医生。革命青年对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不感兴趣,结果空手而归。我被列车摇晃得趴在行李上睡着啦。醒来的时候,舅舅、外婆都来到车站。乡亲们用门板抬着妈妈跑到镇医院,还是晚了一步。我和山里的孩子一起长大,学会了爬树采蘑菇剪草籽摘冻梨。山里孩子一切谋生的手段和淘气,我都学会啦。有一次独自回家,我迷了路,差一点喂老虎。快半夜了,小
舅母和民兵才找到我,抱起来就往家里跑。没想到她能一口气跑五六里,脚心都扎烂了,一连四五天下不了地,这令我终生感动。”
云峰轻薄地戏噱道:“真的喂了老虎,我上哪儿去找这么高的媳妇去!”
黄莺一本正经地道:“到你们家,可不行再碰我。”
“行,早晚还不是我的人。”
讲着各自的故事,沿着一条林带迤俪着前行。云峰走在前面,被树桩拌个趔趄。停下来,仔细看一看路,领着黄莺拐到林带的外侧去。
黄莺怯生生地说:“我想撒尿,这也没厕所呀?”
放下箱子,云峰道:“就在这尿吧,天然的大厕所呀!”
黄莺蹲下身去,除了父亲,这还是第一次在男人的脚边撒尿。撒完尿后,放了个响屁,小肚子顿时轻松了许多。
黄莺随口问道:“七妹这么热情,和你家有亲戚么?”
“没有,我俩青梅竹马。”
“不上大学,你会娶她吗?”
“也许会吧。我家穷,人家还不一定干呢!别以为农村的小知识分
子都是高加林,都忘恩负义。”
“没事儿,我不吃醋,你们认识在先,跟我没关系。”
黄莺说的倒是真话,不管云峰以前有没有别的女人,至少此时此刻,在暗夜里厮守着自己。
“经过高中、大学和工作,谁还没有一点事儿?”
“以后你对我好,就知足啦。”
面对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友,云峰心里很是感激,想拥抱她亲吻她,又害怕吓着她。
远处小镇里射出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天边升起一抹残月,发出幽微而清冷的光。和情人走在空旷而寂静的原野上,黄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惬意。不小心踏进道沟子里,积雪没过了膝盖。云峰放下录音机,把她拉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象踩棉花一样,腿有些软。”
“来,我扛着吧!”云峰说着,将录音机扛在肩上。
穿过一个黑黝黝的村落,柴门内传出几声犬吠,起初是独门独户的叫,紧接着汪汪声连成一片。云峰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在林带西侧的羊肠小道上。
平原上没有遮挡,一眼可以看出百十华里。一垛一垛小山般的玉米秸秆堆积在旷野上,远远地就能看见。
云峰关切地问:“还冷么?”
“我都出汗啦。”黄莺问道:“还有多远?”
云峰指着小村庄的轮廓道:“看到没,那就是。”
前面五六百米处,就是霍家世代所居的村庄。黄莺有些紧张,不知道公公婆婆是怎样的人,尤其担心婆婆看不上她,恨不得路再长一点儿。
来到家门口,云峰晃动钢筋焊成的栅栏门。看家狗在窗下汪汪地叫着,拽得铁链哗哗直响。东屋亮起了灯。清冷的光线透过窗子,照亮了庭院。
展现在黄莺面前的是三间平顶的砖房,比起刚刚告别的两间土坯房多出一间。门开处,霍老爷子披着褪了色的黄大衣,快步走到院门前。
云峰招呼道:“爸,我领回个女朋友。”
黄莺赶紧打招呼道:“大爷好!”
老爷子心疼地说:“哎呀,你俩走了这半宿!”
说着,霍老爹打开锁,敞开栅栏门。云峰领着黄莺走进院落,老爹又把门锁好。院子不小,从大门口到房子有十五米,宽有二十米,方方正正的。从中间开门的厨房进入,拐进东屋。母亲和小妹正在穿衣服。
霍妈妈看到儿子领回个对象,不由得喜出望外。
“闺女,冻坏了吧?”老妈妈关切地问,同时把炕头的被褥掀起来道:“快,坐这儿。”
“大娘,我不冷。”黄莺答道,一声“闺女”就叫得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脱掉外衣,递给云峰,随后坐在炕沿上,让婆婆看个够。
霍云龙和媳妇也穿戴整齐从西屋过来厮认。
“老太婆,别唠了,快下地给孩子做点儿饭。”
“我们在路上吃过了。”
嫂子是个憨厚的农家妇女,一听公爹说快做饭,赶紧道:“妈,你陪他老叔他姨唠嗑,我去拨拉点儿疙瘩汤。”
三
天一亮就是除夕。吃过早饭,云峰和黄莺手牵手来到原野上散步,这和黄莺想象中的乡村真是天壤之别。就是山和长白山也不可同日而语,充其量只是一道土坎而已。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林带犹如硕大无匹的棋枰画在雪原上。树木都是阔叶的,姿态萧索,没有一丝的绿色。惟有一望无际收割后的原野,和厚重的积雪构成了世界的广袤和空旷。
快到中午了,云峰才领着黄莺转回来。走进院子,黄莺就看到东屋里来了一帮人:家族中的哥们儿都领着媳妇孩子,还有左邻右舍的伙伴们也都过来了。好大的相亲场面,黄莺感到十分紧张。云峰把她介绍给伙伴们和女眷们厮认。还好,这些人只是出于好奇,见过面后,都说要回家准备供碗儿,一哄而散,并没有留下来吃饭。
老爷子把躺箱柜上的被褥清理好,将炕干的家谱挂在北山墙上,
挂好对联和横批。对联是古色古香的,和家谱的年代相一致,是老太爷从关里家带来的———礼乐百年承燕翼,诗书万载荷龙光。横批却有些逊色,歪歪扭扭的,原来是云峰四年级时的杰作,无非是“祖豆千秋,本枝百世,永言孝恩,慎终追远……”
霍妈妈做着供碗儿,捞着供饭。小妹领着黄莺到院子里放了一挂鞭。
云龙给劳累了一年的马填了半水桶泡好的豆饼。
三点许,全家人围坐在圆桌周围吃团圆饭,在炕梢铺上糠口袋,把孩子也抱了过来。桌子上摆着小鸡炖蘑菇、鲫鱼炖豆腐、花生米、汆白肉……,十分丰盛,还烫了一茶缸子本地的小烧,起开一瓶低档的葡萄酒。
云峰陪着父兄喝白酒,小妹陪着黄莺喝果酒,黄莺还真的喝了一小碗果酒,她礼让道:“嫂子,你喝点儿啥?”
“我啥也不能喝,我得喂奶。”
老太太怕儿子喝醉酒,让黄莺笑话,不停地提醒道:“小凤啊,愿意喝,晚上再喝。”
酒足饭饱收拾妥帖之后,全家人围坐在东屋的炕上,扒着花生嗑着瓜子,厨房里还缓着冻梨。春节晚会开始了,老太太领着儿媳妇、女儿边看电视,边包饺子。
十点多一点儿,村子里陆续传出鞭炮声,整个发纸祭祖的活动就拉开了序幕。小妹张罗煮饺子,嫂子告诉她道:“马上就好!”
十一点左右,霍家也开始祭祖,仪式相当隆重,先在庭院正中笼一堆芝麻火,离火不远处放上桌子,再把家谱前的供品悉数搬到桌子上,烧纸,放鞭炮,这让黄莺联想起《祝福》中的鲁家。
仪式结束,回到家谱前烧纸,紧接着是磕头。老夫妻俩给祖宗叩完头就端坐在炕上,接受儿孙的叩拜。
云龙夫妇给祖宗叩头,给父母叩头。紧接着云峰给祖宗给父母叩头,黄莺在一边儿有些尴尬。老太太解围道:“姑娘不叩头。”
最后是小孙子,他还小,只是象征性抱到家谱前,让祖宗看看。老丫给侄子五毛压岁钱。黄莺掏出十元钱,也要给侄子压岁,老太太道:“别给那么多,给一块就行。”
黄莺征询地看着云峰,他建议道:“你给两块。”
她还真掏出两块钱,压在侄子的枕头底下。
平辈之间点头互问过年好。老太太提议道:“快吃饺子吧,一会凉啦。”
老爷子领着儿子又喝了半壶酒。小妹问黄莺道:“姐,你喝酒不?”
“我可不喝啦。”黄莺和嫂子小姑子吃了一盘饺子就下了桌。
其乐融融,黄莺感到了家的温馨,她在心里说:“这就是我的家呀!”
听完春节晚会上的钟声,旧历年也就算过去啦。
正月初四,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久居都市,眼见大雪吹棉扯絮般飘舞,黄莺感到十分新鲜。吃过早饭,她帮着收拾碗筷,被嫂子让进屋里,她向云峰征询道:“咱们上山溜达溜达怎么样?”
“好哇!”
穿好外衣,云峰领着黄莺向东走出村庄,来到分水岭处,他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将头偎依在他的胸前,走在银白色的世界中,但见山坡下的旷野被漫天飞雪所覆盖,雪天一色。走下山坡,穿过靠山屯儿,沿着山坡和水库之间的空地向北走。
云峰指着水库的另一侧说道:“那就是引拉大坝。”
瑞雪纷飞中,一条蜿蜒曲折的堤坝绵延着通向远方的天际。黄莺感慨道:“挺长啊!”
“主席逝世那天,我还在修大坝呢。”
“你能干啥呀?”
“两个人抬一个土篮子。”
“是吗,和七妹?”
“她抬不动,和男生。”云峰指着正东方向说:“大金得胜陀颂碑就在那里,下次来,我带你去。”
顺着云峰手指的方向,黄莺影影绰绰看到冰河外有一个高出大坝的亭子,四周围起了栅栏,就打趣道:“那就是你偷看七妹乳房的地方
吧?”
“怎么叫我偷看呀?她就露在外面。”云峰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那柔软的乳房道:“看你还说不说啦!”
黄莺求饶道:“别闹了,再也不说啦。”
约走了半个小时,眼前出现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寺庙,仿佛是西北的窑洞。来到庙门前,但见青砖绿瓦红柱,门楣上没有寺名,柱子上没有对联。不知道是庙宇,还是道观。
“咱们进去么?”
“到这儿啦,咋不进去?”云峰道:“进,朝山要拜庙,烧香要磕头。”
云峰推门走进庙宇,黄莺紧跟在后边。但见正殿上供奉着释迦牟尼和观世音菩萨的陶瓷法像。高约两尺,比起滨江市玄武岭寺庙群里所供奉的巨身菩萨法像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在屋内向东开门进入侧殿。侧殿靠东山墙供奉着三清的塑像,三清像边上供着狐黄二仙。西屋的南边放着水缸和酸菜缸,北面是灶台连着一铺大炕,炕上歪卧着一个脏兮兮的道士。
云峰双手合十,打了个问讯。道士坐起身来,也打了个问讯道:“无量寿佛,施主从哪里来?”
云峰道:“从山上来。”
“雪下得大么?”
黄莺道:“挺大的。”
道士问:“你信佛,还是三清?”
“我只信自己。”
道士默然,道不同不与之谋。云峰和黄莺在庙宇里,转了不到两分钟,兴尽而归。他们没有布施,也没有烧香,环视一下,就告辞出来。
“啊,慢走。”道士随口吩咐道:“出去时,把门关好。”
出了庙宇,云峰来了诗兴,脱口吟道:
踏雪旷野访仙山,
洞府只在空濛间。
居士云集谈法度,
学子狂放道自然。
“咱们找个笔,你把诗题在墙壁上。”
“也许,我是来这里最高雅的人。”
黄莺心里也很佩服云峰的才思敏捷,赶紧说道:“以后,你也教我做诗呗!”
“这个容易,把唐诗三百首背下来就行啦。”
云峰回眸瞭望瑞雪中的庙宇,红砖绿瓦,盘龙大柱,在这渺无人烟的旷野上倒显得气宇轩昂。庙门禁闭着,联想到虎溪三笑的故事,他为自己的狂妄感到脸红。和尚道士能送陶渊明过虎溪,落魄的道士看到他却连炕都没有下。
在黄莺的印象中,山是葱郁的,四季都是绿色的;林是茂密的,密得透不过一丝阳光。这里的山也只配做小土坡。
沿着原路,返回家中,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已经摆上了地桌。
临回滨江市的夜晚,老两口把儿女们都叫到身边,老伯向黄莺解释道:“孩子,农村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些,可是你大哥刚娶妻生子,又翻盖了房子。小凤念书也没少花钱。就这一年多,才不花家里的钱,真的委屈你啦。”
黄莺道:“没啥,我们还年轻。都有班儿,慢慢挣。”
老伯吩咐道:“事先也不知道你处对象,临时凑了两千元钱,先拿去吧。花二百给小莺买块表,剩下的买一台电视看。”
云峰推辞道:“咱家还没看上彩电呢!”
老伯道:“你那不是城里吗!我也知道两千元钱根本不够干啥的,可这是家里的一点心意呀!城市也没地方住,结婚时我和你妈就不过去啦。”
四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元·郑光祖
盛夏,云峰和骆瑛手牵手来到美丽的波斯湾。海阔潮平,波浪不惊。骆瑛穿着咏装跳入海中,邀请道:“火鸟,来,咱们一起游。”
云峰在岸上,答道:“我不会游呀!”
“水不深,来,我教你。”
云峰跃入水中,骆瑛教他划水,换气。几分钟后,他就遨游自如了。越游越来劲,离岸边也就越远。突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浊浪排空。好在身边出现一艘橡皮艇。骆瑛爬上去,又把云峰也拉上去。一个大浪打来,橡皮艇翻扣过来,双双落水。云峰在水中挣扎,骆瑛却化做一条美人鱼游向远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拼命挣扎,喊道:“小鸽子救我!”没等喊完,就沉入万丈深渊中。
云龙把他叫醒,问道:“咋地啦?”
“魇着啦!”
西屋的灯亮了,嫂子起来烧火煮饺子。东屋也开始穿衣服。黄莺梳洗打扮着,霍老爷子把地桌支上。小妹从碗柜里端出皮冻和凉菜,还有蒜泥、酱油、醋以及碗筷。老爷子问道:“还喝点儿酒哇?”
云峰道:“早晨,不喝。”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餐桌。收拾停当的黄莺也从西屋走了进来。
云龙陪着他们吃完饺子,还不到六点钟。云龙先给保家仙烧了一柱香,在车辕子前烧了几张纸,又放了四个二踢脚。才把马牵出来,套上索具。
全家人除了老太太在屋看孩子外,都送到大门口。离开乡村,黄莺委实有些不舍,她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家的感觉啦。
二马车经过一个小村庄,有几户做早餐的人家,其中的一户,不知烧的是什么柴禾,炊烟升腾三四十米后,开始与地面平行,绵延二三里,也不散去,宛如巨龙僵卧,煞是壮观。大漠孤烟直,黄莺没有机缘领略,乡村炊烟平却是亲眼目睹。云峰在乡村生活了十六年,看见无数次炊烟升起,惟有这一幕令他心荡神怡。
二马车把他们送到离家二十五华里的小镇———长春岭。云峰和黄莺走下车,腿都快冻僵了。云龙帮着拎东西,送进候车室。
“哥,赶紧走吧。马别跑啦?”
云龙道:“没事儿。”
黄莺客气道:“冷冷呵呵地送了这么远?”
“哎,你们回来几趟!”
云龙来到售票室窗口,买了两张到三岔河的车票,云峰推辞道:
“我有钱!”
“留着路上花吧!”憨厚的大哥对黄莺客气道:“他老姨,暑假有时间就回来吧!”
“啊!”
云峰把哥哥送出候车室外,但见二马车还在路边停着呢。
“别送我,快回去吧。到城里就回封信,省得妈惦记。”
目送着哥哥赶着马车远去,云峰才回到候车室。客车开始检票了,他和黄莺拎着东西挤上长途汽车。下了汽车倒火车,又到长春站转乘开往滨江市的火车。
回到黄莺的寝室,还不到四点钟。打开兜子,详细清点战利品,有花生米、葵花子、白条鸡、肘子、排骨、粘豆包、绿豆、小豆……
云峰说道:“把放不住的,都送给大姐吧?”
“行。”黄莺赞许道。
云峰将鸡、肘子、排骨、粘豆包装在一起,足足装了一旅行袋。黄莺问道:“拿几只鸡?”
“两只。问这干嘛?”
“咱留一只,用电饭锅煮。”
“好吧!”说着云峰打开兜子,拿出一只鸡来, 递给黄莺。道:“咱们走吧,看一会儿化了。”
来到表姐家,丁兰欣喜地问道:“你们回来啦,怎么样?”
“挺好的,一点活儿都不用我干,他老爸还给我一百块钱压岁。”
“你接啦?”
“给钱还不要?”
丁兰打趣道:“你接了钱,就得做人家儿媳妇。”
“临走,给小凤两千元钱成家,还特意说拿出二百块钱给我买块表。”
“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呀?”
“咋也得暑假。”
插不上嘴的云峰终于可以说话了,道:“大姐,我爸给你带的,快放起来,看一会儿化了。”
丁兰接过兜子,客气道:“拿这么多东西干啥?”
“都是自家的。”
元宵节,云峰和黄莺到丁兰家共尽晚餐。酒足饭饱后,黄莺要帮着洗碗,丁兰道:“不用,你们看河灯去吧!”
黄莺客气道:“那我们可走啦!”
河灯起源于印度,据说每年的鬼节,信徒们都施放河灯照亮灵河,指引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向普渡众生的佛祖报到,获得超生。自打流经滨江市的松花江不封冻起,市政府就把七月十五施放的河灯,挪到正月十五。文革中一度中断,最近几年又恢复了这项传统。
离开丁兰家,这对情侣携手漫步在充满火药香味的街路上。走到化工医院,搭乘无轨电车赶往火车站,下了电车一直走到人山人海的松花江畔。
远远望去,有两艘灯火通明的大船流光溢彩,映照得江面宛若《西游记》里的龙宫。从彩船上放下一个个河灯,河灯做成各种花形,有荷花有牡丹有大丽有芍药,蜡烛在灯的中央,恰似花蕊。跳跃的烛光透过七彩的鲜花,在舒缓流动的江水中摇曳飘荡,透出宗教的神秘色彩,伴着皎洁的月光烘托出喜庆的节日气氛。河灯绵延一公里,顺流而下。对面的江岸上开始燃放礼花,刹那间,天空中绽放出万朵梨花,礼炮的轰鸣震得大地颤抖。手牵手驻足在如潮的人流中,欣赏着美妙的夜景,仿佛走进了仙境。
看完河灯,这对小情侣兴高采烈地随着人流向火车站走去。挤上无轨电车,云峰掏钱买票时,裤兜的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懊丧道:“我的钱丢啦。”
“啊,我可没拿。”
“你想哪儿去啦?”
丢了钱,并没有迁怒自己,这使黄莺感到十分的高兴。孤儿常常被认做是贼,小的时候,班上每每丢了铅笔、小刀,老师都会怀疑她。长此以往,只要别人丢了东西,黄莺就会心虚脸红。
下了车,两个人手拉手走回宿舍。黄莺关切地问道:“吃饭钱还够么?”
“饭票还够花,下周就开支了。”
“跟我回屋,我给你拿点儿。”
云峰一看表都快十点了,赶紧说道:“不用,恐怕你屋的大姐都睡着啦。”
“好吧!钱不够你可吱声。”
云峰目送着黄莺上楼,转身向山上的独身宿舍走去。
五
云峰吃过晚饭,来到阅览室,只有邱鸿一个人在看杂志。云峰在报夹上取下《青年参考》,在对面坐下来,打招呼道:“邱姐,没去打球哇?”
“啊,刚回来。”邱鸿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醋意地问:“听说,丁兰给你介绍个对象?”
云峰感到很纳闷儿,往常她总是亲昵地叫丁姐或是丁所长,从不直呼其名。
“啊,过几天我领来给小鸿姐看看。”
“所长的作风可不怎么正派。”
云峰反问道:“是吗,这跟她表妹有什么关系?”
“她漂亮吗?”
“还算对得起观众,身高有一米六八。”
邱鸿怅然若失道:“我真嫉妒她。”
“邱姐,你说什么呀?”
“在这儿看书吧,我还有事儿。走时,把门锁上。”
邱鸿魂不守舍地走出阅览室,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和一串慌乱的脚步声。这让云峰的心中产生一丝背叛的罪恶感。
“这个麦穗多么丰硕呀!可惜被人抚弄一下又放下了。”他顺手翻动着杂志,脑袋里一片空白。索性把杂志放回原处,锁上门,到职工大学去,看看黄莺在干嘛?
独自走在初春的路上,脑海中黄莺和邱鸿的形象交替出现。邱鸿的优势是明显的,学历高、家境也好。但爱情是不能衡量的,也是没有理由衡量的。邱鸿只是瞬间打破了云峰的宁静,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把邱鸿的身影从脑海之中清除掉,只留下黄莺———他的爱人。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儿,都要和黄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路边的垂柳在春风中摇曳着新枝,嫩芽的鹅黄装扮着人间四月
天。云峰哼着那首名叫《迟到》的歌,沿着熟悉的街路,来到职工大学。
大楼里灯火辉煌,每间教室都透出皎洁的灯光,信步爬上三楼,看到他心爱的姑娘正在架起的0 号图板前,全神贯注地工作呢。
临近制图室门口的萧茵一边做着鬼脸,一边阴阳怪气地调侃道:
“亲爱的莺,我的宝贝!”
黄莺聚精会神地画图,没有搭理她。
“黄莺,你的白马。”
黄莺回过头来,看到云峰站在门口,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高兴道:“你咋来啦?快进来吧!”
云峰走到图板前,随意道:“吃完饭,看了会儿杂志,也没意思,就过来啦。”
“看我画的减速机怎么样?”
“挺好的。”云峰内行道:”粗实线有点儿不均匀,2B的铅笔头好好磨一磨。”
“是吗?”黄莺把铅笔递过来道:“帮我磨磨。”
云峰接过铅笔在桌边的草纸上,做了个磨笔尖的示范,道:“你画一下试试。”
萧茵也凑了过来,看着黄莺用云峰磨的铅笔,移动丁字尺和三角板画了一条均匀的粗实线。赞叹道:“啊,是不错,明天你过来给我们削铅笔得啦!”
云峰又指着图纸的污处说:“这些地方,等画完图,用面包的白茬一擦,忒干净,比橡皮强多啦!”
指导教师走了进来,黄莺介绍道:“这是我的男朋友霍云峰;这位是赵老师。”
“赵老师好!”
黄莺借坡下驴道:“老师,我们出去走走。”
“走吧!”
萧茵也凑热闹道:“我也想出去逛逛。”
“你找个男朋友来,我也放你走。”
看完电影,云峰把黄莺送回寝室,返回独身宿舍,看到路边的垂柳和广场上盛开的迎春花,想到邱鸿的际遇,念起唐人诗句: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自己也诌了四句。
若是株阆苑仙葩,
莫生在云端的岫崖,
攀登者望而却步,
秋后那有花?
是的,秋后哪有花?秋天漫山遍野层林尽染的是快要飘零的叶子,而不是花。情爱的产生不只是男女的相逢,还要有合适的契机,失之交臂,扼腕而叹也是常有的。恋爱中的男女,要用真诚去面对追逐你或你追逐的异性。每个人都可能被别人爱,也都有爱上别人的权利。当爱的
火花迸发时,大胆去捕捉它。倘若担心这火花伤害你的手,其结果是灼伤了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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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兄: 钧鉴。 CIP编目数据上周已核出,今由内蒙社发来。 具体为: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1)第134049号。 具体查询方式: 中国新闻出版信息网http://www.cppinfo.com/,首页右侧“CIP核字号验证” 或新闻出版总署http://www.gapp.gov.cn/cms/html/21/index.html,首页右侧“CIP数据核字号验证服务”。 核字号输入2011134049,及网站随机验证码验证。 如查询不到,则查询方式有误,或本人核字号发错,请与我联系。 图书本周最迟下周付印。 此致,敬礼。 孙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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