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丹站起身帮我整理好床上的被子,又去整理书架上的书说道:“阿林说过,在学校里你是一位高才生,真想不到……。”
她的话触及了我内心的伤痛,心灰意冷地说:“高才生有什么用?高才生还不是照样当民办教师?让身边的人瞧不起。”
“尽管我母亲在我考取师范后改变了初衷,可无论怎样,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雪花飘飘的冬季,忘不了你。”阿丹诚恳地说。
“阿丹,你忘了我吧。我当民办教师,不知猴年马月才会转正,到时回家种地,身无分文,会拖累你一辈子,不忍心让你跟随我过穷困潦倒的日子。”我心情沉重地说,毫不掩饰内心的想法。
屋外寒风呼呼,雪花拍打着窗户,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责怪我没有给她回信。她哭了,哭得很悲伤。我掏出手巾为她轻轻擦去泪珠。
她哽咽着说:“我马上毕业了。无论我家人是怎样反对,走到什么田地,你都要等我。今年暑假,你来江淮师范接我。我带你去看看白马河,看看江淮所有的古迹,再回到大山里同你一起教书。”
我相信这是阿丹的肺腑之言,可我心里仍然是矛盾重重。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点点头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说:“好,阿丹,我好好珍惜彼此之间的这份感情,到时我来接你!”
她笑了,笑得多么甜美,津津乐道同我讲起了江淮县城的白马河、仙人洞、古宗祠……我听得如痴如醉,多想牵着阿丹的手去看看这座风景如画的古城。我俩一直坐着,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传来了雄鸡报晓。
早晨,天放晴了,淡淡的阳光照进小窗,房顶上的雪化了,变成水滴,嘀嗒嘀嗒地从屋檐上落下来。我俩踏着洁白的积雪,一起来到破烂不堪的校舍。阿丹眼睛里闪出晶莹剔透的泪花说:“你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真不容易。我不在你身边,你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当民办教师工资再低,可你富有的是时间,可以看更多的书籍,学习更多的知识。”
我的鼻子一阵酸楚,说:“在这山里生活,我习惯了,一切都尽我所能吧!”
阿丹说完,到门外去了。冯老头叫住了我,说:“这是位好姑娘,你娶了她,将来有享不尽的福,莫错过了喽。”
我微笑着走出门来,阿丹静静地看着我,眼眶里顿时溢出泪花,点了点头。她说快过年了,要赶紧回家去。我帮她扛起皮箱,踏着阳光下耀眼的积雪,顺着弯曲的山路,来到山顶。在空旷的天低下,层峦叠嶂的群山印入眼帘,阿丹兴奋地展开歌喉,唱起了李谷一演唱的《乡恋》:“ 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那清脆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大山里,飘进了头顶上的天宇间。我俩一路笑着唱着,不知不觉翻过大山来到公路上等车。
阿丹含情脉脉地说:“我毕业回来,就申请到大山里同你一道教书。”
我笑了,笑得那么舒坦而从容。
话刚落音,恰好一辆公共汽车驶来,阿丹依依不舍地向我告别。客车驶过山垭,车窗外飘动着白色围巾,我知道那是她在向我挥手。此时此刻,她一定流着泪,舍不得离去。我久久地站立在堆满积雪的公路旁,遥望消失在冬阳里的公共汽车……
七
冬去春来,百花盛开。在大山教书的日子里,我总是囊中羞涩,每个月领到的微薄薪水,买了油盐柴米,便所剩无几,可我富有的是时间。在夜晚的煤油灯下,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借来的中外名著,把自己置身于书的世界。我不计较个人得失,把无私的爱献给了山里的孩子。因为有阿丹的牵挂,我活得更加充实,更加努力地工作。由于教学业绩突出,几次得到上级嘉奖。这就是爱情产生了不可低估的效应。
当我陶醉在幸福之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天下午放学,我正伏在小木屋的桌前批改学生作业,陈石匠突然来了。他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绷紧着一张核桃壳的老脸。他坐定后说:“唉,四娃,听阿丹说你在这里教书,我赶了三十多里的路才寻到你这里。”
我看着陈石匠,猜测他肯定有什么事特意来找我的,便问道:“陈伯,有什么事,请说吧,让你老人家走了这么远的路。”
陈石匠从衣兜里掏出叶子烟,慢慢地装进烟斗,点燃后说道:“四娃,你是个聪明人,我的来意你明白。你和阿丹的这门亲事,她娘死活不同意,现在气成了病,还在医院床上,花去了几万元药费不见好转。唉,阿丹上师范不容易,家里砸锅卖铁,好不容易支撑到现在,要是她同你在这大山里呆下去,那日子怎么过?”
我说:“那是我同阿丹的事,她是否愿意跟我在一起,那是她的权利。”
陈石匠吐了一口烟,说:“四娃,你也要为我想想,那年腊月,你父亲送了我五十斤大米,我一时头脑发热把阿丹许配了。大伯错了,你原谅大伯吧,往后不和阿丹来往,我好给她娘一个交待,她还在病床上等我答复哩!”
陈石匠睁大布满眼屎的双眼看着我。
我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我无法舍弃与阿丹的这份感情,面对陈石匠的步步紧逼非常气愤,说道:“假如我不是民办教师,我是大学生,你今天会来找我吗?我爱谁恨谁不关你的事!”
陈石匠并没有生气,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电子表,说道:“四娃,看在我和你父亲的交情上,就依了我吧,太阳都搭山了,我还得赶回去。”
陈石匠起身走了,我送他出门。看着阿石匠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山弯,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我回来独坐空空的小木屋,欲哭无泪。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考上大学,恨自己为什么遭人瞧不起,来到这深山沟里做一个地位卑微的民办教师。
我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更加低落。暑假到来时,我回到家同父母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起了庄稼人应做的活,没有勇气赶到那个陌生的古城去等待已经不属于我的心上人。我牵挂阿丹,可处境告诉我,自己丧失了爱她的权利,这份牵挂只能埋葬在心底。
暑期即将结束时,我正在耕地,收到了阿丹的一封来信,急忙拆开来看:
“四娃,你好!放假后,我在学校办理毕业手续,久久不见你来到江淮。原来的约定已经成了一句空话。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让我苦等了整整一个假期,你难道违背了我们共同的意愿吗?老师们都劝我留在江淮县城,你有什么想法,请写信告诉我吧?阿丹。”
我提了几次笔,想给阿丹回信,写了十几个开头又划掉了,心里矛盾重重,想起陈石匠绝情的面孔和冷漠的语言,又放下了手中笨重的钢笔,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把这份爱情续写下去。可我还是想见阿丹一面,哪怕是画上句话的告白。
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迫不急待地赶到了阿丹的家。
陈石匠叹口气,声音沙哑地说:“我老伴前久去世,阿丹回家奔丧时,说要留在江淮县城教书,不回来了。唉呀,阿丹读了这几年师范,总算有了正式工作,吃上了国家粮,太阳不晒雨不淋,我也放心了。四娃,你别再等她了,走好自己的路去吧。”
我沉默着,依依不舍地离开阿丹的家。当我走出村口,迎面碰上了在本村当民办教师的阿林。交谈中,他诚恳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死了这份心。前几天阿丹的母亲去世,一位帅哥开着警车陪她来。听说是位副县长的儿子,在公安部门工作。你是什么?和我一样是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钱不够人家买一瓶香水哩。”
我内心一阵痛苦,故作镇静自若,心里的底线却彻底崩溃了。阿丹许下的诺言,如同大山里的那场雪,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我悻悻地离开了这个曾经眷念的村庄,一步一挨地走在秋阳照耀着的公路上,不时有豪华型的轿车从我身边擦过。看着远野空旷的层层叠叠的群山,又抬头仰望翱翔在蔚蓝天空下的大雁,我的心情难以平静下来。要是在平时看到这幅美丽的秋景,我会吟上几首小诗。可此时的我,心情格外难受。也许,我应该到陌生的地方,才能忘却阿丹,才能抛掉心中的痛苦与失落。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故里的。恰在此时,父亲因为辛劳成疾,病重在床,我一连守护了五个昼夜。父亲临终时,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四娃,爹给你订的这门娃娃亲害了你,到了这般年纪,还是孤身一人,在那大山沟里教书,爹对不起你啊……”
听着父亲的一番话,泪水浸透了我的面颊。我并没有责怪他,当走过了这段不该走的风雨路之后,反而让我明白了人活在世界上的真正含义。
父亲去了。他是带着自责和忏悔走的。他一生勤劳,早出晚归,甚至是披星戴月,他却没给子女留下一分钱,惟一就是三间破旧而低矮的瓦房。随着岁月流逝,风雨侵蚀,已经是破旧不堪。面对清冷的家,我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再没有勇气回到那个贫瘠的大山学校里去。
母亲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沉着应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劝阻道:“四娃,阿丹的事情我和你爹早听见了,怕你伤心没说穿。当民办教师有啥不好?把山里娃教好,就是修阴功积德。回学校吧,家里的庄稼活有我打点,别让娃们等久哩。”
告别满头银发的母亲,我又回到了大山里的学校,从此和阿丹中断了书信往来。夜间,在荒凉的大山小木屋里,在煤油灯下,我的任务就是看书学习,决心要靠不懈的努力,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星座。为了创造转正的机会,我以全州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县中师函授班。开学那天,正好又遇到了阿林,他也是来参加学习的。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可别生气呀!”
我笑笑说:“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哥们说吧!”
阿林说:“阿丹结婚了。前几天,我去江淮县城喝阿丹的结婚酒刚回来。她果真嫁给了那位副县长的公子哥。气派得很哩,迎亲的轿车长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比乡下的牛还多哩!”
我表面若无其事,内心深处却很痛苦,说:“我早预料到有这一天,我们当民办教师一个月才十几块钱,连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何况是阿丹哩?”
阿林安慰说:“其实陈丹是很器重你的,主要是她娘极力反对。呵呵,算是一个无言的结局吧!,当初我阻拦你和李牧佳谈恋爱,是我的错,你不恨我吧?”
我苦笑着,原有的那份牵挂使得全身麻木,呆呆地离开阿林,从师范里走出来,独自来到同父亲卖过镭钵的街道旁,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们。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喊声:“四娃!”
我扭头一看,李牧佳正笑容可掬地朝我走来,我真想马上溜之大吉,可她很快来到了面前,问:“你在哪工作?过得怎么样?”
我苦笑着问:“李大小姐,你明知故问,我哪来的工作?还不是子承父业,当农民!”
李牧佳不甘示弱地说:“你别骗我了,听阿林说了,你当了教师。”
我呵呵地笑着说:“李大小姐,你别挖苦我。那不是正式教师,叫土八路的干活!”
李牧佳笑着说:“我的父母去年已经调到了县城。我马上要毕业了,我有可能要分到州政府工作。到时,有什么困难来找我,能帮的决不推辞!往后常联系!”
李牧佳向我挥挥手,立即消失在人海里。
八
又一个冬季到来时,我被中心学校抽调到江淮古城的一所小学去观摩学习。乘火车抵达古城后的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和二十多位同事匆忙离开旅社,步行来到指定的江淮城关一小听课。
我坐在教室的后排位子上,打开笔记,同学生们一起等待老师的到来。一位中年女士肩披秀发,面颊红润,身穿华贵的红色呢子长服,脚穿棕色皮靴,步履轻盈地走上讲台,向台下的老师们敬礼,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小学音乐教学的体验”这几个清晰秀美的粉笔字。她微笑着,闪烁的双眸扫视着每一位听众。看看那熟悉的字迹,再看看讲课的女老师,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阿丹。我迅即低下头去,幸好没有被她发现。
“尊敬的同事们,老乡们,我叫陈阿丹。知道你们来自白马河的发源地,我也是那里土生土长的人……”阿丹清脆响亮的嗓音,标准而柔美的普通话,赢得了同事们阵阵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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