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仍记得,先父教我以诗书骚选,
令我七岁操觚,九岁成章,得以略咀英华,
免为仲永之泯伤。自古文教“立身德为本,
而功与言随之。”吾虽少报俪辞宏逸,但深知
孔门四教的品序深意,不觑江左令名。尽管,
加诸我灵魂的忠孝,或将被后人
看作一场政治古老的扶乩。——但
烈士殉名、达人遗世,那三不朽的鼎铭
只是凝命了我此生德行展襟的正位
和卦象艰难的彖辞。而那时,我生当舞勺,突遇
北都风变。虏寇恣行,士君子皆慕焦原之义
踵相接砺。那些年,“君子处野,而士无所寄。”
吾拜卧子为师,继幾社后学,“西南得朋,乃与类行”
——只为世道丧乱,敬义立,而德不孤矣。
5
那年,我随父亲仗笔从戎,自命“江左少年”。
弱龄赴义,前路未为可知。——然
国破贞乃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胡笳声声,江山陵替,才见证了多少明季子弟
峥嵘惨烈的挥毫,和尊王攘夷的史録。
那些年,战火飘摇,死生难由,
而父亲终以沉渊绝命
书写了一页含恨的《江南死义列传》,而吾等
虽屡遭败迁,仍未敢昧“公羊庚申之义”,
辗转寻襟,以求托生于家国命运的绝地。
——忠义在前,方知抉死的艰难。
遥想襄公之仇,九世可复,况国仇
“不可并立于天下也”。
——明季烈威之耻、南疆血洗之恨,
虽千百年文狱难平,况吾等七尺完躯,
岂可私托死生,以没春秋史笔。
6
后来,我转道太湖,先师,则暗结于嘉禾。
那时鲁王新封,吴易再起。而江南军士乘胜,
吴江沿岸重光。依然记得那时的太湖,连舰森森,
洋面阔如平壤,喧闹胜气,恍如九京复克,南北天下同觞。
但,这终究只是一段王朝濒死的回光
——那宿命难拽的凿沉,绝非膏盲入病
而朝夕枕戈,所能强挽。或许,每个时代都有
一段事后幡然的《罪惟录》,有自己无法直言的
国榷憾史。当终为南冠楚囚,望云山万里,
才不禁记起那早已墨背干透的
王朝兴衰的《大哀赋》。而坚持如吾辈,
虽竭身勉力,却注定要被历史辜负。
7
——因为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临:
当“反正”事败,当先师途径
松江跨桥,再次湛渊跃水
——我终于明白,自己劬劳辛苦
又短暂倥偬的一生,只是为了继续串写
那首灵魂忠孝的联句。
是的,只有灵魂才会不朽。那些辞赋宏丽,
那些《列传》艰难的唱罢,注定,
只是历史的梨园台前,灵魂扮装的戏服。
而山河虽并,华夷有别,如果注定
要经历一次华夏江水的断流,
就让我用灵魂的江隩,来接续这族群
腰斩的旱涸:“天下岂有畏人避祸夏存古哉!”
——这就是最后,何以,我将自己主动交缚。
——当河山已为胡虏轭套,当世风变乱
如一场列队甘愿的引颈,仍有这一捧
刀俎下年轻的骸骨,一场肉身
粲然的刑戮,等待敲碎,那灵魂铁锁的禁锢......
8
而此刻,我被押解于漫江之上,从容赴义,
死生终于造定,再没有抱憾。只是——
我那嫣婉结发,又腹中怀胎的妻子,和膝下提女
——此去经年,留给她们,或许
只有我身后坟前,那依依的
“原上草,露初晞”。从此,
妇孺古道麻衣、只影独系。谁忍说出
这死生契阔的道别,和珍重
——想到此处,我竟再无法凝语。
——是时候了,金陵的刑具
已在岸口备放,儆吓的法场,也已漂白了血腥,
而我未及冠礼的肉身,也将回到亲人重现的
敛衾幠身的寝门:臣从未轻言向死,如今,
也未敢忍辱遯生......而一场灵魂跃渊的大戏
就要上演了!
——“皋,天子、家父、恩师复!”
就让臣子,最后一次,向着江心虚位的灵牌,向着
北郭城阙,行这无法降衣的招魂——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
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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