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日军飞机轰炸了县城。军部医院住西门外的村庄,院子里也落了几枚炸弹,炸塌了几间病房,引起了一些伤亡。为了安全起见,医院的伤员被紧急疏散到邻近村庄的窑洞里。肖耀南也被转移到出来。
宽大的窑洞摆了六张床,却只有他一个伤员,显得过于空荡。肖耀南看着正在替他整理床铺的郑天真,疑问道:“天真,不是伤兵很多,医院的床位不够吗?这里怎么还空有这么多床位?”
郑天真道:“最近这几天忻口前线战事没有前一阵紧张,伤员下来少,军部医院作预备计,重伤员大多转送太原,留在这里的轻伤员,三五天就可以恢复出院了,床位也就空出来了。”
肖耀南笑问:“我是重伤员还是轻伤员?”
“你呀,”她眉目含笑,调皮地白了他一眼,“不轻不重,正好合适。”
“什么?受伤还合适?”肖耀南被她逗笑了。
郑天真歪着头道:“你想想啊,如果伤重了,缺胳膊断腿的,还会把你留在这里吗?如果轻伤,说不定轻伤不下火线,即使下来治疗几天,也早就归队了,哪里用得着住院呢?”
“贫嘴。”肖耀南笑着责备道。
这时,从门外涌进几个背鬼头大刀的军人,两个迅速笔直地站在门两边。三个人径直走进屋里。走在中间的瘦高个军人对郑天真道:“郑小姐,我们是第二战区督战队的,有问题需要向肖耀南同志调查了解,请你暂时回避一下。”
郑天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何正义,迟疑着朝门口走去。站在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眼里包含着关切和不安。肖耀南镇定地朝她点了点头。郑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点头回应,转身疾步离开窑洞。
何正义意示督战队书记员在桌前坐下,他拿了一根椅子坐在肖耀南床边,道:“肖团长,本人何正义,第二战区督战队第一大队队长,我奉第二战区军法处张总监的命令,对你以及东山阻击战的情况作一些调查了解,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肖耀南坐了起来,面对着何正义,心想,事情到底来了。这会儿他心情格外平静,痛快地道:“行,何队长请尽管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何正义朝书记员点点头,“那我们开始?”
“请便。”
“请问你的姓名?”
“肖耀南。”
“年龄?”
“二十七岁。”
“职务?”
“第三十八军教导团上校团长。”
何正义听了咧嘴一笑,“肖团长,我怎么得到的命令是调查少将团长肖耀南呢?你不会是冒名顶替吧?”
肖耀南见他用了调侃的语气,笑道:“少将团长肖耀南是一位阵亡者,如今你面对的是现实中的上校团长肖耀南,请问何队长要调查哪一个肖耀南呢?”
何正义机智地回应道:“我的任务是要调查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肖耀南。”
“真实的也是符合逻辑的,在你面前是真实的肖耀南,也是符合逻辑的肖耀南,可是,这个真实而符合逻辑的肖耀南,却被某种意志弄得不真实而不符合逻辑了。”肖耀南见何正义认真倾听,神情还表现得颇为真诚,问:“请问何队长此番调查是需要恢复逻辑呢,还是继续沿着荒唐的逻辑走下去呢?”
这话让何正义不知怎么回答为好,他回避肖耀南逼视的目光,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烟盒,打开后递到肖耀南面前:“来一支?”肖耀南摇手拒绝:“还没有学会。”何正义掏出一支,旁边站着的副官随即上前替他点上。
何正义深吸一口,朝空中吐出一个烟圈,道:“肖团长率部参加了东山阻击战,请你介绍一下当时的战场情况,以及贵部的战斗情况。”
肖耀南的思绪立即回到了炮火喧天的战场,决然地道:“惨烈!”
何正义专注地听着,沉默不语。肖耀南继续道:“我教导团到达东山之时,先到的三个师已经在东山阻止日寇四五天时间了,四五天时间,三个师几乎被打残,失去战斗力,可见作战之激烈程度。”
“据我所知,这三个师的损失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严重,他们只是兵员受到严重消耗,并没有残破,撤下来补充休整之后,目前仍然战斗在忻口前线。”
“是的是的,我们吸取了以往作战的教训,不再把整团整营的士兵投入战场,总是保留一部分预备队,这样即使在战斗中产生严重消耗,部队的基本力量还存在,活着的官兵受到战场的历练,富有战斗经验,部队得到补充休整后,能够迅速恢复战力。率部向敌人发起攻击的,一般也不派团以上的军事主官,这样就有效地避免军事主官牺牲所产生的全局性震动。”
“郝梦龄军长等不是率部向敌冲锋牺牲的吗?”何正义反问。
肖耀南沉默了一下,沉重地道:“任何战斗都是由战场的具体情况决定,不能僵化地执行战斗条例,条件也不允许完全按条例进行战斗,是不是?忻口战役关系山西未来形势和前途,因此,双方都在拼尽全力,在这种情况下,军事主官带头冲锋,也是战斗的必然。”
“东山的情况不是这样?”
“不。”肖耀南坚决地道,“东山只是阻敌前进的次要战役,是忻口战役的准备,不是敌我双方主力的拼杀和决战。”肖耀南似乎觉得自己的表达有些不妥,停顿下来望着窗外,目光里有些茫然。他想起战场上累积的陈尸,怀疑这种说法会不会得罪他们的在天之灵,是不是对他们战斗精神是亵渎呢?换了虔诚的语气道:“我们的官兵在每一场战斗中,都拼尽全力,誓死战斗。为了争夺东山,先前投入战斗的三个师,开始时整营整连为战斗单位,向东山之敌发起猛烈进攻,一个部队攻占东山之后,即遭遇敌人强大的炮火轰击,几乎全部壮烈牺牲,接着敌人又驱逐了我据守东山的残部,重新占领东山。我军又发挥炮火的强大威力,把据守东山之敌予以歼灭,重新派部队扫清残敌,占领山头阵地。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每一次反复占领,我军几乎都要消耗一个战斗单位,造成我军的重大伤亡。日军呢,开始时也像我军一样,派一个中队或一个小队攻击东山,吃了几次大亏之后,敌人吸取了教训,把大队人马窝藏在北面山脚,每次只派一小队,足够驱逐我已被敌炮兵打残的我军部队,这样他们的损失就比我们小得多。后来,我率部进入阻敌阵地时,国军部队已经学习了敌人的经验,也把攻击部队潜伏在东山之南,只派小部队攻击东山,并据而守之,当敌人炮击时,国军部队所遭受的损失也要小得多。正是因为采取了这种办法,我教导团以两营兵力,才得以据守东山两天之久,否则,按之前的战法,只要一天时间即有可能全部报销。”
“当时给教导团的命令是,对敌发动攻击,务必击退敌人并据而守之,不得后退。”
“是的,命令确实是这样下达的,我们完全忠实地执行了第二战区长官部的命令。”
“是吗?你们守住东山阵地了吗?”何正义虎视着肖耀南。
“我们没有守住东山阵地,可是我们也没有后退。”肖耀南并不回避东山作战的失败。
“你现在不是躺在后方医院里?怎么说没有后退?”
“我们没有后退!”肖耀南慨然道,“请何队长重新读一读中央日报关于《教导团拼力拒敌,肖耀南团长殒命东山》的那一篇通讯报道,上面描写我牺牲时的姿态是向前扑去的,我们的战士也是朝前死的,怎么说我后退?”
“你不是没有死吗?报道是描写你牺牲情景的,你既然没有牺牲,说明它是一条假新闻,你能够相信一条假新闻所提供的材料?你要我把假新闻当成事实?”
“可那是后方阵地上,前敌指挥官所看到的事实,也是我负伤前所发生的真实战况,难道因为我没有牺牲,真实的事实也不是事实吗?”
“结果虚假的事实,能够让谁相信呢?能够说服谁呢?”何正义叽咕了一句。
“按照军事条令,官兵负了伤,失去了战斗能力是可以退出战场的,我没有牺牲但负了伤,按照条例我可以回到后方医治,这难道也不行吗?”
“没有谁说不行。”何正义道,“我们没有讨论你负伤该不该治疗的问题,事实上你也正在进行治疗,我们讨论的是东山战场问题,既然命令教导团全体出击,你们怎么分兵却敌呢?”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肖耀南道,“教导团在东山阻击,第二战区长官部的命令是由太原发出的,发布命令的人了解战场瞬息万变的情况吗?命令的宗旨是要我们阻击敌人,并给敌人以重大杀伤或争取胜利,教导团的每一个战斗行动都符合这一原则,难道仅仅因为我没有牺牲,就认为教导团的行动违背了军令吗?难道第二战区的命令是以牺牲我军官兵的生命为前提,而不是以战胜敌人保卫国土为前提?”
“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何正义神情相当难堪。
“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肖耀南愤怒地道,“督战队的目的就是要让前方将士牺牲,广大的爱国官兵抱着一腔爱国热忱,与敌人进行殊死战斗,浴血疆场而在所不惜,连死也要向着敌人的方向扑去,谁也没有贪生怕死想着后退,可是你们督战队呢?背着鬼头大刀,巡视在战场后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前方正在浴血奋战的爱国官兵,谁要退就处决谁,这不是要我们广大官兵拼死在战场上,以牺牲他们的性命为前提吗?”
“难道就没有畏敌后退的吗?”
“有,这我承认,战争考验着战场上的每一个人,也暴露出人性的弱点,要战士勇敢,并不仅仅是监督他们,而是要他们懂得战斗的意义,我想,这才是真正从内心地督促他们,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并为之奉献自己的生命,可你们督战队倒好,高高在上,好像整个军队只有你们有觉悟,只有你们有思想,只有你们拥有爱国心,其它人都必须服从你们的引导、指挥和监督,难道冲锋在前、迎着敌人炮火前进的官兵,倒还不如躲在后面的督战队吗?”
听了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屋里的督战队员脸上流露出羞愧的神色。何正义掏出帕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喃喃地道:“肖团长,肖老弟,或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们督战队在后方巡逻,也是职责所在,我们也想上前线杀敌,但督战的工作总得有人来做吧,如果你来督战,面对畏敌逃命的将领和官兵,你又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阻止他们呢?”
“八路军就不需要督战队,照样迎敌上前。我教导团没有督战队,同样没有一个士兵后退。”肖耀南负气地道。
何正义看了肖耀南一眼,感觉眼前这情势有些不对头。自己是审问者,倒变成了被审问者。这么一想气也就提了起来,道:“也并不只有你教导团不需要督战队,我们第一督战大队所负责的区域,有一个黄王团,你听说过吗?”
肖耀南一怔,摇了摇头。
“傅作义将军的王团,全团衣袖上配了一个‘王’字袖章,黄王团官兵在作战中非常勇敢,经常主动寻找战机杀敌,给敌人以重大杀伤,将阵地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黄王团官兵轻伤不下火线,凡是黄王团的士兵到后方取弹药,或者伤员到后方裹伤,以及后方向该团阵地送水送饭,督战队一律放行,不需要持有通行证。现在说起黄王团称号,尽人皆知,这一荣誉称号是该团官兵在血与火的战争中,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说说,教导团能和黄王团相比吗?”
肖耀南肃然起敬,道:“傅作义将军是坚决抗日的名将,治军有方,极为重视思想政治工作,该军官兵具有高度的爱国热情,因此在抗日中表现得很英勇,这是必然的。”
“是啊,如果军队都像傅作义之三十五军这样,纪律良好,作战勇猛,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督战队执法队,你想一想,如今山西集中了全国多少部队?晋绥军、中央军自不必说,还有东北军、西北军、川军、河北民军,以及共产党之八路军,等等,这些部队各有各的纪律,各有各的习性,整个就像一盘散沙。在这些部队中,除了少数部队比较单纯,就像你们教导团,或者黄王团,表现较高的爱国热情,一心一意打击日本鬼子,其它的军队则各怀各意,各有各的想法,晋绥军既想保守地盘,又想保存实力,中央军则要进入山西,替蒋介石控制山西地盘,东北军、西北军等地方军,既抗日又还担心被中央军和蒋委员长出卖,所以也极力保存实力,八路军则转入敌后发动民众,壮大队伍。小日本倒好,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是一心一意想消灭我军,侵占我土地,奸淫我人民,尽管他们部队人数少,却因为力道往一个方向使,倒变成了一支金钢钻,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如果不用军纪把我们的部队捏在一起,约束在一起,一架马车六匹马,各走各的道,各往各的方向奔,哪里拉得走?好在这些部队来山西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打击日本鬼子。所以我们必须把这盘散沙凝结起来,变成阻挡小日本鬼子前进的强大力量。”
肖耀南叹了一口气,道:“普通士兵哪有这么多想法?还不是带兵的将领把问题搞复杂化了?如果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小日本岂能横行?”
何正义看着肖耀南,问:“在东山阻击战中,教导团的将士也用命了?”
“当然。”肖耀南肯定地答道。
“据报告,在东山战斗进入到最为紧张激烈的时候,教导团为何有三连士兵撤出了战斗,向北方溃逃了呢?”
“请问何队长,你见过迎着敌人向北溃逃的部队吗?”
“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第十八集团军。”
“是的,在东山阻击战中,我确实抽出了三个连,迂回向北转向敌后,要求他们专门袭击敌人的后方,袭击敌人的辎重部队,减轻我军正面阵地的压力,这也是受到第十八集团军的启发。”
“你是说受第十八集团军影响?”
“不是影响,而是启发。”肖耀南纠正道,“影响主要是思想方面的,启发则是对我们的作战方式和行动产生了影响,第十八集团军115师在平型关袭击了敌人的辎重和车辆部队,大大延缓了敌人对我正面阵地的攻击,因此,在东山阵地进入紧张且关键时刻,我决定转用部分兵力于敌后,使敌不能专心攻击我正面,事实证明这一策略是正确的,如果我把全部攻击兵力用于正面,除了增加伤亡,并不能减轻敌人对于我正面阵地的压力。”
“命令允许你这样分兵吗?”
“命令要求我坚守东山阵地。”
“是啊,命令并没有允许你分兵,所以有人认为,你分兵是为了保存实力,这一决定同时也造成了东山正面阵地兵力空虚,造成了东山阵地的困难,及后面的迅速崩溃。”
“放屁!”肖耀南震怒了,“阵地失守是因为敌人增加了兵力,教导团与敌人拼得精疲力竭,敌人新增了兵力,而国军已经从平型关地区撤军,不再派兵增援东山阵地,这才造成东山阵地失陷于敌手。”
他喘了几口粗气,继续道:“作为战场指挥官,为了实现战役目的和完成战斗任务,我有权灵活机动地使用手里掌握的兵力,不是吗?”
“是的,作战条令是这样规定的。”何正义艰难地点了一下头,“这是你‘牺牲’之后发生的事,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当时你就清楚地知道东山阵地所发生的一切?”
“没有。”肖耀南生气了,仿佛这话让他的人格遭到了侮辱,“我是在回归后方的路上,向知情人打听到了这一切。”
“好吧,好吧。”何正义道,“据后方观察,敌我双方攻击东山的部队,被双方的炮火炸成了肉泥,你又是怎么生存下来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战争既有偶然性,也时常有奇迹发生。”肖耀南把自己被置身于一个山窝,并想办法撤出阵地的情况描述了一遍,感慨地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在我昏迷之后,是我团的战友想办法救了我一命。”
“他们当时为什么不把受伤的你往下撤?”
肖耀南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撤得下来吗?冒着如雨的炮火,涉过没膝深的肉泥黄泥,还有齐腰深的河流,再说,你们督战队的鬼头大刀,允许我们过河吗?”
何正义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问:“你醒来之后,为什么不撤回阵地,而是选择了向南走呢?这不是逃出战场吗?”
这话击中了肖耀南的神经,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我不是说过,即使一个完好的人,也无法涉过河川,我一个伤者,怎么可能撤得回来呢?”
“可是你却向南爬行,我暂且用爬行这个词吧,你爬行了一百多里路,却撤不回身后五百米的阵地,岂不是奇怪?”
肖耀南喃喃地道:“只有战场上的亲历者,才会真正理解战场。”
“好吧,关于这一点,我们会继续展开调查的。今天就到这里?”何正义站起身,向肖耀南伸出手,道:“谢谢肖团长的配合,希望你安心养伤。”
“谢谢。”肖耀南道。待何正义和督战队员走了后,他感觉疲惫极了,仰着头索然地躺在床上。郑天真悄悄溜进病房,问:“怎么样?他们调查些什么?”
“没,没什么,他们不过问了一些东山战场上所发生的事。”
郑天真显得有些激愤,道:“教导团在东山不是打得很好吗?完成了阻击任务,有什么可调查的?”
“想起在东山牺牲的战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眼前闪过,他们悲壮地牺牲了,我却卑微地活了下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肖耀南沉重地道。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督战队真是会折磨人,还要你把痛苦的事情回忆一遍,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郑天真对他深抱同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你这条命是无数战友和英雄用生命换来的,所以你要好好保护它。”
“嗯。”肖耀南点了点头,坚决地道,“我还得替牺牲战友报仇血恨,杀更多的鬼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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