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会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兴义 林楚昀    阅读次数：12015    发布时间：2025-09-20

“这写的不是我家俊辉。”他喃喃道。

小刘笑笑：“王叔，宣传就是这样，要突出闪光点。俊辉救人是事实，咱们就是要弘扬这种精神。”

大礼堂里坐满了人，红旗招展，横幅上写着“乌鱼镇学习王俊辉同学见义勇为英雄事迹报告会”。王江涛被安排在主席台正中间，面前放着鲜花。

轮到他发言时，他照着稿子念，声音干巴巴的。念到“俊辉毫不犹豫地跳入河中”时，他顿住了。哪有什么毫不犹豫？俊辉根本是怕水的，每次下水都要犹豫很久。他想象着儿子站在湍急的河边，该有多害怕啊。

王江涛丢开稿子，说出了自己的话：“我儿子其实怕水，小时候学游泳，呛了多少回水才学会。那天他跳下去，肯定也害怕，但他还是跳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台下先是寂静，继而有了抽泣声。王江涛讲俊辉小时候的趣事，讲他如何懂事，如何孝顺，如何想着考上大学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他讲得真实，讲得血肉模糊，讲得自己的心一遍遍被撕开。他是哭着讲完的。

台下哭成一片。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会后，张副书记拍着王江涛的肩：“老王啊，讲得好，真实感人！县里也要开报告会，点名要你去讲。”

王江涛愣住了：“还讲？”

“当然要讲！这么好的效果，一定要让全县人民都受到教育！”

王江涛回到家，桂芳的情况更差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听说还要去县里讲，她闭上眼，一句话不说，只有眼泪从眼角悄悄滑落。

老黑似乎也感知到家里的气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县里的报告会规模更大，礼堂能坐上千人。王江涛又被推上台，又一次讲述儿子的死亡。每讲一次，那场景就在脑子里重演一次：俊辉跳下水，推上来两个孩子，自己却被河水吞没。他讲着讲着，仿佛看见俊辉在河里挣扎，伸出手喊“爹救我”。

台下的哭声更响，掌声更热烈。王江涛却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死掉。

报告会后，他被评为“英雄父亲”，戴着大红花接受采访。记者问：“作为英雄的父亲，您有什么感想？”

王江涛张张嘴，说不出话。他能有什么感想？他只想儿子活着，哪怕是个平凡的儿子，不像现在这样，成了报纸上的铅字，成了别人口中的英雄。

回到家，桂芳病得更重了，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叫俊辉的名字，一会儿又哭又笑。王江涛请了医生来看，说是悲伤过度，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可是没过几天，市里的通知又来了，要举办更大规模的报告会，请“英雄父亲”王江涛去做报告。王江涛铁了心不去了。

那天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卷着尘土停在了王江涛家低矮的平房前，引得左邻右舍和几条黄狗远远地张望。

王江涛正蹲在院里，给病怏怏的老黑拌食，看到这阵仗，手里的破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麸皮糠菜撒了一地。老黑受惊似的，呜咽着蹭到他腿后。

“老王同志，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张副书记嗓门洪亮，“市里高度重视！决定举办‘王俊辉英雄事迹全市巡回报告会’首场报告！点名要你这位英雄父亲上台！这是咱们镇、咱们县的光荣啊！”

县委办的刘副主任也推了推金丝眼镜，笑容标准而矜持：“王江涛同志，你的报告非常感人，非常有教育意义。市领导看了县里的简报，深受触动，指示一定要让全市人民，特别是广大青少年，都学习到俊辉同学这种舍己为人的崇高精神。”

王江涛没起身，也没看那两份红头文件。他低头看着撒了一地的食，半晌，闷闷地吐出一句：“领导，我不去了。”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僵住了。

张副书记脸上的笑凝固了：“老王，你这是……？”

“桂芳病得厉害，起不来炕了。地里的玉米还没收，这两天雨水大，冲倒了一大片，再不管今年就绝收了。”王江涛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擦过糙木，“市里……太远了，我走不开。”

他说的是实情，但听在两位干部耳里，却全是“借口”。

张副书记的脸色沉了下来：“老王！你的困难我们理解，但是，也要注意影响！这是政治任务！市里点名，你知道多大的荣誉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荣誉能把我儿子换回来吗？能让我家桂芳下地走路吗？能让我地里的玉米立起来吗？”王江涛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他想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想了想，又忍住了。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这次说什么也不去了！”

副主任皱了皱眉，语气放缓：“江涛同志，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失去孩子的痛苦，我们都感同身受，我们也很难过。但是，你不能只想着自己一家一户的得失。俊辉同志的行为，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丰硕成果，宣传他不仅仅是你家的事，更是全镇、全县、全市的事！你要顾全大局！”

“大局？”王江涛惨笑一下。他起身扛起锄头，就要往外走。

“王江涛！”张副书记动了怒，喊住他：“你怎么这么不识大体！你以为这表彰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我告诉你，这不是征求你意见，这是通知，是命令！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要是不去呢？”王江涛梗着脖子，那股庄稼人的倔强和丧子后的麻木混在一起，让他生出一种罕见的勇气。

“不去？”张副书记冷笑一声，“镇里给你媳妇申请的困难补助，特事特办的医药费报销，还有县里答应给的抚恤金，你看还要不要批？！你们村明年水利项目的配套资金，还想不想要了？李有贵！李有贵呢！”

村长李有贵早就候在院门外了，听见喊，连忙进来，满脸堆笑又惶恐：“张书记，刘主任，我在，我在。”

“李有贵，你看看你带的群众！什么觉悟！”张副书记指着王江涛的鼻子，话却是说给李有贵听，“市里的报告会，关乎我们全县的形象！出了问题，你担待得起吗？！”

李有贵汗都下来了，一边给领导赔笑，一边使劲拽王江涛的胳膊：“江涛！糊涂啊你！怎么跟领导说话呢！快给领导认个错！市里那是大场面，是好事啊！多少人想去还没资格呢！”

王江涛甩开他的手，死死咬着牙，不说话。

刘副主任见状，叹了口气，又打起了圆场，语气更加推心置腹：“江涛同志，你的困难，组织上当然会考虑。桂芳同志的病，镇卫生院会派专人照料。地里的庄稼，村里组织党员突击队帮你抢收。所有困难，组织帮你解决！但报告会，你必须去，而且要讲好！这不仅是任务，也是一份责任啊。你想，俊辉走了，他的精神是不是应该被更多人记住？是不是能避免别的孩子再出意外？是不是能教育更多人不做冷漠的看客？你是在替俊辉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啊！这才是真正对得起孩子，对不对？”

这话像棉花里裹着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王江涛心里最痛也最软的地方。他想起了俊辉，想起儿子跳下河时那瞬间的背影。如果俊辉的精神真能救人，能避免别的家庭也遭这样的罪。他的抗拒，出现了一丝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