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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石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水城 吕广阳    阅读次数:7323    发布时间:2025-10-26

 

她把这张画仔细地放在两个小小的石头堆中间,用几块小鹅卵石压住了画纸的边角。

阳光透过松树浓密的针叶,斑斑驳驳地洒下来,落在小小的石堆和那张稚嫩的画上。画上两个大人手拉着手,在蜡笔涂抹的灿烂阳光下笑着。石头堆沉默地依偎在老松树巨大的根系旁,小小的,朴素得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歪斜。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四个人,并排蹲在小小的石堆前,谁也没有说话。书包随意地丢在身后的落叶上。汗水混着泥土,在额头上、小脸上划出一道道黑痕。熊小胖的呼吸还有点粗重,马小月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周幺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没掉下来的泪珠。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几道细小的划痕渗着淡淡的血丝,火辣辣地疼。

老松树的影子被西斜的太阳拉得长长的,温柔地覆盖住我们和那两个小小的石头冢。空气里有泥土、树叶腐烂的气息,还有阳光烘烤草木的暖香。一只小蚂蚁,沿着石堆粗糙的表面,不慌不忙地向上爬着。一只蚕宝宝在桑叶上吐丝,似乎想包裹我们的忧伤。

我们就这样蹲着,所有那些巨大的悲伤、空落落的思念,还有那无法理解的愤怒和委屈,似乎都被眼前这两个小小的石堆,和石堆中间那张画着太阳和小花的画,轻轻地吸纳、安放了下来。它们沉甸甸地存在着,用一种我们孩子才懂的方式,连接着那被浑浊大水带走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隐约的放学喧闹声,那声音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熊小胖吸了吸鼻子,发出很大的声响。马小月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胳膊肘内侧用力擦了擦眼睛。周幺妹轻轻抽噎了一下。

我慢慢站起身,腿有点发麻。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依偎在巨大树根旁的小小石堆,还有那张被石头压着、在微风里轻轻掀动一角的画。阳光把画上的太阳照得金灿灿的。

“走吧。”我的声音有点哑。

我们默默地背起沉甸甸的书包,踩过厚厚的落叶,离开了小树林。谁也没有回头。但我知道,那两个小小的石堆,和画上的太阳、小花、还有手拉着手的老师,已经刻在了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像树根一样牢牢地扎下了。它们代替了广播里那些沉甸甸的话语,代替了大人眼中抹不掉的悲伤,成了我心中唯一的、真正的“纪念”。

几天后,一个沉闷的下午。学校在小操场上举行了追悼会。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挂着黑色的横幅,横幅上印了张老师和王老师的遗像,写着巨大的白字什么什么千古,笔画僵硬得刺眼。校长站在话筒前,声音通过嗡嗡响的喇叭传出来,低沉、缓慢,念着长长的稿子。那些词又来了——“见义勇为”、“英雄”、“榜样”、“精神长存”……它们像一块块沉重的铅板,从喇叭里砸下来,落在操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头顶,又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老师们站在前排,穿着深色的衣服,胸口上别着朵白色的菊花,低着头。李老师站在中间,他的背似乎比以前更驼了,头深深地埋着,肩膀微微耸动。学生们排着队,穿着自己最干净的衣服,小脸上带着茫然和紧张。空气凝固了,只有喇叭里那个沉痛的声音在回响,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偶尔从队伍里传出。

我和熊小胖、马小月、周幺妹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面。那些通过喇叭放大的、庄严肃穆的词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钻不进我的耳朵,落不到我的心里。它们太遥远了,太沉重了,像天上飘着的云,跟张老师身上淡淡的粉笔灰味、跟王老师爽朗的大笑、跟河边那突然出现的恐怖黄水……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蹭着操场粗糙的水泥地面。脑子里想的,是昨天放学后,我们又去了小树林。发现石堆顶上,不知被谁放了一小把新摘的、金黄色的野雏菊。小小的花朵在石缝里迎着风,轻轻摇晃。

追悼会冗长的讲话终于接近尾声。主持人用沉痛的语调宣布全体肃立,默哀三分钟。”

操场上瞬间一片死寂。只有风掠过旗杆顶端的轻微呜咽。所有人都垂下头。我闭上眼,眼前是那片小树林,是斑驳的阳光,是沉默相依的小石堆,是石缝里摇曳的野雏菊,是画纸上那两个手拉着手、站在金黄太阳下、被红色蓝色小花围绕的老师。

他们没穿黑色的衣服,没有站在挂满黑布白字的台子上。他们在我的心里,永远穿着那天的衣裳,带着那天的笑容,站在一片只有阳光、青草和花儿的地方。那里没有洪水,没有通知,没有检查,没有这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声音和眼泪。

“礼毕。”喇叭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人群开始缓缓移动,像解冻的河流,带着低低的叹息和擤鼻子的声音。我跟着队伍,麻木地挪动脚步。就在队伍即将完全散开时,我忍不住回头,飞快地朝教学楼后面那片小树林的方向瞥了一眼。浓密的树冠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片沉默的绿色海洋。

李老师没有随人流离开。他像一尊突然失去牵引线的木偶,僵直地站在原地。驼着的背微微起伏。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追悼会台上那巨大的黑色横幅,仿佛穿透了那浓重的黑布和刺眼的白字,望向了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只有他知道的虚空。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垂下了头。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沟壑般的法令纹,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干燥的水泥地上,瞬间被蒸腾的热气吸干。

散场的人流推挤着我向前。我回过头,不再看那肃杀的台子,也不再看李老师那凝固的悲伤背影。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校园角落那片安静的绿意。松树的枝叶在午后阳光下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一点点阳光晒暖的石头味道。

我攥紧了书包带子,那里面装着昨天在小树林石冢旁,我捡到的一块特别光滑的白色小石头,像一颗凝固的小星星。

 

 

作者简介:

吕广阳,男,1978年生,贵州水城人。有文学、新闻作品散见《中国作家网》、《中国改革报》、《重庆晨报》、《重庆经济报》、《现代工人报》、《贵州都市报》、《六盘水文学》、《六盘水日报》、《水城文学》)等报刊,参与《水城县志》、《水城地名故事》、水城《村史村事》撰稿工作。现供职于中共六盘水市水城区委政法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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