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一条绳子就会收了我儿的命?,我是想用绳子拴住我儿的命的啊!哪知一条绳子就会收了我儿的命?……” 这是我们村小金牛死后的几十年里,他的妈妈见到绳子时,就会在恍恍惚惚的神情中叨念的两句话。
四十多年前,老家斯拉河一带,大人们的农活忙,常年起早贪黑、天晴下雨都忙碌在那些偏坡陡坎或河谷两岸的石旮旯地里,伺弄那些并没有多少收成的庄稼。小孩子们出生后普遍都被贱养着,不到半岁就被父母成天成天的丢下,丢给家里已经出不了工的老人,丢给他们三四岁的哥哥或姐姐,是饱是饿都是一天。不丢不行啊,大集体出工,谁带了孩子谁就会成天被生产队长或与你有过节的人盯着,稍一停下来给孩子喂奶,吼声、指桑骂槐声、尖酸刻薄的意见叫你如坐针毯,头都不敢抬。队长见意见闹多了就分工,如计划当天要大家做完哪一坡地的农活,就会将其分为两三人一组,指定那几块地属于那些人负责完成。你带小孩出工可以,但任务同等,没人愿意和你一组你就单独完成你那份工。在孩子的耽误下,你的活路肯定要拖在别人后面的。眼看别人的做完收工了,天快黑了,就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在地里拼命,汗水流多少不要紧,可那个羞那个不自在啊,真是叫人难受得流泪,仿佛就是矮了别人一等。也难怪人家嫌自己拖累,谁不想快一点干完活路好收工回家做家务事呢?
家里有老人带的孩子还好,包谷饭麦疙瘩洋芋瓜豆便是娘的奶,饿不着。没老人的就惨了,那三四岁的小孩连自己饿了都顾不上,哪还管得了背上的小胎胞娃娃?大人们出门的时候将其捆绑在你的背上,只嘱咐一两句:“不要出去疯,淋雨了摔跤了回来打死你”,“哭得凶你就到处走走戳戳(游走),睡着了就不哭了”。然后,大人们就自顾扛起农具出门去了。
我是被大人丢长大的,我知道。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她做什么都不愿落在别人后面,不愿让别人指指点点。我两个月大,她就常常把我丢给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出门干活就是一天。姐姐现在还常常眼泪汪汪地提起那时的事,说我身体原本就弱,正吃奶的时候吃不了多少,每天母亲出门不到两小时我就哭闹起来。大概饿慌了,她也没办法,到处走走戳戳,好半天我还是哭闹得凶,就将我放在床上自己玩自己的去了。那时她觉得这招很灵的,知道我哭够了自然就安静了,即使有哭声也是细哼细哼的,不碍事。姐姐说:“其实我不张(理)你,你就安静了。要么,你饿够了就没力气哭了!”有一次母亲很晚才收工回家,问我姐姐:“妹妹呢?怎么不背着?”姐姐响亮地回答:“在床上,乖乖的躺着呢。”母亲抱起我,见我气若游丝,软塌塌的,哼唧的力气都没了,说:“可怜我的崽崽啊!”母亲边流泪边将奶头塞进我嘴里……。
当然也有家里没老人或小孩可托付的,大人就自各儿把娃儿背到地里,那也幸福不了多少,也就多有一两次吃奶的机会而已。大太阳天娃儿背在背上薅包谷薅稻秧扯茅稗烧土灰什么的,太阳晒、庄稼叶刺、火烟熏不说,还在大人频频的弯腰直腰间颠上簸下,常常是在眯着了又被颠醒,颠醒了再眯着中一天一天熬着长大。遇着下雨天或是忙抢季节的时候,放你坐在一棵树下或一块干岩脚,用几坨石头围圈挡住,任你爬任你滚任你扯草抓泥往嘴里塞也罢,还要遭受虫蚁叮咬。在箐林深的地方还要冒着被蛇、野猪、野狗等野物伤害的风险。
听说我三岁那年,我们村里八个月大的男娃儿小金牛,就死在被背着下地干活的“幸福”里。
小金牛是我们寨上一对年轻夫妇的头男长子,自出生就很逗人喜爱,胖呼呼的,皮肤很白,体重有同龄娃儿的两倍。金牛妈和金牛爹都很爱金牛,第一个孩子嘛,又是男孩,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寨上人谁见了都喜欢,他爹娘就更别说了?所以才取了个金贵的名字“金牛”。
那个年代,普遍人家的大人都是没钱给小孩买玩具的,耐心好一点的,在孩子一岁前,用花椒棒削一个小指头那样长短大小的小棒子吊在小孩的手腕上,叫“磨牙棒,一是孩子长牙时牙根痒痒要磨牙,二是孩子饿急了就往那小嘴里一塞,暂缓哭闹。孩子四五岁后就给他砍个陀螺,扎个毽子或修付刁杆什么的。出在手上嘛,一玩就是几年。
那时,我们都羡慕小金牛——好享福哦! 他爸爸专门到城里给他买来了一个红红的拨浪鼓,摇起来“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声音脆生生的亮。还买了个嫩黄嫩黄的乒乓球和一个漂亮的洋娃娃,会眨眼的那种,让我们眼馋得要死。不过小金牛最喜欢的是那个红红的拨浪鼓,任他再是怎么哭闹得凶,只要听到“叮叮咚咚”的鼓声,就乖巧了。
在地里干活时,金牛妈和金牛爹一直舍不得放他下地,尽管他体重不轻,但两口子宁愿苦点累点也成天换着将他背在背上干活,并自然而然地达成默契,谁背着他谁就尽量做些轻巧的、不弯腰的活,另一个则拼命似的要把对方的那份活也干着走。这样,不分工别人也不好提什么意见,分了工也不会落后别人。当然也有男女不在一起干农活的时候,遇上队长要派出所有男人去干更重一些的活路,可就苦了金牛妈了。
那年五月,小金牛八个月大。金牛爹和几个男人被队长派去建炮房(为防冰雹,那时每个村都要修建一个炮房的),只有他妈妈一个人背着他下地。小金牛胖,颈上、胯下老是长热痱子。可能是痒痛难忍吧,他那个闹腾啊,他妈妈只得时不时的把他放下背来抱抱,凉凉风。于是几乎每天都是她一个人最后收工回家,所以常常急得流泪,后来就不得不狠下心学着别人家将孩子坐在树下、岩脚。不过她比别人家多了两个程序,从家里带了凉席铺垫在地上,免得儿子扯草抓泥巴吃,还用一根三米多长的绳子将小金牛的腰牢牢地绑着,结实地拴在岩石或是树干上,怕他爬到地坎边摔筋斗。头一两天小金牛妈始终不放心,不到十分二十分钟的就要放下手里的活路跑去看一看他是不是有危险。几天下来,见儿子在阴凉的地上玩得好也睡得好,没事,神经也就松驰了。
那天,天气闷热得厉害,队长安排妇女们薅包谷,按以往分工的方式,金牛妈抓阄抓到了河谷上半山腰一块叫“长土”的包谷地,那坡地离村子两公里多,就只有长土地种了包谷,其他的都种了花生,所以那天在那里干活的只有背着小金牛的金牛妈。长土有两百来米长,细细的绕在挺着肚的山腰上,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像以往一样,金牛妈选中了一棵树荫较宽的树脚,将树下簸箕大那么一块平地的石块、杂草、树桩收拾干净,平平展展地铺上凉席,然后将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绑着小金牛的腰,另一头扎实地拴在树干上,抱他靠着树根坐稳,将那个红红的拨浪鼓塞在他的小手里,再把乒乓球洋娃娃摆在他面前。金牛妈起身准备去干活时,小金牛欢喜地摇着拨浪鼓朝着她不停地甜笑,那“叮、叮、咚咚、叮、叮……”不规则的鼓声和小金牛“咯、咯、咯……”的欢笑声,别提让她有多高兴了,她忍不住蹲下身来,美美地亲了儿子一口,双手捧着儿子肉嘟嘟的脸蛋揉了几下,便起身干活去了。
五月的包谷林子已经是很深了。金牛妈年轻力壮、耐力好、身手灵便,干起活来很少停下休息。长土不宽,仅能种下长长的六排包谷。金牛妈从拴小金牛的树的这头中间一行开始薅起。一个“猛子”扎下,她越薅越往包谷林深处去,在茂盛的包谷叶子悉悉索索、哗啦啦的响声中,她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响动,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地里的杂草、泥土、沙石上,约有半个小时她薅到了头 ,便用手撑着锄头把子,侧着耳朵细细听了好一会,小金牛没有哭闹,那就再薅着一排过去,到那边再给儿子喂奶。她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当她又约半个小时薅到儿子的这头,还是听不到儿子哭闹,“啷个乖啊?我牛儿!”她边想边向树脚走去。
“啊?我的牛儿呢?”金牛妈走出包谷林,不见小金牛,顿时傻了眼。只见绳子的一头还拴在树上,另一头直绷着伸向侧边的斜坡坎下。
金牛妈三步并着两步跑过去。
“妈呀!”小金牛滚下斜坡坎,绳子还在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哇……呜……!! 娘的牛儿啊!……”
一下子,整个山谷仿佛万籁俱寂——蝉鸣没了,鸟语没了,山风也没了,只有金牛妈凄厉的呼天号地声在回响。
八个月大的小金牛死了,他的脸朝着蓝天,双眼突出得厉害,恐惧与无助定格在他的两个眼珠子上。十个小手指紧紧地抓着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舌头伸出半载,鼻孔流出两条血水,有几只苍蝇嗡嗡围着转。孩子的两只鞋子蹬脱了一只,尿湿了整个裤裆,散发带有奶的臭味。
小金牛是被绳子勒死的,不知道他是怎么玩的,怎么会爬到坎边后就滚下斜坡坎,停在半腰中。绳子绕在他那白嫩的脖子上,深深地陷进颈部的肉里,渗出好些血迹,他哭不出声也挣扎不开。
“也是该得小金牛命短,他妈怎么不把绳子拴短些呢?”
“那天他妈怎么就想着先薅中间的那排呢?要是先薅边上的那排,也许能听得到小金牛的动静,可能小金牛就不会死了。”村里的大人们常常议论这事。
小金牛死的那天,他妈被他爹边嚎哭边狠狠地揍了,她蜷缩在地上,任凭男人怎么揍,不喊也不哼,眼睛直直地盯着紧拽在手里的那根要了小金牛命的绳子。寨上的人怕她用那根绳子寻短见,想跟她抢过来,但几个妇女死命拉扯了半天,手都拉破皮了,还是拿不过来。掰她的手,连她指头都抠出血了,也掰不开。没法,只好拿了剪刀来,一节一节地剪碎,只留下她手里的那截。
小金牛死后,金牛妈神经恍惚了好几年才稍有恢复,干活也没原来那么灵便,没那么有力气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特别见不得绳子,见了绳子后就会昏昏糊糊、絮絮叨叨好半天。但在农村的人家,哪家会缺少得了绳子呢?捆柴的是绳子,背箩筐的是绳子,牵牛的是绳子,凉衣服的是绳子,吊石磨担勾的还是绳子。这辈子绳子把她苦了!
如今已年过六十岁的金牛妈,只要见到绳子,嘴里还是不停地叨念着:
“哪知一根绳子会收了我儿的命?,我是想用绳子拴住我儿的命的啊!哪知道一根绳子会收了我儿的命?……”
后 话
金牛妈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土牛,他家人说金牛是因为名字大,八字押不住,所以命不长。不光是土牛,后来我们村子小孩的名字更没有谁家敢往富贵处取,全是取一些“筛子”“簸箕”“板凳”“花狗”之类的。至今我妈还在庆幸,当初幸亏没听在外地工作的舅舅给我取名“如玉”,而是给我取叫“狗妹”呢。
小 妞
养狗,于我来说,已是远去三十多年的乡村童年往事了。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我和十岁的女儿在街上散步,走着走着女儿就停了下来,望着对面街道边的一个垃圾箱发呆,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那里有一条正在垃圾箱旁寻食的小狗。
后女儿硬拉着我横过马路来到垃圾箱处。那条脏兮兮的小狗正在肮脏的垃圾堆旁吃着半块包子,还摇着尾吃得很香的样子。走近它时,它抬头看着我们,温顺的目光泛起哀求,像在央求我们不要枪它的食物,那眼神一下子刺痛了我某根神经,记忆如闪电般“嗖”地跳到三十多年前的小山村。
我没有拒绝女儿的要求,尽管我家的凉台很小,我们还是收养了那条小小的流浪狗,起名“小捡捡”,从此,女儿把它当成了宝,很少让我抱它。
昨天女儿与我给捡捡洗完澡后,她抚摸着捡捡突然问我:“妈妈,姨妈她们都反对养狗,你怎么会同意我养狗呢?”
“因为小妞”,……
小妞不是人,它是我小时侯在家里养的一条母狗。我常唤它“妞”。妞的毛色很普通,灰色,却厚绒绒的,摸着抱着都很舒服;它个头也不算大,属土狗类,肥肥的。不过令我难忘的,是小妞那双灵溜溜的眼睛里泛起的和善与顺良,到现在,我还没看见过一只狗如它那般和善。 母亲说小妞是跟我同一天出生的,还嘲笑我身体上的肉没有妞的肉多,我为此常常嫉妒小妞。然现在我四十几了,常常在为减肥发愁,不过,我没法再和小妞比肉多了,因为小妞早在我六岁那年就进了苗人家的汤锅。那,却是我童年的最痛。
能不痛吗?自记事起,妞一直是我唯一的玩伴,没有妞,我想我的童年将会被孤独和寂寞染成灰色。
妞的身世是令人同情的,妞的妈妈是母亲用一碗黄豆给舅舅家换的(在我们斯拉河一带,亲戚与亲戚之间是不能送狗的,说是会咬断亲),它生下妞后就死了,因它太老了,那时又是寒冬,同小妞一起出生的还有它的一个“弟弟”。
后来三十多年的一些日子里,我常常和母亲聊起小妞,每次都免不了让母亲生出一些后悔而万般无奈的情系来。
斯拉河一带河谷上上下下的岭岗之间,洒落着百来个小小的村寨,那里是我的家乡,很多年以来,我的相亲们在贫穷落后的岁月中竞赛似的一群一群地生着孩子,还明里暗里乐此不彼地较劲着多生男孩。母亲说,除了我的大哥出生时奶奶在家帮忙,并为母亲请了接生婆,后来我几个姐姐及我直至后来我的三个妹妹出生,奶奶都不在家,她或到姑姑们家,或到外村串寨,说是身上附有观音菩萨,怕得罪菩萨而进不得“恶房”(农村将生孩子的房间称着“恶房”,意在“不净”)。母亲和父亲对此表示沉默,他们每次都是自己接生,也不请接生婆或外人。其实,母亲早在心里明白:奶奶嫌她生的都是女孩,不愿帮忙。但是母亲并不因此而报怨,而且深感内疚,她总是沉默着,也不放弃坚持不懈地生娃的念想,一个接着一个地,常常是背上背着一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肚子就鼓禳起来。母亲一定是要直到看见某个降生下来的孩子带着把,才肯结束生娃生涯的。但事有愿违,除了我的大哥,直至我妹妹老八出世(其实小妹已是老十一,母亲有三个女儿夭折了),母亲再也没看见一个带着把的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蹦疆出来。生下八妹的第二年,母亲就绝经了,已无法完成她和父亲的心愿。
一生中,已是三代男丁单传的父亲,将一个天大的愿望藏在心里——多给祖上添男丁,但他从不在母亲及外人面前暴露半点。从二姐出生开始,母亲每次生产,父亲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先将还带着血水的孩子翻转过身,像寻宝一样的关注孩子的私密部位,然每次都有失意的光线从他眼里泄漏出来。他也没有因此而抱怨母亲半句,只是熟练地在火上烧烤母亲做针线活的那把剪刀,用它剪断孩子的脐带,为孩子清洗完毕,用旧了的洗得翻白的布片一层层将孩子裹好,放在床上,再帮着母亲将身子收拾停当,扶她躺下,后又默不作声地为母亲煮鸡蛋或烧红糖开水去了。母亲不问也知道生下的还是不带把,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趁父亲不在时流下几滴泪,又把希望寄托到来年。父亲不愿请人接生,除了付不起接生费用而外,主要是因为有抬不起头的想法,但又不愿让我母亲看出来,也就自己接生了,这也是被母亲看在心里的。这对贫贱的夫妻,除了勤劳地耕耘着那些山咔旯里的土地外,用了人生中最大好的年华来耕耘着默契之中的一个共同的梦想。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冬季的一个傍晚,伴随纷纷的大雪,作为父亲母亲相互合作的第六个不合格作品,我降生在父亲为母亲烧得通旺的柴火堆旁的柴灰上(那时农村生孩子是很少在床上生的,除了生第一、二个,余下的,有了经验后便在地上垫上预先准备的干燥的稻草、废旧的草席、刚烧烬的柴灰等,当着产床,那样省事,如现在医院产床用的一次性床单,用了便丢),当我的父亲熟练地将临盆现场收拾妥,看着闭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和我,才猛然想起家里的那条年老的母狗也是时候要生产了。父亲在院门边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的谷草堆里找到它们时,小妞的妈妈和它弟弟的尸体都已经僵了,而小妞闭着双眼含着它妈妈的奶头,颤颤巍巍哼哼唧唧想站却站不起来。
父亲将它捂在怀里,进屋来放在母亲刚用过的“产床”上(那堆还留有血迹的温热的柴火灰),一会,那小畜生便安静地睡着了。父亲随口轻轻说了一句:也是母的(那时的农村,不光是女孩不招待见,就连刚出生的雌狗也被称“草狗”,由于草一般的低贱,白送人也很少有人要,所以常常被遗弃)。母亲撑起身子看了它一眼,又看了看瘦小得像只小猫般的我,对父亲说:就叫它小妞吧,我们生的这个叫小狗妹。父亲沉默了一会,算是默许了。从此,“小狗妹”这个狗名伴随了我几十年,现今回到村里,老辈的还“小狗妹,小狗妹”地叫着,不过这叫声让人觉得特有温度,暖暖的。(也怪,我丈夫从与我谈恋爱起就叫我“小狗妹”,结婚约几后双方感情发生了变化,有一天他突然叫起了我的学名,名字从他嘴里一叫出,我心里突然打了个颤,从此便感觉与他千山万水地隔着,以至于后来我们走上了离婚那条路)。而拥有人名的“小妞”,被我们一家人呼唤了六年后,便只能永远藏在了我心里。
据母亲说,最初几天,小妞是和我分着她奶吃,几天后,除了极少的一些残汤剩饭,小妞的主食就是我的大便。是的,从我自己能蹬在地上解手到我六岁,妞没有一刻不跟随着我,整天摇头摆尾,无论在灰堆上,墙角,院子里,只要我一蹬下身,妞就会围着我雀跃一圈,然后迫不及待挤到我身下,为了不让大小便淋在它身上,我就双手将它压在地面,完事后猛站起身将它放开,它便躬起屁股摇着尾巴美餐起来。在我无聊、嫉妒小妞比我胖时,我常常会对它做出一些恶作剧,无事就蹬在地上佯装解手,引得妞雀跃之后又失望之极,又或解手完毕后就是不起身,就是不松开压着它的手,让它急得在地上使劲地挣扎,并用目光不停地哀求我,我便痛快地发出一阵阵傻笑。现在想起来,其实,妞是我童年时不折不扣的清道夫,不知省了母亲多少事呢。
农村的孩子懂事早,特别是我,排行夹杂在一窝女娃中间,随时会被大人忽略。两岁以后,我就基本进入自娱自乐的童年时代。父亲将我们生下后,就因要将我们养活养大,但又只能仅凭那些廋脊的土地里长出的五谷杂粮,便更加没白天没黑夜地侍弄起那些庄稼来,很多时候,他们对于泥土的在意,仿佛超过了在意我们这群女娃。哥哥姐姐或读书,或帮父母在田地里劳动,妹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整天捂在父亲、母亲的背上睡大觉,随着他们白天黑夜地进进出出。除了妞,我是我们家的另一个忠实的“看家狗”,也是因为有了妞,母亲才放心落意地将我丢在从不上锁的家里和套牢了院门的院子里。
童年有无数个夏天,数也数不完,都是热辣辣的。我们小村所处的位置非常当阳,每天早上七点不到,太阳便会从村后面的山那边升起,不到十点,阳光就会把我们小村全部占据。夏天是农忙的好季节,除了一些中午和每日天黑下来,我们这个仅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庄是及少有大人们的身影的,斯拉河峡谷一带的村子非常分散,山一寨水一寨地分布在整个峡谷的山凹或山腰上,一个村委要管大大小小的十六七个村寨。有的土地离我们村子有三公里之远,要翻几个山头,跨几条沟坎才能到达。那时是集体种庄稼,东一家西一家的人们每天要集中起来一起出工,在本寨附近的土地上出工还好,中午还可回家看看,给孩子老人们做午饭什么的,但如是遇上要到其他寨的土地上去出工,来去便是两头黑了。我们寨小,土地少,大人们更多的时间是要到外寨去出工的,因为不放心,村里像我这般两三岁年龄的孩子有四五个,成天成天地,几乎都被关在自家的凭一根草绳或一根破布条就能套牢院门的院子里。记得小村旁有一林苦竹,很大的一片,那几乎是村里人编制农具、家用工具等的唯一资源,竹林是公用的,那家都可以随意取来用,用多用少都无人争论,大人们将成材的竹子用于工具,将剩下的丫枝围成院子的栅栏,年久了,除了院门常常被修整得很结实的而外,栅栏往往会有阿猪阿狗都可进出的大小窟窿,小孩也是可随时进出的,村里的那两三个男孩就经常趁着大人们出门了就从窟窿处溜出去“野”,天晚了就“缩”回院子里,但我们女孩不敢,一是大人们说了,外面有专吃孩子的野狼婆,谁谁家的孩子就因不听话,跑出院外去玩,就被吃掉了,连骨头都被吞掉了,二是出去一旦被父母揪住后,就会被狠揍一顿。
所幸有小妞,那些被关在院子里的热辣辣的日子才生出了不少趣味。小妞很乖,别家养的狗是耐不住性子整天呆在院子里的,它们常常要跑出去寻食、找伴,而且在玉米成熟时就会跑到地里去啃玉米棒子,每到这个季节,村长就会组织年轻人打狗,很多狗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而我的妞,因为从不离开我,不离开院子,所以每年都会幸免这一难。
在乡下,在无数个长长的炎热的夏天,一个小女孩与一条狗,在小村的竹篱院子里度过童年的岁月,这也许是及平常的事,而于我来说,那是我童年的全部。
那时,我总是想出很多招数与小妞逗乐,把它当人一样与它说话;捉蜻蜓捉蝴蝶给它玩,玩够了它会将它们吞掉;把鞋子丢得远远的让它去追。小妞最高兴的,是不厌其烦地与我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着急时它会扯着我的裤管跑。玩饿了,我就捡几个洋芋在煤火里烧着吃,此时小妞会围着我团团转,偏着头看着我,只希望我将洋芋皮丢在地上,它便会迅速地伸出那条粉红的舌头,灵巧地一舔,美美地歪头品尝起来。看它可怜,我有时也会故意丢落小半载洋芋在地上,妞的尾巴摇得更欢了。疯累了,我或是靠着石梯,或是躺在草堆里,眯着眼看一会天上的太阳,闭上眼用意念追逐着在眼前缓缓移动的一些奇妙的光圈,追着追着就睡着了,小妞也在我的身边睡着了,醒来后我常常在想,小妞也看见那些光圈了吗?——那些不停地漂游着的,时不时还会灵闪一下的大大小小的美丽的光圈。
记得四岁那年的一天午后,在院子里靠着石凳睡着了的我,被一阵怪怪的细微的声音吵醒了,懵懵懂懂中,我看见在院子里的竹篱边,隔壁张家的那条大黄狗用舌头一遍遍地舔着小妞的屁股,小妞不但不害怕,反而翘起尾巴让它舔,嘴里还哼哼着,接着大黄狗猛地一跳,双脚抱住妞的后半身。我心疼啊!着急啊!妞真是太老实了,受了欺负还不知道反抗,我忙着起身去找棍子,等我找了棍子跑过去,看见妞和大黄狗互相尾对尾地站着,它们的屁屁像是被什么东西连在一起,大黄狗见我举着棍子追过去,发出了一连串哀求似的声音,并慢慢地移动着四肢,我的妞倒退着跟着它移动,这时我邻居家一个平时流里流气的男孩在院外坏笑着扯起嗓子高喊:“狗扯锁!狗扯锁!”,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是“狗扯锁”,但我感觉他是在笑话我的小妞,我更脑了,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棍子打在大黄狗身上,大骂着:“死黄狗,敢欺负我家妞?打死你!打死你!”,大黄狗仓惶而逃了,恍然中我看见那家伙的两条后腿之间好像悬吊着一节短短的肠子,我以为是我用力过猛把大黄狗的肠子打出来了,心里很不安,害怕狗的主人找上门状告我。那天下午,妞似乎很生气,恹恹的爬在墙角不理我,给它东西它也不吃,我更生气:“不知好歹的畜生,帮了它它还不记情”。当天晚上,我委屈地给母亲说了这件事,还向母亲坦白了把大黄狗的肠子打出来的错误,母亲没表扬我护狗有功,也没有责怪我打出了黄狗的肠子,而是抚摸着我的头微笑道:“憨狗妹,别管它们,小妞是想给你生小狗崽了呢”,我又好奇地问母亲:“妈妈,‘狗扯锁’讲的是哪样?”,母亲笑着骂道“小姑娘家问这些不害羞!快出去玩!”,母亲不肯告诉我,(事后的十多年,我才真正知道我们那一带说的“狗扯锁”就是公狗与母狗在交配),我虽然不愿意小妞受欺负,但因为特别希望妞给我生小狗崽,就忍着不去追打溜进我家院子来的那条黄狗,任凭它们互相去舔、去厮磨、去尾对尾,我自己找着各种乐子玩自己的。
天啦!不五个月,妞真的生下个三个可爱的小小狗娃,一个毛色跟妞的一样是灰灰的,一个跟大黄狗一样是黄黄的,另外一个,两种毛色,灰黄相间,更是可爱。妞和我都非常爱它们,生下狗娃娃后,妞的性情有了变化,不再对谁都那么温良了,除了我和母亲,谁接近它们的狗窝,它都会发出一种近乎凶恶的低鸣,还眼露凶光,奢牙裂齿。因为母亲忙,我便乐意地承担起了帮助妞照顾三个狗狗的任务,我常常偷偷地舀出我们家珍贵的猪油拌饭给妞吃(除了有客人,平时做菜时母亲都舍不得多放点猪油的),还背着母亲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倒给妞,并对母亲撒谎说我吃饱了,其实那段时间我经常是饿着肚子的,但我的妞和三个狗狗却很健康、很快乐。而被我打出半节“肠子”的那条黄狗却一直安然无恙的事,一直困扰了我十几年才得以释然。
想在妞的一生中,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日子,就在我和它都是四岁的那一年,那也是我至今还与三姐很生疏的起端。三个狗狗满双月后(我们那里称猪和狗出生后满两个月为“满双月”,像人生孩子“满月子”一样,母体算是度过了脆弱时期,幼子算是度过了“幼婴”时期,可以稍放松对其精心照料),自己会在小范围内寻找食物了。一天,八岁的三姐正在大便,它们挤到三姐的身下去抢大便吃,三姐恼了,一个个地将它们提起,甩进我们家那个废弃了的装满脏水的牛圈坑里,我和妞亲眼看见那三个狗狗拼命地在脏水里拼命地挣扎、嚎叫、哀求,那是这一生中我所听到的最绝望最无助的叫声了!我一时无了主张,感觉空气要爆炸似的。妞疯了似的围着牛圈坑打转,不时双脚刨地,以嘴啃土,它几次想跳下水去,我哭着拼命把它抱住,当我找来竹杠想将狗狗们救起时,它们已经被呛死了,一个个翻着白肚漂浮在波纹微荡的肮脏的水面,紧闭着嘴,眼睛珠子恐怖地鼓禳着,那湿漉漉的小小的躯体在水中左右摆动。为这,我的妞有两三天都不肯进食,成天依着我,哀哀的,软软的,眼角时常挂着泪水。我则死命地嚎哭了一天,那时我真的恨死了三姐,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学会武功,为妞的三个崽崽报仇……。
事后三姐被母亲狠狠揍了一顿。虽然父亲母亲在当年的农闲时从村外背来泥巴,将那个水坑填平了,但我心里被砸起的那个“坑”至今还未被时间填平,它一直横在我和三姐之间。后来,在我记忆及噩梦里闪现得最多的镜头,并不是三个小狗挣扎的情景,而是小妞几次想跳到脏水坑里救它的三个宝贝的疯狂样子和它每经过那个脏水坑时泛起的哀伤的眼神。
后来小妞再没生过崽崽,姐妹们似乎不太喜欢狗,嫌它是吃大便长大的,脏。我害怕妞被她们“暗害”,便寸步不让它离开我,也坚决不让其它狗碰它,晚上睡觉时也让它睡我的床下。
五岁那年,不知从何时起,我常常听到村里村外有“鸡兑狗”的喊声,特别是农闲时(冬季),小小的村庄上空总是回响着拖得长长尾音的“鸡——兑——狗!划——算——喽!我有——你——更有——!……”,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种声音却让我时时感觉出一种催命般的阴风邪恶地游荡在村里的每个角落,一种莫名的恐惧常常笼罩在我的心头。后来慢慢明白:那是一些苗子(农村里的汉族习惯苗族人为苗子)抱着自家养的鸡到汉族村寨换狗,按大小,一个狗换一个鸡。那时汉族几乎没有人吃狗肉,吃狗肉的人会被称作“二流子”,是被村里人看着没家教没良心没道德或者好吃懒做的人,在我们那里有句俗话叫“这世吃狗,下世变狗”。农村的狗是养得很贱,那是因为穷,但它们又是村里人看家护院的得力助手,是孩子们最好的伙伴,那时村里每家都养有一两条狗,但再穷的人家,那怕是过年吃不上肉,也不会想着要把自家的狗杀来吃的,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是不会轻易就将自家的狗卖掉的。苗族却特喜欢吃狗肉,他们把狗肉当成比鸡肉还香的美味,当大补食物,而且一条狗的肉远比一只鸡的肉要多得多,所以他们无论是自家养的,或是换来的,都吃。他们用麻绳套住狗的脖子,吊在树上将其打死,用滚烫的水把狗毛褪去,接着开肠破肚,然后将白生生的狗肉砍成块,将狗心狗肺狗肠等清洗干净,和肉一起放进香辣的汤锅里炜上半天,然后一家人或几个喜欢喝酒的亲戚朋友便围着汤锅美滋滋地吃起来(现在想起,其实苗族在这方面比汉人要聪明得太多,在那样一年只有半年可吃得上干饭的年月里,食狗的苗族们是不会缺乏营养的)。汉人虽不杀狗也不吃狗,但却特别喜欢鸡,鸡在汉人们的眼里远远比狗金贵。鸡肉是每个人都梦寐想吃的,舍不得吃的还可拿到城里或乡场去卖,那时市场上是没有人卖狗的,但有专门有鸡市,将鸡卖了还可以换些油盐钱。尽管舍不得,但过度的贫穷扼杀了很多人对狗的感情,于是“鸡兑狗”这种以物换物的交易方式便在农村盛行起来,人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我们村就有人家会特意多养一些狗,等着苗人用鸡来兑,这却让他们家的小孩羡慕起我来,因为几次苗人找我父母交谈要用最大的鸡换我家小妞(小妞胖,肉多),我父母都没同意,而寨邻中很多人家稍大一点的狗都摆不脱“鸡兑狗”的恶运,让他们的小孩常常失去自己心爱的玩伴。
进入五岁,我已经学会了一些家务,也许是被院门关得太久的缘故,我最喜欢做的事是背上父亲为我编织的小竹箩筐,到野外掏猪草,当然我每次都是要带着妞出去的。我掏的猪草母亲最喜欢,因为我专捡那些又嫩又甜的野菜割,并且很快就将箩筐掏满,母亲常常夸我能干,其实我这样表现有一个最主要的目,就是为了求得母亲高兴,能经常让我和小妞出门躲进庄稼林里,不让那些苗人“见狗起意”。
六岁那年,家里掏猪草的任务被我顶下了一半。一天,我带着妞刚好背着满满的一筐猪草走到院门外,便看见两个经常出现在我们村喊“鸡兑狗”的苗人和母亲在我家院子里小声地商谈着什么,我马上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我还没进院门,小妞从院门旁的窟窿里就串了进去,一个苗人一下子将院门关上,听见小妞被追缉的惊慌哀鸣,我拼命推开院门,看见那两个苗人正在追着我的小妞跑,小妞见我将院门打开,便嚎叫一声,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母亲看我的目光由内疚转为不满,我忙将背上的猪草凑到母亲面前,讨好地、语无伦次地说:“妈妈!妈妈!你看我今天掏的猪草又嫩又多!……又嫩又多……!”。母亲迟疑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带着那两个苗人出院门追小妞去了,我拼命地追在他们身后,流着泪大声哭喊着:“,妈妈!求你放过小妞!妞——!快跑!块跑啊!!妞妞……”
最终,我的妞没有逃脱“鸡兑狗”的厄运,我实在不敢想像:妞在苗人的棍棒之下是怎样死命地挣扎、无助地哀嚎,它是带着怨恨或是疑惑离开这残忍的人类?而那两个人是怎样欢天喜地地将小妞吊在树上打死,怎样快速地将滚烫的开水倒在它那毛绒绒的身上,怎样熟练地将它剁成一堆惨白刺眼的肉块,又是怎样耐心地等待炜在火上的那锅美味,怎样稳稳当当地将它的肉一块块从汤锅里夹出,然后送进那一张张充满酒气的大嘴里,然后满足而满足地俎嚼、吞咽、……
事后的半年多里,我生了一场大病,成天恍恍惚惚,魂不附体,水米不思,半睡半醒中我常常看见小妞站在不远处伤心地看着我流泪,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呜呜呜……!”的求救哀鸣。那些日子,母亲常常坐在我床边,边抚摸着我的头边悄悄地抹泪,而当我一听到母亲走近床边的声音,便佯装熟睡,不愿睁开眼睛。后来父亲告诉我,因为奶奶在我幺姑妈家生了一场大病,而幺姑妈家住昆明,离我们家很远,父亲要去看奶奶,为此怀胎四月的母亲和父亲在每个赶场天都要背瓜豆到二十里外的乡场上卖,但怎么也凑不足路费,所以……。
我知道我是不能责怪我的父亲母亲的,但这却让我提前跨入了沉默而逆反的少女时代。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养过狗,……”。
听完小妞的故事,女儿泪流满面,抽泣着慢慢走近我,小心地将小捡捡递到我怀里,边用小手为我檫眼泪边说:
“妈妈,你抱抱,它就是小妞!”。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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