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骟爷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瓦老丁    阅读次数:14263    发布时间:2013-10-06

钟岳山是单家屯唯一个林木葱茏的大山,它夹杂在那些绵亘而又荒芜的黑黝黝的石山之中,那是鹤立鸡群的得天独厚。因为有树,钟岳山下就有了一口终年不会干涸的泉眼,在这个视水如金的山区,山民们给这个泉眼取了一个动听的名字:“金井”。逐水而居,可能是山民最佳的选择,围绕着山脚,青石墙,黛色瓦的小屋掩映在翠竹绿树丛中,宁静而又祥和,这是黔西南最典型的民居建筑。在山与山之间,有几块逼仄的坝子相连,星星点点,有了几块形状各异可以种水稻的好田好土,像这样自给而又封闭的自然坏境,在到处都是石头的山区,已经是十分难觅的风水宝地。

单家屯这是一个汉族人居住的山寨,由于历史的原因,在它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在那些光秃秃的石头山脚或者山的半腰,还撒落着星罗棋布的村落,特别是在盘江河谷的褶皱处,还疏疏落落地分布这十户八户的山民,这大多是一些苗族和布依族的山民,他们居住的房屋破败而简陋,房顶上盖着茅草或者石板,伫立在风霜雨雪中,有一种辛酸和可怜兮兮的寂寞。他们没有种水稻的田土,耕耘着只能种包谷的石旮旮地,土质太少,就是长出的包谷杆也只有小手指粗细,结出的包米只有核桃一般大小,这就是所谓的核桃包谷。不过在那些石头的缝隙里却会长出岩桑树和狗尾草,这是山羊和黄牛最好的食物,加之河谷地区,气候温和,终年没有霜雪,一些野草和树木常绿,为羊和牛提供丰富的食物资源,养羊和养牛,成他们世袭生活的重要内容。

在方圆不远的几座县城,生活着不少的信奉穆斯林的回族人,在他们的饮食文化里有吃骟鸡,骟牛、骟羊的生活习俗。他们认为骟过的这些动物才坐肉,而且肉质才会细嫩。由于有这样的市场和生活需要,山民就只能千方百计来满足这种需求。于是特殊的饮食文化催生大山里一个非常特殊的行业——骟匠。

单家屯的单金斗就是世世代代的祖传骟匠,自从他的儿子到镇里工作以后,生活日渐富足,他再不用再翻山越岭,走村串寨,去重操旧业。不过远远近近的山民们还是亲切地称他为“骟爷”。

 

骟爷死了!在方圆百里,也算是死得最为风光,最为热闹的。

一个与旧时衙门朝向一致的院落,宽敞的庭院中央,两条长长的木凳被有意识地垫高,木凳上平放着一个黑漆棺木,他的遗体就安静地平躺在里边。

棺木是用直径很粗的杉木抠制而成,杉木能过滤水分,埋在土里不容易腐烂。镇长单各明在给老爹选择棺材的木质时,就像他给他那价值千万的奇石选择底座的木材材质同样认真。

这棺木来之不易,是他从几百公里以外的十万大山的莽莽原始森林叫人弄来的。象这样粗大的杉木,它断面的每一条细得像地图一样的纹饰,就是一部厚厚的日历。因为一条条的纹饰就是年轮,就是记录大树的风风雨雨的生命历程。选择这种材质“割”(这里把做棺材都叫割)棺材,就是选择古老和长久,让亡者把对人生的感悟、对富贵的感悟和灵魂一道寄放在永恒的天国。

这是一个边远而闭塞的山区,距离有殡仪馆的县城还有几十公里,火化尸体,安葬骨灰,还不被人们接受,传统的殡葬习俗还完整地保存着。

棺材割好以后,单各民心里当然明白,土漆是涂料之王,不仅色泽光亮,最重要的是能防腐。近些年从古墓出土的家什用具,除了讲究材质,更重要的是用土漆漆刷。现在用土漆漆刷的器具,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具,它已经是艺术品,是文人雅士客厅、书房古朴、典雅的象征。他想要让替父亲准备的这口棺材达到艺术品的标准,选择漆匠至关重要。

镇政府秘书肖小毛打听到两百多公里以外的大方器具厂,有一个和他同姓的能雕擅漆的技师,经他雕刻和漆刷的漆具用品已经走俏欧美市场。据说美国总统老布什,在结束外交生涯就要离开北京时,也没忘记要带几件肖技师亲手漆刷的漆具用品。有一件可以放在手心上的圣诞老人就是出自于他的手,老布什用手掌高高擎起,他踌躇满志的得意神态,就逼真地映在圣诞老人仁爱的眼神里,OK!他一边亲吻圣诞老人,一边赞不绝口。

肖秘书的信息象《西游记》中牛魔王摇动了芭蕉扇,把尨子单各明与众不同的心里火焰扇得一串一串往上跳.漆界有如此高人,看来他也不惜三顾茅庐喽。在肖秘书的伴随下,他驾驶着开发商汪老板刚刚送给镇政府的崭新桑达纳,风尘仆仆地直奔漆器厂。

肖技师是一个瘦高而有点虎背的中年人,白白净净的脸上嵌着一双一丝不苟的大眼睛,微卷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像他的漆器一样散发着黑色的光泽,那种自然的风度有些像画家,或者更象一个无羁无绊的诗人。他在漆器厂已经是一尊神,不是可以随便搬动的。对此单各明早有准备,他通过关系先去找该县的张县长,然后是分管技术的王厂长,当然代价是后备箱里装满的茅台酒和中华烟减少了一半。他用不着三顾茅庐,因为他的手中有一拉即响的手榴弹。

肖技师总算请到,神说:这具棺木要想达到预期的效果,必须用两丈八尺白府绸蒙上,再开始上漆,而后再打磨,每隔一两年还得上一次漆,上完漆后都要打磨,我是没有这么多时间,以后的上漆打磨,我只能派徒弟来。肖技师这样安排,已经算是给了县长、厂长的面子。作为一个技艺超群的艺术工作者,追求的是不落俗套的崇高,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名扬四海,在漆器界站住一席之地,他何曾想过要把它默默无闻埋在土里与死人同穴。可在现实生活中,在崇高与世俗之间,他实在实难以作出决择。因为我们的社会处处充满人情味,这样的气味尽管有时也会呛鼻,但是总还得象大气层的空气一样,自觉和不自觉地把它吸进肺里。

镇长说:肖师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从出河里捞来不少石头,有些造型不错,顺便请肖师给配上底座,木头都是黄杨木、榉木、青岗木、紫檀木等等,材质都是上等的,不瞒你说,有些来得很远,是从缅甸的原始森林弄来的。

给奇石配座子,这是肖技师很乐意的事情,好的奇石就是一件奇妙的艺术品,好的座子本身也是一种艺术创作,近些年这样的活儿他也干过不少。他认真鉴别了单镇长家的材质,的确是上品。肖技师说:为了保证底座不变形,材质必须经过蒸煮浸泡,有些要要用盐水浸泡、有些要用药水浸泡、有些必须经过蒸煮,像青棡木就必须扔在水田里浸泡半年,要根据不同的材质选择不同的方法处理。

肖技师的专业,让单镇长赞叹不已,单镇长把一间房子打开,请肖师参观他的奇石。成百上千块神态各异的石头安静地躺在库房里。肖技师也算开了眼界。这么多的好东西,大自然的巧夺天工,要根据各自形态给它量身定制,给它们编好号,取上富于想象和充满韵味的名字,然后在再根据不同的形状大小,高矮进行不同的构思,绘出草图。请镇长先过目,然后再开始施工。肖技师提出自己的意见。

好马配金鞍,单镇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要让这些价值不菲的宝贝灵动起来,花过几万元配制底座,这的确不算什么,他要用两间房子来搞陈列馆,充分展示石头的神妙,他把自己的设想告诉肖师。

肖师说,要搞成这样的规模,就得有个基本规划,制定一个设计方案,顺便也得把预算搞出来,另外就是工期不能催得太急,因为好的底座就是根据奇石的天然形态的一个艺术创造,这是需要时间仔细考虑。

我跑这么远去请你,对你的技术我是很放心的。我就全权拜托,请师师做主。只要把事情办好,多花几个钱,对我来说是小事,你放手去干吧!尨镇长胖胖的圆脸上一副大度和无所谓的样子。

半年以后他的设计方案出来,又经过几次修改,肖技师带着几个人,经过三个多月施工,单各明的奇石馆总算落成,所有的柜子、桌子、底座都都是土漆漆刷,透着古色古香的典雅。那些曾经安静的神态各异的石头,增加了富于像想力的底座,就像生了翅膀长上了腿,突然站起来,飞起来,好像就有了灵动,就变成会说话,会讨价还价的宝贝。

奇石馆创建以后,吸引了不少有识之士的眼球,因为玩石头已经是不少人的爱好,单各明因为玩石头,结识了不少人物,其中不乏市长、银行行长,地产老板、书法家、画家、收藏家,等等,因为送钱是行贿,送一个不断增值的石头,又高雅又实惠。

以石会友,成了单各明生活中的一件重要事情,这几年石头会说话,石头也疯狂,都是富于远见卓识的人最热门的话题。现在的单镇长已经是坐拥几千万的奇石收藏者,作为镇长也许官儿小得可怜,但作为奇石拥有者,他的名声大得出奇。前不久,有个颇具仙风道骨的老书法家,看了他的奇石馆,突然来了灵感,录杜甫《望岳》诗中: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撰写楹联一幅,挂在大门上,不仅气韵生动,而且寓意深刻。

 

到单骟爷走的时候,为他准备的这具棺材已经上了第八道漆。每上一次漆就增加一道新光泽,棺木黑得发亮,就像一个黑色的多棱镜子,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照出人的影子。到单家悼唁的人,都会自觉地举着三炷香绕棺木一圈,然后跪在棺木前叩三个响头,在表达对死者尊敬的同时,也把自己晃动的影像留在单骟爷躺着的棺材里。

至从单骟爷断气那一刻起,送礼的人就开始络驿不绝,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不绝于耳。通往单家的那条大马路,各种颜色的纸屑像天上飘下了彩色雪片,厚厚地铺满地上。院子里刚搭好的十几米高的道台上,穿着大红袍子的道士先生,长发飘飘,双刃宝剑在手中不停的舞动,有些像魔幻世界里的武士。因为虎年是一个最不平静的年份,要想让虎年的亡者在通往天国路上走得顺畅,没有道士先生的宝剑陪护,似乎灵魂就会被凶猛的老虎叼走。他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按照习俗,这叫“做道场”,更确切地说那叫做“过场”,这不过是炫富和摆阔。像这种排场的葬礼,在方圆百里,只有李家屯,当过十八天贵州省主席的旧军阀的李晓炎在民国十五年死母亲时炫摆过。很多人都只是听传说,真实场景并未见到,对骟爷的吊唁的这种隆重,是对七十多年以前历史的一次翻版和重复。道士先生说的当年李家做了七天道场,所以骟爷也要做七天的道场。那些唢呐匠鼓足中气吹凑着不阴不阳的小调,因用气过度而鼓动的腮帮,有些像单骟爷在世时裤裆里的气泡卵,涨得通红通红,血管在不断地起伏跌宕。

院子里的人出出进进、来来往往,有些象来观看一场赏心悦目的杂剧表演,领略一次莫名其妙的豪华与时髦。

最安静的只有镇政府办公室主任肖小毛和骟三爷精心侍养的那条杂交的叫老黑的公狗。

公狗浑身漆黑,只有四只狗爪是棕色,它斜躺在距棺材一米多远的地方,两只前腿平行地放在地上,金黄色的眼球泛出忧郁和疑惑。它生动的两条后腿,缩在肚皮下摆出一个“π  ”,两只塌着的耳朵,有些象两个“ r ”,长长的嘴筒和大大的脑袋有些象一个大大的问号。要是平时,它对陌生的声响反应是异常灵敏和激烈,那怕还距离百十步,它也能判断出陌生的脚步,就会汪汪地的狂吠。现在仿佛它能猜透这些陌生人到来的目的,变得异常的安静,它对鞭炮的炸响和嘈杂的脚步似乎早就司空见惯,麻木得不为所动。 

肖主任的面前放着一张八仙,登记礼金的红色账本就平躺在桌子上,厚得象一部古老的康熙大字典,大得就像画家外出写生斜挎在背上的画夹。账本的顶端放着笔砚,会写字的通常要把自己的大名和礼金数量书写在上。只有只字不识者,才会请肖主任代劳。肖主任一脸的严肃,有些像大学财务室的出纳,等待着入学新生一个个有序地缴费报名。他坐在一把藤椅上,面正好对着狗脸。一丝不苟地从礼包里抽出数量不等的100元大钞,仔细辨别着钞票的真伪。到了100张的时候,他就会像一个熟练的银行点钞员,用白绵纸条把它捆成一沓,装进吊在胸前的挂包。不是他太太粗心,他的确没有时间去注意狗肚下的“π  ”,也没有想到过“ r ”和问号,他还不知计算圆的周长和圆的面积都离不开3.14.

老黑是一条老狗,凭着灵敏嗅觉,它一定能嗅出单骟爷的体味,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躺在这个黑得发亮的木盒子不出来?为什么不来给它喂食?为什么不带它出去散步?这狗与单骟爷感情太深了,可以说像爷孙、像父子、像情人、像兄弟,从不同的辈分、不同性别、不同的种群、不同……无论从任何角度,选用其中的任何一个修饰都很恰如其份。

二十年前,单骟爷老伴死了以后,他觉得孤单和寂寞,经常坐在葛老三家院坝喝茶。葛老三家院坝宽敞,大门正对着公路。葛氏夫妇为人厚道,又喜结交,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餐馆,来来往往的拉煤车辆的驾驶员喜欢在他家就餐。他家顺便安了几桌机子麻将,镇上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轻人,经常凑到一起打麻将,大家亲切地称为“精武馆”,是好赌者展示运气的场所。平时经常还有人坐在院坝里下棋聊天。这里就像电视中的新闻频道,外边和镇上有什么新闻和消息都会从这里传播出去。骟爷把这里作为获取信息的场所,他认为看人下棋,听人聊天也是一种享受,实在无聊还可以数着过往车辆的单双号打发时光,这比他一个人夜晚在院子静静数着星星有趣,他成了葛家的常客。

有一天,从一辆拉煤的大货车的驾驶室里,甩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正好砸在葛老三家狼狗的头上,这条黑色的狼狗好像受到莫大侮辱。狂吠一声,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货车,这货车肯定超载,在爬坡时,由于过份的负重压得它哼哼唧唧,像一条慢慢爬行的蜗牛,好像有点力不从心。狼狗追上来,用锋利的牙咬破它的后轮胎,轮胎爆裂以后,发出嗤嗤的响声,气流吹动路上的灰尘,掀起弥漫的烟尘,这条黑色的狼狗还在不依不饶。直至货车停下来,还恶狠狠地扑向驾驶室门前,不停地狂吠,把满脸胡子的司机吓出一身冷汗,始终不敢把车门打开。

单骟爷目睹这惊心一幕,狼狗的卓越让他目瞪口呆。他当骟匠一辈子,骟牛、骟羊、骟猪、骟鸡,走村串寨,阅狗无数,也没有碰到过如此凶猛的狗。他觉得他家的院子太需要这样的狗了,他家的富有和权利,有多少不眠的眼睛在暗中盯着。他嘱咐葛老三,一定要给这条狼狗找个好丈夫,到时一定要给他留一条小狗崽。

不久,当骟爷获知狼狗已经怀孕的消息,好像这狼犬怀的不是狗崽,而是他的小外孙,三天两头给狼狗送奶粉、送食物。他盼望着狼狗给他生的狗宝宝既健康又漂亮。葛老三把最壮实的小公狗留给了他。小狗满双月后,为迎取它,他还特意选了黄道吉日。

抱来狗崽,已经临近春节,天气还有些寒冷,他特意找来一个纸箱,在里边放上特制的厚厚的棉垫和棉被。晚上气温低,他就小心翼翼地把纸箱挪到炉子边。他注意观察小狗的每一个生活细节,经常用手抚摸狗的鼻子,发现有什么异常,立即就抱着去找镇上的兽医,唯恐有半点闪失。

在骟爷的精心呵护下,小狗长得很健壮,一岁的时候,它用双脚搭在骟爷肩上,个子已经比骟爷还高,骟爷双手抓住狗的前爪子,任凭公狗在他脸上亲吻,就像在重温年轻时恋爱过程中的那种甜蜜。

尽管骟爷早就发觉,这不是纯种的狼狗。虽然它像它母亲一样全身漆黑,但它的两只耳朵总是软塌塌的,怎么也立不起来,它的基因特征说明它还是一条土狗。不过这丝毫也不影响骟爷对它的喜爱,在骟爷的调教下,这狗十分听话,骟爷叫它坐就坐,叫它睡就睡,类似于一个班长在带领一个新兵进行基本的军事训练。它虽有狼狗的身架,却没有狼狗的凶猛和桀骜。它为了骗吃骗喝,经常把骟爷诳得高高兴兴,它集狗的忠诚与狡诈于一身。

有一天,骟爷发现躺在院子的狗,把头埋在肚皮下,不断用舌尖去舔它细长的阴茎。骟爷仔细观察,那家伙从毛茸茸的卵子伸出来,像刚剥去皮的茭瓜,狗舔的就是那家伙分泌的象练乳一样的东西。当它发现骟爷在观察它时,金黄的瞳子里有羞涩,也有对骟爷请求理解的乞求。看到这里骟爷也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动,他气泡卵上的家伙也有些蠢蠢欲动。老伴死的时候,他才五十出头,还未到儿子现在的年龄,他也曾经有过再找伴侣的念头,可是儿子不同意。在别人看来,儿子功成名就,家庭富裕,他晚年幸福,令人倾慕。但是生活中缺少一个重要东西,他过得总是忧忧郁郁,这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尝。人和畜生应该是相通的,他不能像儿子压制他一样压制狗的欲望。骟爷再也不想只是把狗关在院子里,他经常带它出去溜达溜达,让它有表现自己的机会。

机会出现在离他家不远的田埂边,老黑和赵老四家的黄母狗屁股连在了一起。见证这一幕的除骟爷外,还有一头黄母牛和一头黑色公牛,这条公牛毛光水滑,就像宫廷里的太监一样红光满面,他知道这是梁昌运家的牛,这是他结束骟匠生涯阉割的最后一头公牛。它们正在田里啃吃返清的稻桩,母牛目睹黄狗和黑狗的性福,似乎也唤起它的想入非非的欲望,咩咩的叫声饱含挑逗性的温柔。黑牛却无动于衷,眼神里透出无奈,虽然也咩咩地做出了回应,但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伤心的泪水在眼眶滚动。公牛发现了骟爷,粘连着泪水的瞳子一下变得怒目四射,那是充满仇恨的目光,骟爷看得有些发憟,他蹲在地埂上,发出长长的叹息,他的一生实在过得太残忍,一辈子用锋利的骟刀割过无数个动物的带血的卵子,让它们丧失生理的乐趣。他突然觉得公牛对他的仇恨就是对他残忍人生的报应。想到“割”字,就像把他还保存着的生锈的骟刀插进心窝,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疼痛。前几天在葛老三家院坝喝茶时听来的故事,又在他眼前重放……

 

西街的左老二昨夜被县公安局的人抓走,你知不知道?葛老三问骟爷。

怪不得昨夜我家老黑叫过不停,不知老二犯了啥王法?

他是“割割”匠,其实不是为了忌讳,葛老三才把“骟”子换成“割”字。在江山镇,早就时新“割”这个行话。大家都把赌博中作假、抢窃、偷盗、欺诈等行为称为“割”。前不久有个来收购中草药的河北人,被左老二叫人“割”了,抢走人家十几万块钱。河北人向县公安局报案,最后调查下来,是周四毛、蔡二狗、左老二所为。

左老二家住西街,是骟爷看着长大的娃娃。在骟爷印象里,这是一个乖巧、聪明的孩子,睁着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每当听着骟爷敲着叮铛走街串巷时,他就会追着骟爷的屁股。骟爷骟鸡的时候,他会好奇地蹲在跟前,仔细观察怎样用掏耳勺大小的骟刀在鸡背开个小口,以及如何用一根细细马尾打成活结,小心翼翼把鸡腰子从小孔提出来的情景。他以后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从骟爷精细的手艺里获得某种启示,骟爷现在变得有些怀疑。

左老二出门打工,在外边混了几年,也算开了眼界,技术没有学到,却学会一套一套割人的本领。一沓扑克只要经他手洗过三次两次,扑在桌上他能叫出点子。一张机子麻将桌,只要他单独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能装上比手机充电插孔还小的遥控接收器。几年下来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天王”,他的活动空间不断扩大,游走在一些城市之间,他们的生活方式,有点像蝙蝠,专找潮湿阴暗的地方落脚。他身边已经有几个死心踏地的兄弟,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为了“割”,已经不择手段。

骟爷觉得左老二对割的理解完全超越了自己,他不过用锋利的骟刀割弃动物的卵子,而且完全是按照主人的要求,在约定俗成的前提下割去要害,割下的目的不外乎是让动物多长几斤肉。左老二可以不用骟刀,就割来钱财。他们割钱是为了挥霍,而他割钱是为了养家糊口。他像突然得到灵感,真正“割”的高手应该是自己当镇长的儿子,他才是货真价实的骟爷。他使用的是一把无比锋利而又无形的割刀。他坐的第一辆桑达纳是割汪老板的,现在的CRV是割张老板的,家里那些存放在玻璃柜里价值千万的奇石,是江边那些农民辛辛苦苦从江里打捞上来,被他近乎无偿占有,还有那作为礼品搜刮来的奇珍异物,他的儿子占了天大的便宜,这叫不叫割?他有些不安。

他听儿子说,“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关公败走麦城”、“子龙救主”……还有些什么什么的他也记不清楚,这些每一尊的价值都以百万元和数十万元计。当然他看不懂那些玩意为什么会这样宝贝,他只觉得经常有一些坐着名车来的大地方人和他儿子交头接耳,他听说嫦娥奔月有人出了120万,儿子也不买。120万是个什么概念,他听那些大地方的人说,100元大钞堆在地上就是1.2米高,我的天啊!摆满两间屋子的奇石,要有多少个1.2米呀!把它们全部换成钱,摞在一起不比几十层房还高吗,要是垮下来不把人砸死才怪呢。

他经常听那些来自大地方的人赞杨儿子,说他有远见,居然在十几年以前就收藏石头,儿子自豪的告诉他们,有些不过是三包两包烟换来的。他觉得太神奇了,神奇得有些不可思议。大地方的人是不是疯了?或者是钱多得找不到搁处?他想他们割钱的方式肯定更加高明,不然怎么会拿一百多万买一块石头呢?

 

想到这里,骟爷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他为家里那典雅的奇石馆有了几分提心吊胆似的惶恐。这时,两只狗的屁股早已分开,老黑正坐在他的面前不停地用舌舔它肚子下还未完全缩回去的东西。当他把老黑带回家的时候,它一会在前,一会在后,紧跟着他身边跳来跳去,还不停用舌舔他的手指,其得意满足的样子有点像吃了很多巧克力的小孩。

回到家里,骟爷本想和儿子说说左老二被抓的事以及那些奇石,可是他看到儿子一脸的不高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近几年来,儿子脾气越来越大,谁也和他说不了几句话,动不动就发火,动不动就骂人。媳妇更是小心翼翼,也讨不到他的笑脸,他还发现媳妇暗地里经常偷偷流眼泪,他知道那是和城里来的水管所的那个年轻女人有关,有一天在葛老三家院坝,就有人在悄悄议论这件事情,尽管他们想避开他,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好像他在派出所当警察的孙子还上门警告过那个女人。总之他觉得儿子变得有两张面孔,在外胖乎乎的圆脸上经常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在家就拉着脸,不愿跟任何人说话,奇石馆里的一张懒人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好像只有那些石头才与他最有感情,只有那些石头才能和他对话。这个家是徒有其表,大家都在各行其是,互相之间基本没有沟通和交流。他的想法终于没有机会说出来,一直到死,他只得把它的惶恐和担心和自己的躯体一道带进棺材。

 

在江山镇,镇长死了老爹,就像皇帝死了老子,不说普天同悼,起码也是万民同哀。来单家悼念的人群,追悼死人是假,讨活人欢喜是真。他们放的鞭炮响不响?他们送的礼包厚还是薄?骟爷不会知道!他们最终目的是要向镇长讨个人情。在江山镇,只有镇长才是一言九鼎。比如说新农村建设吧,谁家要建一栋房子,建在什么地方、建成什么样子,都得找他批准。关键是折旧房建新房,每户国家还有一万八千元的建房补贴。就算拿出去三千五千,最后你都会白捡一万多,这样的礼尚往来还是很划算的。虽说款是中央拨的,具体怎么分配,分配给谁,不就镇长一句话吗?不说胡主席、温总理住在北京管不到这些具体事,就是县长每次到镇上检查工作,也不就是陪镇长他们吃顿饭,听听汇报就走人,他那里知道这么多具体情况,况且县长下乡,总是有几台小车同行,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一个个吃得油光水滑、衣冠楚楚,谁是县长、谁是局长、谁是秘书,一般老百姓也分不清楚,再说他们也没有必要去分清楚,分得太清楚反而不方便。有一天,县委书记到镇里检查工作,尿急了,下车就想找地方撒尿,看到路边的公共厕所就叫大大咧咧往里走,负责看守厕所的梁老头伸手把他拦住,明确告诉他,如厕先缴五毛钱!司机、秘书一起上前解释,这是县委许书记!不管是干书记,西书记,上厕所就得拿钱!梁老头的话说的斩钉切铁,没有丝毫退让之意。最后是司机替书记交了五毛钱,许书记的尿才得以流进江山镇的公共的尿槽。

梁老头敢于蔑视权贵,既有历史根源,也有他对现实不满的心理因素。江山镇本来就是边远贫困山区,山高皇帝远。从历史上看,有皇帝和无皇帝对一般草民似乎都不是很重要。康熙皇帝下旨,这里可以插草为界,要不是他祖先眼窝子浅,也不会来到这个只长石头不长庄稼的鬼地方。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擒孟获率大军深入不毛之地,或许讲的就是这个地方。因为距此三十里有个至今还叫关索的地方,就是作为先锋的关索屯兵之地。可见这里要见一个达官贵人实属不易。诸葛亮招安孟获以后,一屁股还是坐回宰相位置上,在天府过他衣食无忧的生活。这里天依然还是那块天,这里的石头依然还是那青幽幽的石头,这里的人要喝水依然还是要用瓦罐到很远的地方去提。这样的生活方式从几千年开始,一直延续下来。

90十年代以后,这里的确发生很大变化,中央来过一个专管扶贫的大人物,他深入这里做过调研,当他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苗族老大妈提着瓦罐去几公里的远的地方拎水来喝的时候,喉咙像是被棉球堵住。不久120万的扶贫款拨下来,首先解决农民的饮水问题,接着又是扶持几万亩的花椒基地,从此拉开扶贫工作的大幕。江山镇就像一个老面馒头,发了起来。每年扶贫款,救急物资的分配,还有卖化肥。买耕牛的小额贷款,特别是马上即将开始的农村低保,那一项不是镇长说了算。在一般老百姓心目中,其他的当官的可以不用管,镇长的账非得买,只有他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而在江山镇最不买帐的也只有梁老头,那天他不听司机、秘书解释很可能是在借题发挥,或者是兜着豆找锅炒的味道,在他心里有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结,他总想找机会骂人,发泄自己对现实的不满。

78年,当他才三十出头的时候,妻子柳翠华已经在五年前给他生下一个女孩,他还想要一个男孩,因为在这个边远农村,如果没有男孩,别人就会指着背脊骂:说你是一只秃尾巴的狗。好不容易翠华怀上孩子,四十五天去镇卫生院检查,当班医生就是单各明。单医生检查完告诉他们,确实是怀孕了,一切都正常,他们夫妇高高兴兴回到家,他很少喝酒,那天高兴,他还多喝了几杯。

不想夜里十二点过,妻子上茅房,一下就流血不止,昏倒在茅房里。茅房就在房头旁,去茅房还要穿过猪圈,不知妻子叫没叫他,反正多喝了些酒,他睡得很死。也算妻子命不该绝,邻居刘二妹正好那时也上茅房,发现以后,炸呐呐地把他喊醒,他起来背上翠华就往卫生院跑。卫生院当班医生还是单各明,结果珍断是宫外孕引起的大流血,命是保住了,两边输卵管却被割掉,翠华失去再生育的机会。他一想到要当秃尾巴狗,他抱着翠华啜泣了多少个晚上。清醒以后,他觉得应该找卫生院讨个说法。

院长是他的同姓哥哥,他安慰他,敷衍他,说宫外孕会死人的,翠华能够保住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医院已经尽力了。

作为医生,单各明肯定是有责任的,如果他当天判断是宫外孕,及早采取措施,就不会造成这样的恶果。客观地说不是他不想判断,而是判断不了,如果他医术高明一点,起码可以保住一侧的输卵管,当然这是技术失误,梁老头是无法弄清楚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低级的失误,还得从单医生的一段经历说起。

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之时,单各明才上小学五年级,他还当过半年的红小兵。骟爷想,既然学校不上课,不如教他学手艺。他把那个圆得像大饼一样的叮铛递在儿子手里,走村串寨的时候,他往往叼着叶子烟竿走在前,儿子敲这叮铛走在后。

不过,这个让他寄以希望的独生子,天生有些拽手笨脚。他那短而粗的十个手指,指尖圆得象顶着十个分币,骟刀在他手里怎么也不会灵巧,跟了几年,割猪、割牛还马马虎虎,骟鸡就一直没学会。因为骟鸡是细活路,要把像豇豆米大的鸡肾用一根马尾的活结从一个小孔提出来,不仅要耐心,也要靠手指的灵巧。

骟爷经过几年的观察,对培养儿子学手艺失去信心。到了十六岁,干脆叫他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这小子手笨,脑可不笨。他参加生产队劳动不久就结识了不少朋友,这些人年龄都比他大十岁以上,生产队长蔡成志,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他们像叔侄,其实更像朋友。蔡队长喜欢喝酒,适逢赶场天,总喜欢邀一伙人去吃汤锅。所谓汤锅,就是把大块的肉不分肥瘦连同骨头煮在一起,在那物资匮乏,生活贫困的年代,吃一顿肉就像过一次节。只要有肉吃,形式就不用讲究。大街上有狗汤锅、羊汤锅、猪汤锅,用一个土陶罐煨着,顾客往简易桌旁一坐,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锅就端上来,一碗汤锅,往往要陪伴几碗酒。单各明不会喝酒,但是他喜欢看队长们喝酒,队长喝得歪歪倒倒的时候,往往是他把队长搀扶回家。天长日久,蔡队长觉得这小尨子贴心、可靠,就让他担任记工员,说是记工分,实际上也是队长的耳目,谁迟到,谁早退,谁干活买不买力,他都记录在案。1973年,蔡队长已经是大队支书。县文教办(就是教育局,文化大革命时改成文教办)要他推荐年轻人上大学,蔡支书极力推荐单各明上医学院。小学生也能上大学,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奇怪现象,所以柳翠华事件的发生也就不足为怪了。但是那次事件也确实给了他深刻教训,他开始感到滥竽充数的严重后果,在梁院长的帮助下,他调到县卫生局搞行政,以后县委从各科局抽调干部下乡充实基层,他的聪明才智开始显现出来,三混两混就当上副镇长、镇长。

不过,对于梁家,他一直有负罪感,他当镇长以后,对梁老头也算百般照顾,每次的救济款没少给,还把镇上唯一的公厕交给他看守。尽管如此,梁老头心里的结还是无法解开,断子绝孙,这边远山村是男人心里无法承受的痛苦,特别是越近晚年越是失落,他经常到汤锅摊子去喝酒,而且是经常是喝得酩酊大醉。后来也有医生告诉他,如果翠华当时判断是宫外孕,及时作清宫处理,就不会产生这样严重的后果。这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把恨永远记在单各明身上。特别这些年单各明敛财的手段,他也是心知肚明的,当骟爷死后,他并没有加入送礼的人群。他也是一个行将入土的老人,他将会没声没息、孤孤单单的死去,因为他没有儿子。骟爷一个骟匠,能够死得这样热闹和堂皇,无非是有一个当镇长的儿子,一个割掉了他老婆的输卵管,让他断子绝孙的仇人。想到这些,他心里充满仇恨和痛苦,有一把无形的锋利骟刀插入心脏,于是他在酒后,悄悄在他家围墙上写了五个大字:狗日擅割民!

 

首先发现这几个大字的是已经升任镇政府办公室主任的肖小毛,他带着满腔的愤怒向胖镇长作了汇报。他坚持要向派出所报案,通过核对笔迹,很容易揪出这个恶意攻击着。可尨镇长却异常冷静,叫他找人用瓦片刮掉字迹就算。其实胖镇长完全能判断这几个字出自于谁的手,他太懂“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万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伏尸一具”的道理,秃尾把狗,干任何事是不计后果的,他永远也不会和他正面充突,这是他的原则。尽管他知道梁老头对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也会一如既往对他好。不过把“各”换成“割”,这未免太刺眼,他突然想起那个道貌岸然而又具仙风道骨的书法家书写的楹联,这两句诗最生动的也恰恰是割字,割字成了秃头上的虱子,他感觉到了书法家的良苦用心,他轻脚轻手地把楹联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火坑。

当然肖主任对镇长忠心不二,也是另有原因的。这几年镇长家大是小事,他都是亲管“礼部”,这礼部就是管收礼金。这几年镇长家的确事情不少,比如三个儿子结婚、三个孩子生小孩、什么满月酒、抓周酒{小孩满一岁}、还有新房落成、乔迁、镇长爹生日做寿,镇长夫妇的生日庆典等等,多数礼金都是他经手。之所以要说多数,是那些台面上的,就是用小红包装着的,至于那些成沓成摞的不在他管瞎之列,这一部分大多是镇长亲自经手。比如五个村主任送的礼、煤老板赵老四送的礼、地产商张经理送的礼、奇石商郑玉龙送的礼、大理石厂王老板送的、包工头吴家顺送的礼等等。   

他掌管的这一部分叫做礼尚往来,一般是记录在案,镇长收藏着,那家有什么大事小事,镇长就去还礼,至于怎么还,还多还少,他就不知道。不过他认为镇长是个知情达意之人,心里忒透亮,他每次送礼也属于送成沓成摞之类,这些年,镇长家事多,他的确也送了几万元的礼,可他结婚、生孩子,还有老妈做寿,人家镇长不也还是还了他三万块的礼。说起来,他还欠镇长一个大大的人情。

就说他家那块地吧,不是镇长从中斡旋,他怎么会拿到30万。

 

肖小毛的父亲叫肖高城,1950年参加志愿军入朝作战时还到19岁,1956年从朝鲜归国后,转业到省公路工程队,左大腿上还残留着美国人的一块弹片。六十年代初,参加大西南的公路建设,在一次爆破事故中被炸断右腿,他们的工地就在江山镇,那时的江山还没几户人家。

江山镇地处北盘江的西岸,公路从东向西南延伸,下到十几公里深的盘江大峡谷谷底,在爬上弯弯曲曲像肠子一样十五公里的大坡,到了山顶就是江山镇。汽车哼哼唧唧爬了十几公里需要加油,要下十几公里的陡坡需要给水箱家水,于是加油站、加水站出现了,随之就是汽车修理、饭店,餐馆旅社、商店,一些有头脑的商人蜂拥而至,商业的发展催生一个新的集镇。往西的公路通向云南,往南的公路通向广西,两条路就像一棵树长出的两根枝桠,单家屯就像做在两根枝桠上的鸟巢,江山实际上就是一个三岔路口。

肖小毛老爸伤愈以后,工程队的队长觉得对这个吃苦耐劳的转业军人有些歉意,就拿工地上的建筑材料给他在枝桠分支处搭了三间简易房子,建议他开个小商店,卖点烟酒、牙膏、洗衣粉之内的生活用品,接着又从遥远的农村把新婚不久的妻子接来,开始主要是为公路上的工人服务,慢慢发展到为农村服务,日子过得不富裕,也还将就混下去,工程队撤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既然残废,也不给单位添麻烦,就留在了三岔路。后来他住的两旁,靠西划给车站,向南划给养护段,那时土地管理也不严格,他住的这块地方究竟属于车站还是属于养护段,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有人和这个伤残的转业军人计较,这样就既成事实的沿袭下来。

90年代初,国营企业进行改制,乡镇车站受个体车辆冲击最大,车站经营陷入困境,十几亩土地一片荒芜。90年代末,几百亩的花椒开始挂果,从盘江打捞上来的奇形怪状、色彩斑驳的石头,成了稀世珍品,还有满山遍野的大理石,成了装点城市美化家居的宝贵资源,三岔路商贾云集,一下繁荣起来。时任副镇长单各民最乐意的就是下村民组搞调查,盘江边上是他最常去的地放,因为他对盘江水千年冲刷的石头最有兴趣,山民们从江水中捞上来的石头,单镇长也是按质论价,有的可以出上百元,只要是他看中的,至少也是几包烟钱,石头能成为商品,这是守着江边山民始料不及的事情,一下唤醒一些人的热情,那家捞到好看的石头,首先都会报告副镇长,单各明都会先睹为快,有价值的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买走,慢慢地一些外地人也专程前来盘江边上收购石头,这时的奇石开始水涨船高,有的一块买到几十万,这是山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但是这时已经晚了,好的石头基本都被单各明收走。不过来盘江淘石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有的干脆在江山镇的小旅馆住下来,收购石头,曾经边缘宁静的山村,突然人来人往。有的还看上了满山遍野的大石头,据说那是很好的大理石,开始是大卡车直接一个一个拉走,以后有人干脆直接在此开厂。江山镇的土地增值了。

肖小毛家居住的那块地成了全镇的龙头。一个姓汪的地产商购下汽车站这块宝地,他也不愿放弃那块龙头,虽然只有三百平方米,汪老板却愿意出三十万收购,在当时的三岔路,这已经是天价。此时的肖小毛已是镇政府办的小秘书,他的父亲已经去世,那时他还在上高中,由于没有钱买棺材,他的母亲撤下一张床的旧床板,钉一个箱子,把他父亲草草安葬,看到骟爷这样豪华的葬礼,年近八旬的老母还有一种莫名的遗憾。当时,三十万对他们是多大的诱惑,在县城五万元就可以买一套新房。他们想出售,可惜没有地产证。副镇长单各明知道他们的烦恼,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通过他的关系,找土地管理局协调,办土地证的时候直接办成汪老板的名字,三十万的土地出让金还是由肖家收。老太太一下有了三十万,给独生儿子在城里买了房,结了婚,还剩下二十万,日子过得美美满满。肖秘书本想拿出十万酬谢单副镇长,可人家分文不要。这就是多大的人情。肖秘书视单各民为再生父母,单家有什么大事小事,那有不帮忙的道理。

这次单骟爷去世,肖小毛想,这是最好的酬谢机会,他取五万块包好送去,镇长死活不收,并且还说,你一个拿干工资的,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怎么能收你这么多礼,你用小红包,包个一千八百就成,把他登记在礼部上。镇长处理突发事件的沉着镇静和为人的磊落让他五体投地。

到了第八天,该送骟爷上山了,黑狗跟着送葬的人群,心情也很沉重。对骟爷最依依不舍的除了镇长,就是它和肖主任。它总是不离肖主任的前后,这几天它和肖主任在一起的时间最多,而且肖主人代替骟爷经常喂它食物,它时不时伸出舌头亲昵地添一舔他的手指,俨然是一对最亲密的兄弟。不过它也会用奇怪的目光看看尨子镇长,它企图寻找和新骟爷在一起的感觉。或许它是在问,总有一天它也会死去,会不会像骟爷一样有这么多的人来给它送礼送呢?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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