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香故里之书（组诗 节选）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姜静玮    阅读次数：4936    发布时间：2015-06-08

胡索文

我在故乡居住时并不知道

在周围十里八乡

我只知道，人们说得最多的是

胡大员外

这是一个绰号或雅号

我从来没有把这个绰号或雅号

与一个叫胡索文的官名联想在一起

在我的耳中

在周围十里八乡，我早就听说过

胡大员外与箐梁子

相濡以沫，相伴一生

我没有见过胡大员外

胡大员外，在我的生命的岁月里

走过最初的二十个年头的同一片天空

我的耳朵只与他的绰号或雅号相逢

我的眼睛，从没见过胡索文

只见过他一锄一锄栽种的

十来个山林的郁郁葱葱

“一锄一个灯盏窝”

最浅陋的台上演说词

能够赢得

一个省的劳动模范称号

让人怀疑

举头一望

满目苍翠的鸟声

胜过文辞华丽的高唱

我耳中的胡大员外

是一个响当当的戏谑

与员外这一称谓

极不相称

胡大员外，要人没人

子女只有一个

穷得叮当响的布衣女儿

要钱无钱

要钱只有十来个山头

绿树成荫，鸟鸣啾啾

太阳光下齐刷刷捐献给了国家

他自己

连一口棺材和一根草也没有带去

胡索文是我的同乡

他是我爷爷的同辈

想当年，胡索文痴呀

他痴到，被人排挤

好田好土轮不到承包给他

只给他和他娘

分了一片又一片的

连一棵青草都不生的荒坡

把他娘俩

撵到荒坡上去，让他娘俩

与月光为邻

喝西北风

别人种植好田好土收获温饱

胡索文就在荒坡上饿着肚子挥锄

一锄锄一棵棵地种植他的光阴

娘从一口破砂锅里放进米去

他用竹筒从另一面吮吸生米汤

生米放完他把苦难的辛酸

从另一面冷飕飕地吞咽

他把排挤植进荒坡

他把贫困一锄一锄地砸进光阴

他把无以持家的无能和讥讽植在一起

他种，他植

他一锄一个灯盏窝

他把兔儿满山跑

仍旧归老巢

不挪动半步

把雁过留声，鸟过留影

默默无闻地种植到他扩大的足迹和范围

让每一个足迹

都是绿色一片

让每一个身影

都是鸟声一片

一直把足迹和身影

植成一个光荣的称号——

劳动模范

他把劳动模范

植在历史的枕木上

把自己干净地带走

留下一片绿色

染绿寸草不生的荒山

这就是十里八乡众所周知的

风里来雨里去的胡大员外

只有新闻和报道知道两袖清风的

胡—索—文！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

只带走病魔缠身和没有索取分文的褴褛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留下给唯一的女儿继承的呼吸的绿色空气

他留下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

绿色！

我耳中的胡大员外在故乡驰名远扬

我眼中的胡索文已躺进默默的青山

他平凡得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山头

站在箐梁子

风一吹，绿树哗啦作响

杀猪

又要过年了，好几个人被主人请到家里

吃饱喝足，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预谋

就是全身心对付

已于昨晚停食的圈里的猪

那猪饥肠辘辘

仿佛感到大难临头

不吃不喝，畏缩在圈角

不思逃逸，也不谋反抗

吃饱喝足的钩子，打开圈门

钩子钩住饥渴

猪的智慧只能是猪头猪脑

钩子往前拉，猪往后退

阴谋于是这样得逞

好几个人掀翻了嚎叫

刀子绷紧了力，狠狠地杀进一棵白菜

现在反转过来，现在

好几头猪把你掀翻

你成了一头猪

你的任人宰割要如何倾诉

猪才能听到

我坐在山上

我坐在山上

坐在冬天

枯萎的草举着暖暖的太阳

鸟的怪叫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远离既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的生活

免受许多不必要的打扰

宁静在四周，覆盖着我的心跳

此刻我坐在山上

一条向下的黄土路

左边坐着朗读的高中课本

右边坐着十字绣的飞针走线

我坐在不争名逐利的山上

观看城市的繁华和村庄的萧条

怡然自得

我守着这份宁静

黄土路向上

春天的生机，就藏在枯草淹没的后面

总是

把自己不断地丢失

不断地找回

不断地找回

不断地丢失

在丢失中，迷失了自我

在找回中，又找回了自己

总是有太阳

会很狂热

总是有月亮

会很寂寞

太阳和月亮更替

万木枯后逢春

我沉潜于水底

又从水底

陡然浮出水面

 

这里安葬着一个孤独的老人

这里安葬着一个孤独的老人

他穿着七件绸衣，沉睡在棺木里

被厚厚的黄土，包裹得透不过气

他现在与世隔绝

他听不见鸟鸣，听不见花朵开出春天的声音

更不知道，孤独的外面

有月光从西山照向东山

有星星，在天空眨着眼睛

有寒冷，挂在枯萎摇曳的树枝上

他安静地睡在，枯草丛中

遍地的坟山，把身影

投进亲人的梦乡

这里安葬着一个孤独的老人

他曾被妻子殴打，曾被孩子冷漠和抛弃

现在，他安静地睡在孤独的包围中

他曾经的泪水，留给活着的惭愧

坟头的荒草和杂木

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弦与弓

弦找到了好弓

弓找到了好弦

好弦配给了好弓

好弓配置了好弦

好弦与好弓

弹奏出

高山流水

好弓配置了劣弦

弹奏出

河东狮吼

好弓在弹不响的弦面前

孤独着，压抑着

好弓配置不到，叫弦的弦

弓断弦在

弦断弓藏

弓，何时才能配置到

一根温驯的弦

让受尽屈辱的弓

从悲苦的爱情和生活中

激越而出

对不起父亲卑微的期望

作为人子，对不起

已死三年的父亲卑微的期望

父亲已死三年

光光的坟头，已长满青草

坟前，泪水郁郁苍苍

年纪轻轻的父亲迅速衰老

他满身是病，皆是劳累所积

他喝酒如命

他的疼痛被麻木淹没

父亲没有住过院，父亲的病

被酒控制

父亲一生没有喊痛，他只喊酒

他喊我们说

我三男五女

每人每月供我五元，我的酒就喝不完

阎王殿上无酒卖

你们每月的孝心，让我晚年酒足饭饱

小小的幸福遭受讥讽

我们让他戒酒，他却以酒为荣

纷繁复杂的拼搏，儿女

都未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又各怀心事

父亲提这样的赡养

对一个不想违坳的子女来说

另有苦衷

父亲小小的期望没有得到满足

父亲和几岁的孙子走在蹒跚的乡间小路上

父亲唉声叹气，对孙子说

爷爷周身是病，爷爷不想牵连你的父亲，叔叔

爷爷只有喝酒

身体上的病，才不会疼

父亲一生没病，父亲一生没有住院

没有浪费过

有家有室的子女的斤斤计较

父亲一病，只一天一夜

就离开了

他卑微的

没有得到每个子女每月供的酒钱

五元

撵不走的母亲

父亲死后，年纪还轻的母亲

就被每年供出的生活费

赡养起来

对得起母亲，不再让她劳累，不再让她

风雨无阻地耕作

甚至消灭故乡的老巢

撵走母亲

到城市里的子女家去生活

一切满足母亲

不出三月

母亲就变了卦

她风尘仆仆地返回老家

从城市回到农村

她置子女的牵挂于不顾

撵不走的母亲

在故乡牵扯着子女身心

一个电话喊不回

母亲就一个人窝在老家生气

听雨

把灰暗的心事摔掉

摒弃私心杂念

目标锁在两只脚上

走走走，在雨中

雨很微小，坐在雨外

小小的清晨的亭中

听雨

雨滴从天空落下来，从松树上掉下来

不声不响

雨的歌唱在地面

雨在寂静中，和我的灵魂

相撞

浑圆的雨滴凝聚着美

在我的凝视中

默默地缓缓而下

在地面，轻柔地溅起一支支歌

给伤心的人听

雨的轻歌曼舞环绕着我

雾笼罩着悲凉

雨不离不弃地

把雨声，在小草上奏响

和幸福？

只有青草永远摇动

一到春天，我们就和父亲一起

挖土，背粪，打窝，丢粪

放下包谷和豆子，和欢笑，盖土

种下风雨和日月星辰

过不了十天半月

鸦鹊嘴就从土地里撑了出来

嫩嫩的，里面躺着一颗露水

倒映着宁静和月亮

我们从坡头种到坡尾

栽下包谷和豆子，栽下布谷的鸣叫

等庄稼生长了出来

薅铲，施肥，精心侍弄茁壮成长

一年又一年，包谷豆子种了下去

一年又一年，包谷豆子又生长了出来

父亲已被种植几年了，父亲为什么不是包谷豆子

在醒与梦里，父亲就是不见

生长出来

无论你用泪水施肥，用悲伤抚弄

父亲就是没有生长出来

只有青草，在清明节的风中永远摇动

一粒沙子在河流里被冲走

一粒沙子躺在河流中

或者在源头，或者在中流，或者在末流

一粒沙子被河流冲走

消失在

漫长的河流中

一粒沙子被撕裂

从沙子的骨肉中

因痛楚而被劝流失

一粒沙子被河流冲走

一粒沙子存在过

一粒沙子

成了被撕裂的沙子的痛

一粒沙子被河流推走，被河流淹没

一粒沙子在漫长的河流中

渺小如尘埃

只有沙子的消失，留给沙子撕心裂肺的疼

河流漫长得

毫不知觉

只有身体是自己的

自己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坐在亭中

坐在花草繁茂的清晨

坐在鸟鸣的啁啾中

坐在两个老人，两把二胡倾诉的对面

坐在周围锻炼寻求长寿的一招一式中

只有身体是自己的

除了身体，没有什么是你的

无需在乎家散了

男人死了，女人被人骑

孩子被人打

房子被人居住

爱情居住在自己的对面

甜言蜜语随风而散

只有自己的身体

忠实于自己

不离不弃

无需计较女人有了外心

孩子无能逆反

不明烈火心内燃起

半夜三更街头孤寂踽踽

办公室里加班加点宣泄

拥抱灯光失眠到天明

无需计较这些

自己把自己静下来

交给身体

让身体带着自己

乘着光阴旅行

 姜静玮，著有诗集《感谢》，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大方报》副总编。作品见于《星星》、《诗潮》、《贵州作家》、《江南时报》、《贵州日报》、《贵州都市报》、《夜郎文学》、《西江文艺》、《散文诗作家》、《诗歌杂志》、加拿大《雅》诗刊等刊，有作品入选《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2006年中国校园文学精选》、《一个人去嘉兴——组工干部诗选》等选本。曾获《星星》诗刊、毕节市政府第三届文艺成果奖等多项与诗歌有关奖项。

【编辑：向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