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晓润
张晓润,陕西定边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中国诗歌》《延河》《诗潮》《天津诗人》《草原》《青海湖》《滇池》《散文选刊》《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延安文学》美国《常青藤》等海内外纯文学刊物。入选《21世纪诗歌精选》《陕西文学年选·诗歌卷》《陕西文学六十年作品选·诗歌卷》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用葡萄照亮事物》。
秋天掏空所有,秋天交回果实,我看到的皮囊站成了另外一种支架。
它们不再惧怕果实的手雷压弯腰身,不再惧怕金黄的牙齿,被樱子的长发所蛊惑与妖媚。
在这些倒下来的支架中,我偏爱这瘦下来的身体,还有这弱下来的光芒。
我偏爱生命体验和奉献过后的,那一种享受、放松、幸福与崇高。
现在,它们哄挤在矮墙下,现在,它们唯矮墙是依靠。
它们像一生辛劳的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把孩子交给良苑和远方,而只把风满衣袖的手臂垂吊或轻扬。
这些永远不与果实争色争荣的玉米秆,主人曾为它摔下滚圆的汗瓣,曾为它的叶子与根须,布下过绵长的情意啊。
这些不声不响,只愿意用深情回报主人的玉米秆,创造着整个秋天盛大的金黄与农事。
在这些和玉米秆一起静下来的时光里,我不怕泥土冰冷,我要盘腿坐住一点江山,我要和玉米秆一起,共享生命的清远和寡淡。
我要和披头散发,装束不整的玉米秆一起,面无悔色,内心端庄地消费人生赋闲下来的时光和荣誉。
我要在一根玉米秆的身上,学会放空自己,学会勇敢且必要地交回果实。
学会在大雪来临之时,要回普遍的光照和偶然的温暖。
我还将命令自己:不管世事如何肥大,都要像秋后的玉米秆一样瘦下来。
瘦下来,即使做一个透彻的支架,也要向这个世界要明亮,要一个骨感出来。
流萤的马灯
逐渐缩小自己的影子,以便黑暗来临能够方便携带。
一个人,可以把部分有形的事物抓在手上,却从来没有机缘顺着线索抓到影子的衣襟。
影子于人,实在是一个超凡的魔术。
它是高级的间谍和神探,也是严肃的宗教和信徒。它一边身轻如燕,一边又体笨如牛。
作为携带之物,它不同于刀具和猎枪,不具有风险,更不必言说轻重。
一生,如行李,不可随意丢弃和闲置。
它执着于一种追随,不背向而行,不唇齿相争,危难之时,虽无以出手相助,但却能勇敢以灵魂交付。
这样的影子与人,互为王室,却无王室之争,反为奴役,却能至上至尊。
一个人无畏于盛夏的烈火,一个人打伞,只愿为飘忽的影子寻求弱小的清凉。
于此,高温和火焰,均可倒在水银的心尖和塔梯下的清泉。
无事,喜欢与影子用气息对话,无酒无茶,却也能相互照料和呈送。
偶遇星盏几点,还可彼此照耀,借光抒情。
在哑巴影子面前,一个人,要勇于献上有声的觉悟和慈怀。
青春只是明目作伴,而影子总随龋齿远游。
把太阳努力背在身后,将影子热忱抱在怀中。
佛心在了,就没有什么能拿走心壁上外表锈迹斑斑,但内里流萤的马灯。
我尊重生命臃肿,可以不很轻便
因为喜欢一种陈设,所以坐下来喝了一杯苦咖啡。
深味的咖啡,缓慢的搅动,直至喝到一种无味。
在一个花天酒地的城市,在一个茂盛的水泥森林,遭遇一处宁静的“终南山”,是一种大音和福气。
时间哪去了,也许高密度的生活,要一个高挂的木牌,来强硬或温柔地提示匆忙而并不紧致的生活。
我不是一个钟爱咖啡的人,但我钟爱咖啡腾起的热味和香气。
我钟爱一种岛屿,排开水的淡,茶的醇,独自宛在烟火与喉舌的中央。
在这个岛上,我试着从浓重的炭火寻求瞬间的突围。
我试着艰难拔腿于泥泞的水草,到桃花夺面的两岸。
在这个岛上,我要用龟的慢激怒时间的快马。
不要在冬日的午后,拒绝遗留在咖啡屋里的秋日及私语,没有一座莲花的烛灯能消弭一个方正的黑暗。
把一切,按照咖啡溶解的步骤和速度,溶解在庞大的生命和特征里。
爱,爱到孤独和无言,恨,恨到汜泪和深渊。
在这个岛上,我尊重生命臃肿,可以不很轻便。我尊重光芒向背,咖啡像丝绸,滑向脚踝的低处。
菊花开了
西风吹瘦吹紧时,菊花开了。
这菊花开得豪迈,开得果断和决绝,像一个为真理挺身的女子,凛凛然傲立于时间的危崖。
我视一朵秋菊为迟暮的女子,虽有秋阳如虎,但它来了,来得娉婷,来得力排众芳,来得旗开得胜,来得只是穿上金甲,就得以温柔屠城。
菊花开了,它是内秀而清高的女子,不在有春风的口哨里舞袖,不在有烈焰的果实上培溉。它是冷艳而大义的女子,不在有霜国的凌霄下低眉,不在有寒雪的前奏里弃节。
菊花开了,它仅以四分之四的方式开了,而我的赞美却仅限于它的约数。
菊花开了,我却在重阳过后,倏然在一枝花茎上,嗅见时间的血腥,撞见时间的杀气,并目睹了一朵花推开一拨花的死亡的速度。
我在一朵花的身上,看见奔跑的白马,但也看到了马蹄之下飞扬的尘土。
甚至是同名而不同质的女子的凌乱和呼救。
此刻,我拉开一扇门,像一个诡异的身影,坐在了无人庭审的现场。
她叫秋菊,打官司的秋菊,她来到庭前,如同菊开菊谢。
她开在了故人庄,她开在了卷宗下。
旁听的人都说金针可度人,可我听到的是一朵菊花的亡命的嘶喊——
“这个世界要怎么办?”
我像游魂一样离开,推门走出这幻觉的城堡。
十月的风,注定是一枚杜冷丁,预制着一时的安稳和疼痛。
十月,阳光安静,菊意显新,我与一朵向阳的菊对视,横扫了心中的不快和阴霾。
菊还开得好吗?
十月,我的背囊已打开,一朵一朵早年的干菊,正从日记本里飘离。
誓言还在耳边迂回,而今只剩片片冰菊物语。
就将追风的岁月结了结了吧,菊花的香艳,无论如何衣袖轻拂,都早已入肝入脾。
索性任菊花开。
开成山河之后,再开成故人。
沉静的激流
A
曾读到一句话,说,如果你有两片面包,请你拿一片去换取水仙花。
在这个风雅的句子里,我觉得潜在着沉静的激流。
是的,面包固然重要,但缺席的花朵也一定令人惋惜。
面包之于婚姻,水仙花之于爱情,也许是生命里的另外一种哲学。
5月2日,是我的结婚纪念日。
我想说,事到如今,与我一起的人,爱情多么庸俗。
此刻,我们是我们彼此的合欢和至亲。
至亲的人,我们一起走进灌木丛生的原野。
灌木上结着大小不一的鲜红的浆果,这些如繁星般的浆果,让我们拥有了采摘下去的勇气。
有人以为最大的是最美的,至亲的人,我们别无它想,只是一路的走下去,走下去。
B
我喜欢把一场婚姻比作放在那或者这的一抹山水,来或者去,都有它明亮和灰暗的样子在。
我喜欢把一座围城比作城堡而不是坟墓,一个积极的比喻可以喝退生命中来势汹汹的狼烟,而进入到生命的辽远与温婉。
至亲的人,我们一刻不止地写下中年赋。
我承认,我们经历的海水和火焰,还需要经历激烈的浸泡和炙烤。我承认,我们在彼此的呼吸和脉动里,还不一定能找到彼此的微澜。
生为男子,至亲的人,一场雨来,谷禾倒伏,鸭声破碎,所有的人纷纷后退,只有你可以为我静若浮萍。
生为女子,至亲的人,我知道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后方和前朝。
至亲的人,我们因弯曲而相交,因为爱情,或本就与爱情无关。
尘世之下,黄昏里的灯盏、落日下的流水,我们失散然后团圆。
从此,一桌米面里,有不可原谅的残羹,一盘珍馐里,有不可推卸的酒水。
C
喜欢读到的几个字:“缘起,在人群中,我看见你,缘灭,我看见你,在人群中”。
至亲的人,在人群中,一定是我看见了你,或你看见了我,于是,我们缘起。
至亲的人,纪念日后,更多的日子将会被一群翻飞的蝴蝶所代替;被一条迅速融化的河流所代替;被一秆美丽的向阳花所代替;被一片金黄金黄的麦子所代替。
至亲的人,纪念日后,关于我们内心的宗教和外表的歧义还将继续和存在。
生为女子,请允许我有个人的小欢喜和大悲伤。
请允许我偶尔的嚣张和放肆,允许我将一把山地的花插进自己的发根与衣领。
生为男子,我允许你可以穿有洞的牛仔,允许你打一条永远也打不正的领带。
至亲的人,我们只有两只耳朵的距离,但你有你的风雨过境,而我有我的草色来袭。
D
至亲的人,他们说这个世间越来越冷,但我们必须把最后的火种留给对方。
至亲的人,他们说这个世界太大也太小,大的时候我们宁肯失掉一寸国土
而小的时候,却需要捍卫我们彼此的绰号和乳名。
至亲的人,我们有相同的故乡,但我们不一定有相同的乡愁。
我知道你有你的明月,而我有我的灯火。
至亲的人,我们有不一样的归途。
但我们有同等响亮的铜铃,别在我们各自的身上。
因面包而芬芳的水仙,就构成了这些生命中,最为沉静的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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