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生于1982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创作与研究方向硕士。在《人民文学》《当代》《山花》《大家》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曾获“西湖”新锐文学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提名奖等。
从幻灭到追求
□饶 翔
“80后”女作家文珍的写作从个人出发,由一己的爱恋悲欢、浅吟低唱或者内心的风暴生发开来,渐渐辐射至更为广阔的社会与时代。十余年来,文珍从一个“小资文艺女青年”成长为女作家的历程,或可借用茅盾《蚀》三部曲的命名来概括:幻灭——动摇——追求。
从幻灭开始
正如文珍的第一部小说集的书名《十一味爱》所昭示的,爱情一度构成了文珍的“世界观”,构成了她认识世界、思考人生的一种重要的角度和方式。以 形而下之视觉、嗅觉与味觉写形而上之爱情,是作者惯用的象征手法。在她早先的三篇直接以食物命名的小说中,这种倾向更是明显:《色拉酱》——丰盛之爱; 《关于我所爱吃的花生》——隐秘之爱;《果子酱》——甜腻的俗世之爱。这三篇小说均为文珍在攻读北大创作学硕士学位时期的“习作”,有着浓重的“文艺 腔”,也散发着强烈的文珍式文学气息。
文珍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她操练着文字的炼金术,遣词造句仿若古人吟诗炼字,推之敲之,雕之琢之,文字被打磨得通体透亮、温 润如玉,极雅致,极细腻,确实才气逼人、诗情洋溢;而她的叙事腔调高度内敛,叙事空间又极封闭,全是内心的意识流动,似叹息,如呓语。
《果子酱》堪称文珍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为她赢得了最初的荣耀,获得北京大学首届“王默人小说奖”第一名。小说几乎不是靠情节,而是靠细节和情绪 的叠加和发酵完成叙事的。来自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舞者萨拉背井离乡来到广州的一个酒吧表演费兰明高舞,爱上了在同一酒吧谋生的同乡、贝斯手鲁斯特。这段爱 何其浓烈,却又何其隐忍,不曾言明又不言自明。这爱完全是不及物的,与日常生活无关,只化作生命之舞、灵魂之舞。萨拉的爱犹如一场内心的风暴,乍起骤灭。 颠沛流离的命运尚且没有令她幻灭,错爱的痛苦——鲁斯特大啖果子酱的一个动作却足以令她幻灭。“她千里迢迢地来了,却料不到遇到的人仍然是错的。”“其实 也没有什么。她只是觉得很幻灭。”“很幻灭。”夹杂着叹息声的喃喃自语、浅吟低唱,是彼时作者经典的叙述语调。
作为一名“80后”的写作者,“幻灭”是文珍笔端常常出现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代人情感和内心的真实经验。这是一种“一切坚 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历史/现实虚无感。文珍认真地呈示了这个并无兵荒马乱的“太平盛世”里的情感幻灭,以及因幻灭而生的疼痛,她的幻灭因之不显轻 飘,反倒形成了一种美感和悲剧感。或许可以称她为一名真诚的幻灭书写者。
动摇:在想象与现实之间
《果子酱》是关于艺术的、关于爱的凌空虚蹈,是作者以小说形式所作的爱的哲学思辨。在《关于日记的简短故事》及“外一篇”《关于我所爱吃的花 生》中,这种思辨仍在继续。它们事关灵魂的秘密,以及对这秘密的细心看护。在文珍高度内敛甚或自闭的叙述里,爱情甚至无需对象,也与所爱者几无关系;爱是 在想象之中,在心灵之上隐秘孕育、生长,拒绝表演、甚至放弃言语交流,直至内心孕育成熟的一枚巨大的果实,这隐秘的狂喜仅供独自咀嚼,独自品尝。
而在文珍稍后创作的《衣柜里来的人》和《气味之城》中,爱情动摇于想象与现实之间。两篇小说有某种主题上的延续性:前者写的是准婚状态,而后者则描摹已婚状态。
都市女孩小枚与男友C相恋多年,在面临婚姻的门槛时犹豫不决,不辞而别只身去了西藏。这是她的第二次西藏之旅——半年以前,在对未来的规划与男 友产生分歧之后,她也曾出走拉萨,在此结识了一群“拉漂”,并与其中的一名叫阿七的男子产生了似有若无的感情。西藏与漂泊沧桑的阿七在她的潜意识中,隐隐 成为庸常生活的反面,吸引她再度寻访。然而,面对阿七的追求,她又退却了,这一方面是她的道德感使然,另一方面她并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的爱阿七。在与阿七 同游纳木措的途中,她得知了阿七曾因热爱旅行而痛失所爱——那提示着另一种生活的危险。她也开始想念相隔迢远的男友C,那是一种熟悉而安稳的日常生活。最 终,她放下了阿七,回归到属于她的、虽时感窒息沉闷,但又割舍不下的生活。《衣柜里来的人》便是这样一个逃离——回归的故事。作者以反浪漫的方式,呈现人 物内心真实的困惑、动摇、纠结与抉择——关于什么是“爱”,关于生命的意义何在,关于什么是我们应过的生活。
《气味之城》的叙事则更为虚化,它又一次显示了文珍构思意象的才华。两个人的婚姻“围城”,各种气味充斥弥漫其间,每一种气味都是一段生命的印 记,都是“活过”的证明。在她离家出走之后,他于她留存的气味中感知她的存在,他凭借对于气味的记忆,追缅过去的好时光;他于气味的变异中觉悟到爱情的僵 死变质,觉悟到自己婚后如何凝滞于平庸的生活,如何以自己的慵懒疲沓与漠然无视冰封了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懊悔不已,痛哭流涕,他想告诉她:“我们可不可 以重新来过。”然而,他们将如何重新来过?在这个精神全面平庸的时代,激情与梦想早已渐渐远去,粗粝的生活一天天露出它的利齿,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保持对气 味(生命)本身的敏感,免于被吞噬,我想,这也是作者在认真思考的问题。
《地下》则讲述了一段中年情殇,这是文珍的小说中较具戏剧感的一篇,较为平淡的叙述之下其实暗藏汹涌。“我”于被囚禁在地下密室的人生绝境中, 觉悟到年少的背叛如何铭心刻骨地伤害了自己的初恋,如何摧毁了他的爱情乃至一生。而“我”也终将为年少时的任性付出代价,背负起灵魂的十字架远行。此情可 待成追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自此,文珍的小说渐渐地有了沧桑感。
发现时代的“精神内伤”
若以一言蔽之,文珍的小说写的大多是“大城”与 “小爱”。文珍曾生活于深圳和广州这两个大都市,后又定居北京,都市经验已深刻植根于她体内。文珍写作的一大贡献,就在于其对都市病和边缘弱势人群的观察 勘探和生动的文学呈现。在文珍的理解中,“不是只有进城务工人员才算弱势,有很多有正当职业、收入稳定、但性格相对软弱的人同样属于弱势”。通过对他们精 神世界的深入探究,文珍探讨了当下都市人的生存和精神危机,进而呈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内伤”。
《第八日》是文珍的“学位作品”,也是她迄今最好的小说之一,充分地发挥了她自身的才华。作者以密不透风的叙事将一个弱者的失败心路展现得跌宕 起伏、惊心动魄。顾采采——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儿,一个漂浮在大都市的小人物,一个严重的失眠症患者,她何以如此,何以至此?只因身处这个凉薄的世界, 她还有微薄的憧憬,还有不多的梦——朋友、爱人,一个独处的空间以及一个安然的睡眠;而她这些微薄的憧憬与不多的梦都一一幻灭了,她陷入了绝对的孤独,成 为这个运转不停的大都市里的多余人。在这个硕大无边却又无处安身的北京,分外敏感内向的顾采采比一般人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绝境,而事实上,无论贫穷还是 富有,成功或是失败,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顾采采,这是生命永恒的绝境。文珍以她的深刻体察与明锐发见,写出了她自己的“城市文学”。
《录音笔记》仍聚焦顾采采式的都市边缘人。礼品公司的接线员曾小月除了拥有一副好嗓子,并无更多资本,因而无法引起他人关注,既缺乏男人青睐, 在公司地位也很边缘。对于声音的敏感,使她总是能听到身边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对话,也时常被淹没在电话铃声、顾客的扯皮和投诉声浪中。曾小月在种种噪 声中苦苦挣扎,终于有一天她发明了一种游戏——用录音笔将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再放给自己听,以此将自己同她所不堪忍受的环境隔绝开来,她完全沉浸在自我的 世界中……这样的情节真是令人震惊:这是一颗多么孤独、多么卑微的灵魂!进而,这是多么令人窒息、杀人不见血的生存环境!文珍的批判笔触直指当代人泛滥的 “一腔废话”,以及由此造成的沟通的虚妄与人心的隔膜。
文珍现在居住在北京一个叫安翔路的地方。她的住所不远处是我们这个伟大盛世的象征——“鸟巢”,而近处则是熙熙攘攘的市井生活。文珍穿行于其 间,构思于其间,便有了《安翔路情事》。仍然是“情事”,而此次却将目光从她所熟悉的人群移开,写了一个卖麻辣烫的姑娘与对门卖灌饼的小伙子之间的爱情故 事。她有意选取了3个城市空间:鸟巢所代表的硕大无朋的“国际化大都市”地标,安翔路所代表的都市平民的市井生活以及圆明园所代表的传统古典的生活理想, 人物浮沉于其间,内心的灵魂纠结撕扯于其间,无法安适。文珍于时代的大迁徙中体味到“爱”与生命的微末,漂流的人们无家可归,时代轰隆的快车远远地把 “人”甩在后面。一场现代都市建设中微不足道的拆迁就足以摧毁一份弥足珍贵的爱情,改写他们的命运轨迹,他们束手就擒、无能为力,但是他们的痛苦却是无比 真切的。文珍写出了这个惊鸿一瞥的瞬间,写出了人物如浮萍般的命运,也写出了天长地久的爱情愿景与时代的瞬息万变之间的巨大悖论与张力。身处这个“加速前 进”(昆德拉语)的时代中,我们其实多么想要一点安稳。
追求:瞬间与永恒
在今年完成的三篇新作《到Y星去》《我们一定要幸福》和《助理律师奥特曼》中,文珍进一步展现了她切近现实的勇气和魄力。《到Y星去》是一则诙 谐幽默小品。都市小白领许先和张爱这对情侣“漂”在京城,面对不断上涨的房租,收入微薄的他们6年里搬了7次家,终于在一个黑夜又被房东赶出家门,流落到 青年旅馆。深夜,两人面对天花板上的渍迹,展开了他们对于Y星球“美好生活”的想象。白日梦很快醒来,天明他们又要开始一天的生计奔波,要以仅有的一万多 元存款寻找一处尚能落脚的居所。小说的主体部分是两人对Y星球“美好”生活的向往、描述,有意味的是,连他们自己都很快感觉到这“美好”的乏味。现实的逼 仄限制了一代青年关于未来或他处生活的想象力,令读者在会心一笑之余,又生出几多心酸无奈。
《我们一定要幸福》中,几个都市的大龄剩女喊出了“我们一定要幸福”的宣言。然而,故事里却没一个人真正幸福。都市男女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受困于 自己无法克服的欲望和现实的种种冲突。小说触及“剩女”与“同妻”等都市新题材。性取向、宗教信仰、个人隐私等等,区隔着人群,但这并非关键,关键是当代 人与人之间的互不沟通与不谅解,冷漠、无视乃至于歧视,最终彼此倾轧,互相摧毁。
《助理律师奥特曼》中,在律师所当了7年助理律师的“普通青年”宋笑,因为种种屈辱、憋闷,在一个暴雨天准备自我终结,却在营救一个四五岁小孩 乐乐的过程中,激发起勇气和能量,成为孩子眼中的英雄“奥特曼”。小说给出了另外一种结尾:天晴了,被救助的孩子如雨滴般“人间蒸发”了,宋笑怀疑,是否 真的有过一场雨天的救助壮举,但确凿无疑的是,他借此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文珍为她所善写的都市边缘弱势者完成了一次英雄般的成长,这种成长的力量来自何 处?是来自沉睡的英雄主义情怀、朴素的人道主义或是内心善与爱的凝聚爆发?答案似不明晰。值得肯定的是,文珍在人物由弱转强的瞬间,寄予了她对于人类永恒 价值的思考与追求。
“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它的血与肉来”。在不断地克服其“洁癖”——文字的洁癖、情感的洁癖、道德的洁癖的同时,文珍的文学也在不断通往一个更真实,或许也更残酷的人类世界。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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