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纪事（组诗）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徐作仁    阅读次数：4089    发布时间：2016-07-16

1、打燕河

打燕河在大山深处

打燕河其实不是一条河，是一条小小的溪沟

称它叫河，只因为偶尔也有小鱼小虾

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走

在山里，打燕河浅浅的清水或者浊水

也流过陈年

流过一些家长里短

流过男人和女人的欢笑

流过被狼掏空肚子的小孩的尸首

我爷爷刚会记事的时候

它流着太阳

我刚会记事的时候

它流着月亮

我现在也有孙子了

光阴长，日子短

山外进来的人多了

山里外出的人也多了

进进出出都与水有关

我不知道

打燕河还会流多久，还能流多久

2、石坎子

石坎子立在山的半腰

石坎子无树无草

毛茸茸的山风从远处吹来

从坝下吹来

从来不会在石坎子呆上半晌

石坎子的石头上

偶尔有野雀驻足，呼朋唤友

只喊出白花花的老太阳

一下子把它的尖叫烤干

据说，石坎子以前有树，也住过一户人家

练钢铁的时候，树砍了

这户人的铁锅，被收来练铁了

只留下石坎子的石头

数了好长好长的光阴

光阴流转，太阳照在天上

如果有一天，一只笨乌飞过

掉下了一粒草籽

石坎子，会不会长出一棵狗尾巴草

3、凉风垭

过山风拽着野麻雀的翅膀

吹上凉风垭

用它毛茸茸的手指

把夕阳揉皱、揉碎

甩下岩坎

就砸出一坡蝉嘶，或者一沟蛙噪

凉风垭口下的斜檐

挑着半缕气喘吁吁的炊烟

还没有来得及抱团打望

就被山风压在野蒿尖上

搖成黄昏之黄

一位老农妇扶稳柴门

用她的白内障

望了望黑下来的老天

没有望见常在垭口歇凉的老头子

也没有望见儿子孙子的光脊梁

凉风垭上

只有出一团皱巴巴的月亮

4、冷浸沟

冷浸沟被四围大山高傲地踩在脚下

大树们举高浓阴

不让它对望湛湛青天

冷浸沟的蝉噪是冷的

泼下来就是一瓢瓢冷浸的水

冷浸沟的蛙声是冷的

浇起来一下子冷透脊梁

冷浸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是冷的

连坑坑洼洼的窄路也是

冷得发硬，浸得钻心

冷浸沟的高粱很矮，包谷很瘦

金黄的麦子和水稻，

在沟里没有福气受孕怀孢

一棵瓢儿白总是托不起

大颗大颗的露珠，或者鸡的啼叫

以前，冷浸沟住过两户人家

他们的时间多如沟里的野草

他们用多余的时间吵架

他们吵架用的四言八句也是冷的

冷得瘆人

后来，他们进城里晒太阳去了

他们走后，冷浸沟

还是被高傲的四围大山

踩在脚下

5、老鸦嘴

老鸦嘴像铁铸大老鸦

兀立在村庄的头上

村庄经年，繁华与欢笑

日子的边角被老鸦嘴叼得老高老高

而这个黄昏，老鸦嘴上蹲着的黑老鸦

甩下一声浓黑的“呱”噪

瘦太阳黑了，细树梢黑了

还没有爬上柴檐的半缕炊烟也黑了

接下来是更黑的寂静

把狗吠捏细，把虫声调高

把年老的咳喘抛成点点星子

散布天空

能走的都走了

不能走的，也被接走了

一只老鸦和一个人的村庄

相依为命，相视为安

因为老鸦嘴还在，他们就不离开

6、鹞子岩

鹞子岩兀立在打燕河的头顶上

一双鹰眼紧盯着水里的流年

偶尔一个俯冲

抓起的不是小鱼小虾，而是山外带来的鸡腿

是山外带来的装满笑声的塑料袋

鹞子岩下，河水浅了，小路宽了

村庄已经关门闭舍

猎枪已经被几张告示收缴

岩上的一对雏鹰，只好啄玩着太阳和月亮

鹞子岩的对面是福字岩

据说红红的大福字可以佑庇苍生

而打燕河的鱼虾几时重生

鹞子岩上的鹰和岩下的守棚人

会不会颐养天年

7、鸭子凼

鸭子凼很小，小得装了半轮月亮

星星就被挤出来，挑在苦蒿上

眨巴着委屈的小眼睛

鸭子凼的水很清亮

比镜子还清亮

洗衣妹仔的苹果脸

浸在水里，就开成一朵大红莲

鸭子凼本来没有鸭子

后来，一群人来了

后来，一群北京鸭来了

后来，一泼又一泼东西南北的官话

后来，一茬又一茬革命草的笑语

把鸭子凼挤得更小了

现在，鸭子凼的水

已经绿不出一句土语方言

绿不出洗衣的小妹仔

8、兔儿坪

十只野兔站在阳光下面

一竹杆子高的太阳，梳亮了土灰色的兔毛

梳亮了比兔毛更灰的荒草

十只野兔的粪豆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从空院屋檐寻过来的家雀

没有寻到大片麦浪，甚至几株高粱

它们矜持片刻

粪豆子就填饱了饥肠

一群圈地的人来过之后

兔儿坪的土地退耕了

房舍一天比一天少

野草疯长

十只野兔没有落草为寇

十只野兔占山为王

9、羊角湾

羊角湾立着两只羊角

一只朝东，一只朝西

与光阴较着短长

青天白日，朝东的羊角

挑着孤零零的太阳，写意寂寞村庄

留守的篱笆墙拴着一只瘦狗

时不时把农业的小名叫唤一声

诉说人烟

黄昏黄下耒的时候，朝西的羊角

撅起满脸皱纹的月亮

用一只黑鸦，叼出咳嗽

叼出羊角湾浓黑的夜晚

羊角湾，羊角湾

我童年的蹒跚野草丛生

我年轻的劳作和爱情

没有开在那一朵刺梨花上

10、凉水井

兔儿坪老院子的残垣败墙上

几株苦蒿高举着豆雀的鸣叫

把农历的腰身撞了一下

麻黑麻黑的蛐蛐，就一声一声

把暮色数落废墟上

数落在留守的凉水井上

历经百年的凉水井

见证过人丁兴旺的凉水井

老院子天井中的凉水井

此刻寂静异常

破檐挂下来的暮风

在那条名叫花儿的老狗尾巴上

慢腾腾地摇了几摇，就落到井里

没有砸出潋滟水光

凉水井里那些干净的水

那些喂养乡村的水

已经不知去向

井里只有被水草缠得很紧的半爿月亮

只有用乡音呼喊凉水的土蛙

【编辑：向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