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民族杂居的社会,孩子的世界总也有惊奇。
祖母在阳光好的时候,常常拿出一个四方的布包。她在光亮中慢慢打开,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折叠的包。手摸一摸,也才知道那质地是用很多层布粘在一起糊出来的“布壳”。祖母说这叫“线底”。“线底”一层又一层,每一层套很多小包,总算全部打开来。那一瞬间,阳光停留在这个展开的世界,那些小包竟然装满了五彩斑斓的花线,我一下就兴奋起来。
祖母跟她的“线底”编了一个“猜子”——
四四方方一座城,打开里头门对门,针头麻线摆得有,只只差个卖货人。
祖母是仡佬人。祖父是汉人,老籍四川合川,常年蹲茶馆“打玩友”消磨时光。有祖父在场,别人是不能“坐统子”的。“坐统子”是川戏坐唱指挥。老人家在抑扬顿挫的鼓击和折子戏起伏跌宕的情节中忘记一切,连吃饭都要我穿过镇上长长的街路去叫,他才会放下鼓棒,跟他的那些玩友回到现实中来。或许因为这个缘故,祖母较好地保存了“线底”这样的仡佬人的美好事物,也保持了仡佬人特有的智慧和幽默。
我对仡佬人茶文化的了解,也是从祖母那里开始的。
仡佬人喜欢喝茶汤。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茶这种植物,到底在仡佬人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茶对于仡佬人,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欢,而是一种需要。不然,祖母不会跟我唱这样的歌谣——
推磨嘎,押磨嘎,推粑粑,熬些茶,公一碗,婆一碗,磨子旮旯还有碗,猫打倒,狗舔碗,么儿媳妇没得吃,心心慌慌脚打闪。
喝茶汤的意识,竟然被编成儿歌一代一代往下灌。
但祖母的茶汤却很特别。她用“过浓茶”做茶汤。茶叶被泡过了多次,没有多少味了。老人家用刀在砧板上把那些茶叶剁成泥,便架铁锅加猪油炒制,有时候还放一点油渣进去。这样做出来的茶汤虽然淡一些,却很香,老人孩子都能喝,喝多少都不会上瘾。我后来长大成人,到仡佬族聚居区喝茶汤,却怎么也受不了那浓浓的苦。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祖母其实是舍不得,这才利用那些丢弃的茶叶来做茶汤。 也因此一来,祖母无意中发明了一种新的茶汤。
事实上,茶对仡佬人来说,不仅是一种饮料,还是一种食品。遵义务川和道真,中国唯一的两个仡佬族自治县,相依相傍座落在大娄山腹地。务川新场、云峰一带的仡佬人,一日三餐,其中一餐的主食就是腊猪油煎制的油茶汤。而道真,则有“一天不吃两碗,脚杆打闪闪”的说法。因为这个缘故,老百姓也叫油茶为“干劲汤”。但他们都不说“喝”油茶,而说“吃”油茶。一字之差,却道明了油茶在仡佬人生活中作为食物的地位。道真因为吃油茶,全县一年要吃掉茶叶几十万斤,仡佬人家平均每户五十斤。道真一个青年留学美国,带了一个洋妞回家。洋妞油茶当饭吃了十几天,回到美国加州,却不想喝咖啡了,打电话要婆婆寄油茶过去。这恐怕是仡佬油茶最有魅力的一个实证。
就像祖母的油茶自成一格,务川和道真两个自治县的油茶也各有自己的特点。道真油茶多用细嫩的茶叶加工;而务川油茶则喜欢用老茶叶、粗茶叶制作。从油茶种类看,不只有油茶汤,还有油茶汤巴、油茶稀饭。顾名思义,油茶汤巴不过是将元宵放进茶汤里煮食,而油茶稀饭,则不过用茶汤代水来熬制粥。仡佬人家里有一种石凿的用具叫“擂缽”。“擂缽”一缽一杵,那杵叫“擂茶棒”,可见这工具就是加工茶汤的。现实不过历史的未来。仡佬人这种茶食一体的吃法,我们从文献资料看,晋代的“茗粥”,清代的“擂茶”,其实一脉相承,可以说渊源流长。
从饮到食,仡佬人生活中离不开茶。我在务川和道真两个自治县考察,明显地意识到“茶”在仡佬人心目中,就像公孙龙的“马”一样,已经是一个种的概念,不过象征而已。茶汤是茶,而茶,却不是茶汤。因为茶的亲和力,茶在仡佬族地区被赋予广泛的社会涵义,作为一个符号,出现在生活和生产过程中。
道真洛龙民间流传《 十二月茶歌 》,歌中茶酒并提,作了这样的描述——
茶仙仙,酒仙仙,茶酒相交数千年,客来之时茶为贵,客去之时酒为先。
仡佬人家的“三么台”是招待客人最隆重的筵席。“么台”为西南方言,意为结束收场。虽然无酒不成席,但“三么台”却是先摆茶席,接风洗尘,吃油茶、糕点、果盘。茶席撤下去后,八仙醉酒,摆酒席,上冷盘和炒菜。酒席过后,四方团圆,这才开始正席,上蒸、炖、烩、汤菜,开始吃饭。茶、酒、饭三轮席完了,这才算尽了礼数。如果敬祖宗,用哪样供品,很多人家神龛上清清楚楚镌刻着十个汉字:香花灯水果,茶食宝珠衣。茶是必须的。牌位跟前摆四茶、四酒、四菜、四饭,取“四”为方正,引伸义为恭敬,不然会被笑话没有“教招”。而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不管阴道场,还是阳道场,敬神灵也好,祭鬼魂也罢,舂傩的先生唱、念、做,都要“数茶根”,行茶礼,主人家心里才踏实。
《 贵州通志》载:“茶出婺川,名高树茶,色味亦佳。”可惜这种茶已经很少,只在务川涪洋一些边远山区才能够看见。这种茶减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难移栽成活。仡佬人很看重高树茶这一层忠贞的品质,引伸到婚俗,男方向女方下聘礼叫“讨茶”,或者叫“下茶”。乡里迎娶一个姑娘,要“讨茶”三道,姑娘才会体体面面地跟你过日子。茶礼之重,穷家小户是很难承受的。而男方看女方贤淑,则也以“茶”为标准,一要茶饭好,二要针线好。茶饭好不只是厨艺好,下得厨房,还要上得厅堂,能够待人接物。
广东人说“喝早茶”,其实哪是“茶”,地地道道一顿饭,甚至比一顿饭还讲究。殊不知偏僻遥远的仡佬族山民,竟把茶的寓意运用得更娴熟,也更地道。人情各有所归,却手段和路径竟然都是差不多的。
文化的作用归根到底是一种引领。有了茶这个座标后,仡佬人把很多能吃能喝的植物的叶子或果实都叫做茶。务川仡佬人拜大树为“保爷”,本来有一种植物崇拜情结。有树王做保,人与山川万物一家亲,饿了,渴了,随便摘几片叶子,采几个果子,大自然也不会计较。他们从从容容,坦坦然然,就跟取食正二八经的茶一样,取食这些来自山野的叶子和果子也格外讲究。
老鹰茶在仡佬族聚居地是比较流行的一种饮料。务川仡佬人采来老鹰茶后却并不急着饮用。他们要把它搁一段时间,而且搁的时间越长,泡出来的汤色就越红亮。他们甚至仔细到了老鹰茶树的根,发现把它们切片泡水,其实也是很好喝的。有意思的是一些仡佬人家把老鹰茶用一只棕衣口袋装起来,放进一把糯米去,然后挂在通风的地方,让老鹰茶生一种虫子,虫子又吃老鹰茶,最后屙出屎来,这就成了虫茶。虫茶听起来不好听,也有叫沙茶的。虫茶不仅喝起来口感好,还治消化不良。整个生产过程活脱脱一个生物加工厂。
苦丁茶也是仡佬人喜欢喝的一种茶。这种苦丁茶不像苦丁茶之乡余庆小叶苦丁茶那样精细,却完全野生,大叶的,采自山里,沸水里过一遍,晒干后即可泡水饮用。苦丁茶有泄火功效,哪个季节喝苦丁茶,仡佬人却是有讲究的。火旺的夏日,喝上一杯苦丁茶,不仅解暑气,还维护阴阳平衡,浑身舒泰。
地母很奇妙,也很公平,生了一种苦丁茶,又生了一种甜茶。甜茶是一种乔木。春夏时节,务川浞水枫香坪几乎家家户户都采这种叶子来泡水喝。
务川山野还有一种带刺的灌木,叶子苦中有甜。当地仡佬人采叶子来泡水喝。他们奇怪地叫这种饮料叫“老婆婆茶”,只有少数人叫它“刺杆茶”。
但真正让人迷惑的,是有一种不能用叶子的乔木,仡佬人却叫它“油茶树”。这种树的果实桃一样大小,含油重。他们叫这种果实叫“茶包”,并且拿它榨油。“茶”在这里,居然跟“油”相同的含义。
仡佬民族是一个富有智慧和创新精神的民族。仅一个茶,由饮而食,由食而虚化,而精神,演绎出多少奇特而丰厚的文化内容来。
我琢磨由夜郞多同竹筒而生起,凡夜郞故土仡佬、布依、彝很多个民族都有以竹为意象的图腾文化。竹的形貎潇洒而风雅,大自然中几乎没有与之相似相近的。因其独特,画师喜欢画竹,文人雅士喜欢写竹、颂竹。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四君子。竹守夏,在自然界所有的植物中,可说是知名度最高的。竹文化实际上已经成了一种大众文化。进入到现代文明,很多国家、很多城市都确定国花、市花,希望在一个新的时代找一个凝聚精气神的象征物。
只是茶这种植物,大叶小叶的,乔木灌木类似太多,实在不便做标志。幸而有文字,茶还可以露一露。倘若为画,或者做造型,大多不知所以,一塌糊涂。
但如果可能,竹作为精神喻体代表一种历史,而茶,尤其对大娄山中的仡佬族山民来说,则指向一种未来,其实也大可以为旗。
【编辑:王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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