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我的诗歌总是直白地面向苍老的故乡
父母的白发引发我剧烈的怀想
一下飞机就扑进梦中的怀抱
亲人的呼唤在田野上回响
天空把炊烟幻化成牛羊
白云替母亲把我眺望
少年的信心在稻穗中抽长
红火的辣椒上了姑娘的衣裳
鱼儿也从池塘高高跳起
想看看这世上如画的村庄
春夏秋冬千年的大幕
总是由油菜花徐徐地拉开
一望无边的辉煌哟
或者一望无际的沧桑
未经晾晒的寓言
浩淼的烟波固化成冈峦
盘古说,停泊死角的坝子
其实就是一艘搁浅的航空母舰
饱受煎熬的船员难觅出海的航线
只见森严的峻岭就像插天的礁岩
虽不曾有过刻舟求剑的悲哀
而那炭化的双桨怎么也摇不动
他们的家园载满了焦土
一炷求神的高香
也会点燃遍街的茅草棚①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性命
一弯烈火点燃一弯人的暴行
兄弟相争,杀人如麻
因了不服自家丢失的官城②
总是有前赴后继的先人
炼就一身风风火火的德性
一次次在瓦砾上耙开秋收万亩的永福田
一回回拼搏在永不言败的斗牛城③
虽然我对故乡的寓言不甚了解
但我坚信门前那条河不是大禹所开
她是青山浸透的先人的碧血
她是海椒辣红悲壮的泪眼
她是花椒麻醉的怨言
以及那麦麸酿造的黧黑的辛酸
爱恨交织打洞垭哟
垂淌着顶天立地的血和汗
兴许是居高临下的土地老爷
脸红于世世代代不服的呐喊
着令顽石挤出甘泉
不待涓涓小溪汇成河流
他们就竖起起锚的标杆
细弱的浪花把贫瘠的地皮刚刚冲开
浅浅的河湾就响起了螺旋
可怜那婉约的微风
吹不动,奋力的风帆
祖先祖先敢为人先
儿孙也紧跟着呼声震天
干烧的冈峦又浸润在水里
激流上下风生水起
见了呼啸的飞舟突破了沙滩朝她驶来
欢笑的夷牢解开崭新的嫁衣撩起年青的乳头
船儿是新来的儿子是新生的
母亲为他赐名
——新舟
绿塘河
我曾经颂扬或批判过许多条河
再回头为你献一首游子之歌
透明的碧水如羽化的罗裳
颤抖的浪花是女人的乳房
流泻着、流泻着你的的名字就淹没了
好比出阁的闺女进了人家的华堂④
绿塘河宛若一段飘逸的绿绸
两岸的乡韵再唱一千年也不为过
不过,农耕时代的曲调已经远了
几十里的白鹤聆听几千里外的声响
蒸蒸日上的音符下面
工厂的歌声更加激昂
一位大师出走天涯把“尼伯龙根”高唱
一位诗人把“大堰河”也当成自己的亲娘
别看绿塘河的身材窈窕又瘦小
她的儿子却影响过欧美的风光
文人都说河流是文明的摇篮
这条河却是我生命的苗床
我从生下来就泡在河水里洗澡
冬天的河水也温暖我心房
依仗她的浮力渐渐松开母亲的胸口
乡亲们的手臂在河湾荡漾
谆谆的雨滴告诫我深深的道理
——以后无论你翅膀飞上天高
也无论你脚步踏进殿堂
迷茫的时候就往家走
河心有你不死的魂
她会洗净你尘世的苍凉
依依的红籽劳劳的柳丝
揪扯着跟红豆的苦笑一模一样
陆续上来的后生和我一起在岸边踟蹰
心中卷起千堆雪浪
一样的脚步一样的一步三回头
虽说我们的眼泪只是沧海一粟
但见离愁的河风
喊着河湾一样的爹娘
月池河
没有一粒污垢也没有一丝尘埃
它总是冒着水花浇灌外面的土地
敞开温暖拥抱寒冷的冬天
但是它却不是一条河
月池河只是一口水井的名字
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水井
它由一股四处流浪的请求构成
当它艰难地躁动于母腹之时
我的祖先正好需要这样的孩子
便在坝子中央
为它透开冒汗的蒸汽
他们弹着墨线将冷漠彻底割断
方方正正的青石砌成台前的池子
把先淘菜后洗衣的规矩镂成永垂万古的文字
再镶一牙弯弯的月池
晴朗的星空下
有人常来聊天、下棋
也有人来倾述凡尘琐事
偶尔也有昏头的颠倒了受伤的秩序
但却不敢越月池一步
它已是四百年的赤子了
四百年的恩情从未干枯
一圈圈涟漪慢慢扩大
拳拳的水花用剪刀也剪不死
一座青山长生不老
一块坝子五谷丰登
一个村庄就此发祥
十八代的望族据此繁生
我落地时就像一条干瘪的鱼娃娃
母亲请来先生给我算过命
金木火土之间就缺一物
母亲抱我到井边叩了个头
从此我管它是叫干爹
我是它呵护的孩子
我曾用捞菜筢子打捞人家剩余的菜渣去喂牛
或者等它哺乳过别人的孩子之后再喂我
我在镂刻着棋谱的石桌子上念过书断过字
隔着模糊的楚河汉界求证许多几何题
记得当初那得意的模样
就像在月球上翘起二郎脚
也学着举杯邀月的样子
可惜我的语言没有他的飘逸
正要模仿猴子的动作
忽见月池里的尾巴灵机一动
闪去了满池的碎金子
所以,我今天的诗句
还游弋着鱼儿的心思
长大后,总想回去看看它
或者让它看看我
常常对自己的姿态心怀不满
便站在井旁校正身子
我的头上是深邃的苍天
脚下是不说话的土地
在它的生命化为炊烟之后
在它忍受人们的脚板把石板踩成铜镜之后
在它把四百年的夜话带出村庄之后
在它明晃晃地看着十八代的鱼儿游走他乡之后
我想,它的想法一定跟绿塘河有关
或许,只有那棵老柳懂得它的愁绪
大古柏
大古柏总是低垂着头
以深刻的眼睛
照看这个鸡犬之声相闻的村子
谁家儿子中了举
谁家锄头挖了人家的屋基
它都一一看在眼里
要是谁家媳妇到树下搬弄是非
它也只是静静的听,生气了
就撒下一把凄厉的蚊子
它的言语是沉默
它的身姿是正直
大古柏总是低垂着头
以竖立的伤痕
或者怀念它死去的弟弟
我爷爷那年的选择差点叫它倒下
有人要断它的腰
他们说大古柏四百年的骨头
正好拿去炼钢铁
我家的祖业是大古柏的弟弟
它的身子可以打十二盒棺材
每年都要舍去幽香熏制邻家的腊肉
以此换来一个村庄的滋味
曾记得有一个军官举起猎枪
遭来白鹤漫天的斥责
而当那些人砍断大古柏弟弟生命之时
军官又发出强烈的抗议
包括对我爷爷
乡亲们都哭了
将盘根错节的根须纷纷拖回家去
不死的疙蔸火烧了整整三天
我爷爷看着缭绕的青烟不断地道歉和赔礼
泪水也流了整整三天
因此,大古柏的风姿包含了那年的风雨
也包含了刻满伤痕的化石
铜锣井
铜锣井,铜锣井
你曾经吞过一头牛
哽住了
因此没有一滴水
四十年之前欲哭无泪
开荒的山顶就像一匹秃驴
尽管石头也列成一壁神像
却只好无奈地俯瞰渺茫的村子
当我再来神像时
当年的斜坡已绽开铁观音的笑脸
石旮旯蹦出的仙桃
献给了千年的神
井边的土地又黑了
露出当归、人参和熟地
倒塌过的庙宇又响起梵音
铜锣井涌流的泉水呀
就跟进香的信众一样
络绎不绝
水口寺
飘飞的蒲公英一如当年的面粉
雪白的浪花酷似白花花的大米
热闹的碾坊却没有了
破败的水车也了无踪迹
庙堂的锣鼓仿佛还在天空燃烧
因为它的戏台已灰飞烟灭
爷爷那出“望娘滩”的川剧
早已从网箱流落而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只是涛声还在埋怨
雕龙画凤的石鼓
不该拿去垫猪圈的柱子
两枚坚硬的货币犹如两扇磨子
池塘边的景色全都磨成粉丝
对面那间影影绰绰的学校
对于我改写“三字经”那些文字
却是校长和学生都难以接受的
所以,我想在退休之后
第一,回乡孝敬我的父母
第二,在这里盖一间私塾
背娃山
娘啊——娘啊——可别把我丢了
儿啦——儿啦——我怎么离得你
——每当风儿从背娃山吹过
就能听到一阵阵撕心的呜咽
也许是母子的脐带终不能割断
一直互相靠着声声呼吸
飓风从肩膀刮走了她们的肌肉
暴雨从头上打黑了她们的皮肤
但见母子俩总是相依为命
从那个世纪到这个世纪
除非海枯石烂
天崩地裂
穿洞、佛和支书
背娃山侧有一个洞
洞中可以观察山东和山西
恍若这世看那世
穿洞面前有一个坡
慈祥的面容好比如来弥勒佛
只是他的佛脚一直伸进水里
山下的水库总装不住水
支书发觉了佛脚的玄机
他游着挞斗要填补旋转的漏洞
谁知弥勒对他的虔诚早怀异心
笑眯眯地将他揽进怀里
香客们把这一切都看在心中
从此,只要念到佛
就会想起支书
或者想到支书
就会念起佛
电影院
还记得当初打过锄头的电影院吗
一场国外的绝唱使我们的初恋险象环生
你用婆娑的烈焰燎烤着我
叫我的悬念肝胆俱焚
如今这儿已没有叫人害怕的电影了
这里已变成琳琅满目的超市
师部的营房长满丛丛蒿草
只是在那儿,时常浮现你姣好的影子
电影里,死去的爱情诅咒着战争
我却不懂得我们的失败到底为什么
你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我
不是我有意见而是我妈不同意
明白了,你的普通话就像一支歌
只怪那段弦律把我们拉开距离
三十年来,我每天都拼命地练习普通话
回来看看吧
我们今天修的高速公路
已将你父亲修的飞机场连在了一起
石头墙
假如我还能再活一百年
我要把村庄变成一座城市
房子不必太高,也不必贴瓷砖
用四顶坡的石头就可以
后生们新盖的别墅也搬上山冈
撤了网箱
也能端坐荷花上
钓起池塘仙子
我还要把水口寺的马路筑成萧堤
当然不是照搬三潭印月的样子
老屋基那些的石板路
以及干打垒的石头墙就不要再毁了
免得回家的游子找不到方向
站在机场的跑道上
故乡的梦想就是这样令人仰望
没有浪花也能驰骋四面八方
故乡的码头不是避风的港湾
少年的奢望射过了东坡的天狼
我从小就渴望飞上蓝天
却不见鸟儿金色的翅膀
多少回雷霆震落我迷惑
沉重的迷梦在黑夜也能闪光
银色的亮箭直射云霄
难怪家乡再不闹水荒
孩子呀,那神秘的钥匙就藏在洞中
后羿的密码能打开嫦娥的天堂
爱人的声音在耳边振荡
幸福的拥抱远隔重洋
她说,若要兑现理想和现实的对接
就要经受脚下这漫长的考量
尾声
就要丢下了月池河边的捣衣棒了
河边的老柳呀
你那突兀的记忆
不要叫我老想“茂特芳丹”的惆怅
捡麦穗的儿童不在,养殖的妇女
也不必祈祷于米勒的夕阳
再见吧,我的亲爹亲娘
“新舟号”航班就要起航
请不要为我的前程暗暗操心
我要去追赶远方的狂想
但愿您心情夜夜高兴
但愿您身体天天健康
当我也退出竞争的那一天
再回来搀扶您苍翠的榆桑
当我也退出竞争的那一天
再回来照看您冉冉的光芒
注释:
① 新舟,是贵州遵义的一块山间坝子,南北狭长而形似舟,名因地形而命。旧时干旱缺水,出官城东门里许,才有一条小溪自北向南流过。官城前面那条街,常因庙会、行香活动闹火灾,一烧就烧去半条街。火烧舟因此而得名,居然比新舟还响亮。
②明成化十九年杨辉死,嫡子杨爱袭位,庶子杨友欲夺其兄杨爱官位,争斗激烈,在新舟坝子上发生了一场大战,死者万余。杨友官庄因此被毁。昔日辉煌城廓,今成沃土良田,仍有瓦砾残片。
③平播44年后,明朝灭亡。清朝初年,采取了奖励垦殖,发展生产的政策,被战乱破坏的社会经济,又有新发展。在这种大气候下,新舟这坝子发展起来,逐渐形成了两个场镇,一名永福,一名新舟。至今仍有“上新舟,下永福”的说法。关于“永福场”,位于群力村常春村民组内的望朝山上。“斗牛城” 是古代苗族人民世居地之一,在今金钟村联合村民组一带。
④ 绿塘河流经禹门附近,就没有了她的名字,更名为乐安江,再往前就是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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