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往事第13章:图话富春史，乡音秋月白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鸿胪卿 阅读次数：5852 发布时间：2019-08-25
休息好后我立刻开始画第三段。
这一段是远一些的山脉和湖泊，所以表现在画面上就是顶着上边画山，树也就是团团的小点，山形自右向左慢慢变小，墨色也自右向左渐渐变淡，左边是最淡的。下面留白的湖中画一叶渔舟，舟上一个蓑衣斗笠的渔夫正在垂钓；本段最左边部分，上面是淡淡变小的远山，而下面开始出现岸堤，堤边的斜坡上稀疏画七八株松树，树的右边是一个观景楼，旁边的水洼处画几丛蒹葭，再画一群小小的凫雁在水中。由于要体现茫茫的样子，细节的东西少了，这一段较之前两段快了很多，画完远山后已经中午放学会儿了，在校长的两番催促下我去吃了午饭，然后赶紧回来继续画，心想这最后一版了不觉有些兴奋，虽然今日天空飞着蒙蒙细雨，但已经丝毫不影响心情了。
第三段的堤楼也好了，我用淡淡的披麻皴把远山皴上，再点出树丛和苔就算完成了，这时候还没上课，我歇了片刻，接着继续画第四段。课间的时候依然不断有师生过来看看瞧瞧，而陈博老师和顾虞初老师过来也分别提了昨晚的事，就是前夜我答应给他们画画这事请劳烦放在心上。
第四段的内容不多，但画起来也不轻松，因为杂树太多，此段是连接第三段的近堤的景物，一两座湖楼，几个疏林中的村庄，还有起伏的沙丘和田野。我先把先前沙丘的轮廓画完整，然后开始画树，几株梓树，两三丛松柏，几株槐树和一丛丛杨柳，然后勾出稀稀落落的村庄和几小片田园，最后往湖岸交接的地方添上些菖蒲就完成。画近树有些费事，需要画出树那盘魄的根柢，和顾盼的枝干以及疏密的叶子，画槐树柏树还好，叶子就用胡椒点梅花鼠足点铺成就可以了。松树因为是近处的还要慢慢勾出细细的松针，不像前面远处的松树那样用菊花点就行了，还好一般近景的松树不宜过多，一般五株以内，我只画了三株，松针也画的很稀少，懂的人自然知道这是老松。而这一段的上方部分就留白一半。画完后学校已经准备上最后一节课了，由于昨晚喝了些酒，这一天肚子老不舒服，还有些上火，于是我停下笔打算游动会儿，然后回来再弄。
这时候已经没有毛毛雨了，天色也开始变得明亮起来，不知道一下能不能出来太阳。我已经回来开始画最后一段了，这一段内容也不多，右边几丛山丘，自高低向左延伸，树丛也挺小，只有一个山村；而左边矮矮的丘陵和湖岸上方的空白处，就画几痕沙堤和岛屿就完了，至此整幅画面的左边还剩一米多长的空位，是用来留白和落款的。校长这时走了过来，看着我快画完的画小半天后才说道:“咦！画的好像全真教大痴道人的《富春山居图》呢。”
我一边画一边说道:“校长也知道黄公望是全真教真人，难道你也画画的吗？”
校长舒了下身子，说:“要是我会画那就好喽，我也挺喜欢国画的，所以经常看书画频道，有一次就看了《传世名画之富春山居图》这才知道的。”
“喔，水墨山水画我学的多的是巨然僧和大痴道人，其次是黄鹤山樵的，其中因为巨然僧传世作品稀缺，所以学得最多的是大痴道人的，什么天池石壁、丹崖玉树、水阁清幽等画作都临了好多遍，尤其是《富春山居图》最为用功，现在这幅画有八成就是在背临它的。”我为什么就喜欢巨然僧和一峰老人的画，大概因为我们都是学道之人，对空灵的事物都情有独钟吧。
“噢！怪不得说我怎么越看越像嘛。我还记得这幅画的来头可惊险呢，起初黄公望画这幅画时是被他的同门无用师看到向他恳求此卷，于是就送给了他。后来在历史不断流传中沉没又浮出，在明朝有个叫沈周的画家似乎在一次书画交易市场中看到这幅画，看罢想买下来但所带的钱不够，于是折回去取钱再来时画已经被人买走了，失望之下他只好回到家里，凭着记忆把刚才看到的画给画了出来……辗转到了清朝顺治年间，这幅画被江南宜兴的吴洪裕收藏，在生命垂危之际，对此画爱慕之情深挚致竟难以割舍，于是命人取出观看一番后下令烧毁陪葬。在名画即将付与祝融之祸那一刻，一位仁兄在名画存亡的关头急中生智，突然走过来背遮老爷子视线，动作轻巧地迅速从火中取出名画，为了蒙蔽老爷子，这位仁兄随即来了一手李代桃僵，估计是先找人陪老爷子说说话，听听遗嘱，据此分其心神，然后随手把旁边的一幅普通画作趁人不注意扔进了火中。名画是救出来了，可是却烧成了两段，前段是一小截被后人称作剩山图，后面一段长长的便唤作无用师卷。”
看到校长对名画也这般情有独钟，我也对上话了，说:“可不是哩！自那以后《富春山居图》就长期埋没在历史长河茫茫人海中，再现江湖时已经到了涂鸦皇帝乾隆时期，乾隆先得到了一幅赝品版的无用师卷就信以为真，于是就在那赝品版的卷上题字表现自己的眼光是如何如何雪亮，不管是留白处还是山石处都被他的字占满得水泄不通。然而后来他又得到了真迹版的无用师卷，乾隆这时候有些犹豫了，于是请了当时的几个方家来鉴定。几个方家鉴定的结果是涂鸦赝品版就是假货，不过还没汇报，这时看着假货已经被万岁爷给涂得不像样了，于是合计一下，为了再一次挽救名画，商量出了一个结果，那就是继续忽悠万岁爷说赝品版的那卷是‘真迹’以避免乾隆移情别恋再把真迹给糟蹋了，这算不算欺君很难说，因为真伪就他们几个方家说了算。于是乾隆请了梁诗正等人在真迹版上面题了跋说这是‘赝鼎无疑’。之后这幅传世名画继续历史浮沉，到如今首段的《剩山图》被大陆浙江博物馆所藏，而剩余长幅《无用师卷》却被带到海峡对岸，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也来兴了，笑着接道“这不，前几年两岸来了个合璧展出，终于让这幅画给团圆了。”
我继续聊道:“是的，而富春山居图不仅是一幅画，还是一种精神的向往，使一个时代一个民族把积压了九十年的蒙元专制痛苦转成另外一个思想寄托，遁迹红尘摆脱异族统治的阴影，还原到山水自然中来，不管朝代的兴亡，只求寻找自己的本心，做一个看破空花尘世的道人。在这幅长卷完成的一年后，白莲教会首脑韩山童、刘福通率先公开对大元朝廷揭竿发难，后来张士诚在江苏高邮建立政权，陈友谅在长江中游弑主篡位建立陈汉，再后来又到朱元璋南征北战打天下，元朝帝国大厦将倾只在旦夕之间。老道人八十几岁，行于富春江上的时候，也觉得朝代的兴亡，其实不是最重要的事，而是能不能有“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胸怀将古往今来的兴废看饱。也就有画中的渔民、樵夫、读书人的形象，隐居于山林而忘忧于江湖。”
“不错不错！对了，感觉你最精的应该就是山水画呢？”他说道。
“这个嘛，我也不太知道，很多人都说我的画比字好，但是我自己压根就没花多少时间画画，平均一年画的画不到十幅，倒是书法上常年焚膏继晷，花的精力最多，尤其是王羲之的行书。”
“哦？还有这等奇事哩！”他说。
我解释道，“这也是偶尔会有的事，有的孩子一开始学写字，一提起笔随便教下就马上能写好了，有的还要花上好久时间；清朝有一个叫赵之谦的奇才，同时是碑学书法家、画家、篆刻家，很多人也觉得他在篆刻上的成就最高，然而他本人一生也没花上多久的时间刻印，只是有人求印他才动刀。”
“那么有时间的话给我整幅山水画嘛，我还是很喜欢你的画呢。”“这没问题的”我答应道。
聊了一会，我最后一段已经把山和树丛画完，正在蘸水调淡墨画沙堤和岛屿，这时我听到从操场过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校长说了句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答应了下，然后她突然惊讶地叫出了一声“仆固翎！”。我听到这声音也觉得奇怪，知道她不是这学校的老师，那会是谁呢？我正疑问间，转身一看也就觉得正常了。
来的正是我的老乡，以前学校的师妹，叫秋月白，我便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她说这也才刚到不是，进了校门后在窗台看到他正在上课，然后又看到这边有人在画画，就走了过来看看，想不到居然会是你。
我说是啊，上星期就来的，一直弄到现在，总算马上完工了。在学校的时候她应该是看腻了我写字画画的，那时候我们都曾经租房子在外面，离得不远，她偶尔进我的屋子看我写画，还时不时帮我带份炸洋芋，所以看到我写画她没有过多的惊讶。她也就站在一旁边看边与我聊天，而林校长已经走去办公室了。
我聊天的同时手上不停，很快就把疏淡狭长的沙堤和岛屿画完了，接着用披麻皴继续皴山体和堤岛，这时候钟声响起了放学的讯号，不一会儿刘恒就走了过来，开始跟秋月白疯打嬉闹起来，夹杂着柔情蜜语。没错，她说的他正在上课，他就是刘恒，秋月白的男朋友。
而我早就看腻了他们戏谑，仍旧默默地画着，洒家才不做电灯泡呢！看也懒得看他们。没多久就皴好了，然后稀稀的点上苔，走远看看，缺少了人物，于是分别添画上渔樵耕读和行路的三个成人四个孩子，这幅长卷基本完成，就剩下题款和必要的少部分渲染和补充。我随意染了几个地方，看时间还多，我就调出淡淡的赭石色，轻轻地上了层颜色，因为一峰老人的画面本就虚灵，上完后就不会有人说我画的国画总是清汤寡水了，我想着。用赭石浅铺这种画风叫做浅绛山水，是一峰老人的独创。
自创画风是需要极高的境界和功力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一九升夜摩天宫品》中的觉林菩萨偈说道: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虚妄取异相。大种无差别。大种中无色。色中无大种。亦不离大种。而有色可得。心中无彩画。彩画中无心。然不离于心。有彩画可得。彼心恒不住。无量难思议。示现一切色。各各不相知。譬如工画师。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画。诸法性如是。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这大概意思就是说人只要境界智通，便可以由心造境，画画亦如此，兼写生说法也好（四僧一类）只临摹也罢（例如四王）其实不需要太多争论，因为画画最终都要回到以心造境而创作。就说《富春山居图》吧，有人说这儿画的是桐庐那画的是某地，但我也在网上看了，压根就没有一幅照片与原作相同，这就说明了黄公望根本就不是以实地写生法所画此图，而是以对富春山水的认识为基础，通过自己对当时元朝社会的感受，内心想要的结果、追求，以及想表达的意味，从而在画面上表现出来。才成就了“国画中的兰亭序”这一佳誉，所以说艺术来源于生活然而却高于生活。
画面结束，正在思考作首七言律诗来题款，构思了好久还是想不出来，看着似乎会转晴的天气在暮色悄悄来临下最终还是没有晴，而再思索下去徒浪费时间，于是索性先放下，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二十四个大字先解决再说。字的部分还是有些高，于是我快速取来梯子，然后拿出卷尺量墙的具体长度，得出数据先除以二十四算得结果后，就拿尺子粉笔均匀地标出顶边的点，再用直角尺画出一段段纵线，至于高度不用量画，我早在拉字画分隔线的时候已经预算出四五十公分宽的顶部了。好了后还不急着写字，还要在每两个小格的中线两边各接画一个内心正方形，这样的话每两个字之间与上下边都有均匀的距离才好看，否则二十四个字并排一起无距离空隙是相当不美观也难分辨词语的。格子画好就不用原料添线条了，由于是大字，要写出来让人看去比较醒目遒劲，这时我就不用隶书而改用魏碑大楷直接上，风格是龙门二十品中的最独特的那一品《始平公造像记》。
我换上大笔就开始写了。这龙门二十品是大字魏碑楷书的代表，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笔锋方如刀切，字体方正中偏右略斜，看起来遒劲、自然、天真。我学的最多是其中的精华四品，即始平公、魏灵藏、杨大眼和孙秋生造像记，其中用功最多是始平公和魏灵藏。我大笔纵横间，方笔起收转折，钩趯平推，撇如吴钩，捺似砍刀，兼方圆必备，“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很快就把二十四个字给写完了。这时秋月白正在旁边看着，赞美的话就不必说，接着指着横幅画下面的那十来公分的空隙问我，这下面要不要像最大的那幅一样加点图案呢？我说不能加的，因为加了之后就看起来杂乱了，我是故意画出来留白的，如此游刃有余才好衬托出字和画的美感来。我停了下来抽根烟，继续思考长画的落款诗，一筹莫展之际，看看手机上时间也才五点冒些，于是寻思给自己缓解些压力，让大脑放松放松，这时手里拿着手机，就顺便点开音乐播放器放起一首古筝曲《雪山春晓》来。
秋月白这时听见了我放古筝曲，便嘲笑般地问我道“现在你分得清《夕阳箫鼓》和《春江花月夜》的区别了么？”我白了她一眼，说:“早就分清楚啦！到现在还不忘那事，竟来挖苦我。”她讪讪地笑说“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候你问得好莫名其妙，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这不，今天你一放古筝音乐我就想起来了。哈哈”，“哎你有完没完啊，我不过只粗略了解些音乐，又不是你们音乐专业的，取笑一个外行人你至于吗？”她说“外行，你那一曲《渔樵问答》的箫声可非常厉害呢？”，我答到“我就死攻那一首曲子嘛，再说还不是赖那份吴景略老先生秘传琴谱的辅助。”……
她取笑的故事是在我们大三的时候，那时她大一，我晚上经常出没他们的琴房去练箫。那一次我去刘恒的琴房，正巧她也在里面练竹笛，而刘恒正在对着古筝把那曲《春江花月夜》复习精熟。由于大家同时奏不同的乐曲那声音太杂，自己难以清晰听出自己的问题所在，所以一般都是一个个来而其它人听。我和刘恒合计就让秋月白先来，她吹奏的是一曲《姑苏行》，吹完我们鼓掌然后该我，而那首箫曲我也练了几百遍了，一通流利吹过，不带一丝走调和哑音，他们俩直夸赞一番；最后由刘恒演奏，他的技术就不用说了，我们都听得陶醉，完了之后我便问了，说“我怎么感觉这《春江花月夜》跟《夕阳箫鼓》那么相似呢，相似得我一点都分不出来”，这一说完他们俩就笑了，我就更觉莫名其妙，又问到底怎么回事。过了会儿秋月白才先告诉我它们本就是一样的曲子；完了刘恒才慢慢给我补充说道，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先有明清时期的《夕阳箫鼓》，这是琵琶曲的，后来改编成古筝曲时，就把古筝的曲名唤作《春江花月夜》，所以月白才说它们是同一个曲子。我这才恍然大悟地支吾点头。
而到了今天，这姑娘居然还就那事取笑我，也真是一点都不善良。我们聊着聊着，突然我就在一刹那间安静了下来。秋月白看见我这异常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问我怎么啦，我用手掌缓缓作了个禁声的手势并轻轻地对她说没什么事，我想到题款的内容，马上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在秋月白不解的眼神中，我来回踱步，自顾自地不断吟诵，几分钟后便停了下来，提起笔往长幅画的落款处走来，然后一边念一边写出来:诗名为《春晚小湖楼》:
湖光夕望水平澜，山势丘陵涧道延。
烟树几家春水畔，芳洲一道暖沙边。
渔舟戏浪摇篙橹，燕子衔泥落凤檐。
来共湖村邀月饮，竹林深处夜阑干。
丙申春分夹钟次望。夜饮云松湖畔竹林深处人家。归来二更。次日因怀所寄。乃成斯图。凡念富春山居卷中之法。更添其意而为之。是以多虚灵之风骨。青峰行者并识。（画朱砂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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