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你日常介入的领域很宽阔,我们的对谈可以先不局限于这两个具体的文本,或者项目。和一般的写作者以“著书”立“说”来安身立命不同,你很多时间不是在“著书”立“说”,而是在公共空间通过当下的各种传播媒介直接立“说”,你以自己的身体力行谈谈在今天的这种“说”的意义。
蒋方舟:因为我觉得现在很多事情不值得去写,最适合的载体就是“谈论”。比如一些社会议题,变化非常快,有一定的重要性。但真的去著书的话,写出来的时候这个议题就可能过时了。
所以我觉得速朽的话题就用速朽的载体吧。包括我现在写的很多文章,我也不想出书,就想放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让大家免费看,因为它值得被分配的注意力有限。
何平:其实,写作者应该有一个比自己的小世界更大的“公共空间”,而事实上,如果只看传统的诗歌、小说、散文、剧作,我们今天的写作萎缩得很厉害,这些文类基本上不参与“公共领域”立“说”。你是一个年轻的“老”作家,你怎么看你的写作同行们?
蒋方舟:我心目中的写作同行应该是在世界范围内,我最近几周集中地看了韩国文学,看到韩国的中青代作家的作品,我发现写得非常好,非常现实,非常关注社会,非常当下——从年轻人的贫困、考公务员热,到网络水军对政治的操控、慰安妇、朝鲜问题、“光州事件”。
有的虽然文学性没有那么强,但是你能感到非常饱满的生命力。我看的时候心里有种隐隐的感觉,觉得那就是中国的创作者想实现、能实现,但是没有实现的创作生态。
国内的创作者因为有各种各样主观或者客观的限制,我觉得创作总有点像盲人摸象,借助一些更隐喻、抽象、细节的书写去捕捉现实,所以难免会让人觉得没有公共性。
何平:我记得三四年前刚刚开始做《花城关注》的时候,就向你约过稿。当时你的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出版了一两年吧,我至今觉得你的这本小说集并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评价,记得我们当时交流过里面一篇写“轻井泽”的小说,甚至,我当时想让你给我的栏目专门写一篇有中产阶级气质的定制小说。之所以旧事重提,是觉得当下的汉语文学其实和它的时代之间隔膜很深。看你的朋友圈,你的日常工作中大量的时间都花在阅读,但我觉得你很少读国内最新的文学作品。
蒋方舟:我不太在乎自己的作品得到的评价,过去是假装不在乎,现在是真的不在乎。因为我觉得自己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是最诚实和客观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和进步就够了。
我读书会比较有主题性,比如我喜欢俄罗斯历史文化,就会集中读俄罗斯、苏联,乃至东欧有关的作品,而这种作品不仅限于文学,历史、社科的都看。
所以我也并非不读国内最新的文学作品,只是在阅读的优先级上,我会选择现阶段自己最感兴趣的。
而且现在我其实读小说越来越少了,我之前看保罗·奥斯特和库切通信,保罗·奥斯特抱怨:“乔纳森·弗兰岑竟然说自己不爱读现在的小说了!”没想到库切说:“我也觉得时间有限,那种优秀但是平庸的小说我觉得没必要读。”
我并不是拿库切类比自己,而是觉得在信息冗余的当下,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变得尤其珍贵,需要考虑它的分配问题。
何平:很早之前,有一篇关于你的访谈,题目好像是“我是一个文字工作者,不是作家”。今天再看,你觉得文字工作者和作家有什么不同?
蒋方舟:文字工作者就是写得还不够好的作家。
何平:其实也关系到如何在今天理解“文学”,今天的汉语文学过于自我封闭,既缺少自身的更新力量,也很少参与到其他艺术中去。但之前不是这样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和其他艺术之间就有过很好的彼此激发、共同进步的互动。
蒋方舟:是的,我有个很朴素的感觉,就是感觉文学不够好玩了。它要么变得很重很艰涩很寂寞,要么就是很商业很畅销很有利于影视改编。但就是不够好玩,不够开放了。
何平:说了上面这些,我们可以谈谈你这两年介入的当代艺术,这好像也是你目前的兴趣所在。《完美的结果》和《我们在海边放了一个巨大的蛋》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这种“写作”如何去命名,Pills Press的微信公众号称之为“叙事脚本”,你认可这种说法吗?你觉得在这两个艺术项目的完成过程中,“文学”起了多大作用?
蒋方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命名,也许回到了文学的本质,就是给世界编撰脚本。
在这两个合作中,文学是蓝本,也是第一块砖头。虽然最后文学所传递的东西是用建筑、用空间来表达,文学隐而不见。
我觉得自己所处的时代正在经历文学本质的一种变化——或者说文学和世界互动的方式正在发生改变,“诺奖”颁给鲍勃·迪伦或许是某种信号。
但这两个合作也不是我主要的兴趣。我主要的工作其实还是写小说,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精力过剩,又喜欢玩,所以工作之余和朋友做了两个有意思的合作,耗时都很短,我也希望能在自己闲暇之余把这种跨界合作下去。
何平:我在另外的文章中曾经谈过“脚本”的文体意义,“脚本”不只是在传统的影视和戏剧中发挥作用,比如游戏、动漫,比如你这儿的当代艺术,作为“脚本”的“文学”是可以深入讨论的。
蒋方舟:对。我觉得文学不仅仅是提供情节和人物,而是提供一种深入的可能性。我之前看过一本书,是插图家昆特·布霍茨画了好多张插图给四十六个作家寄去,每个作家写出自己在其中看到的故事,米兰·昆德拉、赫塔·米勒、阿摩司·奥兹等作家都写了非常美的故事,我觉得那也是“脚本”。
何平:你这两个项目都涉及“城市复兴”,一个是城市遗存的再造和赋义;一个是新城市的创造,但向度都是未来性的。你的“城市研究”还会持续下去吗?
蒋方舟:我对城市不感兴趣,但我对空间很感兴趣,尤其是不同的空间对人所造成的变化。空间可能是实体,可能是线上虚拟的,所以以后应该还会和不同的建筑师继续合作和空间有关的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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