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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禾:没有人强迫给你的大脑植入芯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中华读书报 | 舒晋瑜    阅读次数:10851    发布时间:2019-12-05

“由于我没及时去取邮包,牵出了梭梭草这个网友。

“那是春天的某一天,在我的博客后台留言里有条提示:‘梭梭草关注了你。’过了几天,又一条提示说:‘梭梭草邀请你为博客好友。’”

这是《模糊》的开头部分。现实与虚拟世界无缝对接,语言完全是新媒体时代的网络语言,看不出这小说的作者已经年过古稀。

田中禾曾多次以理性语言探讨“自由”的概念。他在形式上的探索追求自由,从不囿于一种特定的创作模式,甚至逃避自己的创作风格,也从没停止过文本创新的脚步。

《父亲和她们》是一部有关自由的书。父亲的出走,是“为了爱情,为了自由,到那边去!”那边是延安,是他们那代人心中的圣地。从文革走过来的“我”,经历了禁欲时代,又被改革开放唤醒了自我,比上一代人有更强烈的反叛意识。人对自由的追求不会止于一代人。这个主题被历代作家不断重复,也不断被田中禾重复书写。

当然,自由是有代价的。《模糊》中的二哥因为天真,单纯,不合流俗,不断被妻子、朋友出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最新出版的《同石斋札记》,这种自由的表达更为舒展。不论是对历史与哲学有着诸多思考的《自然的诗性》,还是集中了古今中外绘画或音乐欣赏心得的《声色六章》,或是集中了故园乡风与岁月痕迹的《花儿与少年》,他都在书中自由而直接地表达所思所感,有真情实感,有真知灼见。

田中禾给人的印象是温文儒雅,但是骨子里却是崇尚天性。除了不安分,好奇心,探险欲的天性,还有一点,就是他并不太在意写作的目标。这种无功利的写作,使他艺术上更纯粹,思想批判性更强。

中华读书报:《模糊》整部小说就是从网络上的博客开始。此前网络也进入过您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

田中禾:小说从博客进入,其实来自现实的写作生活。1990年左右我开始用电脑写作,开了博客之后网络交流比较多,也看到了网络开阔的世界和交流便捷,使当代人想象力更丰富、视野更开阔。

《模糊》的构思,从一开始就是因为网络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有很多历史资料的来源是从网络上来,网络上有形的人帮“我”搜集到很多东西,形成历史与现实的融合。而且小说关键的情节转折都借助了网络的视角和力量。比如叙事者在采访过程中,由于网络传递来的信息,使他在后来寻找二哥的足迹越来越远,开拓出历史和现实交汇的想象,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沟通也依靠现代媒体的发达。这一点在小说里是很突出的。叙事者寻找的好几个人在网友的帮助下现身,是网络带动他找到他们,又从网友那里找到故事,靠网络带动故事情节,不是凭空想象。这样才有情节的转折点,故事才可信,才不那么牵强附会。

中华读书报:您怎么看待网络在您创作中的意义?

田中禾:作家当然靠想象力写作。网络的出现和使用极大地开拓了我们的想象力,不但把历史和现实整合,而且把地域的隔膜和文化的隔膜也都融合起来了。网络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读书写作,在网上最常用的是查找资料,非常方便。

中华读书报:我注意到您的博客自开办以来一直保持着更新。

田中禾:每天都要有相当的时间用于新媒体。我在2002年退休之后就开了博客。我并不是主动开博,是因为使用雅虎邮箱时自动提示我开通博客,后来又用了新浪邮箱,又提示我开博,现在一直用,有新文章就更新。《同石斋札记》中就有很多文章在博客上发过。

中华读书报:在同时代作家中,像您这样把网络自然而然地带入小说的,似乎很少。

田中禾:我有一个习惯,经常向子女、向孙女学习。我最早开始学打字是向小儿子学的,有不懂的经常一起切磋。这带给我一个年轻的心态,不断有意地消灭代沟,包括文化观念上的代沟。

中华读书报:1959年您就发表了长诗《仙丹花》,现在还写诗吗?这种诗歌的积累和底色,为您的创作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田中禾:《仙丹花》产生于“激情燃烧的岁月”。一个高中二年级学生,经历了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人民公社,一夜“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充满革命豪情,每天在黑板报上发表马雅可夫斯基式的阶梯诗。暑假回乡,被一个民间传说感动,写出这首童话诗,第二年“六一”出版,被选入《河南(建国)十年儿童文学选》,参加了一个国际书展,从此迷上文学。

那时的诗风是公众语言,现在的诗风是个人语言。我偶尔私下模仿女儿张晓雪的诗写上一首,自感格格不入,不得不老老实实写小说。所以我常说自己“写诗不成,改写小说。”但还是比较喜欢读诗,在小说里追求意境、节奏、色彩和感觉。喜欢的人说语言优美,不喜欢的人说过分追求纯粹。没办法,一个人的语言就像他的个性,只能随心而为,顺乎自然吧。

中华读书报:为了实现作家梦,您在大学三年级时选择退学。您为什么把生活看得比大学的系统学习更重要?您那么渴望成为作家,当时有明确目标吗?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

田中禾:我高考成绩非常好,出于某种时代原因没能录取到理想学校,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对大学录取不公的反叛,对当时文科教材的轻蔑,是退学的一个重要原因。为了给自己的叛逆找个借口,手拿退学证,我对家人说,我要深入生活,去当作家。

郁愤激励了我,我不但告别了马雅可夫斯基,也告别了普希金、莱蒙托夫,热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认定文学必须具有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要做小说家,就必须到社会底层去,体验下层生活。我私自把户口从郑州市转入农村,离家去当农民。一去就是二十年。回首往事,真的很感谢这二十年辗转基层、生计无着、不断遭受迫害的日子,它使我的写作具有更浑厚的人生底蕴。

中华读书报:《五月》在当年全国短篇小说评选中获得评委一致好评,在19篇获奖作品中名列榜首。您如何评价这篇作品对自己的影响?

田中禾:踏入小说领域,我的意识比较清醒。当时的农村题材小说都在歌颂穷村变富,光棍娶妻,农家女一夜变成万元户,而我写《五月》,是以真实笔触写农民人格的屈辱、生存的艰辛,以知识分子个人视角关照时代现实和乡土风情。由于采用人性视角,这篇小说的文学亲和力使它有一种清新气息。当时没想到获奖,更没想到它能带来持久荣誉,改变我的处境,使我从县文化馆调入省文联,成为专业作家。

《五月》坚定了我的文学观念,使我坚持边缘写作、民间立场,对主流文坛的反应、评价、获奖不获奖,不怎么在意。觉得写作只是个人的事儿,是自己的乐趣。现在看《五月》,还是比较稚嫩,可能因为改变了农村题材多年形成的叙述模式和写作观念,至今还不断被文学界提起。

中华读书报:此后,您创作了系列笔记小说《落叶溪》,这些作品充分展示了您的才情和古典文学修养,被论者称为“当代新笔记小说的典范”,这次被收入《同石斋札记》,您怎样看待这批笔记小说?

田中禾:国内文坛重视我反映现实的作品,海外却更喜欢《落叶溪》。它的题材容易唤起人的怀旧感。小城逸事,笔记文体,散文风格,浓郁的传统文学休闲趣味。然而,正是某位海外评论家说它是“改造本土小说成功的范例”引起我的警觉,我觉得我必须向传统挑战,展示创新能力,此后就放弃这类作品的写作,转而写《诺迈德的小说》《杀人体验》《姐姐的村庄》《来运儿好运》这一系列探索性较强的作品。可以说,此后二十年探索的实践就是对《落叶溪》反叛的成果。

中华读书报:如果说在2000年之前,您的创作基本可以分为《五月》(被称为“生活流”)《明天的太阳》(被称为“新写实主义”)《轰炸》《匪首》(被称为“新历史主义”)三个阶段,那么新世纪以后呢?尤其是近十年来,您觉得自己的创作出现了怎样的变化?

田中禾:近十年以长篇为主。更注重结构和叙事方式。探索性更自觉,文体意识更强,语言风格和变化更自在。应该说,近十年是我创作的一个新阶段。

中华读书报:2010年出版的《父亲和她们》,是您酝酿了二十年的作品,而且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叙述形式放弃了二三十万字。为什么您愿意在形式的探索上花费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工夫?其实此前您的作品无论中短篇还是长篇,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在寻求形式、文体的变化。这种不断求变的动力是什么?

田中禾:这与一个人的性格有关。除了不安分,好奇心,探险欲,还有一点,就是不太在意写作的功利目标。像痴迷花鸟、宠物、某种手艺、工艺一样,把写作当做人生乐趣,埋头其中,寻找快乐。前一部用过的结构、叙述方式,下一部就不想再用,变换不出花样,找不到激情,没有新鲜感,难以下笔。这种感觉恐怕大部分作家都有。谁愿意总玩老一套?读者读不出新意,自己也会感到腻歪。玩不出花样,冲不破套路,只是才情不足,不是甘愿重复。

人生都有定数。你有多少才情,能玩出什么花样,取得怎样成就,都是命里注定,不可强求。以这样的心态,我把《父亲和她们》当做创新能力的测验,想看看自己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初稿是每一章变换一个叙述形式,一些章节当做中篇发表过,单独看还不错,放在一起,缺乏整体性,最后虽然放弃了,却历练了技巧、语言和结构能力。还是很有收获。

中华读书报:很想请您谈谈您的新作《模糊》。一口气拜读完这部长篇,我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深深感动了。尽管我并不熟悉那个年代,但富于传奇色彩的凄美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让我充分享受了阅读快感。这个故事的构思很巧妙,当下和历史,书中人物与现实世界,穿插自如,引人入胜。您是如何构思这部作品的?书名《模糊》,是否是一个多重含义的隐喻?

田中禾:模糊,是我二哥的绰号。暗合着他的人生和他所经历的时代。书中故事和很多细节都来自真实的生活。如果说《十七岁》是心愿之作,《模糊》则是心结之作。写出《模糊》,是我毕生的安慰。为了把一个真实故事写出情趣,写出虚构效果,在结构上不得不花费颇多心思。

我到二哥当年生活的地方做了一次实地调查,从乌苏出发,翻越天山,绕着塔克拉玛干东沿走了一遭。书的后半部就是这次走访的产物。在瑰丽的自然风光里,一个遥远的故事与当下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人物的命运起伏、情感纠葛,人性异化的深层探微,就变成了大漠里的美丽传说。

中华读书报:熟悉您作品的读者都会注意到,女性在您的创作中一直是精神关注的核心。能谈谈您对女性的认识吗?或者说,在把握女性人物塑造方面有怎样的体会?

田中禾:这是我的软肋。追根求源,我对女性的崇拜、怜爱,与三岁丧父,一生依恋母亲有关。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我小说里的女性总有一种母性的坚韧、包容、宽宏和自尊。我写不出女人的邪恶。不忍心让笔下女人暴露出人性的阴暗和肮脏。

在最近发表的长篇《模糊》里,三个女人的背叛对二哥伤害至深,我对她们却更多是同情、怜惜。当我站在第一任二嫂遭遇车祸的现场时,心里浮起的是浓浓的惋惜和哀伤。如书中所写,我专程去看望最后一位背叛二哥的小六,听她用激愤的语言发泄对二哥的怨恨,我心里只有连心连肉的亲情,没有对她的嫌恶。那场景和心情都是真实的。这是一种心理情结,不自觉的情感取向。

我人生的最艰难岁月全靠两位女性支撑。一位是我的母亲,一位是跟随我漂泊半生、无怨无悔奉献全部情爱的妻子。她们是我精神的支柱,困境的依靠。女人是男人坚强的后方。她们是世界的灵魂,真正的上帝。人类的苦难由男人造成,却要女人来承担。男人落魄时靠她们温暖、爱抚,男人得意时,首先抛弃患难糟糠,另寻光鲜配偶,以展示自己征服世界的荣耀。男人女人这样简单的搭配却是世界错综复杂的本源,造就了永不枯竭的人类历史,文学写不完的故事。我有生之年的愿望是再写两部以现当代女性为中心的长篇。

中华读书报:您一生都在追求自由,这种自由的精神,是如何在您的创作中体现的?

田中禾:由于自幼丧父,母亲娇惯,从小被呵护宠坏,大半生玩世不恭,至今还是不谙世事,讨厌循规蹈矩。崇尚天性,骄矜自若,是母亲培养出的性格,深入我的意识,自然而然成为作品底色、构思故事的习惯。回首一望,我笔下的主人公都有自己的影子。挑战流俗,反叛出走,任性妄为,屡遭挫折,最终被改造、驯化,灰溜溜地回到母亲身边。母亲,是传统的象征,具有不可战胜的包容性和强大的收服力。

自由是有条件的,世上没有为所欲为、不负任何责任的自由。自由是有代价的,追求自由,必然要付出代价。模糊二哥因为天真,单纯,不合流俗,不断被妻子、朋友出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最终被改造成废人。我六十年的作品在写着同一个主题——人如何在追求自由中丧失自由。自由,始终是人类的梦想,不断幻灭,却永不放弃。自由常常让涉世未深的人迷失,却诱导着人类创造力的发挥。我的母亲一生都在娇惯我,她使我明白了我必须娇惯自己的孩子,爱护他们的天性,保护他们的自尊和心灵自由。

中华读书报:不同时期,您如何认识、保护自己的自由?

田中禾:最重要的是思想和精神上的自由。这么多年,我还是我,还是从兰州大学退学走出来的我。我看待这个社会,仍然是我自己的眼光,还是我自己的见解。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老田不说便罢,说就是真话。我的工作很高效,但我用自己的办法来绕过障碍,保护心灵的自由。我有一句格言,没有人强迫给你的大脑植入芯片。思想永远是我个人的。我的个性,对社会的批判态度一直保持着,从来在精神上不妥协,在行动上不妥协,也不会随波逐流,做违心的事情。

中华读书报:写了六十年,对于文学,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田中禾:文学给你浪漫,给你温情,给你慈悲感和怜悯心。作家,在不断构筑梦想中成为人世间最幸福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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