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第七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易得必失    阅读次数：10946    发布时间：2014-01-06

   永瑆命一名军机章京去东华门给王府侍从传话，“到西华门等候王爷”，遂与那彦成出隆宗门向南行。因幼年工书法，永瑆深得乾隆帝喜爱，后来参悟董其昌笔法神韵，研创出前三指握笔的“拔镫法”，已沉郁有宗师气派。那彦成虽出身簪缨之家，身世却颇为凄凉，三岁丧父，母亲那拉氏守志将其抚养成人，那彦成也不学世家子养尊处优，二十三岁登科，而立之年便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军机处行走、户部侍郎、副都统等职，嘉庆皇上前些时日旌表那母“励节教忠”，其实已将其当作重臣历练。阿桂公在世时两人诗词唱和，文翰笔墨上常有往来，军机处共事后，那彦成怕给人留下亲王提携的口实，越发谨慎避嫌。因想问御前会议上成亲王阻止陈奏的事，一时找不到当口便说道：“成王爷，这时辰恐怕调不全档案呢。”永瑆道：“无妨。命人传令户部十四吏司连夜听候调遣。现今办差事非得如此，从容办理便拖沓下去没了章程。”那彦成点头称是。永瑆又问：“绎堂方才御前会议是要陈奏？”那彦成却不愿被人猜到心事，道：“处置和珅时已经有谕旨咸自维新，此时朝廷上下正该同仇敌忾，一鼓作气剿灭白莲教。绎堂看皇上似乎有所顾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杀伐决断也当惟皇上是听。”永瑆本想将自己“除恶务尽”的想法告知那彦成，见他少年新贵颇为自用，心里不快，遂道：“本王倒想到了圣祖朝吴三桂叛乱时，圣祖仁皇帝焚信聚义，如今与和珅暗中通信者也大有人在，与其穷究不若令其怀刑，将慄慄之危化为感恩之诚，只是天颜震怒，这些话满可以从容陈奏，不能急在一时。”那彦成立时面孔一热，沉默了一会方说道：“王爷教诲的是，绎堂操切了。”

说话间已出了新右门，前面是大内一处开阔地，月亮高挂在天空上，从禁城里望去高远无着，金水桥的白玉栏杆安静肃穆，桥下冰面白天化了夜里又结成薄凌，灯光下看时象水面起了一层褶皱，风永远是消息，已经无力肆虐，只提醒着是乍暖仍寒的时节，永瑆随口吟道：“关山秋月冷，冰河春梦惊。”那彦成听是成亲王吟诵西南军事，诗却来得平常，想续下去又觉不妥，便说道：“长芦盐商向户部申报部加收盐价，漕运上也上报将漕粮折收银两，吏部知会户部，湖北省份要开捐纳，据称都是为筹集西南军费起见，想来里面必有章程呢。”永瑆思忖了片刻问那彦成：“绎堂，教匪之乱是始于湖北么？”因嘉庆三年进军机处后精心研习军政，那彦成对白莲教的来龙去脉早烂熟于胸，想到乾隆朝时皇子们多不问政事，成亲王不知原委也在情理之中，遂笑道：“此事三言两语却说不清，王爷想听，待会到户部等他们办差时绎堂详细禀明。”

接到成亲王钧旨，户部值班的大堂主事赶忙派人分头去寻各司司员。尚书福长安获罪，户部正是风声鹤唳之时，各司郎中，员外郎，笔帖式百余人一时凑齐，户部大堂前人头攒动，等候成亲王一行。永瑆传罢口谕，那彦成道：“各司官长带领属下笔帖式连夜清算，如有需请示事宜，到满档房禀报成亲王。”差事布置完又请永瑆到满档房歇息。永瑆一边叫人来，道“去西江米巷得月楼，整治酒菜夜宵送来”，边对那彦成道：“素闻绎堂背诵案牍如流，正得此空闲，请将白莲教原委讲来细听。”那彦成更不推脱，便从头说起。

乾隆五十九年八月，四川总督福康安拿获传习白莲教的川省民人谢添绣，刑讯得知其传教师傅是湖北竹溪县陈金玉，陈金玉对谢添绣称弥勒佛转世，已在河南无影山张家，要保扶牛八起事，并有河南无影山两位掌事人漆姓，宋姓；谢又供认河南有张、高、薛、梅、梁、孟、丁、萧，八姓称为八大功祖。福康安边缉拿教徒，一边急奏朝廷。因教案牵连四川、陕西、湖北、河南等省，并有朱八二字暗喻前明朱姓，乾隆帝下旨严查源头，务将案内各犯全数查拏。九月间福康安查获四川教众三十余人，秦承恩在陕西查拿七十余人。福康安审讯得知，所谓牛八名为朱红桃，谢添绣所称的河南无影山在登封县，因此认定白莲教源地在河南。秦承恩审出是湖北襄阳人萧贵到陕西为人种地，乾隆五十七年回乡时与妻弟樊学鸣受同县人宋之清传习西天大乘教，五十八年回陕西传与萧正杰等人，据此又认定白莲教首倡自湖北襄阳、竹溪。恰在此时夔州府差役拿获陈金玉，却在押解途中被教众抢回并致一名差役伤毙。乾隆帝震怒，将湖广总督抚毕沅贬任山东巡抚，罚总督任内养廉银五年并山东巡抚任上养廉银三年，陕西秦承恩因未能及时拿获教徒也被罚养廉三年。乾隆帝命湖北巡抚福宁暂署总督，驻劄河南、湖北交界的襄阳，以便查获教首。各省巡抚由此也宁枉毋纵，开始严搜教徒。同月四川又出了来凤县抢夺人犯一案。朝廷此时并未觉察到因州县差役大张声势，勒索讹诈，两省已是民怨沸腾。到九月末湖北先后查获一百六十余名，四川一百余人，陕西七十余人，河南也拿获数十人。“为各地教犯能当面质证以查得教首，也是免除后患起见，朝廷下旨陕西、四川、河南各省将教犯或斩杀或发配黑龙江给索伦达呼尔为奴，押送需质证人犯到襄阳由福宁一体审讯。”

那彦成说到此，王府随从已将酒菜备好，一份熘肝尖，一盘四喜丸子，一盘黄瓜摊黄菜，一份海鲜酸辣汤，永瑆见另有一盘鸭条溜海参却是大内的手艺；一盒炸春卷，一屉包子用作宵夜；听到酒是得月楼用北地大黄米，玉泉山泉水自家酿制，永瑆便命人烫来喝，边听那彦成又道：“同年九月里，秦承恩又在陕西拿获教徒韩陇，韩供认听萧贵说过，樊学鸣师父为张志坤，张志坤受教于齐林，即是谢添绣所说漆姓；齐林师父为宋之钦，宋之钦师父为萧姓，在河南湖北交界居住；萧姓师父为李三；弥勒佛转世生在河南邓州雷音寺旁刘文溥家，名为刘卯；李三是刘文溥妻舅，儿子李喜狗儿也在刘家抚养。河南巡抚随即搜捕上述人等”。

到十月初，拿获的河南教徒中有宋显功供称，白莲教老教主名刘松，原是河南鹿邑人，于乾隆四十年因习混元教被发配到甘肃隆德，其子刘四儿在乾隆四十五年也到隆德开杂货铺为生，刘松将自己幼儿刘喜儿指为弥勒佛转世，宋显功与李殿邦、张思瑶曾前往隆德送与刘松所谓“佛事根基”银两，并称刘四儿为师傅。朝廷传檄时任陕甘总督勒保将刘松拿获，刘松供认安徽太和县人刘之协是习混元教时旧徒，刘之协与徒弟宋之清自乾隆五十四年至五十八年间六次到德隆。期间刘之协命宋之清向教众收取“打丹银”陆续送与刘松，并与刘松商议将河南鹿邑孩童王双喜儿捏造为牛八，伪称前明后裔，又指刘松之子刘四儿为弥勒佛转世。宋之清后来自立一教，另拜南阳李三瞎子为师，自称真弥勒佛，并仿效其师傅称李三瞎子之子卯儿将来必定大贵，欲要扶保李卯儿。勒保在刘松处也起出了白莲教“打丹银”两千余两。

福宁同时在湖北捕获王应琥、宋之清，齐林等人。宋之清也称没有牛八此人，只是不知刘松已被拿获，故而并未供出刘松、刘之协二人。河南巡抚报与福宁邓州没有刘文溥、刘卯此二人，福宁又审明韩陇原本受教于刘松，为脱罪嫁祸萧贵，先前所称宋之钦实是宋之清。朝廷将各处供词相互印证，得出白莲教主刘松传与刘之协，刘之协传与宋之清，宋之清在湖北传播，收齐林、王应琥；湖北教众传与四川谢添绣，湖北樊学鸣、陕西萧贵；刘之协、宋之清又在河南传习宋显功、李殿邦等人；刘松传与陕西韩陇。福宁上奏查拿宋之清时搜出经卷，发现白莲教起于前明正德四年，军机处也通过查档得知乾隆二十二年、二十三年，河南、贵州便有人用牛祖、八牛等名号传教敛财，乾隆帝由此认定白莲教是敛财惑众，却忽视了此教已经在各省传播三十五年之久。又发现刘之协行事最为隐秘，此人当是白莲教中枢人物，一边下旨将刘松、宋之清、齐林、谢添绣、韩陇、樊学鸣共萧贵等白莲教首领头目就地正法，将孩童王双喜儿发配新疆；边命安徽搜捕刘之协，以了结此案。

不料刘之协因牵连河南窃案，河南行文安徽太和县，九月间已被捉拿归案。同月十五日太和差役押解刘之协至扶沟县交接后，县令刘清鼐并未将其收监，而是交本县差役看押。州县差役看人犯随身带有银两，便让其住进客栈从中渔利，本为各省通例。刘之协此时知道各省大索白莲教，恰趁此机会逃脱，此后便杳如黄鹤再没了消息。刘清鼐九月十九日接到上司“捉拿邪教头目刘之协”行文时方才知晓，虽后悔不迭已为时晚矣。如此天颜震怒，将河南巡抚罚五年养廉发配新疆，布政司、按察司各罚俸三年，又接连掷下十二道严旨在白莲教蔓延省份查捕刘之协。

“乾隆六十年河南、湖北、四川、陕西、甘肃并安徽六省奉旨缉拿此人，天下大索由此发端。”那彦成道，“此时毕秋帆已接替福宁重任湖广总督，因有了前番教训，得知刘之协于扶沟逃脱后曾到过湖北樊城，毕秋帆督派官员分布到各州县乡里，严令但凡闻听犬吠必要探明究竟。武昌府同知常丹葵被委派查宜都县境，此人恰是一名酷吏，赤贫民人也要先按人名出具乡里证明，再交纳银钱才能释放；稍有供据便施以惨刑，将活人钉于墙壁，又用铁锤排击多人。仅宜都县嫌疑者达上千人，常丹葵用舢板船每船装载近二百人押往省城，饥寒而毙者抛入江中，狱中惨死者不得棺殓。此人对富户更讹诈无穷，宜都县聂杰人号称首富，被其勒索多次，遂倡导各村民人联结拘捕，常丹葵作孽多端收拾不得局面，便谎称白莲教起事，宜昌镇总兵冒昧出兵遇害。此时宜都、枝江两县乘机大乱，襄阳本是白莲教源地之一，齐林妻齐王氏联合教徒姚之富，长阳的覃加耀、张正谟等人闻风并起，遂延及河南、陕西。综上为湖北教乱缘由，而川省白莲教却另有不同。”

因见天色欲晓，桌上酒菜也已告罄，那彦成便称择日再告知成亲王。永瑆暗叹那彦成博闻强记，一面说道：“毕秋帆生前督湖广时福宁为湖北巡抚，陈淮为布政使。听闻有民谣‘毕不管，福死要，陈到包。’毕沅为官颟顸，福宁阴刻贪婪，陈淮则飞洒指摘下属过失，非令其倾囊而出不罢休，此三人可谓狼狈为奸。”福宁在湖北剿匪不利，上年被调往四川任办饷大臣。那彦成当时便知不妥，治理军饷的人要强毅不阿不给人以口实，福宁带罪转饷岂能对付骄纵跋扈的八旗将军们？只是和珅当权时此类人物不一而足。现在听成亲王说起，那彦成道：“民谣虽是市井无根之语，却系休咎气数，湖北教乱未尝不是因此而起。”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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