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说好的,今年章粼轩陪章晓去看柳叔,可临了章粼轩走不开,阿秀心中好一阵失落。阿秀老早便关注火车票的售卖情况,生怕又像去年一样买不到票。章晓提前一个多星期就在准备行李,都是些特产,礼品,好不容易去一趟,自然是要多带点东西。
章粼轩的失约,让阿秀在火车上闷闷不乐,章晓也没察觉到她的异样。这半年,章粼轩总是很忙,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他究竟在忙什么,阿秀和章晓都不知道。
阿秀一到县城便与章晓分道扬镳,王芸那儿,改天再带着启坤一起去。下乡的车要等装满了一车人后再走,时间好像被人为拉长了。
南方的冬天,湿冷,狠毒,寒气都往骨头里钻。启坤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鼻子像马戏团专博人欢笑的小丑,口中冒着白白的雾气,在村口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每驶来一辆车,启坤都上前查探,目光隔着车窗尽力向车内搜寻,直到车开走了还未见到期待的人,心里又一阵失落。待让人失落的车一离开,启坤又开始下一轮的期待:下一辆一定是了!
只是,启坤迎接了多少个“下一辆”了?
阿秀头靠在车窗上,道路两旁熟悉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延伸。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反正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只是上次归来是酷暑夏日,这次是寒冷冬日;上次是道别,这次是团聚;上次是沉重,这次是轻松。一样的是都有人在为她等待。
隔着车窗,阿秀老远就望见村头那个守候在凛冽寒风中的瘦高小伙——应该是启坤,不对,启坤没这么高!车驶近了,真的是启坤。阿秀轻捷地跳下车,启坤就站在她身边。
“滋滋滋,长这么高!在车上隔远就看见你,我还怀疑了一下是不是你。”
启坤笑笑不说话,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放下阿秀的行李,启坤麻利地背上阿秀脚边的黑色大包,又顺手从阿秀手中接过行李箱。
“没事,这个我来拉,那个大包已经够重了。”阿秀又从启坤手中拉了行李箱,两人并肩向前,“怎么,两三年不见,长这么高,容貌也变了不少,我都差点不认识了。”
启坤“嘿嘿”地笑笑,不知怎样接阿秀的话。
“奶奶呢?”
“奶奶在家做饭等你,让我来接你。”
“看你这脸吹得红彤彤的,肯定等了很久吧。我到了会给你们打电话,这么冷的天,还傻不愣登地站在风里等。”
“没有等很久,我刚到一会儿你就到了。”
“没等很久吗?那口袋里的手电筒是干啥?你别说你随身携带哈,说了我也不信。是不是想着等我可能等到天黑,揣个电筒好照明。滋滋,我说对了吧,虽然是辛苦你了,不过有人等的感觉还真不错,哈哈。”
阿秀有意将气氛变得轻松,之前启坤在电话里可没少挨她的教训。
阿秀的话果然凑效。
“是奶奶让我带的。”启坤放松了不少,“姐,你怎么这么矮,你都不像我姐了,我们走在一起,我到像是你哥。”
上次见面时,启坤已经差不多和阿秀一样高,现在阿秀矮他一个头,启坤有点得意。
是有点矮了,有个人也总说我矮,都这把年纪了,都定型了,现吃生长素也来不及,矮就矮呗,只要心中觉得自己不矮那就不矮。这是阿秀每次被说矮后的心理自我防卫过程。
阿秀给了启坤:“嫌我矮哈,我是矮,但还是你姐啊。”
院中那棵杏树的轮廓由远及近,慢慢出现在阿秀的视野里,天色已经昏暗,但还没到让启坤口袋中的电筒派上用场的时候。
奶奶早已等候在门口。钨丝灯泛黄的暖光透过窗户和门框,在空中留下两道明亮的印记,奶奶逆光站在门框中,阿秀看不清她的面容,留在视网膜上的只是一个弯腰驼背,拄着拐杖的干瘪轮廓。此情此景,让阿秀鼻子一酸,下一秒,她已经把这突如其来的感受憋了回去。
“奶奶,我回来啦!”
奶奶循声望去,阿秀与启坤并排着走到了杏树下,阿秀甩开行李,连忙向前挽住奶奶细小的胳膊,她一眼就轻松望到奶奶花白的头顶。头发与上次回来时长了些,还是一样的白,脸也还和上次一样,满是慈祥的褶皱。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进屋,外面冷。”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一盘盘的盖得严实,只是这样也阻止不了饭菜被零度的气温冷却。
“坐了这么久的车,该饿了,菜都冷了,你先烤烤火,我去把菜热热。”
“奶奶,先歇会儿吧,我不怎么饿。”
阿秀让奶奶坐在自己旁边,拉着奶奶的手端详着。这双手干枯,还是和上次一样,布满老年斑,指甲修剪得干净,应该是启坤的功劳,奶奶的牙齿又少了,说话只能看到牙龈上稀疏的几颗。屋子还和原来一样,一个水缸,一张四方桌,一个苍老的碗柜,只是里屋的围帘换了样,之前的门帘是两个肥料袋子剪开了拼接在一起,系上两根绳子就是了,现在换成了一块干净的藏青色碎花布,竹楼上没有垂钓的灰尘蛛丝,被褥床单还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窗前的炉火烧得正旺,这间小屋中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温暖亲切。
启坤热热好饭菜,将桌子整个抬了靠近炉火。奶奶不断地往阿秀碗里夹菜,阿秀的消灭速度已经跟不上奶奶的节奏。祖孙三人,有多少顿饭没有像这样一起吃了。
“明天早上我们包粑粑,面和苏麻糖都准备好了,你再不来,都要被小坤吃完了。”
“奶,我只吃了两顿好不好,还是求着你才给包的,为了吃,我自己都会包了。”
“你还好意思说,小馋鬼一个,不过启坤包的还真比你的好看。”奶奶对阿秀说道。
“那是,可以摆摊了。”启坤得意道。
“滋滋,还不是馋的。”
放下碗筷,启坤负责收洗,阿秀与奶奶做在床沿上吃着奶奶早准备好的瓜子糖果,还要以前阿秀最爱的桃酥。张大妈李大婶的知道阿秀回来,不约而同地一块儿来串门,不一会儿小屋中就挤满了人。这也难怪,老早的奶奶逢人便说阿秀今年要回来过年。十点了,阿秀感到疲倦,邻居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阿秀只能硬撑着陪她们。她们呐,并不是有多少话要与阿秀聊,只是换个地方继续她们闲暇时间的生活乐趣,彼此间聊的火热朝天:谁家的姑爷来了多少彩礼,谁家两口子干的活赚钱还那么抠,谁家汉子又在外面找人了,七大姑家的儿子偷了八大姨家的桃儿,李大嫂家的媳妇跟着哪个野男人跑了……聊到激动处,群起的尖锐笑声,阿秀这会儿成了背景。
火炉中的煤又添了一回,地上的瓜子壳堆了一层,张大妈李大婶们才陆续离开。阿秀松了一口气,陪着启坤打扫完完地上的瓜子壳,洗漱之后阿秀一骨碌滚进奶奶的被窝很快便睡着了。
奶奶醒得很早,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烧好了水,揉好了面团阿秀才醒,阿秀揉揉睡眼,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守在床边,小脸蛋通红,鼻孔前有两道清晰的红痕,小孩眨巴着圆圆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阿秀。一睁眼就有这样一个小生物盯着自己,阿秀的倦意愣是被吓得不见了踪影,她猝不及防一个猛翻身,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孩看着阿秀笑,黑黑的小手扯着阿秀的被角,笑嘻嘻的说:“我奶要你到我家吃粑粑。”
阿秀一脸糊涂,望向正在包粑粑的奶奶。
“这是二奶奶家的孙子,叫小海玲,他妈前年跑了,他爸就把她留给二奶奶带,你还没见过,不认得。”
“二奶奶?哪个二奶奶?”
“就是以前总给你和启乾启坤饼干糖果的那个。”
“哦,我知道了。”阿秀拉起小生物黑溜溜的小手,那小手很冰凉,阿秀把她的小手握在手心,“你是自己跑来我家的吗?”
“我和奶奶来的,你在睡觉奶奶就回去了。我奶奶让我带你去我家吃粑粑。”
“我家也在包粑粑呢,你要不要在我家吃了,明天我再去你家吃好不好?”
“不行,我奶奶要你去我家吃。”
“那我先起床,洗脸好不好。”
“好。”
阿秀走到哪儿,小生物就跟到哪儿,生怕她跑掉,劈里啪啦洗漱完,外面寒风凛冽,阿秀实在是不想出门。
“小海玲,你看,我家的粑粑都煮熟了,要不你就你跟我一块儿吃,一会儿我再跟你去你家玩耍,你想让我去你家玩不?”
“想。”
“想的话就赶快吃,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把你启坤哥哥也叫上。”
不等小海玲考虑考虑,阿秀就将碗塞到小海玲手中,自己也津津有味地一口一个。
启坤用甄盖抬着两碗煮熟的粑粑刚回来,看着阿秀的吃相,“姐,你在那边没有粑粑吃吗?”
“有啊,不过那边是汤圆和饺子,虽然这和汤圆味道差不多,但总归是这个比较有味道。”说着阿秀又往嘴巴里塞了一个。“你抬着那个是干嘛去?”
“奶奶让我抬点粑粑去供土地。”
“哦哦,外面那么冷,转了那么一圈肯定都冷了,你热热再吃哈。”
在这个山旮旯里,很多人家都供奉有土地,也就是土地公土地婆,是为求平安,求家人孩子健康无病,家中无霉运。无论是供菩萨还是供土地,供过的饭菜只有男性才可以吃,阿秀曾经还为这件事同奶奶置过气,后来奶奶便也没那么讲究供过菩萨的饭菜只有谁可以吃了。供奉的土地牌位不是放在家中,而是在行人多的路坎上砌一个不到一平米的小屋子,里面放着土地公土地婆的牌位,逢年过节要去烧香烧纸供饭,或者特殊的日子也可以去供饭,今天就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阿秀回家这两日,大奶奶二奶奶,大婶二嫂的轮番上门请人去吃饭,阿秀推脱不过,接连几天的晚餐都有人承包。天黑时杨从厚送来一块腊肉,寒暄了几句便回去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杀了年猪,奶奶今年没养猪,她年纪大了,启坤平日不在家,没人帮她照料。左邻右舍平日里要好的亲戚送来了腊肉,要好的也就那么两三家,故家里也有个三四块过年的腊肉。明天二奶奶家要杀年猪,阿秀得去帮忙做饭。二奶奶的儿子今年带新儿媳回家过年,所以才把年猪留到他们回来再杀,现在杀是有点晚了,不过还能勉强在除夕夜到来之前制好腊肉。
翌日,阿秀随便洗漱完,拴上围裙去了二奶奶家帮忙着准备早饭,启坤跟着去看热闹,帮杀猪的男人们打打下手。
男人们吃完早饭,抹抹嘴巴上的油渍,开始分工。杨从厚找来一口大锅,吩咐启坤生火烧水,其他男人到猪圈边去把猪赶出来。这头可怜的猪感受到危险来袭,拼命挣扎想要躲开众人的手,奈何寡不敌众,被六七个男人逼着走出圈门,出了圈门,全力向圈边的岔道跑去,有两三个男人急忙拦住它的去路,猪又转回身,还是拦满了人,男人们合成了包围之势,猪无处可逃,被逼到在包围圈中打转,寻找最佳的缺口突围。好,左边有堆大石头,那里有个突破口,准备,冲,完美,上去了,他们应该上不来。慌乱中有个男人说,“先让它板一阵,这么多人不怕它跑了。”歇了一会儿,一个光头男人扬起长长的铁钩将那头可怜的猪从石堆上硬拽下来,众人七手八脚,两个扯住猪的耳朵往前拽,另外几个在后面推猪屁股,求生的欲望赋予这头猪抵抗七个壮年的力气,任凭众人怎样用力,它还在原地。拿着铁钩子的男人显然已经没耐心再跟它耗下去,将铁钩子钩进它的嘴里,使劲地往前拖,猪连声惨叫,鲜血沿着猪的嘴角滴到地上,顺着铁钩流到光头男人的手上。被铁钩子这样一勾,这头猪最终还是躺在了案板上,它挣扎,惨叫,没人同情它。光头男人手里锃亮的长刀不费吹灰之力就扎进了猪的脖子,手连同刀柄进了血红的洞口,随后,光头男人手往外一伸,鲜血像喷泉一般往外喷,杨从后抬着个大锅赶忙接住。众人松开手,那头可怜的猪挣扎着摔下案板,又踉跄着站起来,血流一地,朝着猪圈的方向走了几步后倒地,抽搐了几下后便不动了。没接到多少猪血,光头男人直说“可惜了啊可惜了”。
阿秀从窗边看着猪的挣扎,心中一阵难受,猪在被杀时很可怜,但还是要吃它的肉。众人将猪的尸体抬回案板,抬了几盆清水冲掉地上的鲜血,三个人用沸水将猪周身淋个遍,反复淋了几道,剩下的人拿着菜刀开始刮猪毛,不一会儿整只猪白生生的皮肤就裸露出来,四个男人从四个方向掰着猪的四只脚,光头男人拿着锋利的尖刀准备开膛破肚。
阿秀不想再看下去了,回身去厨房帮着洗涮切菜。启坤到厨房找碗,正好阿秀正再洗碗,顺手递给他一个。
“你拿碗干什么?”阿秀问。
“二爷爷要碗喝心巢血,他们说那个大补。”阿秀一听,心头一麻,示意启坤赶快出去。
吴二爷爷麻利地从猪心脏处舀了大半碗红得发黑的猪心血,仰头一咕噜喝完了,山里老人牙齿黑,再沾满鲜血,那颜色显得诡异。吴二爷爷把碗递给光头男人,光头男人也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碗,其他人也知道这是大补之物,但都不敢喝。村里不论哪家杀猪,都会有人前去讨要猪心血,是不是大补不知道,只要他们都认为是大补就行了。
照料了帮忙人的早餐和午餐,阿秀才端了一碗血旺汤回家与奶奶一起吃午饭,启坤随后也提着块肉高高兴兴回来了。
“这是二奶奶给咱家的,我说不要的,但拗不过就提回来了。”
阿秀看了看启坤手上的肉,道:“这么大块,过年都不愁没肉吃了。”
“提就提吧,你不提回来,他们也会亲自送来,先拿点盐腌着。”
奶奶喝了一口汤,指挥启坤腌制肉块。
“今年奶奶没能养猪等你回来,不过我到养了好些鸡,炒炖都随你,只要你喜欢。我还记得你以前啊,喜欢吃辣子鸡,家里头没有,就盼着哪家办个酒能去吃一顿,现在有了,又没那么喜欢了。”
说到这里,奶奶红了眼睛,阿秀往奶奶碗里夹了块血旺,道:“呀奶奶,你这是做喃,我们不兴这样的,明天我们就炒一只,鸡肉当饭吃。”
奶奶看着阿秀,有话说不出,有件事,她一直压在心中。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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