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路的父亲
上个月,爱路的父亲突然病倒了。爱路急忙向领导请假回家,想照顾父亲几天。没想到,父亲天天催他早点回工地:“甭担心,我这是小毛病,你赶紧回工地吧,现在你们车间正是最忙的时候……”看着消瘦而憔悴的父亲,爱路心里泛起阵阵酸涩。
父亲读过几年书,后来因家境拮据,恰逢爷爷到了铁路退休年龄,赶上最后一批顶岗入路的机会,父亲便辍学接替爷爷进了铁路。爱路儿时记忆最深的,是父亲那件被汗水浸得发白的铁路工作服。农忙时节,父亲天未亮就穿着工作服下地,中午回家把衣服挂在院里晾晒,光着膀子和他并肩坐在门槛上吃饭。夏风裹着暑气掠过,衣服后背那条弯弯曲曲的汗渍渐渐干涸,在深蓝布料上凝成一条突兀的淡黄印痕。日头稍西斜,父亲又套上带着咸涩汗味的工作服出门,那条蜿蜒的汗渍贴在他挺拔的脊背上微微颤动,像是大地上蜿蜒的铁轨。
收工时分,爱路总爱跟在父亲身后慢慢往家踱。暮色里,父亲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汗味混杂着泥土气息萦绕在鼻尖。他时而仰头看天上火烧云翻滚,时而低头看父亲后背那条褪色的汗渍,觉得那褶皱的痕迹仿佛晚霞投下的影子,笨拙又温柔地摇晃着。
爱路成年后也进了铁路系统,后来考上铁路中专。报到那天,父亲佝偻着背替他扛行李,明明比田间劳作时更显吃力,却始终不肯让儿子搭手。站台上,火车鸣笛声响起时,父亲粗糙的手掌突然按住他肩头:“好好学技术,别像爹只会出苦力。”列车启动后,爱路从车窗回望,父亲仍站在原地挥手,站成月台上最倔强的剪影。
此后每次探亲离家,父亲总要送他到车站。近些年却不同了,常常没等他转身,父亲便匆匆丢下句“你长大了,我放心”,背影很快消失在站台拐角。只是每逢深秋,父亲总会托母亲捎来腌好的辣椒黄瓜——都是菜园里最后几茬未长成的小果,用粗盐细细渍在陶罐里,咸味里沁着清甜。
父亲最爱看爱路穿黄色反光工作服。为让父亲高兴,爱路休假时常带着与环卫工人类似的制服回家。每当这时,父亲总要戴上老花镜,把衣服摊在膝头反复摩挲,指腹轻轻划过反光条纹。有次竟腼腆地问能否试穿,套上肥大的工作服后,父亲在堂屋里来回踱步,背挺得笔直,昏黄灯光下,皱纹里都漾着笑意。
父亲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爱路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打给母亲。偶尔打给父亲,多半是因为母亲在忙家务,无法接电话。每次探亲回家,爱路跟母亲的相处时间总是最多的,而与父亲大多是在一家人一起吃饭时闲谈几句。
近几年,父亲的腰背变得有些佝偻,听力也不那么灵敏了,记性也不大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爱路离家前,父亲总会问一句:“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家里的小菜园,春夏秋三季都是生机盎然。习惯了在地里忙碌的父亲,对小菜园特别用心。豆角、土豆、辣椒、小白菜等蔬菜,他都要种个遍。家里不管收获多少蔬菜,父亲都不会浪费。老一点的,摘下来晒干;不能晒干的,就用来煮汤。每年秋天降温了,还没长成的小辣椒、小黄瓜,父亲都会摘下来,让母亲腌成咸菜。
那天,照顾父亲休息后,爱路握着父亲的手又沉思了很久。爱路想,等父亲身体好一些,他就陪着父亲将小菜园好好收拾归拢一下,等天气暖和了,就把蔬菜种子撒下去。到了夏天和秋天,一茬茬蔬菜长出来,父亲一定很高兴。父爱无言,早已刻进了爱路的生命里……
◎第二十八坛老咸菜
“认真做事只能做对,用心才能做好!”父亲临终前的话刻在立志心头。他攥着残联的入职通知书站在办公室门口,耳边回荡着父亲沙哑的叮嘱:“记住,用心看人,用心办事。”
初到残联那日,走廊里轮椅碾过地砖的“咯吱”声此起彼伏。立志缩在办公室角落,像只受惊的鹌鹑。隔壁工位的老张探过头:“新来的?把这份材料送到康复科。”他接过文件夹,指尖触到封面上凹凸的盲文,突然听见走廊传来争吵:“凭啥不给我办补助?你们就是歧视聋人!”门“砰”地撞开,满脸通红的男人比划着手语冲进来,唾沫星子溅到立志眼镜上。
“李哥您消消气。”老张熟练地翻开台账,“上个月才给您换了助听器,政策规定……”立志盯着男人耳后崭新的银色器械,发现电池仓盖不翼而飞。他摸出兜里给父亲修老怀表剩的螺丝,比划着问:“是不是这个掉了?”男人愣住,摸到耳后空槽,暴怒瞬间化作窘迫。当微型螺丝“咔嗒”卡进槽位,立志听见人生中第一句清晰的手语道谢。
深夜,立志伏案啃《残疾人保障法》,台灯照亮墙上父亲遗照。照片里的老人是立志的父亲——一位因公致残的老铁路工人,此时照片中的父亲穿着洗褪了色的铁路制服,他的胸前还别着一枚生了锈的“安全标兵”徽章。手机突然震动,母亲发来腌菜坛照片:“你爸留下的,说等残联盖新楼时开封庆功。”他数着屏幕上二十七个标着年份的陶罐,鼻尖仿佛嗅到1997年那坛的酸辣——正是自己出生那年封存的。
秋雨裹着寒意扑进面包车,参加扶贫助残的立志蜷在后座清点种羊名单。扶贫队长老周猛打方向盘避开泥坑:“立志,待会见到伊大爷千万别提他闺女!”车还没停稳,独臂老人就举着铁锹冲来:“滚!上次说给我装假肢的龟孙子呢?”立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背包掏出泛黄的X光片:“市医院说您骨头愈合畸形,得先做矫正手术。”老人怔怔看着片子上自己扭曲的肩胛骨,铁锹“当啷”落地:“你们……真能治?”
防震帐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立志跺着冻僵的脚核对名单。王大娘坐着轮椅从风雪中钻进来,怀里揣着烫手的玻璃罐:“立志,尝尝俺腌的雪里蕻!”他掀开塑料面罩咬了口咸菜,冰碴在齿间“咯吱”碎裂,喉咙却烧起暖意。凌晨换班时,手机弹出母亲的信息:“菜坛子摔了一个,你爸2017年那罐……”他望着远处蜿蜒的防震篷,想起父亲生前背他蹚河时,冰凉的河水也是这样漫过脚踝。
年终总结会上,立志抚摸着“先进工作者”证书烫金封面。窗外残协新楼工地的夯机正在轰鸣,他忽然起身:“我要请假半天,回老家取个东西。”母亲把2017年的腌菜坛抱来时,封泥簌簌掉落。立志捧着陶罐走向奠基仪式,酸香随风散入人群。老周抽着鼻子喊:“好家伙,这味儿藏了不少年吧?是纯正的老咸菜味儿!”他撬开坛封轻笑:“等新康复中心落成,还有二十七坛呢。”
暴雨夜,立志蹲在档案室修补被淹的残疾人档案。泛黄的照片在台灯下浮现父亲的脸——穿着不合体的铁路制服,背后是蜿蜒的铁轨。他轻轻拂去水渍,听见窗外惊雷滚过,像极了那年父亲背他时胸腔里的轰鸣。
作者简介:
杨军,男,江苏徐州人。笔名西杨庄,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200余家中、外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600多篇(首),著有诗集《在温暖的雪中浪漫》《走出汪国真》;散文集《另一种潇洒》;长篇小说《情陷上海》《高铁脊梁》等。长篇小说《狼王出击》获第三届“红棉文学奖”三等奖;中篇小说《挂职女段长》获上海文学首届“人和段”杯小说优秀奖;短篇小说《女车长》获澳大利亚2019年海外青年小说大奖赛二等奖;短篇儿童小说《毛球的幸福》获上海市“小百花”好儿童文学原创大赛三等奖。现为上海大机段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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