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鱼河的水总是黄的,入了夏更甚,裹着泥沙奔涌向前。王俊辉淹死的那天,河水格外湍急,像一头吞人的兽,悄没声地就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卷了进去。
王江涛蹲在河边,手里捏着半截烟,烟灰积了老长,忘了弹。他望着浑浊的河水,恍惚间好像看见俊辉从水里冒出头来,朝他挥手笑。他眨眨眼,那影子又没了,只剩下河水悄无声息地奔流。不管人死活地流。
“江涛,回去吧。”村长李有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
王江涛没应声,狠狠吸了口烟,烟屁股烫了手,才惊醒似的扔了。
“镇上来了通知,”李有贵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要给你家俊辉开个表彰会。孩子是为了救人才没的,是英雄。”
王江涛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晃了晃才站稳。
“啥表彰会?我不去。”
“我知道你难受,可这是好事儿啊。俊辉走得光荣,镇上要树典型,还要请你去作报告。”
“作报告?”王江涛像被土蜂蛰了,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咋作报告?说我儿子怎么淹死的?说我媳妇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
李有贵叹了口气:“江涛,你这个倔牛,这是好事啊。再说了,俊辉救了两个孩子,这是事实。你得让大家都知道俊辉是个好孩子啊。”
王江涛不说话了,眼睛又望向乌鱼河。那天的情景在脑子里过电影似的闪:俊辉放学回家,听见呼救声,扔下书包就跳进河里,先后推上来两个落水的孩子,自己却没了力气,被一个浪头打下去,再没上来。
等王江涛闻讯赶来,只见河岸上围满了人。中间的沙砾地上躺着一个湿漉漉的孩子。他抱着俊辉冰冷的身子,一声嚎叫卡在喉咙里,半天发不出声。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俊辉垫在身下,生怕冰到他。可是俊辉怎么会冰到那种程度呢?比冰块还冷。
“回去吧,”李有贵又劝,“你媳妇还病着呢。”
提到媳妇赵桂芳,王江涛心揪了一下。自打俊辉没了,桂芳就躺倒了,不吃不喝,整日流泪。后来连泪都流干了,就睁眼看屋顶,一句话不说。
王江涛最后看了眼乌鱼河,跟了李有贵往回走。路边的玉米地绿油油一片,长势正好,可他无心看顾。自打俊辉没了,这个家就像塌了梁,啥都顾不上了。
家门口围了一群人,见王江涛回来,纷纷让开道。乡镇府的宣传干事小刘迎上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
“王叔,我是镇宣传干事小刘,来了解下俊辉救人的事迹。”小刘年轻,戴着眼镜,说话文绉绉的。
王江涛没搭话,径直走进屋。桂芳还是那样躺着,眼睛瞪着屋顶,仿佛那上面有她儿子的影子。
小刘跟进来,四下打量。屋里简陋,墙上贴满了俊辉的奖状,从一年级到初三,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王叔,俊辉真是个优秀的孩子。”小刘感叹道,翻开笔记本,“您能给我讲讲那天的情况吗?”
王江涛坐在炕沿上,看了眼桂芳,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没啥好讲的,”王江涛闷声道,“孩子没了,讲啥都是疼。”
小刘推了推眼镜:“王叔,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俊辉是英雄,他的事迹应该被更多人知道。这周末镇上要开表彰大会,请您去做报告。”
王江涛猛地抬头:“我不去。”
“王叔,这是镇上的决定...”小刘有些为难,“书记说了,一定要把俊辉的英雄事迹宣传好。您就当是为了俊辉,让他走得光荣些。”
炕上的桂芳突然动了动,她眼神依然空洞,双手在空气中乱抓,声音嘶哑:“俊辉,俊辉,你回来了,娘想你呀!”小刘看到桂芳的动静,吓得连连往后缩。江涛马上从桌上拿起一罐药,倒了几粒,用温开水喂给了桂芳。效果立竿见影,桂芳眼神里的光重新聚拢起来。她缩在被窝里大口喘气。
小刘看看夫妻俩这幅光景,放下手里的材料,无奈地说:“这样吧,材料我先放这儿,您看看。我明天再来。”
小刘走后,王江涛拿起那份材料,白纸黑字,《关于王俊辉同学见义勇为事迹的报告》。他识字不多,但勉强能读懂。儿子活到了纸上,但不是很像儿子,倒像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写的啥?”桂芳清醒过来,看到丈夫拿着几张纸,就轻声问。
王江涛念了几句,念到“王俊辉同学毫不犹豫地跳入湍急的河流”时,嗓子哽住了。他想起俊辉小时候怕水,是他硬拉着去河边,一点一点教会游泳的。如今儿子淹死在水里,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像刀绞似的疼。
“别念了。”桂芳转过身,面朝墙壁,肩膀微微颤抖。
夜里下起了雨,王江涛睡不着,坐在门槛上抽烟。老黑在他脚旁趴着,这条养了十年的狗通人性,自打俊辉没了,它就蔫蔫的,不吃食,整天围着王江涛转悠。
雨打在地上,溅起水花。王江涛想起俊辉小时候,下雨天总爱踩水玩,桂芳怕他感冒,不让去,他就偷偷溜出去,回来一身湿漉漉的,少不了挨骂。
如今想骂也没得骂了。
第二天一早,李有贵又来了,身后跟着小刘和镇上的张副书记。
“江涛啊,表彰会的事儿,你得支持工作啊。”张副书记开门见山,“这不是你一家的事,是全镇的大事。俊辉是咱们镇的光荣,你要顾全大局。”
王江涛低着头,不吭声。
“县里都知道这事儿了,可能还要往上报。”张副书记继续说,“你要准备好,可能不止讲一场。”
桂芳在屋里听见了,挣扎着爬起来,扶着门框:“张书记,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嘴笨,讲不好,别让江涛去了。”
张副书记皱眉:“桂芳同志,你要坚强些。俊辉是英雄,你们是英雄的父母,要有觉悟啊。”
桂芳惨笑一下:“我不要当英雄父母,我只要我儿子……”
话没说完,她就软软倒下去。王江涛赶紧扶住,喊了几声没反应,忙背起来往卫生院跑。
老黑跟在后面狂吠,雨后的土路泥泞,王江涛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汗水混着泪水往下淌。
桂芳是急火攻心,卫生院给打了针,睡了半天才醒。她睁眼看见王江涛,第一句话就是:“别去,江涛。”
王江涛握着她的手,重重地点头。
可是事情不由他们做主。接下来的几天,来说情的人络绎不绝。村干部、乡镇干部、甚至还有县里来的工作人员,都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李有贵私下里劝王江涛:“江涛,我知道你难,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你要是不去,以后村里镇上的好处,怕是轮不到咱们了。再说了,桂芳看病不要钱?日子不过了?”
王江涛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他想起桂芳的病,想起地里还没收的庄稼,想起欠下的债,最后想起俊辉的脸。儿子生前最懂事,要是知道爹为难成这样,会怎么说?
“我去。”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镇表彰会那天,王江涛穿上了唯一一套西装,是当年结婚时置办的,如今穿在身上紧绷绷的。小刘提前帮他写好了报告稿,让他念熟。
“王叔,到时候就按这个念,千万别自己发挥。”小刘叮嘱道。
王江涛看着稿子,上面写的俊辉仿佛不是他儿子,而是一个报纸上的英雄人物,高大光辉,却少了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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