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少女不见了
这一天,早上很清静,我站在托儿所门口,仰望银色的天空。昨晚的上弦月是垂直的,爸爸说要下雨,真的下了!下大些才好!我希望顺着雨丝游到天上去玩玩。但如果雨太大,大到一条条火蛇弯弯拐拐地刺穿黑云,又太可怕。现在雨不大,密密麻麻的,很细,落的过程中,晶莹剔透;雨脚踩得地上沙沙响。路人躲躲闪闪,一蹦一跳地在细雨里拐来拐去,避开水洼走。不少人躲在屋檐下走。老街市,房子都有屋檐,可以避雨遮阳。伸出小煤屋屋顶的大柳树,在风中摇摆不定,抖下许多雨豆。有家长举着油纸伞,或盖着斗篷,像大蘑菇一样,送小孩来托儿所。
平时我最喜欢油纸伞。是红的。家里也有。戳洞了,裂缝了,爸爸就拿抹布擦净,刷桐油,贴绒纸,又刷桐油,重贴绒纸,再刷桐油,晾干,就补好了。不喜欢斗篷。
我的心有点乱,无精打采地回到教室。
早饭后,我觉得少女的爸爸出去了,就溜到前院子找少女。以往和少女在一起的整个过程,我都感到愉快和欣喜,对神秘性有浓厚兴趣。它们牵引着我的脚步。
炊事员正在楼梯上把玩着一根细长的红带子。
我成年后才晓得那是卫生带。卫生巾出现以前,女人都用它。就摆在大百货公司,或小商店的柜台上出售。还出售绉纸。很大一张一张的,摞成一沓,买回去自己剪裁,剪裁后码起一垛,慢慢用。女的用,偷偷摸摸的,不晓得干什么。男的不用。
红带子用一件衣裳遮住,躲着晒。炊事员扯开了衣裳,光拿红带子,手背上那八个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的小窝变幻莫测。这家伙胳膊不胖,手胖。我刚一冒头,他就惊慌地下意识地把红带子丢了,脸红筋涨地看过来。见是我,眍眼睛一瞪,骂了声“日妈”,才去捡起红带子,甩到铁丝上,并搭上了衣裳。那是少女晾在那里的,晾了几天了。
炊事员有点发呆,额头正中的乌疙瘩歪到一边眉毛上。肥老师跟来了,恶狠狠地瞪着他。这一次她的马脸没有变成萝卜脸,而是变成了更长的马脸,鸡屁股嘴一抖一抖的。炊事员脖子上那个扯痧扯红的大核桃在上下滚动,目光定在肥老师的大马脸上,找不到什么话说,可是又得说点什么,就说:“你来了。”
过了一会儿,肥老师一下也找不到什么话,就说:“来了!”
炊事员装着绾袖套,开始撤退。
肥老师说:“把缸缸抬(端)走!”
炊事员急忙回身端起搁在楼梯上的洋瓷大茶缸,沉稳地走着。到了走廊,一闪身消失了。
肥老师临走时,皱起眉头,朝我发了脾气:“狗东西的气得我脚板长鸡眼!给我滚回去!不准乱跑!乱跑挑脚筋!”
挑脚筋?比抠脚板心凶得多!比拈毛毛虫蠚颈根凶得多!比捉铗铗虫夹鼻子凶得多!我本来要到街面上看看老虎窗的,也不敢了。但我把红带子扯下来闻了一下,有一股香香的肥皂味,好闻!
肥老师一走,邮递员就来了。他从绿帽子里取出信,我也不想看他了,没什么看头了。但我还是对他笑了一笑。突然我又来了兴趣,追过去问:“叔叔,你为什么把信搁在帽子里?封口为什么没黏好?”
邮递员浑身一抖,脸也抖着,脸颊上起了小波浪,小波浪分两部分,一部分漫进眯眼睛里,大部分漫到耳朵后面去了。印堂更白,似乎也更凹。他架好车,走过来蹲在我面前,轻轻抓着我,一会儿扯远一会儿拉近,看了一阵,目光一下跳开,对着天空,像猩猩一样,把嘴裂成月亮一般,很正派地笑,露出一片紫色的龈肉,蹲下来,说:“不为什么,随便搁的。也可以搁在别处!”说着,真的把信放进了挎着的邮包里。
我们一起去了教室。他的手一直搁在我的头上。
那天傍晚,我听到楼上一声惊叫,一团东西随声从楼梯上往下滚,像个包袱。到了地上,包袱打开了,原来是炊事员。他顾不得痛,赶快爬了起来。接着,少女的爸爸从屋里冲下来,掀了炊事员一掌,又当头一拳,心口窝一拳。炊事员好像没反应,直直地走了几步,后退一步,铛的一声倒在地上喘气。少女的爸爸又弯腰拎起炊事员,四肢齐动,劈头盖脸脚尖拳头一阵擂。
匆忙赶到的小郎巴,抓住我的手,和我挤在一起,悄悄地帮着数数:“二——四——六——八——十……”边数边弹舌头,咯咯咯响。
炊事员晓得拼不过,或者不管拼得过拼不过,反正不反抗,整个脸都往鼻子那里收缩,等他擂。擂人的闭着嘴擂,挨擂的闭着嘴挨。擂完,一个人雄赳赳地扭头就走,一个软趴耷稀地慢慢爬起来。都没说一句话。少女的爸爸冲走时,楼梯摇晃得很厉害,要垮的样子;地板支持不住,唧唧叫着。事件只有正好乱窜的几个小孩晓得。动静很小,时间很短。我都怀疑,是不是我的幻觉。
少女的爸爸到了门里,看不见了。他一边喘气一边喝水,能听到牙齿碰着玻璃杯的声音,和吞水的咕咕声。奇怪,男的吞,就有声音,女的吞,就没有声音。这一辈子,只要有人喝水,我都要听,都要对比。有趣。有的男人喝水,是灌得满满一口,仰起头,像公鸡那样,一下吞进去。这样响声更大。而女人喝水,是端起杯子,嘴唇一抿,杯子空了,没有声音。男人女人的喉咙,结构不一样吗?
炊事员为什么挨打?我不太明白。
当天晚上,我睡着了。可是梦中有个影子般的人把我推醒,说:“媚崽不见了!”
迷迷糊糊中,又听到隔壁人家红公鸡的口音。它不是喔喔叫,是喊话:“起床喽——!起床喽——!”我的心咚咚跳着,赶紧起身。天蒙蒙亮了。
从此我不再喜欢闹钟,声音干巴巴的,让人惊诧。喜欢红公鸡喊我。我一直养着红公鸡。逝世一只再养一只。已经先后养了8只,每只平均寿命5岁。有一只火红的大公鸡活了10岁。都是土葬的。火葬政策管不了公鸡。晚上临时关在厕所里,喊声邻居听不到,只有我能听到“起床喽——!起床喽——!”
我到了托儿所。刚跨过门槛,立刻感到一种寒冷和空旷。我明白,少女真的不见了。我们每天都见面,几乎没有分开过,都习以为常了。如今看来,是我没有珍惜相聚的时光,我当时以为,这种时光是用不完的。
当那个震动托儿所的消息——少女逃跑了,派出所在抓她——传开时,有一瞬间,我比老师们沉着。我好像晓得,炊事员和她,不会再凑到一块了。对,一个老头,一个少女,本来就该分开。我相信少女早就不张老头了,只理我;等我长大了,只吃我送去的莲花白。可是,接着我又听见老师们议论,说少女的眼睛太亮,身子太软,这样的女孩容易吃亏。她这一走,肯定不敢回来的,因为怕挨打。我的心马上咚咚乱跳,又不如老师们老练,感到一种惊吓和慌乱,觉得被抛弃了。
每天进出托儿所,我都快步跑到前院子,急忙用目光去楼梯上搜寻。楼梯一眼望穿,可是我会站着找半天,找来找去找不到,还是天天找。我相信我有一颗心,她有一颗心,我们的心会碰在一起的。
那根小小的红带子,已经不见了。衣裳还在。是少女的爸爸收回家了,还是被人偷了?收回家的话,该连衣裳一起收呀!唉,再也闻不到它的香味了!
我特意到街面看了看老虎窗;窗外的鞋子还在。
一直没有少女的消息,也不晓得找谁打听。我看不见她飘动的“乖乖毛”,太阳穴边和手背上的蓝筋,栅栏似的睫毛护着的大眼睛,精致的身子,绵软的腰肢,嫩而糯的红舌头,“麦子”,女人花了;闻不到她的香气了;听不见她那叮叮咚咚的泉水声了。哦,还有那如同绸子一样柔和,凉快脆嫩的的笑声,就是被窝面子那种绿绸子般的笑声,也听不见了。
听老师说,因为少女是“坏人”,只能常常无偿加班,工作也出错,货款对不上,一个月的工资不够赔。街道服务站把少女开除了。她没地方上班了,以后怎么办?
肥老师有时还会念唱“翻钢盔”,烦!还在用“不听话就抠脚板心,就拈毛毛虫来蠚颈根,就捉铗铗虫来夹鼻子”吓人,烦!抠了脚鸡眼就闻手指头,还拿包子给我们吃,烦!我不想张她,只愿意理瘦老师。我仔细看过,瘦老师有一张萝卜脸,比较光滑,没有骚疙瘩,只有隐隐的芝麻点;嘴也不像鸡屁股。她还有一双锯矮的高跟鞋,前面翘得像军舰,看起来怪怪的。这也会增加我对她的亲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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