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批斗会
天还没亮。黑色像个炒菜锅底,往下扣着。家里破天荒来了一辆小吉普。小警察叔叔让我上去。爸爸妈妈护着我;妈妈要求由她去。小警察叔叔说家长可以去,但小孩也要去。妈妈用抹桌帕给左胸上的毛主席洗了脸,又看了好几眼墙上的毛主席画像。我们家又遇到倒霉事了?坐小吉普倒什么霉?
整栋住宅的电灯几乎都亮了;小伙伴肖开颜家的窗户更亮。我神气十足地往外走。谁家都没有来过小汽车,我们家来小汽车了!是来接我的!我高兴啊,忘形啊,很快冲进车里坐稳了,好像我从小就坐惯了这种车似的。其实我只坐过单车、马车、三轮车、公共汽车。那时贵阳噪音少,我能听见远处火车鸣笛的声音。尤其是夜晚,很好听,仿佛可以把自己带向远方。可惜也没坐过火车。连公共汽车都很少坐;只坐三站,也要四分钱呢!爸爸曾说:贵阳1951年8月就有市内公共汽车了,“我一次都没坐过,节约钱!”
警察和我爸爸妈妈都上车了。听说是民兵联防指挥部的顺道车,派出所没有车。我第一次坐吉普,很高兴,悄悄念起了儿歌:“小汽车,滴滴滴,里面坐着毛主席。毛主席,挂红旗,气得美帝干着急。” 我看了看小警察叔叔的嘴唇,看不清;偷偷做了不动嘴唇说话的实验。
车子像风一样往前刮。车灯光柱直捅黑暗。捅进去,一路搅动着前进,很快把天搅亮了。街道、房子、电线杆,朝我们迎面压来,始终压不到我们。电线杆全是木头的,用沥青煮黑,根部帮着一根短的,箍上粗铁丝。以前没有注意到立着这么多。
到了托儿所那边的居委会,小吉普停了。
那时自费闹革命的人多得很!街坊们发现可以看热闹,马上结成团伙,志同道合,潮水般地涌到空坝子里来充当革命群众了。远处还有几个跛子,都用坚强的拐棍探路,亦步亦趋,蹦着前进,虽然走得慢,可是心也一样向着空坝子飞奔。瞎子也循声赶来了,纯粹是听热闹,看是看不成的。个个累得像老大爷。四处是无数脚板急切的践踏声。倒大不小的孩子们,跑得哟,胸前吊的钥匙都左右摇摆弹跳,要飞了的样子。隔壁服务站的人肯定到了,只是我不认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围着警察转;警察像老母鸡,街坊们像嫩鸡崽。不相干的路人看见这边有情况,全都惊喳喳地冲过来,东问西问,不得要领。一个孕妇本来离得远远的,两手抱着水桶般的大肚皮,也小跑过来观望。
空坝子边上,一间平房关着门;另一间平房开着门;两道门上都贴着巨大的“葵花向阳”忠字图。开着门的房子里面坐着驼背老太太和麻子老太太。麻子还友好地摸着驼背的驼背。两个显赫人物的脸上,都蒙着一股毫无必要的凌然正气,丑陋不堪。小警察叔叔把我交给了她们。她们重重地敲我一眼,算是接手了。很快肥老师也现出了泡粑身子。
几个人押着我来到坝子里。
麻子老太太打开隔壁关着的门,短颈子往上很快一升,喝道:“批斗会开始了!走!站出去,站到中间去,站到包围圈中间去!”
驼背老太太冲进门,伸手抓出一个人。
啊,是我日思夜想的少女!满坝子的人都是灰暗的,只有少女色彩鲜亮。
少女更瘦了,眼睛更大了。可能一个人倒霉了,身子就要瘦,眼睛就会大。她埋着头,双眼无神,目光下垂,满脸的无望和无奈和茫然。她迅速扫了我一眼,身子一抖。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都用眼睛说了几句话。她把眼帘往下一遮,遮住了眼睛。然后两手相握,一对大拇指摸来摸去。头上的“妹妹头”全部乱七糟八的,头发胡乱用橡皮筋绑出一个独鬏鬏,绉纸花早没了。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不再迎接什么,召唤什么,反而是要躲避什么。以往的机灵劲一点也没有了,变得憨不褦襶的,像个喜欢吃猪头肉的大憨包。脸也变了,其实也没大变,就是没有神了,好像是丑了。但我晓得,她没有丑!不是没有丑,是很美!我能从那失神的脸上,看出她的所有美来。我的心安了点。她穿着那件干干净净的淡蓝色碎花衣裳,虽然很大众,还是很合体,很好看,令众人一愣。似乎,挨斗的人,不能这样穿,只能穿得邋邋遢遢,最好还满脸糊着鼻涕壳。比如说我,就很适合揪出去斗一斗。
少女被驼背老太太推着,往坝子中心走。她看着脚尖,可是和人相遇,只把瘦小的身子一扭,就安全地擦身而过。
四处静静的,静了一瞬。坝子突然变小了,少女突然变矮了,颈子似乎很短,腰背僵硬,微微的外八字脚摆放得也不标准。
人们都站着,挤成堆堆。我见过的当时的所有民间批斗会都是站着开的。每个人都横着眼看少女走过来,又横着眼看她走过去,闹得喔喧喧的。有的两个脑壳正挤在一起谈着什么;有的是很多脑壳和另外一个脑壳挤在一起;有的脑壳忙着四处转,转的频率很高,没法和谁挤,就那么移到这里动到那里。
群众虽然眼晴雪亮,可惜不明真相。有人激动地骂开了,牙缝里溅毒地骂,骂得很粗野,但是,是率直而真诚的。有人也骂,牙齿呲出来,可是一看就晓得是装模作样,是为了糟蹋人,演得很像真的。多年后我才晓得前一种人可以原谅,后一种人最可恶!
我有点颤抖,眼泪流下来了,发烫。这一辈子没再流过这么烫的泪。
肥老师的脸红红的,掩盖了上面的骚疙瘩。她理直气壮地跳到前面,一副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样子,把我拖到她的身边站好,好像随时用得着似的。我妈妈也跟着站在我身边,两手护住我。我不太害怕,因为还不明白世事的险恶。
肥老师拿着个铁皮土喇叭,开始发言,主要是说她英勇机智从门缝里侦察到坏人坏事的经过,并对自己进行了大力表扬。她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就是整的这个小崽!霜娃!这个小崽遭了!不是我一个人看见的,托儿所那么多娃娃,总有一个睁眼睛的!”说罢,四处张望。后来我猜她是在找小郎巴。
接着小警察叔叔走出了办公室,晃着一张纸,也不看,喊道:“革命的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召开批斗大会,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大家不要闹哈!”扫几眼纸条,念道,“现在宣布一个决定——括弧,卫街字1969第26号,括回来。当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经过土地改革运动、马克思列宁主义教育运动、镇压反革命运动、抗美援朝运动、第一次整风运动、连队民主运动、忠诚老实政治自觉运动、三查运动、清理中层运动、批判《武训传》运动、三自革新学习与教会民主改革运动、农业生产互助合作化运动、民主改革运动、文教战线和各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爱国增产节约运动、三反运动、文艺界整风学习运动、五反运动、新三反运动、整党建党运动、公私合营运动、胡适思想批判运动、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整风运动、反右派运动、工商界整风运动、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农村社教共教运动、批判马寅初人口论运动、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农村工具改良运动、放卫星运动、拔白旗插红旗运动、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反对右倾思想运动、增产节约运动、反瞒产私分运动、整风整社运动、两忆三查运动、四清运动、工业企业学解放军运动、学雷锋运动、干部参加劳动运动、忆苦思甜运动、养猪运动、群众性设计革命运动、工业学大庆运动、农业学大寨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红卫兵运动、三支两军和学红宝书运动、三忠于四无限活动、上山下乡运动、学‘红宝书’运动、全民挖防空洞运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打三反运动、清查‘五一六’运动……的洗礼,中国革命取得了节节胜利。但是,反动派、剥削阶级、运动对象、牛鬼蛇神、封资修大毒草、帮派体系、地富反坏右、三反分子、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黑帮、反共分子、反党联盟、反党集团、反动学术权威、反社会主义分子、反马列分子、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资产阶级民主派、资反路线走狗、新生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走资派、死硬派、顽固派、保皇派、两面派、托派、左倾机会主义分子、漏网右派、右倾机会主义急先锋和总后台、黑线人物、黑爪牙、黑帮子弟、黑干将、黑秀才、黑手、投降派、分裂主义、官僚主义、教条主义、无政府主义、卖国主义、锦标主义、爬行主义、享乐主义、唯心主义、修正主义、变节分子、胡风分子、联动分子、自首分子、顽固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四不清分子、投机倒把分子、中国的赫鲁晓夫、野心家、阴谋家、叛徒、特务、内奸、工贼、大党阀、学阀、军阀、狗崽子、封建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人、政治骗子、臭老九、走狗、买办、变色龙、国民党残渣余孽、小爬虫、政治扒手、民主派、还乡团、绊脚石、政治上的近视眼、挖社会主义墙角者、偷听敌台的坏分子、破坏上山下乡的坏人、军事俱乐部成员等等人民公敌,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绝不甘心他们的失败,总在蠢蠢欲动。广大群众运用毛泽东思想这面照妖镜、显微镜,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了坏人坏事……经研究,决定开除资产阶级流氓分子……咹?下面的不要讲话!就是说你!你们!……的工作,送去农场劳动教养炼红心。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各行各业取得了无数胜利,广大人民群众思想觉悟空前提高,自觉和坏人坏事作顽强斗争。也有个别人,灵魂被资产阶级腐蚀得千疮百孔。我无产阶级专政机关要求,要求这种人深刻认识自己的罪行,彻底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并痛定思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广大人民群众要做好革命大批判,变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帮助她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重新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念得很快,表情像在读讣告。念到某些地方会打顿。嘴唇还是几乎不动。一手插在裤兜里,不停地晃荡着,但听不到钥匙串的叮铛声。
肥老师挓脚舞爪地高喊:“不准冒充报幕员!不准昂首挺胸!不准双手在虎口交合!不准右手四根指头盖在左手上!不准踮脚拔背站成丁字步!不准装成哭兮兮的林黛玉!站成原来的八字脚!要唰地一下站直身子,五指并拢,胸部窝进去,小肚子挺起来,脚后跟靠拢脚后跟!”鸡屁股嘴绷得很圆,像是准备爆冷门,下鹅蛋。喊声惹得一片大笑,个个笑得有牙没眼,有的人喉管里还嚯嚯滚动着痰响,是浓痰,难听!
反应慢的人左顾右盼,去寻找喊得很响的鸡屁股嘴。驼背老太太和麻子老太太,以及别的老太太们,也来劲了,一个个积极得不得了,争先恐后地跳过去发言,很敏捷,很轻盈。后来我一听到“白发的婆婆,挺起了腰板也像那十七八”的歌声,就想到斗争会上的老太太,几十年都这样。驼背老太太的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黄瓜片,因为积极发言,抖掉了一块。她捡起来,抹点口水,又贴了上去。太邋遢了!
观众窃窃私语着。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参与了闹剧。老太太们被挤远了,小孩都往人缝里栽。狗也插在小孩身边,往前探头探脑,并飘来飘去,警惕地四下顾望,随时准备一飘而逝。我长大后注意到,狗舌头都很薄,吊在外面的那一截宽,舌根窄;没有舌苔。我想,难道狗都阴虚吗?也许是。阴虚才火旺嘛,狗不是热性吗!那时的狗就叫狗,不是宠物,只是一块鲜肉,它自己晓得这一点,所以和人尽管亲近,摇尾巴摇得快把屁股摇散了,但很警惕。似乎,人对动物有很深的仇恨,两者的关系就是杀和吃。平日里,我见到狗就装猫叫,见到猫就装狗叫,逗它们。现在顾不上了。
我听得最多的是三个字:“好坏哟!”当然是说少女“好坏”。“好”,就是“很”的意思。
有个中年妇女宽宏大量地说:“不坏。不会好坏的。一条街上住,晓得的,不坏。胸部、腰杆、屁股都还没有长好,瘦壳浪筋的,坏得到哪里去!可能是还不懂事,心软裤带松罢了!”她的话,前半截最入耳,后半截我不太明白。可惜她是独眼。
立刻有个年轻女人揸开撮箕嘴(大嘴叉)指责她:“注意立场!你这个落后群众,思想动摇,立场不稳,同情坏人,等于坏人,两个有一拼!你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起码都要写检查,不深刻不行!”
中年妇女一瞪独眼,和她对吵。吵了好一阵,吵来吵去就那么几句话:大憨包!憨婆娘!你算老几嘛!得脸了(面子大)!摲你两耳矢!你要搞哪样嘛?你想搞哪样嘛?你敢搞哪样嘛?老子擂你一顿,以为老子不敢!不信你试一盘!随便你!老子虚(怕)都不虚你!你来擂我嘛!来嘛,来擂我嘛!你娃儿给老子等到! 滚,老子就在这里等你!老子不滚,要滚你滚!
吵够了,就哑了。
有人指着我;有人不指,但撞侧边人的肘部,向我歪嘴唇。他们说:“就是这个娃娃,就是这个娃娃遭了!”目光们一下射向我,现出可怜我的神情。
问:“两人亲嘴没得?干事没得?”
追根:“遭她强奸了?强奸了几次?”
骂:“滥市(烂货)姑娘,整小娃娃,胆子太‘汪二’(大)了!”
又骂:“厚皮实脸!冲过去剟她的背脊骨,喊她端坨豆腐碰死算了!”
插话:“这么小咋个强奸嘛!恐怕不会哟!会的话,女人的东西是竖的还是横的,喊他说!
害怕是未遂吧?揩㞎㞎都把屁股丫丫全部抹匀的小崽,就发体了?那个东西里还没有长出骨头来呢!该是哈,嘎!”
年轻女人用反掌捏着个礤子,遮着半边脸,在人丛中踮着脚高声附和道:“负责干了事的。没干事怎么会遭批斗!你们说呢!这娃娃也不是好东西!”歪头鼓腮,很不平的样子。礤子是玻璃罐头的铁皮盖做的,可能正在家里礤萝卜丝呢,没顾上放着,就跑出来了。几年后我终于意识到,这种人是专门探听坏消息,而当作好消息来传播的。
中年妇女用手遮住嘴巴,小声说:“不要听她屄侃卵侃的,啰嗦!”扫一眼年轻女人,像是提防那张撮箕嘴,“喂,晓不晓得?她的输卵管不通,要医生拿铁丝才捅得通。喂,晓不晓得?她克夫,克得凶。前头三个男的都活活克死了,负责是一天到晚光胯浪裆搞事搞死的。第四个男的刚结婚,正在克!天天遭她的‘猫爪功’破相!以后照样克得屄干毛净,一个老公都不剩!
这种人,讨厌得很!就怪她爸爸,当初怎么没有一炮把她射到墙上去干死!好意思说别个!”
不料年轻女人长着顺风耳,立刻把撮箕嘴往前一撮,反击:“你……你……你家老大老二老三叫爱国爱民爱党,就是爱国民党!你看你好阴险!我今天就去告你!把你一家人嘣嘣嘣全部捉去敲砂罐!哼,克夫克夫,谅你还克不到!”
中年妇女心里并不虚,“受蒙蔽无罪,改名字有功!我家早就和居委会研究了半个月,把老大老二的名字改了,改成爱共爱产了!就是爱共产党!咦,怎么!你马列主义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你——油炸粑脸!萝卜腿!撮箕嘴!我不怕你!你去告嘛!——喂,大家听到哈,我家娃娃热爱共产党,她要去告!”
年轻女人基本被打哑,只敷衍似地回了三个字:“独眼龙!哼,我不怕你!”撮箕嘴收得很小。
中年妇女乱吼:“哦哟,你不怕我!我一看到你就吓得打抖!”
有人大声说:“不要闹不要闹,说这头!——把遭强奸的那个老娃娃揪过来问就晓得了!”
“不怪娃娃!不要乱说,他才是个童子娃娃!吸铁石吸铁渣,虽然动的是铁渣,但要怪的话,该怪吸铁石!骚皮,连小崽都不放过!掐!有娘养无娘教的滥市姑娘!”又有人大声骂。
他们交头接耳打眼色,尽兴打量少女,毫无顾忌地笑。还围在少女面前,这个指那个指,密密麻麻的手指飞动着。恨不得要把少女吃了还要嚼细吞下去才解恨的样子。
“没有下贱事,只有下贱人。和托儿所的娃娃?恐怕不会哟!那要心硬裤带松才行!她不像下贱人!整得眼泪巴腮的,可怜!”中年妇女夹在人中,独眼灼灼闪光,又发言了。
“女的怎么对男的搞流阿强嘛,那娃娃那么小,又不懂!硬得起来不哟!”
肥老师纠正道:“小也可以的!先帮他搓,搓硬,然后就行了!”
“你搞过呀?”
“没有没有!”肥老师赶紧闭嘴了。然后弯腰隔着鞋子抠了抠脚,没有闻手指头。
有人放屁了。肥老师马上给他“打预防针”:“不准再放屁哈!放哑屁也有阶级斗争哈!有一次在读报组(街道都有读报组)学习《人民日报》,一个右派放了一个哑屁,以为大家不晓得,可以蒙混过关。但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鼻子灵得很喔!他一放,广大群众就闻到了,马上就把这一严重的‘新动向’汇报给了居委会党支部;党支部又上报了云岩区,云岩区继续上报到市委,可能一直上报到了中央。各人小心哈!”
有个大男人胆子大,说:“惑人的!放个屁算什么‘新动向’嘛!有次学习《人民日报》,我还去屙㞎㞎的呢!怎么的!”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烟,栽进嘴里,又在身上摸出一根红头火柴,伸到墙壁上擦。火柴正在睡觉,把它擦醒,它就出火了。点燃烟,狠狠吸一口,才笑嘻嘻地羡慕道:“这小崽运气好!哟,穿的鞋子是‘一顺风’,怪不得,一顺风,运气当然好了!”这个男人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鼻子下养着一块小胡子。我还记得他在墙壁上擦火柴,后来又看见别人在鞋底上擦。我试过,都能擦燃。很奇怪!
大家看着“一顺风”,哈哈大笑,一个个脸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光芒放射开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一顺风”非常难看。幸好少女没注意别人笑我,注意了的话,我再乖也不乖了,她不会再喜欢我的。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凌乱地抖到少女的脸上,她的乌黑的睫毛影子,被阳光投在脸上,眼一眨,影子也跟着颤,好看得很,一般人没有!这么乖的人,乖得要死,他们要批斗!少女低着头熬着,身体被阳光和目光熨出腾腾热气。
我有点头晕目眩,大脑不受自己管。
小郎巴也来了。不过他没站在肥老师身边,而是自由活动,和两三个陌生的小男孩跑来跑去,屁股扭得很活泛。小男孩们前后乱跑无事忙,在几个大孩子的教唆下,小郎巴等人喊了几声:“斗争日皮犯!”街坊的几个五六岁的小女生趁机跑去跑来地看少女,嘴里乱嚷,表明现在不是看少女的漂亮,而是看坏蛋的长相。
老太太们斗争累了,有几双手先后在我脸上摸了摸。是可怜我的意思。我冒火了!自从少女那又白又软又香的手捧过我的脸后,我就不喜欢任何人接触我的身体,更不能摸我的脸。我把那些手全部打开;打不开的就躲开。
我张开胳膊,向少女扑去。
老太太们喊道:“去,搧她的脸!去,掐她的皮!”“看她的样子,肚脐眼放屁——妖(腰)里妖(腰)气的!去,牢实夯她一顿!”“去,狠起骂她一盘!”“去打!乱打!把脚杆打断!好人打坏人是活该!打老实了才允许她继续革命!”“喂,掐也可以!拎到一点点肉掐也可以!”
我扑到少女面前,“哇啊啊啊”,放声痛哭。
少女愣了一下,眼圈湿红,鼻翼扇动,嘴唇启开。但她不敢抱我,我扑进她怀里,她才抱住我。一抱她就哭了,像是单等我的这一扑。她的眼泪在脸上惊恐地爬行,然后使劲把我的脸埋进她的胸间。我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但她的泪水不断漫向我的颈根。
我第一次尝到了内疚的滋味。她紧紧搂住我,十指连环相扣,她在发抖。她在我小小的怀里自语,她的身子细柔温软,弱不禁风。我的心也跟着抖。她为什么这样搂紧我?以前从没有过。我长大后终于明白,当时,她吓得实在可怜!
会场安静下来。肥老师不甘心,立刻掌握斗争大方向,直奔主题,带领老太太勇猛地冲过来,往外抢我。我和少女哭得声嘶力竭。可是谁在意哭声呢!哭是没有力度的。我晓得,周围人很多,可是谁也不会来救我们!我很绝望,是对人心的绝望。这种绝望,影响我的一生。
肥老师把土喇叭塞给老太太,动作快速有力,几下把我撕出来,狠狠地推了我一下,骂道:“小憨包,中毒太深了!两个人抱得紧紧的,好像成了一个人蛋!”又转身向着众人骂少女:“不要看她装得可怜,坏透了!不批倒批臭,不脱了裤子割尾巴,决不下战场!”
没有人帮助少女。她的爸爸,不会站出来的,不会像我妈妈那样,如同老鹰似地落过去,把自己的孩子罩进怀里的。我看见他远远地待在一边,像个怕事的人,噙着两眼泪。没人理他。他装成憨包,照着平时那样,和走过的人打招呼,说话,有点谦卑和巴结,想“捧抛”(拍马屁),又不敢。他张了一下嘴巴,像是叫了一声“媚崽!”可惜声音很薄弱,被嘈杂声所淹没。又自言自语,“不要打她,不要打她!”声音还是那么小,谁能听到呢?我能听到。他心里的哭声我也能听到。我晓得他的心在哭泣。
他叹了一口气,猛而长,隔得远,听不到,猜得到,像轮胎放气,怪怪的。很快,他逃走了。如果是妈妈就不会逃。妈妈大多是,愿意割自己的肉给儿女吃的人。但人人都有妈妈,少女没有。以前忘了问,她妈妈呢?那个年代,人,就有这么无情!我一直耿耿于怀,少女的爸爸,就算没法发挥应有的作用,起码不能像惊弓之鸟般地逃走啊!
少女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辩解道:“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不是!”别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她急促地喘息着,声音摇摇晃晃的,传不远。眼里迸出一层又一层泪水,并接二连三地跳出睫毛,亮亮的一大颗,一大颗接一大颗,滚到脸上,变小了点。那时我没有见过珍珠,后来觉得少女的泪晶莹如珍珠。
驼背老太太挓脚舞爪地一拍瘦棒棒大腿,猛地挺直了驼背,劲头十足地提高嗓门吼道:“你作死!你皮子痒!”转过头,向着谁喊,“她鸭子死了嘴壳硬,还狡辩!斗!把嘴壳给她斗趴!
一个小姑娘,这么劣!哼,喊她说动机,说思想根源,说历史根源,说社会根源!哼,不能光触及灵魂,还要触及皮肉!哪个快去拿根绳子,大家搭把手,把她捆起来!”无人动手。还好!“没有挂黑牌没有架飞机就算好的了,你还敢犟嘴?肥冬瓜亲眼看见的你不承认!铁案如山了你还气焰嚣张,坚持反革命立场,负隅顽抗,拒不投降!”太阳穴上的黄瓜片抖掉了,这一次她忘了捡。
肥老师也吼:“哼,根源就是骚劲大!我不信还有别的。你说不是?你是说广大群众在冤枉你在栽诬你?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一个坑要几个萝卜?好嘛,摆起的从宽路你摸摸索索不肯走,偏要快马加鞭走从严路。我们有显微镜和望远镜,我们还有精神原子弹,不怕你不老实!”身价百倍地笑了笑,转过身,“——多嘴婆,你才是肥冬瓜!”
年轻女人又开口了:“一个黑五类子女,应该老老实实,主动跑来让我们专政她,改造她!还这么猖狂!以前有个人态度不好,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大家一帮助,一批斗,他就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了。所以要帮助,要批斗!应该发起攻坚战!其实可以拿礤子礤她的脸,礤几道血槽出来,不漂亮了,就不怕她骚了。”四处看了看,可能是想找人接她的礤子。找不到。
没有人接礤子,但有人接话:“这时候去礤脸?”
“这时候不礤什么时候还能礤?”“那你自己去礤嘛!”
两人都沉默了。
其他人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说又不甘心,只好补充:“对头!不准狡辩!”“狡辩是不行的!一个坑,一个萝卜!”“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坏蛋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坚决打击坏蛋的嚣张气焰!”“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有人无事生非,准备把所有坏事都推到少女身上,包括自己口舌生疮拉稀腰痛。可是又表达不清,转而企图扩大事态,“咹!她还敢狡辩啊!”
年轻的撮箕嘴女人出主意:“敌人不投降,我们怎么办?最好是挑坨屎㞎㞎敷在她身上,她的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就不狡辩了!”又说,“坏人多最好,该到处深挖,多挖几个出来。街上那些,走路埋起脑壳的,心中肯定有鬼;半夜走路歌唱的,先查查为什么得意洋洋;经常哈哈大笑的,那是在掩盖心虚;没事就读报纸的,一定在装积极,想搞鬼名堂……都可以先定成坏人,在慢慢找证据!我原来住的那条街,个个出身都好,不争气,抓不到人来斗。坏人最听话,最好用。做事扎实,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不过都是装的!”
宽宏大量的中年妇女又开口了:“先挖你你愿意不嘛那么?要深挖,我们负责先挖你!哼,太歹毒了!喂——,她顶多顶多,是半只脚滑到了坏蛋的那一边,一牙屁股也偏过去了。把她的两只脚都扳回来站在人民一边,屁股也要扳正,坐到人民这边,就可以了嘛!一小个娃娃,又是死路一条,又是灭亡,又是敷屎㞎㞎,哪里用得着恁么凶哟!不要挑起群众斗群众嘛!”她认真地眨着独眼,说到后头,还呲了牙。
少女还想说点什么,话没出口就憋死住了。她把下巴一抬,望着远天,不服气。两道带光的泪线,还在她的脸上奔流。风把少女的衣裳吹得晃荡着,她好瘦!身子薄薄的,窄窄的,好可怜!风还去翻揭她的衣襟,一下又把衣裳吹得很紧。风再一吹,把她的头发吹起来了,一瞬间头发全部反着垮下来,掩埋了脸面。那头发黑极了,多极了。缝隙里的目光惊恐万状,大泪珠冲出颤栗的睫毛一直滚。她没再说什么,但有哽咽声一丝丝漏出来。
女人们则相视一笑。笑什么呢?我思考了多年,才明白,她们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斗争的高手,应该得到表扬。
当时,本来我想告诉少女,我多么想她,天天抚摸珠珠糖瓶子,还亲瓶子,可是我没说。这种场面,怎么说啊!我还想,如果让我带她回家,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但我没有自己的家,只有爸爸妈妈的家。我以为爸爸妈妈的家,就是我自己的家。
妈妈把我抢进了怀里,喊我“幺儿幺儿!”她盯着少女,目光里坚硬的陌生使我感到意外。妈妈要带我走。我哇哇哭着,蹦到了地上,悲酸的感觉遍布全身。我晓得世上我最亲近的人,是少女;我晓得世上少女最亲近的人,是我。我不能离开。我不走。妈妈使劲拖着我。爸爸也赶来了,也拖我。我挣扎也没有用,只好默默流着泪,在哭泣中,被迫离开。
我们一边走一边听到新观众议论:“就这个娃娃?那么老气,怕有十多岁吧?”
“哪里!是托儿所的,顶多六七岁!”
“六七岁那么高?六七岁也会遭‘吃魌头’?又不是女娃娃!”
有人大笑起来,并咧着嘴转过脑壳欣赏少女的哭泣。
麻子老太太,短颈子一伸一伸的,像鸭子吃食,在郑重地向男人们敲警钟:“大麻雀——就是你们胯底下吊起甩的那根胖嘟嘟肥咚咚的大鸡巴!大鸡巴太难听,说成大麻雀入耳些!大麻雀是男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所以只有胖胖的一根;要是指头就有瘦瘦的十根。”她手拿一只鞋底,鞋底上绕着几圈麻线,不断地挥动鞋底,“藏好大麻雀,关系到男人一辈子的名誉;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平安。就是要死了,也不能让外人碰它。各人小心点,各人加倍小心点,不小心就要遭!要小心媚崽,她裙脱裤垮,不小心要吃亏!万一有话要说,就在大街上说,不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不提防不行!万一裤带嘣的一声断了,两手要把裤子搂紧,不要让她看到,一趟跑回家,换根新的,打成死疙瘩!搞得不好,就要遭她乱摸。她犯过一次这种错误,就改不完了!所以,保护大麻雀,人人有责任,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能全部啪啪啪倒进家里的田,不然一个好好的家就会轰隆隆垮掉!”
“就是!”男人们说得很坚决,还伸手摸了摸裆。
“就是!”女人们说得也很坚决,但没有摸裆,只看了看男人摸裆。
我恨死麻子老太太了,真想把她的短颈子扯长。
小郎巴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但别的大人却笑得很起劲。
爸爸妈妈对广大人民群众笑眯眯的,客气得不得了。但也不说什么,裹着我往外走。才走几步,妈妈再次抱起我,加快了步伐。可刚走不远,我又往下垮,她煞住脚步,把我往上送,一条腿还抬起来帮忙抵。爸爸一把接过我。我们一家,开始大踏步地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迎面突然闪出一个凶恶的中国猿人,奔跑的身姿矫健无比。他遇坎跨坎,遇沟跳沟,以直线快速往人圈里跑,简直是两只手甩到脸上那样跑,衣裳都飞起来那样跑,脚后跟踢到屁股那样跑,一脸掩饰不住的忧郁无奈和急切。他打了我一耳光,继续跑。我们停下来,回头查看。是炊事员!他跑进人群里,给驼背老太太和麻子老太太各一个响亮的耳光;又抡圆胳膊,胳膊在空中迟疑着,终于砍了下去。
肥老师倒了。肥老师倒下之前,叫了一声“绿帽子!”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接着,炊事员跳起来,落下去,压在肥老师身上,先选肉多的地方掐;又扭住嘴巴,使劲往一边扯,东扯西扯扯得厚笃笃的。肥老师的门牙全部歪着暴露在外。两个人在地上滚着打,不是对打,是炊事员打,肥老师挨打。炊事员还咬她,身体不停地抖,咬得肥老师身子缩小了许多。打了好一阵,终于分开了。是几个人把炊事员提起来,甩出去,像瓢儿泼出去的汤那样,才分开的。
肥老师喊“绿帽子”,硬是有用!邮递员来了,照例是扫堂腿下来,放好单车,期待地搓搓手,娴熟地笑嘻嘻地随意看,突然看到肥老师,大吃一惊,半蹲着一下跑过去了。
肥老师脸上有一坨肉疙瘩,乌的,像一个小饺子。“饺子”上,一小串凝重的咖啡色血珠缓慢地滚落,浇着她的衣裳。我思考了很多天,才明白那是她脸上的肉,被炊事员的口腔,挤压成饺子的形状了,可惜没有咬掉。头发也揪脱几绺,有点癞头的味道。邮递员把肥老师扶起来,我看见铁皮土喇叭不晓得怎么滚到了地上,被她压瘪了。邮递员看到“饺子”,看到癞头,心痛得热泪滚滚。这一次,他没有看我。
人们说:“老家伙疯了?老家伙也想挨斗!一人撼(方言本字为陷——作者注)他一拳!看他经得起群众运动的考验不嘛!”
我妈妈不怕猿人,冲过去掐了他几下。“喊你打我的幺儿!老子擂瘪你!老子夯死你!”她骂道,唾沫乱飞,大的如丸,小的像雾。
炊事员毫无款式地倒在墙边的干土堆上喘粗气,很像癞疙宝;脑壳摇摇摆摆,只用鼻子哼了哼;额头上排着整齐的三个乌疙瘩;脸上有轻微的浅白的皮癣,那叫桃花癣;一段锁骨露出来,很像铜棒;钮扣是,老大配老二,老二配老四,乱七糟八。哎呀,鼻子里怎么冒出红烟了。哦,不是红烟,是血。那只掉落的布鞋,鞋襻断了,也被扔去和他呆在一起,永不分离。布鞋先是飞过去砍到墙上巴起,简直像练过轻功,不动,待了一会儿,才掉到他身上的。
妈妈的目光向我飘过来,像羽毛一样。我就不痛了。
趁爸爸松手,我又梭到地上,跑进了人堆。
突然炊事员自己一下跳起来,深深看了少女一眼,“啊……”狂叫着,跑了。他的眼里,竟然有大朵大朵的泪花,他用短粗的手指在眼睛那儿乱抹了一把。他的土打火机,和半包压瘪的朝阳桥香烟掉在地上,很快被人捡去。他,是自己离开托儿所的;他,在批斗会上,是唯一帮助少女的人。成年后我明白,炊事员身上有股憨气,不怕自取灭亡,是勇于举炸药包炸碉堡的那类品种!他自己在自己丑恶的身上,挖掘出了少有的人性美。我不像过去那么恨他了;似乎,还有点喜欢。
那天,小警察叔叔没怎么出来,先是坐在居委会那烂房子里的藤椅上,跷着二郎腿,摇啊摇。脸上有些怒气,有些喜气,有些威严,有些悲悯,有些疲惫和无奈,但没有义愤填膺,怪怪的。期间有人进去,给了他一分钱,可能说是捡到的。他接过钱,随便丢进三抽桌上的笔筒里。后来他背靠墙站着,仰着头,独自喘气。
少女痛哭着,不顾周围的一切,只是流泪,流成了泪蜡烛。哭得每个人都噤了声。长大后我慢慢意识到,哭也是能够展示美丽的。当美丽与哭泣相随时,正常的人会短暂分泌出抑制作恶的激素。同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有时候有的人哭得面目全非,却得不到同情,是因为他越哭越丑。那一天,那一刻,少女因为哭,因为哭出了美感,得以解脱。
这时小警察叔叔出来打抱不平了。有几双手推开人群,为他闪出一条道。小警察叔叔高喊道:“劳教是人民内部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犯,只能文斗不能武斗!要相信《人民日报》上的每一句话!”拉住少女的手,把她拖进了房子里。回头大声宣布:“经过大辩论,她已经哑口无言了!马上散会!散会散会!”嘴唇张得很明显。
年轻的撮箕嘴女人不服,“散会了?还没有斗争出名堂就散了?怎么不大会套中会,中会套小会,小会在转大会呢?”没有人接话。
少女进屋前,回头看了看,是在找我吗?
妈妈冲来,又把我捞走了。妈妈捞,比爸爸拎好受些。走了好一段路,我才回头找了一眼吉普车。地方都变了,哪里找得到。我想,怎么不开车送我们走呢!
到家后,爸爸先把假领取下来,洗净,晾着。才和妈妈又把我审问了一次。我有什么好坦白的呢?真是的!
这一天,我没有闻到少女的香气,也没有看到她的蓝筋。
这一天,我忘了揪鼻涕龙,忘了抠鼻涕壳。是妈妈帮我清理的。
我一下缓不过来,身子留在小板凳上,脑子空空的,发呆。
少女的眼泪,流进我心里了,还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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