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瘦老师要干什么?
我中年后,歪在电视前消磨寂寞时光,看朝鲜军人接受检阅。他们双手不动,疾步行走,很奇怪。这令我想起瘦老师。她就是这种走法,穿着她的锯矮的军舰高跟鞋。不同的是瘦老师脸上有隐隐的芝麻点,朝鲜军人没有。
瘦老师对我还不错。我们常常纠缠半天。我的话少,她的话多。有一天中午换班时,她要走了,我抓紧她的手,哭诉道:“带我去找媚崽吧!”两眼注视着她。哪晓得她一甩手,走了。
第二天我到了托儿所,一进教室,发现里边又变了,还是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变。很安静,好像墙壁有嘴,但紧闭着;好像地面、桌子、床也有嘴,但都紧闭着;好像小孩们,原本都没有嘴,从来就不声不响的。瘦老师身上散发出一股气息,和肥老师的那股气息一样。我心里那件碎过一次的东西嗙珰又碎了。这可怎么办!我老老实实坐着,没法活得滋味横生。我想瘦老师和肥老师,不会是一样的吧?
瘦老师斜着眼睛瞟我,目光剔来剔去。不瞟的时候,她笑着打听什么是“翻钢盔”。她的上嘴皮有点拱,长着龅牙齿,有一颗门牙还稍稍向外飞,一笑就故意用上唇去包着,像是狗要咬人。不过我觉得她不会真咬。明明是个人,却像狗,好笑。我们说了几句话,她就帮我整理裤腰。
我的裤腰是松紧的,很乱,无论穿多少衣裳,我都不习惯扎着。妈妈早上帮我扎,我不说话,因为娃娃说话妈妈是不听的;妈妈说话娃娃才必须听。扎好了,一出门,我就扯出来。有时没注意,扯一半,还留了一半。瘦老师伸出手来,就是帮我往裤腰里扎衣裳。我还是不说话,也想等着她扎完,又扯出来。可是,在扎的过程中,她伸进手去,捏了我的麻雀一把。是捏,不是不小心碰到了,因为那只手停留了一阵,只是一阵,倒没有耽搁太久。我一惊,说:“你——!”
瘦老师“嘘——”了一声。见我很配合,又来捉——这回是捉。
我觉得她的眼睛很亮。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敢看她的瘪鼻子。肥老师的鸡屁股嘴曾在我的肚皮上拱来拱去,难道瘦老师也想用龅牙齿嘴在我的肚皮上拱来拱去的?
“摸麻雀,‘吃魌头’,我……我……就告(告发)!”我说。小孩个个都会告状的。我有点紧张,就悄悄安慰自己:我是瘦老师的爸爸!
瘦老师的手赶紧缩回去了。
我的话声是那么低,那么小,可是它的力量阻止了一个饿鬼般的丑女人!
我以为她要说“你太怄人了!太不勇敢了,太不争气了,太不识抬举了!”可是没有,她吃惊地眨巴着眼,咧着嘴,没有咳嗽,没有抿笑,没有尖笑。闷了一瞬间,她平缓地给自己点着头,说了另外一句话:“小憨包还犟得很呢!”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我自动闭紧了嘴。瘦老师用她饥饿的眼睛的白光扫了我一瞬,若无其事地将笑意往脸上一遮,干咳一声,尖笑一下,从容地去和刚到的家长说话。
我在心里说:“滚远点!我是你爸爸!”
从此瘦老师心事重重,萝卜脸变成了马脸,一天到晚基本不张我,一坐可以一整天,两手插进髁膝头中间,夹紧,只动动嘴。本来她正在说笑,一看见我,立刻脸青面黑,好像我们是仇敌。当她耷拉着眼皮时,像在打鬼主意。偶尔眼皮一抬,有火!下雨时,哪个小孩独自上厕所,瘦老师就追,追上去给他打伞,或者给他头上盖斗篷。我去时,她也追,还没追上,可能看清是我,就旁人无人地自己回去了。这让我一辈子难忘。
偷空我就琢磨瘦老师,用眼睛,也用脑子。我原来并不喜欢她,是肥老师欺负我后,我才勉强喜欢她,跟定她的。她一摸我的麻雀,就变回我不喜欢的那个瘦老师了。
我发现她的头发乱了,右腰裤口的一排扣子,只扣了上部的一颗,余下的绷开,呈一个柔和的菱形,露出了白肉。这不像她。我希望她倒霉,比如说,警察也来抓走她。
有一天,厕所里有人唱 “翻钢盔”,一会儿唱词,一会儿哼音乐。肥老师被抓了呀,谁在
唱?
小郎巴喊上我,带领大家包围了厕所。是瘦老师,稳稳地顿在坐便器上,闭着眼睛,歪着嘴巴唱。唱得并不好。不过现在回忆起来,倒是很真实,很用情,很投入。唱“经典歌曲”就是要有这种干劲。我仔细听了听。不好听。不喜欢。我和小郎巴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就挨了骂。不光挨骂。她冲出来,不动小郎巴,只抓着我的手,像牵的样子,但,是抓。我们向前走。我哭了。没哭几声,就进了教室。她也没做别的什么,就是气势汹汹。
有天上午,瘦老师靠在墙上戳毛衣。线的那一头,不是线团,是一只线手套,线打完了,
就拆几圈。棉线老脱针,她穿针穿到一半,停下了,把我叫过去,看了我好一阵,不说话,两唇抿得连蚂蚁都钻不进去。最后是面孔对着我,但目光斜着顶棚,很不耐烦地小声说:“快转走!快转走!转到别的托儿所去吧!不要留在这里害人!”样子不太凶,说罢还笑了一笑,有一瞬间,萝卜脸有点像苹果脸。我觉得,这一次,瘦老师真要咬人了。此后我更是躲得远远的。
小郎巴常常把内眼皮翻到外面来,装鬼吓人;一般吓不住,却意外地收了不少徒弟。我也学会了。这样做,日子才好混些。
班里来了一个老太太,就是居委会的那个陋眉陋眼的麻子,临时来帮忙的。据说老太太是在男人跑了后,一夜之间,像化妆一样,从一个年轻阿姨一下焦成了老太太的。这很奇怪!那以后,她就越来越老了;总爱自言自语,“怪我没有守好他的大麻雀!怪我!又没有生娃娃。只剩我一个了!怪我!”看看她后脑髽上吊的那个粑粑髻,不是老太太,都是老太太了。
怎么派她来呢?找不到人了?可是驼背老太太也好不了多少。
老太太的颈子还是那么短;烧饼般的麻脸上,开批斗会时的凌然正气全然没有了。她对少女那么凶,我恨她!心想她应该多有几个男人,一个一个都跑掉,那就好了!幸好她不喜欢小男孩的麻雀,从来没有摸过我,对谁都凶巴巴的。但她是个麻子还这么凶,真没有道理!何况她抈在角落里眯瞌睡时缩成一团的样子,简直像个喜欢吃猪头肉的憨不褦襶的大憨包,老憨包!不过她总比肥老师和瘦老师好些。我的小麻雀,是留给少女的,谁都不能摸;妈妈可以给我洗澡,但是也不能摸!我要等少女回来,只要她愿意,我就让她摸!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瘦老师不怎么乱管我了。她常常闭着眼睛,低着头,捏住眉毛中间的肉,扯起来。我好过了一点。但一种隐隐的不安使我提着心。我不晓得会怎样,但晓得一定有事情要发生。
我不喜欢瘦老师,那么只好喜欢麻子老太太。一个人,总要喜欢身边的另一个人的。她有多大?我至今无法确定。只记得她有一张变幻莫测的脸——一会儿是普通的颜色,一会儿又是红彤彤的,一天里变好几次。变红时,她就突然紧紧抱住一个小孩,在怀里挼,我也被抱过,被挼过。不是故意挼,是表达关怀。现在回想起来,她多半是更年期提前到达,阴虚火旺,并徘徊不去。唉,都恼火!这时候我闻到一股味道,是老人的油味。我很不喜欢,就不再让她抱我,尤其不让她挼我了。她渐渐就很讨厌我,常常无缘无故对我瞪眼,跺脚,或者咬牙切齿。现在我明白了,老人为什么经常端根小板凳坐在外面晒太阳,就是要把身上的怪味晒走。我担心自己老了后,也有这种老人味,就叮嘱自己:不要去抱小孩;抱的话,不要抱得太近。老人嘛,要自觉,要晓得自己有气味。尤其是老头子,更要自重,尽量不要往小姑娘脸前凑!
老太太有一把篦子。篦子像一具完整的鱼刺,篦齿很密。她没事就用篦子篦啊篦。篦子从头发上篦过,脏东西就篦下来了。要弹,把脏东西弹掉;弹不掉,就从这头抹到那头,篦子会发出弹琴一样的声音。这个东西如果不用来篦,只用来弹,那就还可以!她还有一个玉镯,可能有点小,取不下来,也戴不进去。她在手上蒙一块绸帕,就可以随便取,随便戴。我不喜欢这个玉镯,送给我我才喜欢。
我还看见老太太清理荷包。她身上,歪七扭八地缝着好多荷包。我猜,里边有珠珠糖,棒棒糖,包谷花,葵花,板栗,起码也有个比酸萝卜更加酸咪咪的绿桔子,或者皱巴巴像核桃的小苹果。荷包都很深,里边只有花生皮,分分钱,干饭粒……可怕的是她那麻硌硌的手上的指甲,像小蚌壳,又拱又黑。我讨厌!我一生讨厌黑指甲,心里很“膈应”。吃包子,她就用这双黑手发给我们。有时她那皮皮翻翻的手上沾了肉汁,我们就得看着她舔掉。
有一次老太太掏出一个损鸡蛋。她埋下她的麻子脸,沉思了一会儿,几根手指翻来覆去地摸蛋,另一只手指着蛋,短颈子往上一升,对瘦老师说:“这是我在金桥饭店门口的垃圾桶里捡的。好可惜!我们什么都缺,添点就顶事,可是没有人添;他们什么都不缺,添点没有用,可是老有人添。唉,以前是穷人,现在还是穷人。不晓得共产主义好久到哟!恐怕快了吧?”
我们惊叹,那个蛋,虽然是个损壳蛋,但还不是巴壳蛋,简直就是一个好蛋啊!我们一直穷得只有米饭吃,没有鸡蛋吃。过生日能吃到一个囫囵蛋。平时偶尔敲一个鸡蛋,放很多芡粉,掺水,搅成一大碗,蒸熟,一家人当下饭菜吃。家家都这样。我们盯着鸡蛋,看她怎么办。大人得了好吃的,万一不拿出来平半分,起码不应该当着小孩吃独食。她把它剥开,在28双稚嫩目光的扫射中,一下拍进嘴里,闭紧,嘴巴收拢时,尽是小皱纹,有点像屁眼,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大的屁眼!也有点像烧麦,可是世上也没有那么黑的烧麦。就为这个,每次看见街头的烧麦,就想起老太太的嘴,一辈子没吃过烧麦。她鼓着腮帮,闭着嘴吃,里面使劲动,快速动。经过多年观察,老年人,确实爱这样吃东西。嘴巴瘪瘪的,不好看!她边嚼边抠鼻子。先是装着揉。其实小指拇已经悄悄伸进去了。有点恶心。这种吃囫囵鸡蛋的方法很少见。我没忘记到处侦察,一直到现在。还见过一次。是我的同事刘修伟秘书,正剥蛋,听到脚步声,不晓得为什么,往嘴里塞进了囫囵鸡蛋。可是那个蛋,蛋黄煮得太结实了,梗得他,不断伸颈子,折腾了好半天。唉,何必!不过刘秘书没抠鼻子,嘴巴也不像烧麦,比老太太高档一点。
那天,我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妈妈说:“她运气那么好,‘吃魌头’了!哪天我也去金桥饭店找找!”
爸爸插话:“金桥饭店是贵阳最高级的饭店,只住中央领导和外国首脑呢。一顿饭要吃一两百块钱!”
妈妈惊叹:“一顿饭吃一两百块钱?恐怕不会哟!顿顿吃猪油泡饭?吃的是净猪油吧,光喝?”
爸爸说:“可能主要是外国人吃了。唉,听说有一段时间毛主席也不吃肉了,我们没有肉吃不算什么。我们不吃可以,毛主席不吃不行啊!”
妈妈说:“哎呀,真让人焦心啊!”
爸爸又说:“听说后来毛主席每天都吃肉了。毛主席吃肉不是他愿意的。毛主席的健康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太重要了!所以,党中央要求毛主席吃肉,毛主席吃肉是革命任务!”
妈妈高兴地说:“这就好了!毛主席,你老人家赶紧吃肉吧!我们不吃没关系,我们吞口水就行了!”
后来老太太只喜欢小郎巴,常常用干涩的声音宣布她的标准:“娃娃脸上要长起两坨肉,万一没有,长到屁股上也勉强,可以捏,可以揪。最好是肉紧得揪不动。这才乖!”她可能是第一个意识到,脸上长了两坨肉的这个鼻涕娃,将来会当上市长。顺便说一句,小郎巴现在是某市市长。他仍然是小个子,脑壳却很敦笃。有点像大官;坐着像站起来不像,因为他主要是脑壳像。我听过这个市长作报告,众人都抈着身子打瞌睡了,他一个人对着空气继续说。他和小时候一样,还是爱弹舌头,还尽瞎编;经常领导说什么什么孔子曰什么什么的麻人,其实领导根本没有说,孔子也根本没有曰,都是他自己胡说的,自己乱曰的。但瞎编的东西当天就上了电视,进了广播,第二天又登了报。真是糟糕!他的妈妈有一次在街上打人,打完就猖狂高呼:“我儿子是市长!该是哈!”遭到了“人肉”搜索。简直就是个“戳锅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我当时想,麻子老太太独自一个人,她那么喜欢小郎巴,万一要他做她的儿子怎么办?他怎么过日子?看她吃囫囵鸡蛋吗?那多难受!多可怜!
小郎巴虽然瘦,可是一张脸圆不噜啾的,鼓着两坨肉,说不定屁股上也有。他就是全靠这两坨肉,让麻子老太太喜欢的。小郎巴惹事,老太太要是生气了,一摸他的肉,就没气了。要是他的两坨肉不在脸上,而照例在屁股上,肯定要多挨打。老太太亲他一下,是连他的腮帮都吸进去的;吸的时间长,每次都摁出了牙印。我们都去捏过他的脸,捏得他哎哟哎哟叫。我学他,说:“那么你喊我一声爸爸我就不捏了。我从来都没有当过爸爸!”他没有喊,嘴里先发出嘚啊一声,才笑着说:“你喊我爸爸还差不多!”又唱儿歌:“跟到人家学,变麻雀,麻雀飞,变乌龟,乌龟挞下河,踢你几大脚!”
小郎巴跑进小孩堆里,又编起了聊斋:“热天里,有一个星期天,爸爸带我进山去讨(摘)菌子,讨了五麻袋。回家伙青辣椒,加点蕺耳根,炒来吃,香哟!该是哈!晚上一家人放屁,都是香屁,比萝卜屁香,我们太喜欢闻了。我爸放了一百多个,都给我一个人闻。下次我吃了菌子,留几个屁,放给你们闻闻哈!”
小孩们都不说话,在想象香屁的滋味。瘦老师也在听呢。她是闭着眼睛听的,面无表情,像一截木头。但只要可笑,她会笑,有时抿笑,有时还闭着眼睛笑。
我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瘦老师变出了一双像耗子般的贼溜溜的眼睛;还好,第二天又是她自己的眼睛了;可是第三天,又是耗子眼。而且她现在笑,是把龅牙齿露出来笑着,皱纹们帮着她笑,可是没有声音,很吓人!有时是微笑,有声的,很舒心的样子。她的眼睛比以前明亮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她,她就搭下眼皮,不让我们的目光碰着,不晓得她搞什么名堂。不过她常常偷偷打量我,有时一脸怜悯和歉意,有时一脸凶恶,还拉下脸像见了仇人似地走开。
我被单独安排在角落里坐,瘦老师不准小伙伴和我玩。没事时我就数眨眼睛的声音;有时也做做说话不动嘴唇的实验。上厕所,瘦老师规定我踩着自己的脚印回来;走路还必须低着头,把脚放得轻飘飘的,轻到没有声音;下过雨,不准我走刚铺出的那条煤渣路。我找小女孩玩,到处是惊慌的闪躲,是板凳的乱响。我被瘦老师妖魔化了,所以没有人理我,只有一张小板凳和我相依为命。
我去少女家查看。瘦老师发现我走开了,没有像以前那样奔过来,而是大喊一声。我只好乖乖地回来。过一会儿,趁她不注意,我又往外跑。我跪在少女家门外,从门缝看进去。恍然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少女来了,好像她并没有离开。眨眨眼睛,又不见了。我坐着,靠着门,后来不晓得怎么的,就睡着了。猛然听到有人喊我,是瘦老师,声音很不耐烦,还有干咳声。我飞快窜下楼梯,服服帖帖地跑回了教室。现在,瘦老师,惹不起了!
哦,开饭了。又没什么好吃的。
我吃饭很快,几口就丢进肚子里,全部囫囵吞。心里非常高兴,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才有这种本事!也曾想学学慢慢吃饭。先刨一小口,嚼半天,才吞。又刨一小口,慢慢嚼。起先还能做到,很快就吃得心急火燎。我不管了,几大口吃完,不再受罪。嘿嘿!小孩们常常看我表演,老师们多次表扬我,希望大家向我学。我晓得他们学不了的,因为这是天生的。现在,没人表扬我了,我也不在乎表扬不表扬了。家里来客人时,我也吃得快,还抢得快;如果有肉,抢得更快。妈妈早就打过招呼,要坐在边上,不能吃得太饱,吃多了客人会笑话。我不管这个,只顾吃,只顾抢。妈妈悄悄捏我一下,又多次碰我的脚,因为我的行为不得体。我顾不了那么多,吃,抢!客人走后妈妈哭了,泪水淋下来,打湿了衣裳。正哭得精彩,咳嗽逼上来,全身一缩,很久才松开。接着就咬牙切齿地骂我,“只有几片肉,你一个人抢光了!牙齿还把碗碰得珰珰珰!”骂我没出息,骂我不争气,骂我不要脸,骂我是饿鬼投胎,宣布以后只要来客人,不许我上桌。最后,她目光变软,扑在桌面上汪汪汪哭了好一阵。我像是犯了大错误一样,面壁洗心,反省了好几个钟头,不得要领,但仍然愧疚。我觉得小孩的日子也不轻松,常常会受到无辜指责。老师是这样;家长也是这样。长大后,真想问问,难道家里有客人,小孩就不该吃饭吗?就该挨饿吗?那样好吃的肉菜,妈妈想让客人独吞,太怄人了!太不像话了!吃不够的人才会这样吃东西。不给客人面子?不好看?难听?那么先保证吃够,才能改。可是要把肉吃够,简直不可能!买肉需要肉票啊!每人一个月发半斤,过节发一斤。肉票用完了,只能去买黑市票。听妈妈说,票证黑市,主要在两个地方,一是小十字的西北角,路边;二是喷水池的西南角,民族商店门外。专门有警察等在那里抓人——抓卖的和买的。妈妈没钱买黑市票;有钱的话,为了孩子,她肯定敢去买,不怕警察!我记得,直到1989年8月2日,贵阳才免票供应猪肉;即,肉,才能吃够。先是,每人每月三市斤,能吃得有点点够了,才取消的肉票。1993年5月1日,贵阳的最后一种配给制票证——粮票——失效了。它标志着,在贵阳,肉和饭,都能“敞开肚皮”吃够了!少年时代我就更加明白,衣食父母衣食父母,是爸爸妈妈没本事挣钱,比如买不起衬衣买假领,反而怪我吃得多,就不再愧疚。我吃不够,是他们没让我吃够过,他们该愧疚!社会让他们没本事挣钱,社会该愧疚!控制或曰管理社会的集团让社会上穷人多,集团该愧疚!
我曾把没吃完的缺口小碗里的小半碗稀饭倒丢了。爸爸为此打了我一顿。这事我想了十几年,慢慢明白,爸爸是大个子,大肚汉,不幸又是为政清廉低薪也廉的干部,一月定量27斤,实际需要72斤,吃不饱。发现我浪费粮食,所以打我。我原谅他了。他还说:“我们这样累死累活,吃那么多苦,无私奉献,三过家门而不入,带病坚持工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里面包括我。当时觉得真是他说的那样,很对不起爸爸妈妈。其实大人应该懂得,既然生下我们,就必须尽责!说这种话,没意思,没水平,脑子进了洗脚水。再说,父辈吃苦就该成为我必须受罪的理由?我不认这个理由!可以说,你们吃再多的苦,都和我关系不大。要我因此也吃苦,我不干!我要造反!关于节约,我认为,爸爸妈妈应该多教孩子创造,少教孩子节约。节约也要教,少教。创造比节约重要几万倍。会创造的人,多半富有,起码不会穿假领;会节约的人,多半贫穷,只好穿假领。
“霜娃!光会吃饭!光会吃米粉!光是揸起嘴巴吃饭吃米粉能干!肯吃得很嘞!胃口硬是好得很嘞!吃得太多了,党号召勤俭节约,活出穷人的风骨,过革命化的日子,都像你还要得!酣吃瞎胀,什么烂东西都能吞下去!干筋筋,瘦壳壳,一顿要掳几大钵!牙齿经常把碗碰得玎玎珰珰响,饿痨饿虾的,丢人!简直!简直就是个光会搲饭的小饭桶!吃嗝到就安逸了!你非得碰响吃不可吗?我给你讲,嚼溶了才准吞!”瘦老师不再用抚慰的目光看我,以前要看的。她骂过我多次,嘴里喷出一股气味,以前没有现在才有,很怪,很难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的口臭。她骂的时候,上唇没有垮下去包住龅牙,起码拱出了七八颗,看不见她这个人了,好像,整个人就剩下闪动的牙,和鬼一样!而且她的身子歪歪的,像是屁股坐在另外一张板凳上。她还干咳,还尖笑。我不敢看她,只好看她的怪皮鞋;也怕听她那呴呴呴的狗叫般的声音。
她要干什么?我那时哪里晓得,我是她的绊脚石,她的路走不畅了,必须把我搬掉。我哪里当得了她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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