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最后一次见少女
现在说说我和少女的最后一次见面。
有一天爸爸要出差,提前把我送进了托儿所。教室里一个活人都没有,怎么啦?原因很简单:里面没人。很快就发现有一个,是瘦老师,还在睡觉呢。她怎么没回家?琢磨了好几年,估计,是两口子吵架了,或者钥匙锁家里了。
瘦老师睁开眼睛乱瞟我几眼,很不耐烦地让我“趁早滚远点!”她蜷缩在小孩的床上,短而圆,怪怪的。爸爸已经离开了,我又不能守在那里受气,只好乱窜。
我去侦察了木楼梯,以及楼上的房子,磨蹭了很久。窗玻璃早没有人擦了,更加灰暗,而且挨着门的窗户都钉上了木板。不过还有缝隙。屋里亮着灯。从缝隙里看进去,一个男人,从裤子荷包里抓了把钱出来,不管元票角票分票,还是硬币,堆在桌子上,慢慢清理。突然又把钱统统扫飞了。两条胳膊顺势摊在桌子上,脑壳栽在中间,搁好,睡着。很快,两条胳膊沿着桌子垂下来,脑壳还搁在桌子上,侧着搁的。不久,那个脑壳抬起来了,把一张脸埋进手掌里。他衣裳上的扣子脱了一颗,由白线连着,在空中摇摆打转,有点像掉到一半突然刹住的蜘蛛。他是男的,他不会用针线,所以只好让扣子摇摆。我也是个男的,我不喜欢我的扣子像蜘蛛,我要学会用针线。后来我真的学会了。并不难。就是拿起针拿起线,去做,慢慢就会了。也许世上的一切事都是这样的。
我眨眨眼睛,正在仔细看,一绺水从里面飙了出来,接着是少女爸爸的一声吼。吓得我一个后滚翻,滚到楼下泥地上。我呆呆地站了很久,看着楼梯,像是在心里,代替少女慢慢地上了一趟楼,也用手遮着屁股。
我先去看了一眼老虎窗。又去看了小煤屋,想碰巧看见蜘蛛精到底是不是长成肥老师那样。老柳树上,秋蝉已经咽住了残声。树枝上有麻雀,看不见,能听到叫声,一叫能看见树枝起伏。突然,麻雀没轰地溅到了空中,散了。柳条变得很细瘦,鬼气减少了几分。屋里面的气息凉森森地逼进全身,我觉得蜘蛛精马上就会冲出来吃人,于是跑了。
接着摸进了厨房。这是我第一次到厨房。厨房很小,脏兮兮的,就像厨房。刮洋芋的破瓷片不见了。怪不得现在是连皮吃。白砖还在,但是很脏。有一个很大的蒸饭蒸包子的木甄子,中间的隔断是篾条编的,没有包子,半个包谷粑蹲得好好的,正在休息。听一听,没声音。它没学会喘气。我猜也不会有什么好吃的。家里有了好吃的,都放得很高,像是挂毛主席像。四处看看,连偷油婆也不见一只;更没有褐色蛐蛐,更没有嫩绿蚂蚱;有蛐蛐的话,有蚂蚱的话,应该活捉,送给小郎巴当杨排长。伸手乱摸,摸到一手偷油婆矢,像芝麻。水池边,大碗小碗脏兮兮的,干巴巴的脏。摞得很高,不是直的,是弯的,觉得它们摇摇晃晃随时会倒下来。可是怎么没有倒呢?快点倒吧!如果真倒了,不是我搞的!又闻到一股油烟味,很灸人。奇怪炊事员长年累月地挨灸,居然不死。角落里有个泡菜坛子,很大很大,比我家的大多了。坛檐水满满的,扑水盖不见了,但囥着个碗。揭开碗看看,里面黑黑的。伸手一捞,噢,有红辣椒,有藠头,更多的是莲花白,粘着心心点点的白醭。尝了一口,太咸,咸的发齁,又丢回去了。嘿,灶台上有一碗油辣椒,吃几口再说!这也是家家都有的,小孩早不怕辣了!蘸了一指头擩进嘴里,哎呀,和家里的不一样,感觉就要被辣死了。想起妈妈教的,往嘴里放点点盐,含一下,吐掉,漱下口,就不辣了。可是找不到盐罐子,只好忍住。我发现自己浅浅的影子在晨曦中拖得很斜很细很长。我有点怕自己的影子。东看西看,没什么意思,于是就拿上包谷粑,边啃边去厕所。包谷粑很硬很干,不能几口丢进肚子里,那就慢慢啃。
天还没有大亮,疲塌懒散苍白的秋阳睡得正香呢!
厕所门关着。平时不关的。里面曚曚昽昽,有的地方还黑着,可是已经能看见东西了。我感到一种隐约的神秘的召唤。
我走进去,摸摸索索,找到个小圆孔搁好屁股,随便乱屙了点大小便。
这时我闻到一浪馨香,是少女的。我吃了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有人轻轻叫了我一声。啊,是那位,斜在楼梯上,用红嘴唇红舌头,吃雪白的莲花白的少女!我忘不了莲花白进入她口腔的美丽过程。我也忘不了洗澡盆里的,香气四溢的她。还有她的绸子般的笑语欢声、叮叮咚咚的“泉水”声,太阳穴边和手背上浅蓝色的筋,她的纤细绵软的细腰细身子,她的怀抱,她的小胸脯,她的亲吻,她的“麦子”,她的青壳鸭蛋般的大腿,纵深感极强的地方,包括脚弓……都忘不了。
一看见少女,我觉得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许多。她在那解便的“床”上睡觉,睡在两排小圆孔的中间,没有被窝。她不冷吗?偷油婆来了怎么办?如果我在,我会几脚把它跺进泥土里,跺成一弯湿迹。还好,天凉了,没有偷油婆了。如果有蛐蛐蚂蚱,那还差不多!
少女已经坐起来了,把脚从“床”上放到地下,身子好像胖了一些,比以前松散了。她的脸上飘浮着一种东西——多年后我才晓得那叫忧郁。我想,我等你,找你,你怎么不惊喜呢?其实她是惊喜的,只是我看不出来罢了。
少女笑了一笑,声如绝壑之泉咽,和吃莲花白时的笑声判若两人。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她伸手捧我的脸,在伸手的那一瞬间,我更加欣喜,激动着害羞着,感觉时间停止了。我一下长出一对翅膀,飞到了她面前,她眼里全是惊奇与慌张,嘴唇微微地颤着,猛地把我裹进了怀里。
我把包谷粑一丢,说:“我终于找到你了!”突然我惊慌失措,赶紧胡乱揪掉鼻涕龙,抠去鼻涕壳。我又说:“我想你!你怎么老不来?你应该天天来!唉,不来也好,免得他们抓你,斗你,推你,打你!”
少女又笑了一下,脸像花,绽放了一瞬,贝齿随着笑闪了出来,一手赶紧飞到脸上,擦去我还没有看见的泪花。为这一笑,我号啕大哭,哭了两声,就收住了,怕瘦老师听到。我靠近她,越近心里越舒服。她的美是静静的,只向我一个人开放。我的脸和她的肚皮齐平,那里有一股股热量和淡香,正源源不断地袭向我。就是她洗完澡后的那种香气,只是要淡一点。我像小狗似的在她身上乱嗅一气。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只要她舒服。我还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很喜欢,很很很喜欢。只要是她的,我全部都喜欢!
我要求少女再抱我一下,其实我们的手正抓着对方的胳膊。她说“来”,抱了我,我也抱了她。一阵轻轻的颤栗掠过她的全身。她的身体依然很软,一接触就马上感到快慰。抱的时候我们都轻轻亲了对方。所谓亲,这一次是她在我的额头上抿一下,我在她的脸上吮一口。她还捧了我的脸,还是从耳根捧到下巴;我也捧了她的脸,从耳根捧到下巴,又从下巴捧到耳根,手感非常舒服,心里也很舒服。捧完我就看自己的手,觉得已经留下了什么。我伸手去理顺她挼乱的“妹妹头”;抓住她的小鬏鬏,在手心里扫,扫得很痒,在脸上扫,也扫得很痒,但很舒服。可惜她的绉纸花不见了。
我看着少女的嘴唇,觉得它不再饱满润泽了,不再是迎接的,不再是召唤的,舌尖的闪烁成为过去。这怎么可以!我不好意思提出亲嘴,是嘴对着嘴的那种亲,先轻轻摸了一会儿她那温暖的,柔软的,光滑的脸腮,又要求再摸摸“青壳鸭蛋”——就是她的大腿。心想最好是摸来摸去摸半天。我要体会那种,从指间传到心里的,长大了的感觉。我不晓得她捧我的脸时是怎么回事,我是确切地体会到了两个人肢体接触的快慰,体会到了人生的甜蜜,以及托儿所的甜蜜。唉,喜欢一个人,一定需要以手抚摸的亲近,才够;也许都不够。这也是我长大了才懂得的。
少女纳闷地看着我,很快白脸变红了,不是很红,眼里像有火花一闪,只有一闪。她没有说话。我以为她愿意的,就一手捞她的裙子,一手蘸口水,去摸。我以为那种手舒服,心里也舒服,那种长大了的感觉,马上就会来到。可是还没摸到,她明白我的意思后,很认真地打走了我的手。
她说:“以前摸过了……你羞不羞!”还用一根指头去刮自己的脸。
我羞不羞?好像有点羞,好像不太羞。我说:“我妈妈我也摸过的,我不羞。你以前都给我摸的,我不羞!”我天真得十分无耻。
少女没再说什么。我顽固地嬉笑了一会儿,以为她不会羞我了,又去摸。这一次她打走我的手,比前一次有力。我很意外,很委屈,很慌乱。我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她是不真实的,不是地球上的,是故事里的。我委屈得不得了!我要像炊事员那样走开。我就转身走了。转身之前,我特意又看了看她,看了一眼再看一眼,眼睛很热。我想:我的脑壳你一摸就是半天,你的腿我以往才摸几下,这次根本不准摸了。老师和家长是一伙的,我和你是一伙的,你怎么能不让我摸呢?我气得很,气哭了。
少女感觉到了什么,跳下“床”来。我张着手,她赶紧把手递给我。不晓得怎么的,我们搞成了握手,像大人那样握手。我从来没握过手。她的手有点像棉绒团。但我还是想摸摸“青壳鸭蛋”。不准摸,我就要走!
少女注视着我,脸上忽然老了十几年似的,说:“你……我……我什么都晓得。你不要哭!你太小了,无论怎么长都追不上我!你不要这样!你别走!”说话时,额头上的“乖乖毛”一飘一飘的。
我不管。她打了我的手!这个动作已经在我心里哺育出了一个茁壮的念头:我要走!回头看她,她的脸色更加白皙,身子细细的一棵,缩在那里,屏气静息,任迷茫的泪水沾湿栅栏般的睫毛,并在睫毛尖凝成亮晶晶的珠子。
我走远时,听到少女压低嗓子,又尽量让声音大一点,喊道:“霜娃,那么你来摸嘛!——只摸一下哈!”那声音软绵绵的,是飘过来的。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我感觉到她已经捞起了裙子。她在委曲求全,可我当时不晓得。她无家可归,在流浪,可我不管这些,一心只要摸她的腿。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此时,不知何处,清灯如水漫来,人影在地,她斜在厕所门口,扶着门框,泪汪汪地目送我离开。我还看见了她的叹气。她的叹气听不见,但看得见她深吸一口气,这股气一出来,院子里的空气像是抖了一下。但我不懂,或者懂了,没在意。
我真的走了。我一辈子都是感情用事,之后再思考。对与错,撞大运吧!当时我是赌气走的吗?是!但不完全是。她不愿让我摸,那就不摸吧!怜惜她,委屈自己,可以的。当然那时我不懂这个。我以为她并不晓得我在思念她,在为她着急,在等待她,寻找她。以为她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对她。我天天回忆她的点点滴滴,早上起床,晚上睡前,先发一会儿呆,为这种发呆而感到愉快和焦渴。她什么都不晓得,我当然就生气了。这种不顾交情的行为,让我吃惊而痛心,感情深受伤害,不知不觉转身就走。但对她的挽留,我还是充满了感激的。我不晓得这是今生她对我的最后挽留,我辜负了她的挽留。我这一转身,就是生离死别,她在我的生命中,永不再现。
我一边走,一边继续流着泪水。脸上开了些麻皴,泪水爬过,咬人!我们什么都还没有说好啊!她悬浮在人生的暗淡日子里,根本不是说事的时候。我,正值年幼,唉,太不懂事了,对女人还不晓得呵护怜爱啊!
后来我想,哭是小孩的武器。小孩无计可施时,自然会哭。哭得对手同样无计可施,就可能给点情面。所以,少女才让我“那么来摸一下嘛!”可惜我没有抓住机会。这种机会倒不光是摸的机会,也许,是整个人生的机会。
几分钟后我又跑回去,准备提醒少女:“左边的那个圆孔要夹屁股的,不能坐!”还准备告诉她:“我专门泡了莲花白,哪天带来给你吃。你要吃出那种欻欻欻的脆声音!”也想问问她:“那个痔疮犯呢,怎么没在一起?”可是她已经不见了。更可怕的是,地上竟然有几滴血。她流血了?为什么?夹屁股了?夹出细细的红口子了?我惊慌失措。又发现丢弃的硬包谷粑消失了,肯定是少女捡起吃了。连我这种什么都吃的家伙,也不愿意吃地上的东西啊!好“膈应”啊!
我追到楼梯口,也没有人。想上去看看,又害怕少女的爸爸怒吼着泼水。我轻轻向想象中的少女爸爸说:“我是你爸爸!”我扬起头,从低处悲哀地向陈旧的楼梯扫了一阵,就对着它,把我想说给少女的话喊了一遍。喊到“夹屁股”三个字时,声音小了些。接着,来不及控制,我双手蒙住脸,放声大哭,像火车鸣笛那样,长长地哭。一哭就鼓出一个鼻涕泡,鼓完又缩回去,哭一声,鼓一次。我就不好再哭了。突然我大吃一惊:刚才解溲,我连屁股都忘了揩!马上又一喜,吼了几句儿歌:“点兵点将,尼姑和尚,天天屙屎在床上,不揩屁眼去打仗,神神(恰恰)打到屁眼上!”
当天回到家里,我气冲冲地把莲花白捞出来就吃。唉,酸不噜啾的,不好吃,也嚼不出欻欻欻的声音。于是又扔了回去。晚上我又哭了一阵,觉得没有了依靠。不敢哭出声,憋得身子一抖一抖的。“那么来摸一下嘛!”那喊声,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到了第二天才消失;消失了,有时候又会响一阵。我下了决心,以后只要见到少女,就冲过去,狠狠地摸一下“青壳鸭蛋”,再掐一次揪一把,然后逃开。
不晓得少女流血的屁股,好了没有。要是她上楼,总是侧着身,或伸一只手在后面晃动着遮挡,屁股一扭一扭,流的血更多。还有,她一定饿了,地上的包谷粑都要吃!我希望变成一个大大的肉包子,让她吃够。派出所里是怎么回事?劳教是什么呢?我该问的,但没问。我忘了!我没有机会了!唉!
静下来后,我学少女的爸爸,张开胳膊,把脑壳搁在桌子上睡觉。哦,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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