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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场女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84914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一章


一九九0年九月的一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山下的公路上响起了声嘶力竭的机器鸣叫,不久,一辆敷满灰尘、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班车在山梁上冒了出来,缓缓地驶到红场中学路口,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犹豫不决地止住了脚步。

车门开处,一个二十来岁、穿件灰色夹克的青年背着一个大包袱,两手还各自提着个大黑色的旅行袋,沉重地走下车来。他把旅行袋放在已经干燥得起了尘土的公路上,抬头向前看去。他的目光尽头,被浓郁的森林包围着的山间滴台上,立着两幢灰色大楼,大楼前有个土球场,数十个学生正在打篮球。球场那面,有一间简易小屋,小屋的对面是个庙样建筑,它们之间有一块绿色草地……青年看了片刻,收回目光,又抬头望了望辽远的苍穹。在那蓝得发暗的广漠空中,一个炽热的太阳悬挂着,日头酷烈,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地面已经发烫了,热空气还往人的身上钻,让人一下子就流出了汗。

这人叫管志伟,刚大学毕业,分到红场中学来当教师。他歇了半晌,吐出一口气,重又提起那两个沉重的旅行袋,挪动着脚步向学校走去。

学校没有大门,当然也就没有门卫。操场上的那些学生似乎并不害怕太阳,满头大汗地奔跑着,背心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背上。两旁站着十来个女生,课本骑在头上当伞罩着,不时发出几声呐喊,为打球的人助威。没有人注意到管志伟,他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地走到教学楼下,四处看了看,找了块干净地方把行旅放下来,擦了把头上的汗珠,只身向大楼里走去。

教学楼里正在上课,老远就听到老师们夹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声,男女都有,各说各的,互不相犯,又仿佛比赛似的,毫不相让,长长地说下去,没有了局。管志伟从前的人生设想里,就是当一名教师。那时,他常常幻想当教师的体验。不过,幻想毕竟是幻想,离真实的教师生活还很遥远。而现在,他正朝他们走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想: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呢?

隔壁那幢楼传来了读书声,整齐而拖得老长的音调,让他想起了童年。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教室外阳光明媚,他坐在教室里,跟同学们一起放声朗读,也是把声音拖得老长。当时,他的心思并不在书本上,他脑海里全是乡下外婆家油菜地里的一派金黄色景象,鼻子里仿佛全是油菜花香……“别了,我那金黄色的、充满梦幻的童年!”他记起了在什么书上看到的这句话,怀想着,沿着阶梯向楼上爬去。

二楼尽头有一间屋子,门上斜挑着一块红色的塑料牌,那就是校长办公室了。里面,有个五十来岁的精瘦男人仰躺在沙发上,翘着腿正在看报纸。他面前的暗红色大办公桌上,靠窗码了堆文件,文件右边插了面小小的国旗。靠走廊这面放置着一堵大文件柜,把窗户都遮没了。

管志伟走进去,客气地询问了一声,方才知道那人就是校长徐仕政,忙自我介绍了一下。徐仕政放下报纸,打量了管志伟一遍,简洁地道:“来了?很好!”声音是沙哑而简洁的,一听就知道是很果断的人。他的脸上满是皱纹,那双略带灰色的眼睛盯在人身上,叫人有些生畏。此刻,他并不叫管志伟坐下,仿佛管志伟早就是他的属下似的。他问他:“行旅带来了么?”管志伟说带来了。他吩咐道:“教师宿舍在食堂那边,你先去安排好住宿。至于功课嘛,明天教导主任会给你安排。”管志伟问他自己具体住那里。他说:“这我也不清楚,你找总务主任问问。”

管志伟本想再问问他总务主任叫什么,现在在哪里,见他闭了口不愿再说话的样子,就没有再问下去,谢了一声,退了出来。徐仕政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目光也没有再打量过他。

管志伟心中的憧憬沉下了一截。他默默地下了楼,背上行旅,朝食堂那边走去。空气中充满了植物的芬芳、庄稼的气息和泥土的燥热腥气。

食堂用空心砖砌成,一溜三间,盖着石棉瓦。学生正在上课,食堂静悄悄的,两个五十来岁,夫妇模样的男女,一边一个,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双手放在膝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地面出神。他们见了管志伟满身的东西,忙站起来给他取下,一边让座。女人问道:“你是刚分来的老师么?”管志伟还没回答,男人就笑道:“这还用说么!不是分来的老师,谁会大包小包背着这么多东西来这个鬼地方!”一边从屋里倒了杯茶出来给管志伟。管志伟心里一时到有些感动。男人问了管志伟的姓名,跟他聊了起来。两人果然是夫妻,承包了这个食堂。男人姓李。管志伟问他总务主任叫什么名字,老李回答说:“他叫叶秋成。”停了停,说,“叶老师为人好啊,从来不整人,也没听人家说过他的坏话。”管志伟问:“他现在在上课么?”老李偏着头想了想,说:“他今天下午好像没课,应该是到乡政府上面去了——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还补充说,“上班人嘛,下了班大都干这两件事。”

老李的女人一直在打量着管志伟,这时插话说:“管老师,你是城里人吧?”老李笑她:“你真不动脑筋,这还用问么?看看派头就知道了。”管志伟到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学校才建了不久,地面还没有硬化,到处是尘土,管志伟看到的人都没有擦鞋——擦也是白擦,一会儿又赃了。只有他自己的皮鞋,黑得铮亮。

太阳落到了山下,学校湮没在阴凉里的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才从乡政府上面趔趄着走下来,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酡红。最滑稽的是那发型,像个锅盖样的顶在头上。现在也很少有人家给小孩留这样的头发了,管志伟不知道他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样式,又还是一个老师,不怕学生笑话。

老李告诉管志伟,他就是总务主任,说完回头对那人叫道:“叶老师,有人找你。”叶秋成挪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趔趄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嘟哝道:“谁——谁——找我?”门口瞥见了管志伟,便一摇一晃地走过来。管志伟忙站起来让座。老李指着管志伟向他介绍道:“这是刚分来的管志伟老师。”叶秋成还没有说话,屁股先已坐了下来,差点坐到地上去。管志伟忙扶着他,不让他倒下。他的两手紧紧地抓住管志伟的胳膊,眼睛愣愣地望着手,喃喃地,仿佛在跟手说话似的:“以后,以后就跟哥们一块儿在这里受苦了。”一股刺鼻的酒味,霎时扑到管志伟身上来。管志伟跟他说了几句,见他醉得不行,不便多聊,就指着小庙问他:“教师住里面么?”他嗯了一声道:“你们的宿舍我早就安排好了。”说着,一只手撑着管志伟的肩,摇晃着站了起来,一边道:“你跟我来。”管志伟忙提起行旅,老李给他拎了包袱,跟在后面。

庙墙由青石构成,由于年深月久,日晒雨淋,石头风化了,变成了白色;石缝间积满了粉末,好多地方斜空长出了茅草,在黄昏中摇曳着。屋上盖着青瓦;屋脊上的瓦缝里长着一蓬苦蒿,天气热,雨水少,蒿枝枯死了,倒伏在瓦上。

院子里铺着石板,也许是假期没有人践踏,也没有人打理的缘故,石缝间长满了青黄的茅草,把院子分成了一个个由不甚规则的正方形构成的图案。几只蜜蜂嗡嗡叫着,在草丛中飞窜,给小庙增加了些许寂静感。庙里经过改造,有了一些现代色彩,不完全是庙的模样。

左厢房的二楼上,尽头的一间屋子前,叶秋成站住了,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提出一串钥匙,找到其中的一把,抖抖索索地打开门,回头对管志伟说:“你以后就住这儿了。”

这是一间十七八个平方米的房间,中间一堵隔墙把它分了开来,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卧室。客厅的地面上全是乱纸和灰尘,一颗灯孤伶伶地吊在天花板上。里间靠窗放了一张床,床上铺有棕垫;窗前有一张书桌。叶秋成说:“这里从前是胡丽娜住,上学期她调走了,所以空了下来。”他坐到棕垫上,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只要老哥我能做到,决不推辞。不像有些人,谄上欺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杀人不见血——你可要当心啦!”虽然这是醉话,不作数的,管志伟还是心存感激。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得到一两句关心的话语,毕竟是一种安慰,何况这人还是个领导呢!

叶秋成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言语也模糊不清起来,仿佛是在嘟哝,管志伟也不便劝他,老李也不说什么,想来已经习以为常了,自顾自问管志伟的话。片刻后,叶秋成突然间睡醒似的猛然抬起头来,言语也清楚了,抚摸着凸圆的肚子说:“今天喝多了,抱歉,以后再聊。”说着立起来,扶墙摸壁往外走。管志伟赶忙扶住他,把他搀出了门,一直送到他的寝室里,老李随后也走了。

管志伟准备打扫屋子,却什么工具也没有。他摸摸口袋,里面还有些钱。亏得早上小艺给了这些钱,要不现在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下得楼来,出了小庙,沿山岩间的小道走上去。这里很少有人走大路。大路曲折,要绕十几分钟的路程——这是刚才老李告诉他的。嶙峋的怪石高大无比,沿山脚屹立着,人在其中穿行,只看到一角天空。脚下的小道被山水冲刷,露出了红黄色的泥土,让人仿佛有一种置身于山间的感觉。

乡政府坐落在山坳上,周边有几个山头,倚山住着几十户人家,共同围成了个不规则的圆;圆心是场坝,场坝周围开了许多商铺。场坝上冷冷清清的,难得有一个人影。管志伟看见一个铺子门前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就向她走去。这女人编着两根大辫子,满脸愁苦,双手托腮,凝视着地面出神。她看见有人走近,方才站起来,收起了那副愁苦样。管志伟一直认为:偏僻的地方没受到世俗的影响,压力小,人单纯,日子好过,没想到见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副不如意的样子。他注意到墙壁上挂着的营业执照上面写着:王四敏……旁边贴着这个叫王四敏的女人的一张半身照,留着短发,是很清秀的一个小姑娘,不似眼前这个愁苦的女人……管志伟买了盆、桶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具,回到学校里来。

他整理屋子。正想找个人问问那里有水,就听到窗下有学生说话。一个女孩提醒说:“别提满呀,太满了晃出来打湿了裤子,湿腻腻的难受死了!”另一个说:“没关系,我走慢点就行了,不会晃出来的……”

管志伟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见窗外的大柳树下有一口石砌的小水井,井水溢了出来,流入旁边一个四五平方的小池子里,两块长方形的巨石横放在池子上。池水满了,顺着山沟流下去,进入了莽苍荫翳的森林里。残阳下,满眼青黄的树木越过山凹,绵延到对面的山上去,遮盖了一切。山腰上有一股青烟袅袅地升上来,在空中飘荡开去,四散在林木上空,那树林便像是有了一层雾。

管志伟提水回来打扫干净屋子,布置好家当,到食堂吃了饭,已经是晚上了。他不认识别人,没有地方可去。院子里的住户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一家家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他没有心情找人玩。这儿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喜还是忧。他躺到床上去,面对着窗户。

窗外,一轮金黄的圆月正从山顶上升了起来,青幽幽的月光穿过柳树梢,投在窗前的桌上、地上,绘出了一副斑驳陆离的、不时摇曳着的黑白图案。远处的森林静悄悄的,月光让它更沉寂了。偶尔划过夜空的一声鸟鸣,响彻山谷,荡人心魄。寂静和月光让管志伟的心也静了下来,他的憧憬又减少了几分,被浓浓的失落感包围着。

第二天又来了一个人,也是孤独地背着一身的行旅。旁晚,管志伟在门前的走廊上见他在对面整理屋子。地上没有洒水,弄得尘土飞扬,他憋了气扫几下,就冲到走廊上来透气。人长得黑瘦,前额很高,头发成山形,看起来显老像。

管志伟走过去,才知道他没盆没桶,一把残缺不全的扫把也是在下面的院子里捡回来的,便拿来了自己的工具,帮他打扫屋子。

这人叫李雷,毕业于贵州工业大学,分来当教师,专业并不对口。管志伟问他何以分到这儿。他叹气道:“你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别说没有猪头,即便有猪头,也得要有人引路,带你到庙里去找菩萨供。”管志伟说:“怎么不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多有个选择。”李雷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父母着急啊!已经等了三年了,钱也花去了不少,便只好将就着来了。”无可奈何地叹道,“先混着吧!走一步看一步,省得父母操心。”话一说完,两人无言了,默默地打扫着地面。管志伟暗忖自己比起李雷来,还算是稍有安慰的,毕竟,自己是师范毕业的,也喜欢教书,于情于理还说得过去,他只是没有料到自己会分到这个不是自己户口所在地、离家很远的地方来。

一天下午,管志伟正在上课,学校的广播突然叫了起来,通知正在上课的老师停下课,组织本班学生打扫卫生,却没有说明为什么。他不敢怠慢,立即组织全班学生打扫干净教室和卫生区域。

当学生们完成任务回到教室里,一个个变了样,成了港台电视剧里的老头老太太——头发胡子眉毛全是白的,身子却异常的灵巧好动。他好笑地看着,一边心里猜测:“会是什么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呢……”

正想着,只见乡政府有几个人走了下来,还没到校门前,徐仕政早就带着学校的领导班子迎了上去。管志伟鄙夷地想:“我以为什么大人物呢!中学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什么不知道,需要停下课来打扫干净卫生迎接么!”

可是,这些人并没有进学校里来,寒暄了几句,便一同立在校门口等待着什么。有个好事的学生瞥见了,低声嘟哝道:“这么多官员下来干嘛呀?”声音虽然小,还是被其他同学听见了,几十双眼睛立即朝向窗外。管志伟想:“原来还有大人物呀!”

不久,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出现在山梁上,疾驰到学校路口时慢了下来,缓缓地驶到了校门口。校门前散漫的人群这时打起了精神,向小车迎了上去。车门开处,钻出一位身穿白色衬衫、黑色长裤的长发女子;紧接着又走出一对中年男女。人群里有个挺胸凸肚的秃头男子趋前一步,同三人握手,边把迎候的人逐一介绍。三人中的男人不胖不瘦,器宇轩昂,像是个人物。女人梳了座“富士山”,行动大方,显得很有教养。年轻女人彬彬有礼,周到热情。秃头弯下腰,谦恭地做了个手势,一行人便前簇后拥把三人迎到学校里来,他们的小车也缓缓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进了校园。管志伟不知道这几个人负有什么使命,有劳地方上的大员们伫立在烈日下迎接他们。他观察不出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模样又不像检查工作。

放学后,管志伟抱了一摞试卷向宿舍走去,远远地便听到小庙里人声嘈杂,仿佛有许多人在那里做什么。走进院子,他看见地面已经整理过了,茅草被连根拔除,石板干干净净的,好像还用托帕拖过。许多教师在对着大门的一间屋里忙进忙出,抬东搬西,打扫屋子,连学校的大小领导都参与了。他到门口时瞥了一眼,看见刚才来的那位黑衣女子立在屋子中间,正陪着徐校长说话,只是不见了夫妇模样的人。校长喝了酒,满脸潮红。女子微笑着,倾听校长说话。管志伟发现,这屋子与他住的相比,还多了一个小厨房。

管志伟没有帮忙,径直走上楼去。

走廊上,几个女教师伏在栏杆上俯看着,说着什么。她们见了管志伟,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就回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话题。

管志伟放下试卷,走出来站在他们的旁边,望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群问他身边的陈萍:“那美女是何许人?这么多人打扫那间屋子干嘛?”陈萍眯着眼睛,鄙夷地说:“争表现吧,还用说么!”管志伟道:“争表现是领导的事,其他人凑什么热闹?”陈萍嗔他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一样的事,目的却不相同。领导争的是表现,其他人则在女人——明白了么?”付玉敏笑道:“你对校长这么了解?你就知道他的目的不在女人么?也许人家一箭双雕呢!”陈萍辩道:“校长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个心思!”付玉敏道:“四十如狼,五十如虎。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不想女人?说不定那天他看上你了,要来找你呢!”陈萍捶了她一拳,笑道:“他才找你。”付玉敏推开她,说:“我长得不美,你长得美,校长喜欢!”又指着身边的唐饴说:“唐饴你也是过来人,男人五十岁了行不行,你告诉她们。”唐饴不知为什么,一时红了脸,生气地说:“你们说笑尽管说去,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付玉敏笑道:“你看,你看,我们不过说着玩玩而已,你就多心了。莫非你跟校长有一腿?”唐饴紫涨着脸皮,正要开口反击她,张欢插上来解围道:“别乱开玩笑了,唐饴大我们好几岁,是我们的大姐,不要牵扯上她。再说,我们说说无所谓,可是人家管志伟在这儿呢,他是男生,又没有结婚,你们也得有个分寸。”回头对管志伟说:“管志伟,怎么不去表现表现?”管志伟说:“何必去衬托别人呢,这样的美女轮不到我。”张欢道:“我看啦,只要你出动,猎物准是你的,谁有资格跟你争?”管志伟道:“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还是去找我的丑小鸭现实,白天鹅高攀不上。”她们一齐笑道:“你真谦虚!”大家一递一声说着,只有刘莲一声不吭,茫然望着下面忙碌的人,眼里除了鄙夷外,还有一种痛苦的表情。

这时,那女人端了盆脏水走出来,刚到门口,就被夏流强行接了过去,他快言快语地说:“你刚来,算是客人,水倒在哪里也不知道,还是让我来尽点地主之谊吧。”口里说着,人早就端了水,活活泼泼地跑了出去。那女人红了脸,一叠声地道谢。楼上的人见了夏流那滑稽的殷勤动作,忍禁不住笑出了声,被那女人听到了,她抬起头,看见了走廊上冷眼旁观的人,犹如古代仕女的脸变得更红了。管志伟一时心软,想人家刚来,纵然不愿意旁人公主似的伺候她,也是不便拒绝的。再说,这样子当面评论人家,多少有些不雅,便招呼大家到自己的屋里去坐。

几个人一直聊到天黑,正要各自散去,夏流上楼来通知管志伟,学校晚上在寻梦山庄宴请新老师,算是接风,叫他九点整准时入席。末了,又邀请几位女教师。她们乖巧,齐声说已经吃过了,现在肚子还饱得难受呢!不知夏流听出了话里的讥诮没有。夏流不过是说应酬话,本来就是无心的,这时当然也不勉强,叮嘱了管志伟一声,走了。

夏流刚走,陈萍就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呸!宴请新教师?不过是宴请杨大公主罢了!没有她,才轮不到旁人也坐在桌边吃饭呢!昨天不请?前天不请?还有,我们去年来的这些,他请了么?挂羊头卖狗肉——虚情假意!”张欢补充道:“势利!”管志伟一旁看着,想女人们不光漂亮,说起话来也深刻,像一曲小戏剧,真叫人喜欢,尤其是活泼的女人。他这时才从她们的口中知道,来人叫杨玲,听说是某位要人的女儿,那对中年男女就是她的父母。

他们走了,管志伟站在窗前正犹豫着怎样去参加这次宴会,杨玲走了进来。她敲敲门框提醒一声,便走到屋子中央,四下里打量着。管志伟闻讯转过身来,见了她,不觉一怔。杨玲含笑客套几句,邀管志伟一起走。管志伟受刚才众人的影响,本想挖苦她几句。可转念一想,自己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何苦去招惹人家!更何况她这样的人,现在或以后可能会多多少少的跟领导有些关系,惹恼了她就等于惹恼了领导,以后没法子待下去。他让杨玲等一等,他洗洗手。杨玲踱到走廊上,背着手靠着栏杆,望着管志伟洗手。

不知为什么,杨玲没有化妆,即便这样,她看起来也很美,不是那种清秀脱俗的美,而是咄咄逼人的美,有挑衅性。男人的眼光落到她的哪个地方,都觉得刺激,难怪她一来就招峰引蝶的。想到这个词,联想到刚才,管志伟差点笑出声来。

管志伟说能吃到这顿饭,还是沾了杨玲的光。杨玲不明白,望着管志伟说:“你不也是刚分来的么?”管志伟道:“我跟你不同。”“因为我是女人?”杨玲说。管志伟道:“也许是吧——不过不完全是。”杨玲好像有些生气,瞪了管志伟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往下走,到了院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立在那里朝校园里打量着,等管志伟跟上来。管志伟一向认为,穷人结交富人,本想沾点光,却往往赔本,所以他不讨好杨玲。他认为反正好事轮不到自己,不如落得个清闲自在,所以杨玲生气了他也不太在意。

学生大多回家了,寄宿的也去了教室,校园里静悄悄的,空气中带着点泥土味,加点燥热。老李夫妇也歇了下来,在食堂门前一边一个坐着乘凉,黑暗中望去活像两尊石狮子。“刚才,你们在走廊上议论些什么呢?”黑暗中传来了杨玲的声音,不过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管志伟想起刚才几个女老师的话就开心,他忍禁不住地笑说:“有个女老师很有养狗经验,她说她看得出来,你养过狗。”杨玲这下真的生气了,转过身来瞪着管志伟,半天后蹦出一句:“你的嘴巴怎么不像你的样子,这么刻毒啊!”管志伟笑道:“谢谢夸奖!”他注视着杨玲,看她还有什么说的。可杨玲什么也没有说,她愣了片刻,就转过身去默默地走了。

校门口,夏流同几个人正在等着他们,杨玲一改刚才的沉默,快活地跟他们说笑,声音钻到管志伟的耳朵里去,他觉得杨玲很放肆,那笑声也特别刺耳,似乎是针对他来的。

街上的人家大敞着门,所有的电视都在放映着一部香港武侠片,噼噼啪啪的刀剑声夹杂着女人脆声的喝叫,传到了街上来,混合在一起,走到哪儿都是那声音。几个老人撮了凳子在屋檐下坐着,散漫地说着什么,悠闲地过着这下晚的时光。灯光里,无数的小孟虫飞蹿着往灯泡上扑去,跌了下来,再撞上去……却永远得不到那灯光,反倒被那灯泡烫伤了,在地面留下了许许多多痛苦抽搐着的身子……

杨玲不理管志伟,他也懒得去凑趣,在旁边听他们一递一声说话。他内心里,实在不愿惹恼她,何况他们刚刚见面,还是顶生疏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明明心里想友好地跟她聊聊,一出口,竟然满是刺。

寻梦山庄是这个偏僻乡镇里最高档的地方,集饮食和娱乐于一身。赶了时代潮流,它没建在场坝上、最热闹的地方,而偏安于离村寨二三百米,掩映在树林里,寻常不易看到,只有走到了它面前,才能发现它是一幢五层的红色楼房。二楼沿墙挑着一块牌子,上书:“寻梦山庄”。门上的霓虹灯发出粉红色的光,映照着四周,使屋子显得非常绮丽,让人仿佛置身于如梦如幻的温柔乡。一楼是厨房,二楼是饭厅,三楼是娱乐室,四楼五楼是客房。管志伟昨天就听人说过,这里洗澡、按摩、桑拿等一应俱全,比得上城里的大型娱乐场所。

包房里已经坐了好多人,不光有学校领导,还有乡政府的头面人物。大家寒暄几句,校长便吩咐开饭。一时身穿旗袍的女孩鱼贯而入,戏剧一般地排了一小队,桌子上顷刻间摆满了碗盏。管志伟甚是诧异,他原以为这种地方的一个小饭馆,里面不过老板夫妇,最多再添一两个帮手而已,谁知一下子就冒出了这么多人,还很气派。这种气氛,他从来没有见过,仿佛时光倒流,跌入了皇宫里。他低声问身旁的副校长梅成山:“饭店里这么多人,老板养得起么?”梅成山将头向管志伟靠了靠,悄声说:“是养不起,可是煤矿的老板们养得起呀——红场乡有这么多煤矿。”管志伟不甚明白,正想再问一句,酒杯已经放到了每个人的面前,只好把话捺到肚子里。女人们斟好酒,留下两个身穿蓝色滚边绣花衬衫,脚踏软底布鞋的女孩抄着手立在门帘下伺候,其余的退了出去。

吃过饭,管志伟和李雷要先走,席上只有杨玲一个女人,所以她也一并走了。其余的人客气两句,留了下来。

月亮升上来了,在树梢枝叶间晃荡着,地上的光斑跟着摇曳,仿佛也有了生命。杨玲说她喝多了,在他们面前快步走着,一句话也不说。管志伟想她这话也许是真的。她一直陪人家喝酒,从不因自己是女人而推辞,领导发言后她还主动上前敬酒。不过他又想,也说不定,不是说女人天生半斤酒么?杨玲也许没醉,不过是有自己在场,她不想说话而已,谁叫自己刚才得罪了她呢!

从第二天起,杨玲的日程就被排得满满的,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就有人邀请她了。她开始时也脸红,笑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过盛情难却,不去不恭,她就去了,心里也还是高兴的,想以后还请人家得了。可她哪有机会还请呀!每天都没有空,吃饭时想抢着付钱,别人早就结账了。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养成习惯,也就习以为常了。

她很快就成了红场乡的名人,尤其是在街上,餐馆的老板们见了她都笑眯眯的,客气得不得了。她走到哪儿,都有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崇拜者中,避讳点的,还讲点风度;有些人则不像样,像夏流,李雷……纯粹不顾形象,哈巴狗一样捧着一张笑脸,在杨玲身边转来转去,不动强动,不拿强拿,殷勤得不像话。

对杨玲的追求白热化了。你听说我在她屋里坐了一会儿,害怕他们会立即订婚似的,连忙赶过去恭维几句;我听说你给她办了件事,便心急如焚,不等下课,一溜烟跑去找点事来做,弥补弥补,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这些事成了办公室里天天的话题。对别人的打趣,有的追求者笑而不语,有的为自己遮掩几句,有的则辩解道:“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有何不可?喜欢而不去追求,才是过错。”讽刺挖苦他们的也不少,不过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而是在私下里,三两个要好的在一起说起这些事时,便会有人鄙夷地说:“追求人嘛,也得要有个风度。你看他,哈巴狗一样,真丢教师的脸呐!”那个哼了一声道:“我要是杨玲,才不会理这种人呢,饭都不吃他的。没点骨气,没个男人样。”有人客观地分析说:“这样的人也不可靠,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杨玲听到人家的取笑,脸色郝然一红,说:“没办法啦,人家真心实意请你,总不能扫了人家的兴,以后还请好啦!”

管志伟没有去凑数,常常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书,或山南海北地胡思乱想,有时也写写自己的所见所闻。也有人时常来坐坐,闲聊一阵。最常走动的,要数那陈萍和张欢了。这天晚上,她们又来了,在门前你推我桑地要对方敲门,谁也不肯第一个走进去。推拒了半天,张欢死活不肯,只好由陈萍来了。她悄声笑道:“敲就敲,有什么大不了的!” 摸摸脸,挺挺胸,走上前去。

正要举手,门却自己打开了,管志伟出现在门前,他笑道:“我听到声音,猜着是你们来了。怎么不进来呢?在外面说些什么?”陈萍望了张欢一眼,抿唇一笑,说:“张欢说等刘莲来后,一道来你这儿混饭吃。”“吃晚饭么?好说,好说,请都请不来呢!”管志伟把他们让到屋里,朝外望了望。外面一片漆黑,见不到一个人影。他掩上门,问两人:“刘莲什么时候过来?”陈萍说:“不知道。她说她有点事,不一定来得了,叫我们别等她。”管志伟说:“刘莲好像不大跟大家来往,也不爱说话。她就是这个性儿么?”“哪里啊,人家失恋了。”张欢说。陈萍介绍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不是特活泼,可是温婉动人,说话轻言细语的,别说男生,就是女人,听起来也特别入耳。”管志伟不以为然:“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家既然不爱你了,何必再为他伤心!世上的男人多着呢,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还取笑道,“至少还有我呢!”张欢被管志伟的幽默逗笑了,道:“你坐着说话当然不腰疼!你知道人家感情有多深吗?”管志伟怀疑道:“不见得吧,感情深会分手么?再说,这样痛苦也无济于事吧,难道他知道刘莲这样在乎他就会回来么?”“不是的,他们……”陈萍踌躇着,似乎不想说出来,但最后还是说了,“他们同居过。”张欢补充道:“时间还挺长,并且那人名声不好。你没见过吧,他原先在乡政府上班。个子不高,可是长得一表人才,能言善辩的。刘莲就吃了这个亏。她刚分来,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迷倒,坠入了情网中。她后来才知道,已经有几个女人跟他同居过,可是这时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悔也晚了。刘莲又是那种受传统影响很深的女人,放不开,便只祈求他以后能安心跟自己过日子,不再花心。谁知他去年到县里参加三讲优秀分子表彰大会时认识了一个女人。他不见得真爱这个女人——这种人能懂得什么叫爱么!这女人我见过,长得并不漂亮,皮肤又黑,也没气质,他看中的,不过是这女人的父亲——女人的父亲是政法委书记。他就这样甩了刘莲,今年“五一”跟那个女人结婚了,听说上星期还调进城里去了。”陈萍总结道:“所以啊,人家说的那话没错:花言巧语的男人不可靠。”管志伟说:“这样的男人有何好?他走了刘莲应该高兴!”陈萍叹气道:“你不了解女人。女人顾忌太多,伤心的还不光是感情——你没有失恋过,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她转向张欢,笑道:“要知道其中的滋味,你问张欢,她现在就深刻。”张欢没有料到陈萍会提起她的事,一时恼怒不已,涨红了脸皮,恨道:“你那张乌鸦嘴,大喇叭,就不能收敛一下么!”陈萍没料到张欢对自己事会这么忌讳,也有些尴尬,呐呐说道:“你不是也常提起来么?再说,谁人一帆风顺呢,我不是也跟我的男朋友分手了么!”张欢恼道:“提是提,可得分清场合——”管志伟见陈萍下不了台,忙转圜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都会碰到。所以我们要学会控制自己,相信一切会过去的。”陈萍欲弥补自己的过失,让张欢心里平衡,主动对管志伟说起了她的感情。她这几天跟大学里就好上了的男朋友分手了,她嫌他滥赌,还嗜酒如命……

果然,过了几天,管志伟看见一个神色黯然的男人来找陈萍,失魂落魄的,好像还喝了酒。陈萍不愿见他,把他堵在门外。他蹲在门前,扪着脸,足足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方才离开了。

管志伟也陆陆续续听到过一些张欢的事。原来,张欢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同学,家里着实有钱,毕业时疏通关系留在了城里,从此不再跟张欢往来。

管志伟知道了这些事,再想想他认识的那些夫妻,不禁有些黯然。

正式的课排下来了,管志伟上十二节课,杨玲却只有八节,其他教师也是十多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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