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天晚上,陈萍来管志伟的屋里玩,托付管志伟,看他的朋友同学中有合适的给她介绍一个。管志伟望着她:“那杨局长呢?”陈萍绞着手里的一条灰白色手绢,看着自己干净得发亮的皮鞋,似乎有些怜惜自己。她说:“我想过了。我并不爱他,嫁了他,虽然经济上宽裕一些,可是我不会幸福。人生就短短的几十年,不能勉强自己。”管志伟说:“是因为他的年纪大了么?”陈萍摇摇头,说:“那倒不是。男女之间,只要相互喜欢,年龄是不必要太在意的。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我不喜欢他那种性格的人。对人,对工作,都是弄关系,玩手腕,全无一点踏实与诚意。我喜欢有追求、踏实奋进的男人,虚伪的同我格格不入。”管志伟说:“这或许与他的工作有关。现在能爬上去的,都是这种人。”“是的。”陈萍叹气说,“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觉得在那种地方上班是浪费了自己的青春。那些人善于混,但是没有实干能力,没有淳朴的追求,我同他们没有可以调和的地方。”管志伟笑道:“杨局长还说要我在你的面前多多美言呢,看来没有机会了。不过,我也不劝你。你知道的,我跟他们也不是同路客。”陈萍笑道:“这还用说么!不是对你了解,我还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呢。以后再看吧,即便找的很穷,只要志趣相投,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寒假里,管志伟突然想去读书。他这时后悔起读大学的时光来。那时,他每天放学后不是跟人家去看录像,就是漫山遍野去玩,师专周围几十里的地方,没有他不熟悉的。他后悔那时没有认真做点事情。师专有那么多书,大学的时间又宽裕。要是现在,他想他起码能写几本书,最少几本。读什么呢?由于对教育的失望,他想他应该选择法律,希望能对以后的改行提供帮助。所以他下定决心,以后只要有进修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花多大的代价都行。
这段时间,杨玲来看过他几次,不再像以前那样颐指气使,也没有耍小姐脾气,而是温柔地、小鸟依人地呆在他身边,关心体贴他,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管志伟已经冷却了的心这才稍稍感到有些暖意。
这天,他刚从贵阳回来,就接到梅成山的电话,他说他们现在在帆布厂下面的一个木行里,正为学校购买桌凳,叫他也过去看看。他来不及吃饭,打的向帆布厂驶去。
木行在安顺南门外,离帆布厂还有两公里远,原本是一幢四楼民居,被木行老板租来作工厂。厂房后有条河,河里流淌着市里流出来的生活污水,黑汁泥浆一般,臭气熏天地缓缓向南流去。院子里,屋中,到处都是木板和半成品的桌椅板凳,堆得像个小山坡,抵到了二楼上去。
到木行里来的,除了梅成山而外,还有教导主任洪政,办公室主任郑少秋。
看了样品,老板请客,把他们带到虹山水库边上的小四川饭店里。
还没有上菜。管志伟站起来,走到窗前,倚在窗沿上,看着外面城市的风景。远方的天边,一轮红日徐徐地落下,快要湮没在那层层涌起的乌云里了;昏黄无力的阳光穿过云缝,照到屋里来,屋子一瞬间看起来一片嫩黄,有若梦幻般的感觉。饭店后面的院子里,水泥地上,几个小孩在玩打仗游戏。一个小胖子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却故意露出衣角,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则偷偷绕到敌人的后面去……
管志伟正饶有气味地看着,梅成山来到了他的身后,目光掠过他的肩头,漠然望了窗外一眼,不经意地问道:“你知道老徐的事情了么?”管志伟旋过身来,靠在窗框上,问他:“老徐怎么啦?”“他被捕了。”梅成山说,毫无感情色彩,仿佛在说一件与他很遥远的事情,一边抽着他的烟。青色的烟雾,裹卷着、扭曲着、向空中袅袅散去,衬托出他那眯着的眼睛里也海市蜃楼般变化无常。“啊!”管志伟诧异得叫出声来,半天合不拢嘴。学校里发生的事一桩桩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又一件件地飘去了,剩下了白茫茫一片。梅成山平静得连管志伟都懒得看一眼,目光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天边的那抹红霞。管志伟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他犯了哪门子法?”他对徐仕政没有好感,对他入狱也没有快意,只有惊讶。梅成山说:“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不过,总是有原因的,警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人抓去关在监狱里。又不是普通小老百姓,好歹也是个中学校长,手下师生也有一两千人。”管志伟喃喃自语道:“学校这几年究竟怎么啦,接二连三地出这种事情?”洪政从后面走过来,在管志伟和梅成山的身边站住,不屑地说:“这有什么稀奇的!随便打开一份报纸,你就会发现:凡是国家的机关,就不断会有人栽进去。权力在这里被魔住了,变成了菩萨头上的光环,也就变成了手上的镣铐,没有别的。”他的目光从窗口望出去,看着血红的半个太阳。昏黄的阳光下,他的肥脸肿胀着,像个女人在鼓着腮帮子生气,然而,这不是生气,这是成竹于胸,是对这个世界透彻骨髓地了解……
这顿饭管志伟简直记不清是怎么吃的,他茫茫然地吃着,不知道桌子上有什么菜,菜是什么味道,甚至连木行老板敬酒,他也不知道推辞,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只觉得茫茫然,一切沉了下去,都是那么荒谬,那么暗淡、无聊。其他人是怎么走的,他后来记不得了。他喝醉了,趔趔趄趄走了半天,进了家门,一头栽在床上就睡着了,毫无思想地睡着了,无味到连梦都懒得做一个。
新学期开始了,管志伟对一切事务全失去了兴趣,成天觉得阳光是那么的苍白,声音是那么的无聊,嗡嗡地让人心烦;人仿佛成了一个机器,在地上转来转去的,不知忙些什么。
学前会议由杨玲主持——她被任命为代理校长。下面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讨论的全是关于她任校长的事。有人惊讶,有人迷惑,有人看透世事地表示理所当然。管志伟坐在最后一排,墙角落里,挽着袖子,抱着手笑——是冷笑。他其实并不想笑,他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可是,不由自主地只管笑出来,控制不住自己。杨玲不知是吸起了徐仕政的教训,还是见到了管志伟的冷笑,没有长篇大论地谈宏伟蓝图,或是点两三把火,仅把人事安排说了一下和交代了开学必办事项,就没有再说话,坐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的人,神色很平静,偶尔向管志伟投来一瞥。
人事安排是这样的:管志伟任总务主任,唐寅任团委书记,付玉敏任出纳,增加了会计,由李雷担任。
会议史无前例地短,会后各人分头去干自己的事情。管志伟从人群里走出来,向校长室走去。
杨玲坐在大办公桌后,正在写着什么。桌上的那一大摞文件盒不见了,烟灰缸也没有了,只有那面小国旗仍然孤独地挑在中间,僵硬地一动不动。她看见管志伟,奉上一个可掬的笑容,却什么也没有说,依旧写他的东西。管志伟在杨玲对面的沙发上躺了下去,脚高高地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大喇喇的样子。他注视杨玲半晌,见杨玲不理他,忍不住讥诮道:“杨校长,另选个人当总务主任吧,我不适合。”杨玲抬起头来,嗔怒地瞧了管志伟一眼,脸色有些红,半天后又埋下头去,平静地说:“为什么?”管志伟道:“你瞧我们这种关系,我能任总务主任么?”杨玲埋着头,继续写她的东西,一边说:“我们还没结婚,怕什么!即便结了婚,也是可以的嘛,党章里不是有句话叫做‘任人唯贤’么?我们不贪污,不怕查,还怕人家说闲话!”显然她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管志伟说:“可我并不想当总务主任。”杨玲打了个机灵,手停了下来,抬起头,诧异地瞧着管志伟。管志伟坐直身子,干脆说,“我没兴趣。”杨玲的脸色渐渐地变了,愣愣地瞪着管志伟。突然,她恼怒起来,叱道:“你怎么那么没志气!别人钻头觅缝地向上爬,你却上路了还想退下去。你说,你想干什么?安安心心当一个好老师,教一辈子书,借与养家糊口?”管志伟真想把到了嘴边的那句话说出来,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那句话变成了冷笑,抑制不住的冷笑。杨玲停了一会,叹了口气,软了下来,和蔼地规劝管志伟:“别不是听了人家的闲言碎语吧?在社会上做事,可不能太在意别人的议论。被舆论所左右的人,做不了大事。我们都年轻,应该趁此机会搏一搏。上去了,过另外一种日子;上不去,我们认命;再找点事情来做,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就行了……”
杨玲当上校长做的第一件事,是动用了她家的关系,从上面要来了一笔钱,把学校的操场给硬化了。从此,晴天再也不会尘土飞扬,雨天也不再泥泞不堪了。教室里,不再有学生的鞋底带去的泥土,看起来也清洁多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在管志伟的记忆里,新学期好像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个月。渐渐地,雨天来了,天气转暖起来。白杨树上,长出了毛虫似的花卉,花卉吐出绒毛般的花絮,随风飘飘悠悠地在学校上空漫天飞舞,寻找着它们的归宿地。春雨淅沥,一下就是十几天,到处湿漉漉的,空气中全是水汽。这样的日子,人的心情也抑郁不堪。管志伟成天呆在宿舍里,很少到哪儿去,倒是董小婉来玩过几次。
这天晚上,唐寅来管志伟的宿舍里玩。管志伟问他:“这些日子,你天天往乡政府上面跑,你去干什么呢?你又不打麻将,也不喝酒,上面有你玩的地方么?莫不是看中哪个女人了吧。”唐寅躺到了床上去,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烟雾,望着天花板,半天才说:“到一个老乡家烤火去了。”管志伟道:“男的女的?”唐寅道:“女的。”却没有兴奋的样子,好像心不在焉似的。管志伟说:“好啊,逮到美女了我们都还不知道,深沉啊你!”唐寅不争辩,吐了口烟,半天才说:“她结婚了。”管志伟道:“结婚了也没关系,把她家拆散不就行了!”唐寅不理会管志伟的打趣,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的家境本来是很好的。父亲以前曾经在镇上当了个小官,后来死了,给家里留下了一笔钱。她家就兄妹俩,哥哥现在在我们那个镇里当教站站长。她初三毕业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有再去复读。也就在那一年,他爱上了一个高中生。这人家里穷,母亲脑子还有点问题,底下又还有两个弟妹,读书都是靠举债。这个人叫苏云泽。后来,他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分在林场上面工作。她母亲起先也喜欢这个苏云泽,可是,当了解了他的家庭后,就不同意女儿跟他来往。但是,这个王四敏非常喜欢苏云泽,她背着她的母亲,跟苏云泽私奔了,到林场上面跟他生活在一起。为了解决家庭经济困难,她后来去打过工。在打工期间,苏云泽跟南村一个叫做林玉茹的高中女孩相爱,并想甩了王四敏。她回来后,赶跑了那个女人。可是,她坚决不跟苏云泽离婚,一来她是传统的女人,二来她为他付出了许多。这个苏云泽有点小才气,文章写得不错,常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去年,他想调到县宣传部去,花了一笔钱——这笔钱还是王四敏打工挣来的——却没有调成。他本来是不爱她的,可是,考虑到家庭因素,他又不能不接受现实。所以,他们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过着。”管志伟说:“上面场坝上的那些人家,我多多少少都有些熟悉,怎么没见过你说的这个女人?”唐寅坐起来,说:“你应该见过她的,她在场坝口边开了个铺子。”管志伟道:“就是场坝口口边开铺子的那个女人么?我见过她的,在她的铺子里买过东西。这人长得很结实,留着两根大辫子,沉默寡言的。”唐寅道:“就是她。这人很淳朴,很善良的,可是命苦。见到她,我就很同情。可是,我又帮不了什么忙。”管志伟仔细地打量着唐寅,说:“她可怜,家里又不愉快,你还经常去她家,不会是因同情而爱上她了吧?”唐寅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知道这个,也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去她家。可是,我不打麻将,也不喝酒,跟那些人不是同路客;你这儿杨玲又常来,不能老来找你,你说我还能往哪里去?在宿舍里呆着,我又坐不住——本来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这个天老是这么阴冷潮湿,我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去她家烤火。”他抽了口烟,停了半天又说,“她很可怜的,没有朋友,老公又不爱自己,父母家里又不敢回去,苏云泽家又穷困潦倒,去了冷冷清清的,实在无趣。我是她的老乡,见了我,她很高兴。我有一种感觉,我现在是她唯一快乐的理由。”他说着脸上露出一点苦涩的笑容。管志伟说:“男女之间很少有单纯感情的,她这样,也许真的是爱上你了。”唐寅叹口气,说:“也许吧。”没有一丝被人爱上的幸福,只有沉重。他嘘出一口烟雾,半天后又说,“就是因为看到她那渴望着我的眼睛,我就没法拒接她的邀请,毕竟,人是有同情心的,何况我们是老乡,我又没有地方可去。”管志伟听了,再也说不出笑话来。拿人家打趣,那必须是无关紧要的、快乐的。拿不幸的人的痛苦来娱乐,除非是小人,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
唐寅在午夜后走了,管志伟没有了睡意——他再也睡不着了,王四敏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感染了他,让他也心情沉重起来。他躺了半天,便爬起来,穿衣下床踱出屋外。
院子里,刚装上不久的灯泡又坏了,也没有人换上新的。杨玲屋里,灯光大亮着,里面人声嘈杂,像在争论什么。管志伟没有踏进去,他现在可没有心情参与他们那些不着边际的讨论。另外几个窗户还有灯光,让院子里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亮意,勉强能够看清地面。
天上一片濛濛乳白色,还下着牛毛细雨。星星点点的雨丝,落到人的脸上来,凉飕飕的。操场两旁的树林里,雨水从树上滴落下来,发出淅淅飒飒细响。地面积了好多枯叶,昏暗里看上去,像是铺了一层什么。泥地上全是水,低凹处积成了小湖,亮晶晶的,像一面镜子。教学楼一个人也没有,黑灯瞎火的,猛一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耸立在那里,阴森恐怖地俯视着操场:校园成了个神秘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方。
雨渐渐大了起来,落到地上发出一片声响。管志伟的头发被淋湿了,雨水还顺着发丝,淌到了脸上来,流到衣服里去,带来一丝寒气,他不得不往回走了。
杨玲屋里的吵嚷声小了下去,变成了一言一语的交谈,管志伟没有认真听他们讨论些什么,他毫不犹豫地爬上楼去。在楼梯口,他不经意间一回头,看到对面陈萍的屋子里还透出灯光,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凝神想了一想,便回过身来,就向那里走去。
楼道昏暗,不知什么人放在门外的一把扫把倒在地上,被他踏在上面,吓了他一跳,以为踩着了什么东西,等到低头细看,才看清是扫把。风窗里透出的白炽灯的灯光,苍白里含有一股灰蓝色,给人与凄怆之感。管志伟举起手来,正要敲门,却听到屋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不觉一怔,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屋里还有其他人,正在柔声安慰陈萍,仿佛是那个杨民政。只听陈萍哽咽道:“你叫我怀孕了怎么办?”杨民政说:“我会对你负责的,怀孕了,我们就结婚。”陈萍还是不停地哭泣。杨民政说,“我保证:我们结婚后,我一定把你调进城里去——先调过去再结婚也行……”管志伟听不下去了,猛然转过身子,一阵风跑下楼,也不考虑似乎会被屋子里的人听到。
正在这时,杨玲屋子的门打开了,管志伟看见里面坐了好几个同事,杨玲斜靠在高背椅子上,正懒洋洋地听着他们说话。看见管志伟湿漉漉地出现在门口,她颇觉意外,坐直了身子,问他:“你从哪儿来?”管志伟支吾道:“从乡政府上面下来。”杨玲立起来,走到门背后,从衣钩上扯下毛巾递给他,边问:“要不要拿我的一件衣服来换换?”管志伟用毛巾揉搓着头发,一边道:“不用,里面没湿。”李雷起哄,笑道:“换呀,杨玲的衣服温暖着呢!”管志伟想,杨玲虽然一向谨慎,也有说话不注意的时候,这话当着这么多人说,不就是告诉别人,他们跟夫妻没有两样了么!杨玲的脸也红了,也许同管志伟想到了一起去。
大家的话题渐渐地又转到了刚才的事情上。听了几句,管志伟才知道他们在说徐仕政。有人说:“他当然能放出来,谁不知道他老丈人是干什么的!”也有人不解,说:“那干吗不连工作也保住呢,怎么只放了人?”李雷说:“这当然了。退了赃款,保住人就不错了,难道还希望一道保全不成!权力虽然无边,也得有所顾忌吧。”很多人点头称是。李雷继续说,“我不明白的是,究竟是谁告发了他。他这人不讨人喜欢,得罪了好多人,可是,也没必要非得把他整坐牢了才甘心呀!”杨玲坐在椅子上,望了李雷一眼,不耐烦地听下去。有人笑道:“争风吃醋吧,难道还有别的?”一下子唤起了众人的兴趣,纷纷用隐晦的语言说了起来,谁也没有点明,可谁都明白说的是谁。管志伟这时才知道,人家原来也知道徐仕政的事情,他原以为只有他跟杨玲了解呢!这真是: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郑少秋压低声音,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神秘地说:“你们没看见她脸上的伤疤么?那是她老公打的。那些日子,我正在城里培训,住在我的同学家里,正好在她家楼下,碰巧听到了。天天晚上楼上一片乒拎碰隆响,还打得鸡呐喊叫的;听我的同学说,就是现在,也还时常有打骂声。”老于世故的梅成山一直躺在沙发上听人家说话,这时也插进来说:“有可能。你们想想,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妻子给他戴绿帽子呢!”他停了停,又说,“可是,话得说回来,我们毕竟是老师,是知识分子,应该有知识分子的涵养,不能老是靠拳脚解决问题。换了我,我也不打她,既然她已经不爱我了,留着她干什么呢?一句话——离婚。”洪政开他的玩笑:“你可留心点,当心嫂子也给你戴绿帽子呢。”梅成山微微一笑,说:“你放心,你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当年我选择跟她结婚,就是看中了这点。”李雷说:“我们大家都得跟梅哥学学,结婚以前一定要擦亮眼睛,别选错了人。”郑少秋接过话,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说:“我想不通的是,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同的人,怎么就会走到一起来了呢?唐饴温柔漂亮,心地善良;而他又老又丑,心胸狭窄:两人毫不般配。”梅成山冷笑道:“男女之间住到了一起,一定就是感情所起的作用么!不是还有句话叫做‘屈服于淫威之下’吗?就因为唐饴温柔善良,不敢反抗,人家才会得逞。”一时大家都沉默了,仿佛为唐饴难过似的。过了半天,才听到李雷说:“那一定是的。”他侧身对冥思静听的杨玲道:“杨玲,你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么?”杨玲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他这么一问,才猛然醒悟过来,笑道:“我怎么知道?”她把头发往后一甩,笑说:“所以你得当心一点,以后别沾花惹草的,当心弄出事来。”她看着管志伟,说:“管志伟,你拿我的书呢?”管志伟糊涂道:“什么书?”她说:“你忘了么?上周拿去的,《读者》。”边向管志伟使了个眼色。管志伟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上去拿来。”起身往外走。杨玲道:“我跟你去拿。”也往外走。大家却没有要离开她的宿舍的意思。
走廊里,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谁都没有说话的兴趣。杨玲轻轻地搂住了管志伟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突然之间显得很无助,想寻找依靠的样子。管志伟打开门,一同走了进去。他突然回过头来,猛然间关上门,不容分说,劈手抱起杨玲,走过去抛到床上,扑上去压住她。杨玲也热切的回应着。可不知为什么,这回管志伟变成了杨玲,发了狠,牙齿代替了舌头,狠狠地向她咬去。杨玲尖叫起来,倏然推开他,跳起身子,两手捂住胸部,涨红着脸恼怒地问:“你怎么啦?怎么像狗一样咬人?”管志伟不语,像个捕食的狮子瞪着眼,一步步向杨玲逼过去,眼里全是欲火夹杂着凶光。杨玲害怕了,一猫腰从管志伟怀里钻过去,惊慌地问:“你今天究竟怎么了?”管志伟回过身来,又渐渐地向她逼近,鼻孔里咻咻地喘息着。杨玲见情况不妙,倒退了两三步,倏地拉开门,一头冲了出去。管志伟追到门前,没有抓住她,也没有跟出去,在那里愣愣地立了一会,就关了门,失神地回到床前,颓然倒在床上。
杨民政这段日子天天来红场中学,就在陈萍的宿舍里过夜,没有去跟管志伟合铺。
李芬这些日子旷了十多节课,不知怎么就被杨玲知道了,她决定把她开除。在全校师生集合的操场上,她站在国旗下,宣布了开除令。到这时,管志伟才知道这件事。李芬在人群里,开始时也感到突然,继而红了脸,低下头,默默忍受着周围同学的目光。她身边的几个同学安慰她,她一言不发地咬着嘴唇。解散后,她到教室里背了书包,默默地穿过注视着她的人群出了校门,向山梁那面走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天的尽头。
管志伟愣愣地站在操场上,人群散去后他还没有移动一步,直到脚有些发麻了,他才回过神来似的慢慢地向校长室走去。门大开着,杨玲没在里面。他到楼下来问了几个人,按他们说的去找她,也没见着。
天上下着细雨,淅淅沥沥洒在地上,院子里一片濡湿。管志伟站在阳台上,目光凝视着楼下湿漉漉的地面。他今天非找到杨玲不可,他要问问她,李芬并未达到学校规定的三十节,为何要把她开除。再说,李芬从来不旷课的,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地旷了十多节课,肯定有什么原因,他也一直想问她,却没遇上。这几天,他正打算去她家家访呢。杨玲一直没出现。他回到宿舍里,饭也没吃,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午夜,管志伟才看到杨玲门上的风窗里透出灯光,这一下,把他的怨气勾引上来了,他快步走下楼,到了杨玲门前,砰砰砰敲门。杨玲在里面扬声问道:“谁呀?”管志伟没回答。杨玲拉开门,看见管志伟绷着脸,一言不发地闯进来,她就知道了他的来意。这半夜了,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谁知他还在等着她。管志伟来到屋子中央,也不坐下,劈面就问:“杨玲,你什么意思?”杨玲道:“你说什么呀?说清楚点,别故弄玄虚,弄得我一头雾水。”拉着管志伟的手,以示亲热。管志伟甩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开除李芬?”目光逼视着杨玲。杨玲笑道:“就为了这个呀!看你气势汹汹的,像要吃了我。”她拉他来到床边,她自己坐到床上,执着他的手,仰眼看着他说,“李芬旷了十多节课。为了正校纪,不开除她不足以服众,也为了震慑住爱旷课的学生。”脸上是一片灿烂的笑,仿佛在说一件很小的、不足挂齿的事情。管志伟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就没有其他的?”杨玲糊涂道:“其他什么呀?你把话说明白一点,别尽绕弯子。”管志伟逼视着她的眼睛,尖利地道:“就没为了我!”杨玲咯咯笑将起来,笑得弯下腰,头抵着管志伟的肚子。半晌后,她才强忍住笑声,抬起头来,指着管志伟,忍俊不禁地道:“你……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学生喜欢老师,这是常有的事。别说这仅是师生感情,就算是爱情,她也不可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吧,她配得上你么?再说,她才有多大?起码也得小你几岁,我不可能跟一个小孩争夺一个男人,这你应该知道吧?”管志伟哼了一声,冷笑道:“说得你是多么高尚!”杨玲放开他的手,向后反撑着床,望着管志伟说:“我不高尚,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一个校长应该做的事情。”管志伟想了想,语气软了下来,说:“不开除李芬,行不行?”杨玲道:“这是学校作出的决定,已经很难更改了。”管志伟俯下身子,注视着杨玲那粉白细腻的脸,本想用亲热和爱抚来软化她,让李芬读下去。可是这种时候,他表演不出来,他不是那种说变就变的人,只是和软了声音,央求道:“看在我的份上,让李芬读下去,好吗?”杨玲躺到折叠着的被子上,伸出手来,拉他压到自己的身上,抚摸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说:“照理呢,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叫我办的事我应当办到。我好歹也是你未来的妻子,是吧?可是,就因为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也得为我想想。有句古话:‘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我是一校之长,又刚刚上任,总得做个表率。一个单位,如果领导处事反复无常,亲疏有别,必然会招致下属反感,造成纲纪废弛,令不行禁不止,这还成个单位吗?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我当校长的学校一盘散沙,学生任意旷课,教师胡作非为,教学质量下滑吧,那你面子上也无光。”管志伟注视着她那一张一合的嘴,那女性的气息就拂在自己的脸上。那是他亲吻过无数次的,里面什么味道他都知道。圆润的胸部,此刻就在他的下面,高挺着,也在配合着向他发起进攻,想要软化他。这性感的身子,管志伟有很多次曾冲动地想要占有它,可是,此刻,他却对它毫无兴趣,甚至有点厌恶。他说:“她也不过才旷了十多节,离学校规定的还远。再说,她从来不旷课的,这次旷课,总有什么原因,起码也得等调查清楚了再做出决定吧。”杨玲笑了起来,说:“如果每个学生都旷了三十节才开除,那还得了!那会导致学生钻校规的空子,每个学期只旷二十九节——就算准了你拿他没辙。如果说她旷课事出有因,为什么不给老师请假呢?这就是她这个人的教养——没国法没家教。你说,这样的人能不开除么?”她据此嘲笑管志伟,“还是你的得意门生呢,可别丢了我的脸!”她见管志伟有些难堪,就温婉了口气,继续说,“这件事,如果是别人跟我说呢,我还可能拿到校务会上去讨论;是你说的,我可就不能这么做了。你明白我的苦心么,志伟?”她凑了上来,吻了管志伟一下。管志伟知道,她的决定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了,他也找不到理由来说服她,在她面前,他老是理屈词穷。他望了她一眼,拿开她的手,立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大踏步向门口走去。杨玲没有阻拦他,她坐了起来,一直望着他离去。她吐出一口气。要是往天,即使在这样的深夜里,她也渴望他留下来,至少让他跟自己缠绵一番才让他走。可是,今天晚上,她到希望他赶快离开。他走了,省得自己花心思来敷衍他。
校园里一片漆黑。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淅淅唰唰地从天上掉下来。一大股屋檐水冲进院子里不知谁家放在那里的一只灰白洋铁皮桶里,发出轰轰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听上去让人陡然产生一阵阵寒意。
管志伟的宿舍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他坐在床沿上,点燃了不知是谁留下来的一支烟。火红的烟头,在这漆黑的世界里一闪一闪的,分外引人注目,就像一个个思绪在飘忽,到把这孤独的空间显得更加黑暗了。
当他再一次吮吸时,才发现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尽了,火烧焦了烟蒂,拔不出气来,只发出了一股特殊的塑料味。他丢了烟蒂,呼出一口气,愣愣地坐了一会,就向后倒去,躺在被子上,黑暗里望着天花板,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没有了烟头的火光的照射,屋里反倒亮了些。朦胧中,只见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一齐向他压过来,压过来,沉沉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响起了什么声音。管志伟睁开眼睛望了望门,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门下的缝隙里透进来一线昏暗的灯光,门外的是那永不停歇的雨声。正当他怀疑是否真的有声响时,声音又一次传来,急促的当当两声,就没有了,仿佛故意戏弄人一般。这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吹动什么发出的声响,这清清楚楚是敲门的声音。管志伟坐起来,正要走过去开门,却立即想到来人可能是杨玲,她不知想出了什么主意,要来给自己说,安慰自己。这样想着,他又躺了下去。他不想理她,不想。
门外沉寂了半天,不,似乎是几个世纪,风雨声中,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急促的,并不大声。管志伟没好气地问:“谁呀?”没有回答,门外只有簌簌的雨声。然而,片刻过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响了起来,仿佛来人故意地小声,只想让屋主人听到,而不想传到别人耳朵里去。管志伟气极,一骨碌蹿起身来,拉亮灯,大步走到门边,猛然地拉开门,却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李芬,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雨水还顺着身子往下淌,地上已经积了一弯水,不规则地向四处流去。管志伟愕然了半响,方才回过神来,叫道:“李芬!”忙把她让进来。他此刻又是惊喜又是难过。他没料到自己正在考虑她的事情时,她竟然在这深夜里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面前的她,又让他心疼。这湿漉漉的身子,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里,该是何等的寒冷。李芬立在屋子中央,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管志伟身上,胸口激动地起伏着,像要吃了他。薄薄的衣服和身体贴在一起,女性线条暴露无遗。地上,零零落落的又洒上了斑斑点点的雨水。
管志伟从门背后的衣钩上扯下一块毛巾递给李芬,叫她擦擦头的水。她的脸上,几纽头发贴着前额,直挂到下巴上来,雨水,还在顺着发梢滴落。李芬接过去,却没有擦,依旧直钩钩地望着管志伟。管志伟向床那边走去,蹲到地上,拖出床下的箱子,在里面翻寻着,想要找件衣服给李芬换上,一边想着要怎么安慰她。他听到李芬在身后关了门,然后弄着什么,发出淅淅飒飒声响。他想着,是他害了李芬,没有他,李芬不会被开除。李芬爱学习,不轻易缺旷,有事必须请假时都会给老师说,从来没有悄无声息消失几天的情况。这些日子,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她来了好,正好问问她怎么回事……
他找出了一件厚衣服,边站起来边说:“李芬——”就说不下去了,张着嘴巴立在那里。他看到李芬脱光了衣服,赤裸着身子立在他面前。她咬着嘴唇,脸红红的,胸脯起伏着。皮肤光滑,紧绷绷的肉体,圆润的乳,乳上有一个小小的、粉红的乳头。在那三角地带,柔软的稀疏卷毛覆盖着一个坟起的小丘。从脚趾到头发,全身没有一个地方露出骨形。这是一个俊美的少女才会有的身子,是他见到过的女性的最姣好的胴体。农村的劳作,让她的身子有力而丰满,皮肉紧致。这是杨玲也没有的。半天了,管志伟方才叫出声来:“李芬,你这是干什么?”李芬扑了过来,抱住了他,吻着他的脸。他被唬住了,手足无措,不敢碰李芬,一时间话也说不上来。李芬的身子满是水,紧紧地搂着管志伟的颈项的手臂也是一片冰凉。她狂热地吻着他,慌乱中满是泣声:“管老师,我爱你,我爱你啊!你要了我吧。”声音颤抖,于惊惶和激动中夹杂着酸楚。那身子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颤抖着,紧紧地贴在管志伟身上。这惶惑的声音让管志伟清醒过来,他推开她,直视着她那泪流满面的脸颊说:“李芬,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老师。”他望着她的眼睛,停了停,语气放缓了些,诚恳地说,“你听着。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比同龄人成熟,懂事;尤其可贵的是,你的文章写得好,几乎篇篇作文都让我感动——还没有哪个作家的文章能让我这么感慨呢!你知道,我很喜欢写作,所以我不希望你就这样浪费了你的天赋。你必须把书读下去。如果你不想在这儿读,我给你转到其他学校去——”他突然想到这样子不好。李芬还光着身子站在他的面前,而他只是她的老师。这样大冷的天,会冻感冒的。再说,这样说话也不方便,他就几乎不敢看李芬的其他地方。他把手里的衣服递到李芬面前,对她说,“赶快把衣服换了,别感冒了,这大冷的天。”李芬不接衣服,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也不遮掩自己的任何一个地方。然而,过了片刻,她就开始穿衣服了,不穿管志伟的干衣服,穿她自己那湿漉漉的衣服。她戴上胸罩,穿上内裤。胸罩和内裤都是白色的,被雨水打湿了,显出肉色。她又迅速地拾起还在淋淋沥沥洒着雨水的衣服,快速地穿在身上,套上鞋子。这一切,不过是一瞬间,很快地就完成了,仿佛随手做了什么事情似的。等到管志伟回过身来时,她却没有再走过来,犹豫着,想要说什么的样子。凝视了管志伟半天后,才说:“管老师,我谢谢你的好意。书,我是不会再读下去的了。”说完,返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回过身来,眼里闪过一束坚毅的亮光,决绝地说:“管老师,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比杨玲爱你。你要是喜欢我的话,你等着,我三年后回来找你。”说完,又一次用她那充满依恋的目光瞧了管志伟一眼,这才回过身,一头冲了出去,任管志伟怎么呼唤也没有再回头,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了。管志伟追下楼来,她已经跑出了小庙。管志伟什么遮雨的也没有拿,就冲进了大雨中。风雨声中他什么也听不到,只在恍惚中看到不远处有个朦胧的身影在雨中奔跑着,转了个弯,爬到山梁上,就消失在那天尽头了。灰暗的天空与漆黑的大地连在一起,在雨中显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管志伟顺着马路一路追去,却什么也没有再看到。他不明白李芬怎么会跑得这样块,连他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都追不上。在几公里处的一个山梁上出现了岔道,他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李芬的家应该往哪里走。他抹了把脸。可是无用,那雨水马上就顺着头发流了下来。他走到马路的前沿,雨中四处瞭望,只看到四野里山峦重叠,远处一片模糊,近处是那漫天的雨水。他的耳边,只有那潇潇的雨声。他没有人家可问,在山梁上站了半天,闭上眼睛,仰头向天,一任那雨水浇在自己的脸上。
最后,管志伟不得不回来了,怎么心急在这雨夜里也是于事无补的。出门的时候一路狂奔,到还不觉得冷,甚至头上还冒出了汗;可是,这时候走回来却冷起来了,一阵阵的哆嗦,又担心着李芬的安全,急加上冷,让他抖了起来。
操场上全是水,反映着光,亮亮的像一面被雨水浇着的大镜子。校园里一片淅飒的风雨声。小庙里,管志伟的门大开着,灯光从里面射出来,照到对面的楼上去,在这黑夜里显得分外明亮。其他的屋子,却是一片沉寂,融入了这毫无回声的大地里去。
宿舍里,管志伟全身打颤,牙缝里嘶嘶出着冷气。他脱下衣服,爬到床上,扯过被窝盖住自己,还是觉得冷,不由自主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把被子裹得更紧些。半个小时后,他才慢慢地暖和过来,不觉得冷了,停止了颤抖。但是他还是没有睡着,心里一直在担心着李芬的安全。下半夜,他睡着了,然而,鸡叫的时候,颤抖又把他弄醒了,仿佛寒气钻到了骨头里去似的,身子一阵阵发颤。他把被子卷起来,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些,还是觉得冷。片刻后又热了起来,皮肤发烫,浑身冒着汗。他想自己也许是感冒了,连忙下床来打开箱子,找了几片药吃了下去,回到床上躺着。
管志伟病了,发着高烧,打了几天吊针才好了些。到了第二个周末,他才有了空,去了李芬家。
旷野里,一片寂静,到处是新绿的树木,鸟雀们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声息全无;阳光明媚,更增添了大地的空旷与沉寂。山道弯弯曲曲的,仿佛蛇行一般,从半山里穿过去。道路两旁全是蓬勃生长的茅草,茅草丛中还点缀着一两株紫色的小花。
在那夜伫立的山梁上,管志伟手搭凉棚,四处瞭望。重重叠叠的山峦间,间或有一两片树林,树林上空飘荡着袅袅炊烟。树林下面也许就是一个村子,只是被大山和树木遮挡住了,看不见而已。山道就从这里分开,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蜿蜒而下,穿行在石林间,几米之外就被掩盖在石头和灌木丛中,看不见了,人行其间,仿佛进入了漫无边际的旷野,有着孤独无助的惶恐与惊慌。
管志伟选择了朝向西边的一片树林,试着走下去。
十几分钟后,他来到了树林旁。树林下面果然是个村子,不大,稀稀疏疏十几户人家,掩映在高大的林木中,难怪在山顶上看不见。村子暗淡陈旧,没有一间新房;路上却满是紫色的落花——此刻正是楸树的开花时节。高大的树木,披拂着浓郁的叶子,静静地伫立在骄阳之下。
管志伟没有走错,这里就是李芬家住的村子。他问询着找到了李芬家。
李芬的家在寨子的最高处,屋檐残缺不全,山头石缝间横挑着青葱的茅草,在微风中索寞地抖动。板壁乌黑,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声息。管志伟唤了两声,也没有人回应,却引出了下面人家的狗,汪汪汪地嚎叫着跃上院子,向管志伟扑了过来。听到狗叫,主人打开后门,见管志伟站在邻居的屋前,忙喝住狗,走上前来问询。管志伟道明来意。她告诉管志伟,李芬的奶奶病了,李芬在家里照顾了她几天。后来见奶奶一时好不了,她便打算辍学,到外面去打工,挣钱来给奶奶治病。她把奶奶送去托付给姑妈,上星期三已经走了。管志伟问李芬去了哪里。妇人说她也不知道,她没有告诉家里。
这个结果管志伟不用问已经猜到了的,他只是觉得有无限的茫然,为李芬,为了他的这个心目中的好学生的前途。他没有再细问什么,告辞了一声,回头凝望了李芬的家片刻。山墙上的茅草被风吹着,在晴空里寂寞地抖动。阳光淡淡的,大地一片沉寂。
他走了,默默地走了,路上不时抬头望望碧蓝的晴空,那里,苍穹一片茫然,什么也没有。路边的茅草绵密,挤压着倒伏在地上,增加了无数的寂寞感。
就在那天晚上,唐寅来管志伟的宿舍里,一来就拼命地抽烟,不说话,神色显得很烦躁。管志伟问了他好几声,他都沉默不语。后来他到自己说了,显然想好了才对管志伟说的,并且要找他倾诉了才减轻压力一样。他狠狠地吐了几口烟,说:“志伟,我被人利用了。”说完又抽他的烟。“被人利用?”管志伟不明白。他盯着地上的某个地方,道:“你没有听到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么?”管志伟说:“没听到。关于什么的?”“人人都说我告发了老徐。”管志伟摇摇头:“我没听说过。”他想了想,说,“也许因为你是学校里的会计,知道账目,所以人家才这样说。”唐寅道:“就是这种说法,可是,不是无来由的,总有话题的来源。”管志伟大不为然,说:“这种简单的推理,小孩子都会,你理它干什么!”唐寅又狠命地抽着烟,片刻后看定了管志伟,说:“志伟,自从来红场中学,我们两个没有吵过,甚至连分歧也没有过,任何时候,我们都站在同一战线上,不管是处事还是工作,我们的态度都一致,互相支持,所以今天我才把这事告诉你,是要提醒你,让你长个心眼,防着别人,以免在以后的生活中吃亏。”他停了停,补充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家利用。”烟燃烧完了,他将烟蒂在无火的炉盘上狠狠地捺灭,掏出烟盒又抽出一支点上,才说,“我现在告诉你,老徐被抓,我是有责任的。不过,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虽然他贪污不对。可是,现在哪个当官的不贪?你不贪污,你就没有钱;没有钱,你怎么去烧香?不去烧香,怎么又会被提拨上去呢!可是,”他沉痛地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在这个学校里,老徐对我不错,甚至比对你好。我不是他的派系,也没有吹捧过他,他竟然把账目交给我,可见他是很放心我的。叶秋成出事后,他担心牵连到他,成天带着我满城跑,到处找人,开票据,消灭证据。他知道我的为人。他曾经对我说过,‘我是很放心你的,你不会打小报告。’连那样的事他都不避讳我,可见他虽然跟我们的为人处事不一样,可是很信任我的。就是在这一点上,我对不起他。”管志伟安慰他:“人家这么想,老徐不一定会这么想。再说,学校里的人都是大学生,谁这么幼稚,会这样推理到你的头上去!”唐寅抽着烟,重复说:“我真的对不起老徐。我被人家利用了。”管志伟这才朦朦胧胧地、有些明白过来,愣愣地看着他。他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唐寅咬了咬牙,终于说道:“我没有去告老徐,可是,他贪污的账目确实是从我这儿拿出去的,那些假票据的事也是我说出来的;还有很多事情,你就不必知道了。”管志伟问他:“怎么拿出去的,又没有听到有人来查过账?以前查过,不过那是针对叶秋成的,我们都知道。”唐寅不理会管志伟的话,站了起来,说:“我们兄弟一场,我是多么的信任你,这你是知道的。就因为这样,我今天晚上才要来给你说。”他走了几步,在门口,狠抽了一口烟,才说,“有些人为了地位,为了前途,什么都做得出来。兄弟,在婚姻上,你可别糊涂。我走了。”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把管志伟都打懵了,他一屁股坐下来,愣愣的没有作声。
夜,渐渐地加深了,屋外人家的灯一盏盏地熄灭,寒气也越来越重,屋里渐渐地冷了下来。
第二天凌晨,透过窗口的玻璃,还能看到管志伟坐在炉火旁,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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