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后,杨玲跑到管志伟的宿舍里来,抱着他的头仔细地查看着,一叠声地道:“痛不痛?我不过是生点气,发泄一下,也想借机亲亲你,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用力了,管不住自己。”管志伟顺势揽住她的腰,亲着她的脖子说:“我痛点没关系,你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人人都以为我们那个了呢!”杨玲抚摸着管志伟脖子上的伤痕,一避道:“管他呢,我又不打算找别人了,还怕人家说!”管志伟把她旋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望着她的眼睛说:“我可是背了你男人的名声,却还没有享受做老公的权利”杨玲笑盈盈地道:“想了么?还没到那一天呢,你急什么?”管志伟道:“可我等不急了,我现在就想要。”杨玲笑道:“好啊,你去吧,寻梦山庄那些女人在等着你呢!”管志伟吻了一下她的肚子,道:“我只要你,不要那些女人。”杨玲拨开管志伟的手,骑到他的膝上来,捧起管志伟的脸,摸着他的下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想狠狠地亲你,咬你:牙痒痒的。”管志伟道:“那我不就成了你的磨牙棒了么?”杨玲不理会管志伟的打趣,说:“以后你可得多担待点。没办法,谁叫你是我的男人呢!找我杨玲做老婆可得多受点气。”管志伟道:“我得声明一点:是你追我,可不是我追你!”杨玲格格笑将起来,说:“还不都一样。”停了停,又说,“也是的,以后我可得控制住自己,咬坏了可就不好看了。”摸着管志伟的脸,咬牙切齿地狠狠说,“尤其是这张脸,咬坏可就配不上我了。”轻轻地咬了管志伟的鼻子一下。
李雷这些日子追董小婉不顺利,心里很烦,常常疏于《大地》的事务。这天晚上,他从卫生院回来,见管志伟跟刘莲正在刻字,也坐下拿起一张刻了起来。他厌恶那些什么也不做,却把名字排在他们上面的人,一怒之下把他们全删除了。管志伟和刘莲有些担心,可是已经删掉,挽救也来不及了。
果然,当下一期校刊将要印刷时,却没有了纸,也没有了墨,到总务处要,回答说:“没有了,等有钱了再去买。”李雷一气之下撒手不管了,刘莲没有说什么,却常常见她在那间油印室里呆呆地坐着,一坐坐上好几个小时;要不就在她的宿舍里,愣愣地望着桌子上的杂志出神。管志伟心疼她,去找杨玲。
杨玲斜躺在沙发上看小说,见管志伟进来,一蹦蹦了起来,吊在管志伟的颈项上,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口。管志伟当然知道这事不是杨玲所为,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杨玲也是校委会的成员,他不由自主地把怨气发泄在她的身上,责问她:“怎么不给纸呢?”杨玲眉眼含笑地望着他,不知是在听管志伟讲还是在想些什么。管志伟说:“这些日子,李雷心里不愉快,做事不免冲动些。再说,事实也不尽合理。他们一份力不出,冷眼看我们劳动,又不给点报酬,或是少上两节课,所以——”杨玲打断他的话:“清闲不自在么,要讨点罪来受!有空的话多花点时间陪陪我。”管志伟道:“我喜欢这种工作,刘莲也喜欢,再说——”“喜欢就多写点,整理好后寄给那些报刊发表。在这里发表,有谁知道呢?不过给别人宣传而已。”杨玲说。管志伟道:“难道做每件事都是为了出名么?”杨玲道:“不为名利谁肯付出那么大的力气!我看呀,你不如趁此机会放手,得了个名利双收。小地方成不了大事,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到那时反而损了形象,落得个虎头蛇尾的罪名。——好了,别尽说这些了,你有空的话多来陪陪我,别整天呆在那充满油墨味的小屋子里,面对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女人,僵尸一般,没点活气。”管志伟不满地道:“别这么作践人,好不好?她愿意这样么?还不是遇上了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杨玲冷笑道:“不过是人傻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爱我了,还有爱我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见管志伟愣愣地看着她,就伸手拧住了他的下巴,头凑近来,眼睛对着他的眼睛说,“你别这么瞧我。我知道我势利、虚荣、好名利,可我是女人,我——”“女人就不可以善良点么?就可以胡作非为了么?就可以任性了么?”管志伟盯着她,一叠连声责问道。杨玲见管志伟语气不对,猛一用力,将他推倒在沙发上,跳起来道:“不跟你说了,再说下去定会吵架。不过我告诉你,不给纸不是我的主意,是人家的意思,我也没办法。我只是想趁此机会让你脱身出来。”她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说,对着管志伟说,“你真是个傻瓜,还不明白这个世道么?妄自是个大学生!”返身向门口走去,踏出门,却又想起了什么,脚步停了下来,飘过来一句话:“傻瓜,今晚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
管志伟不知道杨玲说的是真是假,他也没有问。旁晚,刘莲来管志伟的寝室吃饭,她见管志伟蹲在地上忙着,也蹲下来给他洗碗。刘莲在学校里,像是个编外人,几乎没有男生找她玩,女人也很少找她,好像她同一个浮华的人谈过恋爱就传染上了他的坏处似的,也怕传染到自己身上来。管志伟鄙视这种作风,对任何人都一样,还经常邀请刘莲来跟自己吃饭。在别人面前,刘莲常常沉默不语,只有同管志伟在一起,她才敞开心胸地畅谈,然而,也还是不提感情之事,管志伟也不问她,不想揭她的伤疤。他看到洗洁精的泡沫覆满了刘莲那细长的手指,更显得那手的洁白消瘦。此刻,她正在细心地洗着手里的碗,眉清目秀的脸上目光沉静着。管志伟想,要是没有以前的经历,她也会是众多男生追捧的明星,可现在,却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了。
管志伟跟刘莲说起刚才杨玲的话。刘莲听了,沉默不语。管志伟说,以后还可以在其他事情上去发展,并问刘莲有何打算。刘莲沉默半响,方才发出一声怨艾的喟叹:“哎!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管志伟悚然一惊,忙安慰她,说要想开些,别自己苦了自己。以后再找点事情来做,比如自考,就会有寄托了……
饭后,管志伟送走了刘莲,站在走廊上,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呼吸着濡湿的空气,刹那间感到一片迷茫。教学楼的灯光被浓雾包围着,黄橙橙的,显得光灿灿一片,待要寻找它,却又变得遥远起来,让人捉摸不定。管志伟心情沉重。刘莲那一声喟叹,让他无限伤感。他没想到现实的人生会是如此的无奈。当年学校里那些活泼、充满激情的年轻人,走上社会后竟然变得如此的沉重。他对未来也迷茫起来, 不知道将来自己要干什么,会走向何方。
他立了半天,正要回去时,李雷的门打开了,他出现在门前,背对着洁白的灯光。见了管志伟,他问:“下去走走好么?”这样的大雾天,人呆在屋里也憋闷得慌,管志伟也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就答应了他,走下楼来。
今年的冬天不知怎么的,尽是雾。刚晴了两天,人们还来不及把存积的脏衣服洗干净,第三天早上拉开门,又是白茫茫一片。管志伟跟李雷在雾中走着,甚少言语。李雷抽着烟。那一缕缕的烟雾,刚呼出来,便融进了雾气中,不见了。他突然对管志伟说:“满世界都是雾,湿漉漉的,吸到口里都不舒服。我们不如找个地方玩去吧。”管志伟说随他,他反正无事。
李雷带着管志伟来到卫生院。卫生院在乡政府对面,是一幢灰白色的水洗石二层小楼,带有一个小院子。院墙下,花圃里的一株什么树木,在雾气重重的夜里猛然间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屹立着的阴森森男人。玻璃门大开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大厅后面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透过窗子,管志伟看见土红色长条椅子上坐着一个披着卷发的女人,托着下巴,手肘支撑在炉盘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李雷敲了敲窗。听到声音,那女人回头看了看,便站起来打开门,一边说道:“上来玩么?”见还有人陪着,嘴角便露出了微笑。管志伟心中道:“怪不得李雷这么放心不下,原来是个美人儿。”他见女人脸色平静,不惊喜也不讨厌,暗忖李雷同她的关系应该还没有多大进展。李雷正要向她介绍管志伟,她却先开口了,说:“我猜,这就是管志伟。”声音清脆悦耳;微笑着,小巧的鼻子配上棱角分明的嘴,深黑的大眼睛,显得清纯可爱;尤其是那披拂在肩上的一头秀发,乌黑发亮,更加突出了那鹅蛋脸的白皙红润。管志伟有些奇怪:她何以知道我呢?李雷笑道:“你怎么猜到的?”她莞尔一笑,说:“你不是给我说过他么——跟你说的差不多。再说,文如其人,再怎么善于伪装的人也无法在文字里掩饰自己。”她面向管志伟:“我说的没错吧?”这一刻,管志伟为自己写了那些东西后悔起来,觉得它羞于见人。他有些羞愧,说:“你在哪儿看了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呀?不过是冒酸气而已,让你见笑了。”他宁愿她没有看过,她对自己一无所知。她把他们让进去,说:“李雷给我看的。”微笑着望了管志伟一眼,转过身去给他们泡茶。身材精致,没有一点多余与累赘。脚步匀称,显得不慌不忙,是个沉稳的女人。她说,“你们的刊物每一期我都仔细地读了。上面有好多好文章啊,尤其是你的,写得很亲切,很感人。”嘴唇红润,皓齿发亮,给人与清新可爱之感。“可惜,以后没有给你读的了。”李雷说。“为什么呢?”董晓婉问道,显得很关切。李雷把停刊的事约略说了一遍,管志伟帮着补充了几句。她听后,遗憾地说:“那多可惜呀,你们怎么不忍让一下呢?生在这个世道上,就得看开一点,在夹缝中求生存,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李雷望着她,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熬更守夜地干,他们不仅不感激,还在那儿说风凉话,还皇帝老子似的不能得罪。”李雷说着激动起来,一拍大腿,怒道,“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眼眸亮晶晶地瞪着董小婉,仿佛她就是学校里那些讨厌的领导。董小婉不喜欢这神色,回过头去看电视,避开了那亮晶晶的目光,口里犹自道:“可是,这样一来,你们的特长不就被埋没了么?”李雷余怒未消,说:“宁可埋没了,也不要被他们利用。”管志伟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总不可能再去求他们——求也无用。走着瞧吧,看以后能不能在其他方面发展。”董小婉默默地听着,眼睛却望着电视。
房间并不大,墙角放着一张诊疗床,床头有一张办公桌,上面什么也没有。对面大写字台上有台大电视机,除此之外,就是这炉子了。电视不断变换的画面让粉白的墙壁也多彩跃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董小婉侧着身子。从她的侧影里,管志伟看见她的眼睛微微眯着,神色平静,可是,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在想些什么。她身上的粉红毛衣和那浅蓝色牛仔裤,也像她这个人,不长不短,不大不小,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他暗地里揣度,这个董小婉应该是很清纯、洁净的女人,而且,很有深度。她总是那么不温不火的,微笑着,给人予平和之感;有什么怀疑,有什么不快,也不表现出来,只有注意观察,才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正在琢磨、思考,而不是真正的平静。“她跟李雷有很大的距离。”管志伟心想。
过道那头传来划拳声,拌合着谐谑的争吵。李雷技痒,问董小婉:“谁在那边划拳?”董小婉头也没回,说:“还有谁?还不是他们!”李雷道:“哦,是张院长跟王哥和小李么?他们又开战了!张院长早就说过要跟我切磋技艺呢!”董小婉说:“还没吐怕么?”李雷道:“那天我本来已经有了醉意,张院长却是生力军,当然敌不过他啦。今天就难说了。”他问管志伟:“想划拳么?”管志伟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不喝酒。那天喝了点,到现在肚子都还在难受呢!”李雷笑道:“我真搞不懂,你跟杨玲究竟算什么?饭局上是敌人,生活中却又像恋人。”董小婉回过头来问管志伟:“你同杨玲在恋爱么?”管志伟微笑道:“又像是,又像不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董小婉很是好奇:“怎么这样子说?”管志伟道:“怎么说呢?”犹豫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雷道:“我说给你听。”悉把那天杨玲带头把管志伟灌醉一事细细说来。董小婉听得有趣,道:“杨玲这么好玩?真笑人!改天带我会会她,好么?”李雷道:“你不能见她。见了,你们会成仇人的。”董小婉道:“怎么这样说?”李雷道:“她嫉妒你啦?谁叫你长得也这么美呢!”董小婉咦了一声道:“别让人家管志伟生气。”李雷朝向管志伟,笑道:“志伟,没办法,先借杨玲帮帮忙,以后再补偿你。”董小婉微笑,没说什么。
那边,划拳声还在一阵阵传来,李雷听得心痒,想要去热闹一番,却又踌躇着。末了,还是抗拒不住诱惑,对董小婉说:“我过去敬张院长他们两杯,你不反对吧?”董小婉回过头来,有些不满,说:“你去喝酒关我什么事?你去呀!”“那我可过去了。”他说,又招呼管志伟:“你等着,我片刻后就回来。”说完,乐颠颠地出了门,一溜烟过那边去了。
董小婉沉默片刻,方才对管志伟说:“我就不明白,男人怎么那么喜欢喝酒?那东西又没有什么好喝,尽烧嗓子。”管志伟道:“也许是传统习惯养成的吧。”小婉道:“那你为什么不喝呢?”看着管志伟。管志伟说:“以前没喝过,现在不想喝。”董小婉那深黑的眼眸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恍然大悟般说:“哦!我知道了,你要保持一个清醒的大脑来创作,当作家。”管志伟笑道:“当作家?想都不敢想!”董小婉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看了一遍又一遍。有几篇,简直叫人感动。”管志伟愣愣的,他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认真地读他晚上无聊时胡乱写的那些东西。董小婉见管志伟不语,以为管志伟不相信她说的话,便道:“不信么?你跟我来。“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医院过道的尽头,董小婉推开右边那道门,拉亮了电灯,一个温馨的小天地跃然呈现在管志伟面前。小小的居室里,墙壁贴着淡黄的墙纸,靠窗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着淡黄的纱帐,被褥被单也是淡黄色的,跟墙壁的颜色融为一体,显得无比的温馨。窗前的书桌上铺了张白色的塑料纸,纸上,靠床的一头放了一摞白底黑字的简单印刷书本,管志伟一看就知道是中学的校刊《大地》。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旁边有一幅镶嵌着金色纸片的条幅,上面写着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字不是很有气势,却清秀异常,像山间异香扑鼻的兰花。管志伟对着条幅凝视了半响,问她:“这是谁写的?“董小婉说:“我写的。”管志伟回过头来:“你写的?”小婉一笑:“写得不好,见笑了。”管志伟自语道:“哦!是的,应该想得到,除了你之外,别人也不会写出这种字来。不是有句话叫做‘文如其人’么,一个人的字也是与他这个人有关的。”董小婉道:“怎么像我?说来听听。”管志伟一时倒也说不出来,只有对董小婉发笑。他只是觉得一看到这些字,就同她这个人有关系,可是,要他用语言表达出来,他倒也说不清楚。
董小婉见管志伟愣着,抿唇一笑,拉过一条凳子放到书桌前,示意管志伟坐下,自己坐到床上,指着桌子上的书,说:“你看看,我哄你么?”管志伟坐下去,拿起那一本本还带着墨味的书,胡乱翻着,心里却还在想着条幅上的字与董小婉的关系。他看到书里有些页面全是大洞,或是缺页,问董小婉:“这是怎么了?”“在这儿呢。”小婉侧过身子,拿起枕边一个大笔记本递给管志伟。管志伟接过去翻开来一看,上面全是自己写的东西,董小婉把它们剪了下来,整整齐齐地贴在纸上,干干净净的。董小婉脸色有些羞惭,微笑道:“我真的被你的文章迷住了。你可真会写,把那些人那些事写得栩栩如生,让人一下子就进入了里面去,仿佛自己也成了里面的人物。可是,”她望着管志伟,“我不明白一些事情,一直打算着有机会问你一下。你外表这么沉静,内心却那么凄暗,就连夏天的阳光看起来也是阴郁的。恕我冒昧,这些与你的人生经历有关么?”管志伟一愣,董小婉还是第一个指出他文章的底色的人呢!他说:“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不过文章的情节是那样的,那么颜色也必须那样。这就好比画画,也要讲究个协调,差距巨大,就不搭配了。当然,如果说情调,也许正如你说的,是与我的经历有关的。”他佩服地跟董小婉道,“你真细心,连我都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些事情呢!”董小婉说:“我喜欢你写的东西,所以就认真拜读了,过后好几天那些故事都还萦绕在心头。也许,我潜意识里就喜欢这类文章。”管志伟思索片刻,说:“李雷的呢,你感觉怎么样?”小婉垂下目光,抚摸着自己放在膝头上的细长手指,慢声道:“我不懂诗,尤其是现代诗,不知道怎么评价。不过,对李雷诗里所表现的,我觉得跟他本人是两个样子。他是个大人了,可他的诗老是像个小孩子一般,充满了稚气的快乐,稚气的忧伤。他在我面前时,我总是无法把他的诗跟他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她抬起头来,笑道:“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能把你的文章跟你联系在一起。所以方才你们进来时,我一瞧就知道是你。”管志伟笑道:“我一进来也能知道这是你的房间。”他抬头打量着屋子,“这色调,这搭配,让人一进来便有一种温馨。还有那把琴——你会拉小提琴么?”董小婉笑道:“会拉一点的,但拉得不好。”管志伟道:“小提琴声多美呀,尤其是那些哀婉的怨曲。你能拉一曲给我听听么?”董小婉道:“今晚的主题是你的小说。你的小说里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地方,想趁此机会问问你。”她笑道,“不过,我们俩在此也可定个君子协议,可好?”管志伟问她什么协议。她说:“你必须继续写你的小说,每写出一篇就拿来给我看。我呢,你每写出一篇来我就拉一次小提琴给你听,拉多久都行,下到中学你的宿舍里去拉给你听也愿意。行么?”管志伟笑道:“条件这么高?”董小婉道:“不是要求高。我觉得为那事你就放弃了写作很是可惜,你有写作天赋啊!”管志伟道:“行。可别反悔!”董小婉不说话,微笑着向管志伟伸出手来。管志伟略一迟疑,也还是握住了那温婉的手。那颀长的、白净的手指有些冰凉。他们相视一笑,齐声说:“一定。”
对于董小婉,这么做并不觉得拘谨,反而是一种大方,管志伟甚至觉得,董小婉有一种高贵的贵族形象,言行间总是那么大方得体,训练有素。董小婉笑道:“回到我们的主题来。我问你:绿子实有其人么?”管志伟道:“实有其人,不过是把名字改了。当然那不是全部,只不过是一个个跟她有关的情节的积累而已。”董小婉关心地问:“你跟她还有来往么?”管志伟摇摇头,笑说:“早就没有来往了。听说她嫁了个老板。她结婚后我还特意去看过她,却没有找到她的家在哪里。一直到现在,音信全无。”小婉说:“你们之间的事,是真的么?”管志伟的脸发烫,羞愧地道:“你怎么老是注意她!有很多事情,也许都是年轻人的通病——自作多情而已,人家可能没有那种想法。”董小婉道:“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她是真的喜欢你,而且爱得很深,只不过她深沉,没跟你说明。”又调皮地笑道,“她后来的选择也许还是因为你,你得为她负责,良心要受到谴责。”管志伟想了一想,觉得董小婉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他叹道,同时又是为自己辩解:“可我什么出格的话也没有跟她说过啊!何苦呢?要是爱我让我知道也好,起码可以——”董小婉忙安慰他:“我不过是说笑而已,别当真。”也感叹道,“人生也真是说不清楚。有些人,宁愿痛苦一辈子,也不愿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这种感情,这种选择,算什么呢?一种悲壮,是吧?可叹的是,它并未结束,从上古演下来,还要一直演下去,只要人类依然存在,它就永远不会结束。你说我们人类有多么执着?当然啦,这种人是可敬的,也是可爱的,起码,他的心中有着挂念的人,有过痛苦而美好的回忆,而不像那些市侩,心心念念的只是世俗的小利益,没有点温馨的留恋,一辈子就这么空空地到来,空空地离去……”管志伟对面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仰慕。她的外表是那么的沉静、平和,内心却如此的丰富细腻。他自己小说里追求的东西,她都给指出来了;自己没有留意到的,她也注意到了。跟她谈话,简直是跟智者谈心,其乐无穷,回味无限……
正说着,李雷同张院长他们一道扶墙摸壁地走进来,缠在一起说过不休,进了屋子也不停一下;脸色酡红,对一个个简单的问题争抢着大声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屋里一下子充斥着难闻的酒味和嘈杂的人声——虽然人不多。董小婉将头侧向窗子,望着蓝色赘丝窗帘。窗帘上的图案是个海滩,高大的椰树下,几个穿着泳衣的男女躺在椅上,漠然地望着大海,静静地享受着海的博大,人世的宁静。蔚蓝的海面上,一波波海浪,从水天相接处涌来,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扑打着沙滩。
几个人好不容易说清楚了他们的问题,方才分了开来,张院长小李一起往外走,边回过那酡红的醉脸,口齿不清地喃喃道:“下次来啊,下次来啊,再接着喝……喝!”互相搀扶着,趔趔趄趄走了出去。
李雷在床沿上,董小婉的旁边坐了下来,手撑着床,望着她,谄笑道:“张院长真客……客气——小婉,你反对我喝……喝酒么?”董小婉将头向窗子那边偏了偏,避开了那难闻的酒味,一避皱了眉,道:“李雷,你喝醉了。”李雷借着酒意,装疯卖傻,诞着脸皮说:“小婉,我醉……醉了,回不去了,今晚得在这儿睡。”董小婉瞬间怫然作色,倏地立了起来,指着门,喝道:“李雷,你给我出去!”李雷忙改了语气,讪笑道——口齿也流利了:“我开开玩笑,不行么?”董小婉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凛然重复道:“出去!”怒目嗔着李雷。管志伟见不是个事,忙拉了李雷往外走,边劝解二人。李雷还想赖着,讪笑着为自己辩解,被管志伟推出了门。只听见身后的门“碰”的一声关上了,力量之大,震得整栋楼都抖了起来,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院子里,李雷恼羞成怒嘟哝道:“不过说笑而已,就生这么大的气!”他仗着酒意,又在管志伟面前,要给自己挽回面子“除了你我李雷又不是找不到女人了。多着呢,随手抓一个来不是!睡过的女人也不下一桌。”管志伟不免又劝解了一番。
雾气更浓重了,外面寒嗖嗖的,脸上很快就敷上了一层水汽。有个铺子还没关门,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老板坐在柜台后,默默地凝视着街面,手在炉火上烘烤着。从她的皮肤可以看出,她的年纪并不大,可是,人却显得很苍老。管志伟想起要给李芬买点东西。李芬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可是她的手上常常染上一些墨水,也许她的那支钢笔漏墨水了。她平常写东西也是用本子,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来,错的地方用橡皮涂得干干净净的,不肯浪费一丁点儿纸。管志伟买了两本笔记本,一只钢笔,十几本本子。李雷问他买这些东西何用,他说送给李芬,并把李芬的情况给他讲了一下。
管志伟把李雷送到宿舍,安顿了李雷,方才回到自己的屋里来。他把炉火弄燃,打了一壶水烧上,在火旁坐下,望着水壶怔怔地出神。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刚才的事,仔细琢磨着董小婉的每一句话,想着她那温婉端庄的样子。董小婉这时仿佛就在他的面前,他仔细地打量她,寻找她与其他女人不一样的地方。他总以为,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综合体,至少在某个方面同自己的主体不一致,但他今晚见到的董小婉,从灵魂到相貌,搭配得那么协调,那么恰当,没有一点别扭的地方。
管志伟正出神地想着,突然听到敲门声,他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心中想道:“这么晚了,谁还没有睡?”打开门,见李芬拿着几张稿子,微笑着站在门前。她的头发用一根蓝绿色的绸带扎着,有些凌乱;脸色通红,手也冻得乌紫,显然一直在教室里呆着。管志伟有些意外,叫道:“李芬,你还没有睡么?都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李芬乌紫着嘴唇,嗫嚅着道:“我写了篇东西,想请管老师给看看。”管志伟忙让她进来,给她泡了杯茶。这女孩子微笑着,一边将手放在火上烘烤。管志伟沉重地道:“李芬,《大地》停刊了。”“为什么?”她吃了一惊,手下意识的抖了一下。“学校经费紧张,暂时没有资金投入到这上面。”管志伟说。李芬不解:“这能花多少钱!少在寻梦山庄吃一顿饭,就够我们办一年了。”看来学校里的事情,学生们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管志伟见遮掩不过去,只得说:“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懂。等你长大了,走进了社会,了解了这个世道,你会明白的。”李芬圆睁着两眼,愣了一会儿,似乎也猜到了这里面有些什么文章。过了片刻,她方才伤心地说:“可是,那么些日子的心血就白费了,这么多人……”没有把话说下去。管志伟知道她很难过。这或许是她人生的一种寄托,一份希望,现在断了,希望没有了,她心情的沉重是可想而知的。自己呢,不也是对它寄予厚望么!还有刘莲,董小婉……
他安慰李芬道:“没关系,你继续写,写好了拿去投稿。那些报刊杂志比我们的《大地》好得多了,影响也大;发表了,还有稿酬……”李芬咬着下嘴唇,膝上的手狠狠地撕扯着襟边上的白丝,对管志伟的提议似乎没有听到。管志伟站起来,到里边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递给李芬说:“李芬,这是我给你买的——”没想到这女孩子瞬间绯红了脸,坚决地说:“不要,不要!管老师,我不要任何人的东西!”管志伟说:“你拿着,把你想写的东西写在上面,隔些日子给我看一看,我帮你参考,挑好的寄出去。”李芬低着头,说:“我会用我的本子写,写好了给你要两张信笺腾出来得了。”还强调道,“真的,管老师,不用!”管志伟这时才知道这女孩的自尊心有多强。他说:“李芬,你学习这么努力,作文又写得很好。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这点。现在《大地》停刊了,我怕你也就此歇下笔,就这样埋没了一个人才,也许还是未来的一个作家,所以我就买了这些东西,想用它鼓励你继续努力,实现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这就是我的想法,没有别的意思。”李芬咬着嘴唇,沉默不语。管志伟打开塑料袋,拿起笔记本,翻开扉页,上面有他刚才写的一句话。他指着对李芬说:“我刚才说的,都写在上面了。”李芬突然抬起头,且不看笔记本上的话,眼泪婆娑地望着管志伟,嘶声道:“管老师,我收下你东西,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管志伟笑了,说:“什么条件?”李芬咬着嘴唇,踌躇着,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你得答应我,让我做你的女朋友。”管志伟愣住了,他没有料到李芬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笑了起来,说道:“你才多大!况且我是你的老师。”李芬激动地说:“我今年都十七岁了,再过一年就初三毕业——师生怎么啦?师生之间难道就不可以相爱么?只要彼此之间是真爱,有什么不可以的!”管志伟说:“我这种年纪,各方面基本上定型了。而你,还处于成长期,以后的路还很长——”李芬打断他:“你放心,管老师,我不会拖累你的。我什么都会做;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干。明年毕业后我不上学了,我去打工,赚做生意的本钱。我会努力做事,赚很多的钱,创造一个美好的环境,让你过得舒适,愉快。”管志伟道:“李芬,我感谢你对我这么好。可是,你不能因为我对你的一点鼓励就做出冲动的选择。我理解——”李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眸发亮地望着管志伟,连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冲动之下才说这样的话。管老师,我早就喜欢你了,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原本打算等我毕业,做了事后再跟你说。”管志伟想,得把实情告诉她,好让她静下心来读书,就说:“我有女朋友了,就是杨玲老师。”还笑着对李芬道,“你看,我配得上她么?”“她!”李芬叫道。她显然还不知道管志伟同杨玲的关系。管志伟说:“李芬,我感谢你。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被一个人喜欢上幸福呢?我以后会一如既往地关心你,帮助你。你长大后,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能时常来看看我,我就满足了。”李芬低下头,咬着嘴唇。管志伟继续说:“李芬,你长大后,会找到一个比我好得多的人。我不会看错:你从艰苦的环境里走出来,获得比别人更多的感受和能力,以后会助你成就一番业绩,出人头地的……”李芬不知听进去管志伟的这些话没有,一直默默无言,此刻,才抬起头来,望了管志伟一眼,又垂下目光,喃喃地道:“可是,可是,管老师,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我!”管志伟愣住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对他这么说。这是一种真情的吐露,是发自肺腑的语言,在李芬,也许还是一种庄重的承诺。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什么也比不上这一句话庄重,什么也比不上这一句话沉重,任何语言,此刻都是多余的了。有很多人,也对别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可是,他说这话时是违背心底意识的,底气也不足。不像李芬,这可是她感情的凝结,是她用对管志伟的爱、敬、钦佩等的感情汇集而成的话,是一生的付出,虽然没有用豪言壮语说出来。管志伟望着她,什么话也没有了。假如他不是她的老师,假如李芬不是他的学生,假如不在这个环境里,就为了这一句话,他会爱上她,爱一辈子……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清楚外面的大雾凝结成雨露从屋檐上掉到地上来的滴答声。炉火里,煤块燃烧着,火焰争先恐后地冲向火管,忽忽地响着。电灯发出炽热的白光,照得四下里一片煞白。墙上,画中的端庄女人正从蓝天白云处走来,平静地,像是若有所思;她的后面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整幅画就像一个梦,过去的梦。管志伟身后的碗柜,布帘子,椅子,此刻都像有了生命,不过是睡着了,沉入了梦里。有多少次,李芬就蹲在碗柜前,给管志伟洗碗。谁又知道这里面也藏着一个梦呢?李芬的梦,纯洁而又高尚、执着,是世界上最富有感染力的、最真诚的梦……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屋檐水连成一片。屋里,管志伟也不知道他跟李芬这样子坐了多久。此刻,他方才在雨声中回过神来,望了望手腕上的表,轻声对李芬说:“李芬,夜深了,回去睡吧。”李芬这时也仿佛才清醒过来似的,慢慢地站了起来,挪开板凳,转身缓缓地朝门口走去,拉开门。管志伟叫住她:“李芬,拿上这个。”提起塑料袋快步向李芬走去。李芬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瞥了管志伟一眼,垂下目光,回过身去默默地走了。楼梯上响起了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很慢,很慢,渐渐地远去了。
管志伟立在门前,对着门外的黑暗愣了一会,方才回到屋里,坐在炉火旁。夜还长,雨无休无止地下着,好像没有了局。
过了几天,检察院突然传讯叶秋成,而且一连传讯了好几次。每次他回到学校里来,徐仕政都要去安慰他,并询问传讯的情况。他不愿意细说,只说人家问学校的账目。徐仕政仿佛也受到了感染,每天愁眉深锁,心事重重的,校园里也少见了他那背着手,四处转悠的影子。常常,他把门一关,在沙发里一靠就是几个小时,连人也不愿意见。平常不抽烟的他,此时一根连着一根,弄得校长室里烟雾弥漫。有时又不见了他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当然用不着找借口。请假,那是一般教师的事,谁也不敢去问校长不到校的理由——哪个单位不是这样,谁还自讨没趣!
放寒假那天,突然来了检察院的几个人,把叶秋成带走了,众说纷纭的查账一事这才真像大白,徐仕政的眉头也才舒展开来,停了好长日子的会议也照常开了。他坐在主席台上,声音好像也不沙哑了,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要使我们的工作能够顺利地开展,要使我们大家清正廉洁,光靠教育,靠自己束缚自己是不行的。事实已经证明,仅靠道德来治政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发扬民主,重视监督,以法治政。也就是说,要发挥民主,靠大家监督。没有民主,没有真正的监督,再多的法律也不过是一张废纸。”他将目光投向管志伟,“从下学期起,教代会就要履行职责。只有这样,我们的工作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学校的财产才不会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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