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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场女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84709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六章


开学了,管志伟去看董小婉。医务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他沿着黑漆漆的过道扶墙摸壁往里走。过道里有灯,他以前看董小婉打开过,不过当时他没有留意,不知道开关在哪儿。过道的尽头,门下透出一线亮光,管志伟不由地一喜。他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了那熟悉的温婉声音:“谁呀?”这声音跟杨玲的不同,杨玲的声音胸音多些,中气很足,很傲慢的那种。管志伟正要回答,门已经拉开了,董小婉出现在门前,脖子上挂着块毛巾,头发散披着,湿漉漉的,随着还飘来一阵洗发水的香味。她见了管志伟,像是有些意外,叫道:“是你么?”忙则过身子,将门完全打开,把管志伟迎了进去,挪过一个凳子给他坐了,回身关上门,屋里又温暖起来。她从门后的衣钩上取下一块干毛巾,一边揉搓着头发一边问道:“都开学了么?真想不到你会来看我!”管志伟将手在火上烤着,说:“开学了。”董小婉瞧着他,见他努力地想说什么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问他:“吃过饭没有?”管志伟这才豁然开朗,说:“没有。我就是来找饭吃的。”董小婉放下毛巾道:“正好,我也没有吃,我们一道吃去。”她将毛巾挂回去,还没回过身来,就问管志伟:“去哪家呢?寻梦山庄还是其他饭馆?”管志伟担心会在寻梦山庄碰上杨玲,便说:“在你这儿吧,随便弄点吃的就行了。”董小婉说:“也行,我正好买了点菜。不过,”她走到管志伟身边,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得帮帮我。”

跟这间屋子相对的一间,是空着的,董小婉把它利用起来,改做厨房。炉火原来也是烧在那边的,冬天冷,就挪过这边来了。她淘好米放在火上,站在一边切菜,管志伟蹲在地上给她帮忙,一边同她说话。董小婉似不经意地问:“你跟杨玲发展得怎么样了?很好吧?”管志伟道:“怎么说呢?算一般吧。”他思索着,“不过,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跟她有距离,走不到一块儿。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我们之所以会走到一起,是不是一时的激情之作。”他不想跟董小婉说假话。董小婉似乎愣了一下,手中的菜刀停了下来,侧过脸瞧着管志伟,端详着他,却没说什么。管志伟觉察到了,抬头望着她,笑问道:“你跟李雷呢?”提起李雷,董小婉脸上的探寻之色不见了,回过头去继续切她的菜,一边道:“你说呢?”管志伟微笑着,有些不怀好意:“应该说不错吧,他很喜欢你的。可是,也不会太好。”董小婉扑哧一笑,道:“都让你说了。”

根据老师们的反映,管志伟在三月底召开了一次教代会。会上,代表们提出了一系列建议:

一、 任命人要经过教代会或者教师代表大会讨论通过;

二、学校重大事务要经过教代会讨论;

三、学校的收支要报告教代会,并公示。

……

会后,大家嚷着要进饭馆,说:“你刚上任,不慰劳慰劳大家怎么行,又不要你掏钱!”管志伟正犹豫着这似乎合适,老杨也劝他:“已经成惯例了,开会都是要吃饭的。我们学校虽然穷,每年也要花一两万在招待人吃饭上。就吃一顿吧,不过百把块钱,学校短不了的。就是没钱了,还有国家撑着,怕什么!”老杨黑而胖,五十多岁了,学校创建时就来到这里,学校里的一切他是清楚的。

管志伟无奈,只得带着大家到场坝上的一个餐馆里去。寻梦山庄是不去的,在那里,这么些人吃一顿少说也得花过四五百。有人尖酸地咕噜:“人家吃饭都在寻梦山庄,只有你管志伟会省,选这么个破地方!”管志伟听到了,有些尴尬;他还担心被老板听到,得罪人家。还是老杨站出来替他打圆场:“大家要体谅,志伟有志伟的苦衷。学校领导是政府任命的,万事有政府担待。志伟却是我们大家选出来的,靠的是大家的信任与支持。落到你我头上,也是毫无办法的,无力回天呀!”

然而饭后,管志伟还是用自己的钱付了帐。他觉得没有定过规矩,不可唐突。

回学校后,管志伟按徐仕政的要求去校长室见他,杨玲也在那里,正跟徐仕政谈着什么。自从他跟杨玲的事在学校里传开后,徐仕政见他时亲热了许多。此刻,徐仕政见他走来,给他让了座,还亲手倒了杯茶给他。杨玲满目含情地望着他,问道:“你哪儿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管志伟道:“我们刚才吃饭去了。”一语未完,杨玲就叫了起来:“好啊,吃饭也不叫上我,你——”管志伟解释道:“不是的,刚才开会,大伙要求一起去吃顿饭。原先没有这个打算,就没有叫上你。”徐仕政接过话:“志伟,刚才你们讨论些什么呢?说来让我们听听。”管志伟从荷包里掏出会议纪录递了上去。徐仕政接过来,从抽屉里找出他的花边玻璃眼镜戴上,凑着灯光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眉心紧皱。杨玲见了徐仕政的摸样,担心地睃了管志伟一眼,也不跟他调笑了。

徐仕政看完,将那页纸往办公桌上一丢,从文件盒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手在抽屉里摸索半天,拿出一个金属打火机,嗤地一声将火打燃凑了上去,把烟点燃,随后将火机也掷在办公桌上。杨玲将那张纸拾起来,瞧了一眼,也皱起了眉头。管志伟瞥见打火机的正面,镶嵌的玻璃下有个穿黑色透明丝绸内衣的女人,叉着腿,挺着凸出的巨乳,淫荡地向外笑着。他瞧了杨玲一眼,看她是否注意到。杨玲看到了管志伟的眼色,却视若无睹,毫无反应。徐仕政徐徐地吐了口烟,方才收缩起脸上的不快,堆下笑来;还调动脸上的每一个皱纹都参与了,帮着那笑,以便更像笑些。他说,语重心长的样子:“志伟啊,你们能够积极地参与到学校的管理中来,这是难得的。教代会的作用,也应该肯定。可是,若所有的意见都遵从,学校的工作便没法开展了,教学秩序也不会正常。有些事,不是你我就能解决得了的。我认为呢,”他吸了口烟,继续道,“你们得先给教代会作个定位:它是学校的重要机构,是帮助学校和校长开展工作的,而不是反对党,对吧?不过,你们有民主精神,有参与意识,这是难得的……”杨玲忙说:“徐校长说得真好。你看,管志伟不是按你的吩咐来给你汇报了么……”

不能再说下去了,他们聊了几句,就告辞出来,走到门口,徐仕政又叫住了他们,远远地扬声说:“以后要开教代会先给学校说一声,学校行政会议研究决定是否招开。”管志伟沉默着,杨玲低声埋怨他:“你真糊涂,惹他干什么呢?得罪了他,你在学校里的日子好过么?”管志伟不以为然,说:“那要教代会干什么呢!选我这个教代会主席有何用?”杨玲下完了楼梯,方才放开嗓音,冷笑一声说:“教代会是个什么东西?教代会主席是几品官?谁任命的?你呀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摸不清这个世道么,只会认死理。别说你是大家推选出来的,有名无实,无利可图,人家想撤就撤了;就是任命的,惹恼了人家,人家把你撤了,你也无法,找谁说理去!”“那你说我就应该欺上哄下,敷衍了事?”管志伟面对着杨玲,正色问道。杨玲见他生气了,执起他的手来,缓和了一下气氛,语重心长地说:“得过且过吧。你看见谁是因工作成绩被提拔上去的?我们身边这些走了的人,不是靠关系就是靠金钱。瞧瞧老杨,在学校里奋斗了几十年,家长学生的评价也不错,工作大家都知道是一流的,可是,哪次评优有他的份?选领导,乡政府聘用人,有谁提起过他!”管志伟愣愣地听了半响,斗志像漏了气的皮球,随着杨玲的话慢慢地瘪了下去。他回到宿舍里,没开灯,摸索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遥望着窗外出神。对面的山头上,一弯残月挂在淡青的天幕上,发出昏黄的光,大地朦胧一片;远处,青黛的山也模糊起来了……

过了几日,管志伟去银行取工资,发现少了一笔钱,询问是怎么回事。盘花绿漆的铁栏杆后,那个满手长满绒毛的女人张兰微笑着从柜台后面递过来一张纸。管志伟接过来细看,见上面罗列着一系列扣款:什么教育附加费,教育捐资,教育基金,报刊费,助残费啦的,占去了一半工资。他蹙着眉恼恨地搔着头皮。张兰见状,微笑问道:“缺钱用么?如果缺钱用,就跟我说,我贷笔款给你。”管志伟恼极而笑,利声说:“贷款日用!“那女人道:“这有什么?现代人嘛,今天用明天的钱,现在用未来的钱,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超前消费,有何不可?”管志伟道:“日用都得贷款,以后拿什么来还?”张兰笑眯眯地端详着他,说:“人家夏流还不是欠着银行的款?可人家照样天天上馆子: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过得多快活!人家都不担心呢,你贷个千儿八百的怕什么?”管志伟瞪大了眼睛:“什么?夏流也欠款?”他心内嘀咕:他不是赢钱了么?张兰四下里瞧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她,遂压低声音道:“一万多,春节刚贷的。”管志伟陡然明白过来,鄙夷地哼了一声。

管志伟跟张兰告辞。她站起来,快步穿过笨重而富丽的暗红色大办公桌,打开盘花绿漆铁门,送管志伟到院子里,立在院前的台阶上目送他,老远了还叫道:“时常来玩啊!”管志伟心中恼道:“我来玩,你请我吃饭么?”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人家当然请得起。她的工资是自己的两三倍,年终奖金还可抵自己五年的工资。教师年终不仅没有奖金,还要被以各种各样的名目扣去不少。他现在才明白当初那些同学为什么宁愿化几千块钱留在城里,也不愿到乡下来的原因了。留在城里工资高不说,还有奖金,空余时还可以搞家教,赚外快,在这穷乡僻壤处可是一文不名。人家年终忙着分红,发奖金,他们可是等着扣款,经历一场浩劫。可他又有些想不通,凭杨玲家的关系,城里哪个单位不可以进,偏要分到这里来。杨玲可不是理想主义者。

这几日,关于谁是将来的总务主任,众说纷纭。课余时,几个人聚在一起,总会讨论一番。大家推测最有可能的人选有三个:夏流、郑少秋、杨玲。夏流这些日子非常活跃,不是请人吃饭就是到相关人物家中拜访,有时连课也不上。胖子郑少秋平时孤傲,不太爱说话,也甚少与人交往,这几日见了人却笑嘻嘻的,搭讪几句,不时还到别人的宿舍里周游一番。谣言说他的人大主席父亲什么都给他铺好了,就等下文。另一个可能的人选是杨玲。虽然大家见她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可是,她的身后有座大山。在这个世道上,只有瞧不起小的,没人敢把当道者不放在眼里,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所以有人说她胜算在握,也有人说她并不把主任这个位置放在眼里,管志伟私下也以玩笑的口吻问过她,她不以为然地说:“人家安排我,就干;不安排,就算,费那么大的心思干什么!”其他的就不说了。她在这个方面向来是闭口不言的,对管志伟也是如此。

半期考试过后,有一天下午开总结大会。徐仕政拉拉杂杂地讲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正要宣布散会,夏流提请发言。准许后,他说:“这半个学期以来,各班的桌椅板凳损坏的太多,学校在这方面的投资太大。我以为,这都是班主任重视不够造成的。请想一想,如果大家重视一点,就可以省下一笔钱,年终也就可以有点奖金了,不至于学校一毛不拔。我建议:大家重视起来,保护好财产,年终学校视情况进行奖励。”下面响起几声稀疏的掌声。徐仕政不置可否,管志伟感到齿冷,杨玲嘴角一撇,做出一个明白无误的鄙夷表情。

谁是总务主任看起来已经没有异议了,几天前对可能的三人礼貌周到的表现这时全到了夏流的身上去,会后马上有人请他吃饭,他礼貌谦虚地笑纳了。

晚上,杨玲来到管志伟的宿舍里,往凳子上一坐,便双目痴痴地凝视着地面,默然无语。管志伟笑道:“人家请客没有你就生气了?”杨玲倏地抬起头来,说道:“我要谁请!我要你做给我吃。”管志伟道:“那是,谁叫我是你老公呢!”真的淘米做起饭来,一边笑道:“吃人家的成了习惯,突然有一天人家不请你了,就有些失落。这就像当官,被众星捧月围绕着,一旦下台,成了平民,走在万众之中,不再被人注目,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杨玲听着,烦恼地道:“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吃过饭,管志伟走近杨玲,凝视着她的眼睛,正想捧起她的脸,她已经扑了上来,死劲地抱着他,疯狂地亲起来,把管志伟的舌头、嘴皮吸得生痛。管志伟也热切地回应着,手抚到了杨玲的背上去。不想杨玲的吻渐渐地变了样,竟然咬起管志伟来,手也重重地掐拧着他的背。管志伟忙推她,却推不开,她像一只逮住了猎物的蟒死命地缠绕在他的身上。管志伟猛地挣开杨玲的嘴,躲闪着不再让她吻住,一边用力扳开杨玲的手,把她抵到墙上去,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杨玲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双目犹自炯炯地瞪着管志伟,好似他是一头猎物,没有吃到口,心有不甘。管志伟等她静了片刻,刚放开她,她又扑了过来。管志伟刚才还在躁动不安的身心瞬间冷却下来,心绪全无,猛地搡开她,返身跑了出去。杨玲也没有追出来。

管志伟在校园里游荡,当萧萧细雨把他的头发衣服打湿后,他才不得不回到屋里去,只有这里,才是他的避风港。杨玲坐在书桌前,对着窗,拿着他的那把透明锃亮的的浅黄色梳子悠闲地梳理着头发,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管志伟走到她的身后,拿过她手里的梳子,抚着她柔腴的肩,凑在她的耳边说:“我这下又想你了。”杨玲推开他,向后猛地一仰,将头发甩到脑后,立起来向门口走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有皮鞋撞击着地面,发出橐橐的声响,沉重而有力地,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管志伟在窗前默默地立了片刻,方才关上门,睡倒床上去,手枕着头,面对天花板,琢磨着杨玲刚才的行为。正在痴想,突然听到有人拍门,他还以为杨玲又回来了,兴奋着,忙跳下床,三步并着两步跑到门边打开门,却有一股难闻的酒味迎面扑来。门前站着的却是夏流,他脸色酡红,手扶门框,摇摇晃晃地立在门前,脸上还是那一贯的虚情假意的笑。管志伟极不情愿地把他让进来,一边心里纳闷着,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几乎从不来往,今晚他来干什么呢?

夏流站立时摇摇晃晃,走路时脚步倒很沉稳,不像平时酒后那样的趔趄。他揣着手,四下里打量了一遍,才回过头来,骨碌着发亮的眼珠望着管志伟,脸上堆满谄笑,说:“到红场来块一年了吧?你看,老哥我事务繁忙,一直没有空,不能到你这儿来坐坐,跟你聊聊天。”管志伟心里作恶,然而碍于面子,只得隐忍着,招呼他坐下。夏流坐下去,仰躺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盯着管志伟, “生活还好吧?”他说。管志伟笑了一声,道:“托学校的福,还好。”夏流眼珠一转,兴奋似的凑过来,拍了管志伟的肩一下,笑道:“哟,看不出来呢,还会说笑话!”靠回去,嘴里还在兀自说,“啧啧,真会说笑话呀!”眼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意识已经转到其他事情上去了。管志伟肚子里的牙齿咬得山响,然而脸上还是微笑着。夏流突然又凑过身子来,拉过管志伟的手,亲热地抚着,望着他的眼睛说:“众目所见,你是个好老师呀,一来学校就变了样!书教得是人人夸,校刊办得叮当响。不像有些人,只把教书当着业余工作,混混事,找口饭吃。难得呀!啧啧,难得!”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仿佛这赞扬赞到了心里去,在肚子里久久地回荡着,使脑袋也跟着摇晃起来。管志伟应酬道:“谢谢夸奖。”夏流盯着管志伟看了片刻,说:“老哥是本地人,又比你早来这里几年,对学校里的门道比较清楚。可是,以前对你关心不够。”他双手抱拳,连向管志伟作抱歉之势,却突然间眼珠一轮,手向膝头用力一拍,高声道:“没说的,以后有谁敢跟你过不去,告诉哥,哥给你摆平——站着的叫他躺下,躺着的让他入土!”管志伟失笑道:“我一心一意教书,不图名不图利,不招谁不惹谁,谁会找上门来!”夏流睁大眼,头伸到管志伟胸前来,大惊小怪地叫道:“不知道么?有些人就是无聊呀,你不惹他他偏要惹你。一般人还好对付,可如果他是领导,找茬子给你小鞋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不好过了——无法呀,要在他手里讨饭吃!”管志伟说:“那我先谢谢你。”夏流打着哈哈,道:“不用不用,这是应该的,谁叫我们是兄弟呢!”却突然间半空中打住话语,机警地四处环顾,防人偷听似的——压低声音,凑在管志伟耳边说:“承老徐,还有上面的哥们瞧得起,让我在学校里坐了把交椅,大大小小也管些事。”他把椅子挪到管志伟身边来,挨着他坐下,再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说,“有些事你我兄弟之间不必隐瞒,故作城府。你知道的,学校总务主任之位空着,许多人挖空心思想得到,为此还花了大笔钱;有的人家后面还有背景。可是,上头的哥们喜欢我,把这个位置给我了,已经全体通过,过两天就正式下文公布。”管志伟忍住他呼出来的那让人作呕的酒气,强作笑颜道:“恭喜恭喜!”夏流拍拍管志伟的肩,以示亲热,嬉笑道:“老哥以后会照顾你的。比如叫洪政少给你排几节课,提拔老弟挂个职等等。你想啊,到那时一周就两三节课,多轻松,多惬意啊,何处去找这样的日子呢!到饭店吃饭还可以记公帐。这个年头,上面三天两头下来检查工作。检查工作,还少得了吃饭么?当然不能少,还得要尽好的招待,茅台酒也要喝它过十几瓶,不能得罪人家。挂了职,你就能赔着,饭也得吃了,小酒也得喝了;更重要的,是用公家的钱拉了自己的关系,为自己铺好了以后的道路,一举几得呀!”他拍拍胸脯,“你瞧着,如果我以后不兑现诺言,做不到今晚说的,就不是娘养的。”管志伟借感谢他,起身给他泡茶,避开了那令人恶心的酒气。他将茶放到了夏流的面前,坐到了夏流的对面去。夏流端起茶杯,咈嗤咈嗤吹着,眼珠在小眼眶里快速地转动。他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换上了一脸的谄笑,望着管志伟,仿佛可怜兮兮似的央求说:“志伟,帮老哥个忙。”“请讲。”管志伟说。他盯着管志伟的眼睛:“能不能做到?”管志伟说:“这得要看是什么事情了,我能不能办到。”夏流双目发亮,逼近前来,像盯贼似的瞪着管志伟,说:“把杨玲让给我。”管志伟脸色一沉,挺直身子,斩切地道:“这不是可以讨论的问题。”夏流站起来,笑吟吟地走到管志伟身边,一只手抚着管志伟的肩,俯下身子道:“是这样的:我比你爱她。自从她来学校后,我脑海里魂牵梦萦都是她的影子,可是她跟了你。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把她让给我,以前你们发生过什么我决不计较。我一定兑现刚才的诺言。再说,老弟你仪表堂堂,还担心找不到比杨玲漂亮的么,暗恋你的美女多着呢!把杨玲让给了我,你不会损失什么。”说着说着,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去,扶着管志伟的腿,仰望着他,哽咽着嗓子说,“老哥我求你了。”眼里竟然滚出了泪珠来,只差没有把头击地以示真诚。管志伟厌恶地推开他,怫然道:“你要是想坐呢,说点别的;否则,你给我走!”夏流一骨碌爬起来,脸上哀求之色瞬间荡然无存,眼泪也不见了,眯缝着细长的小眼瞅定管志伟,冷冷地说:“管志伟,你可是知道的,这不是个讲道理的世界。你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我,以后可别怪我不客气。”管志伟大步走到门前,拉开门,指着门外,目光犀利地逼视着夏流,喝道:“出去!”夏流眯缝起眼眸扫视了管志伟一遍,哼了一声,走出门去。在门口,又回过头来瞪了管志伟一眼,方才走了。管志伟碰地一声关上门,把那肮脏的脚步声堵在了门外。门声震动着屋宇,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有几日,管志伟看见李芬的鞋子破了个洞,大拇指露在外面。每天早上,她就穿着这双鞋在队伍的前面领操。从前,管志伟对李芬的关心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爱;发现李芬的文彩后,还加上了点对才子的呵护;自从李芬向他表明心迹后,更增加了对李芬的注意。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不会谈恋爱的,他不可能接纳她做女朋友,可仍然阻止不了对她表示好感。在李芬来吃饭,洗碗时,他注意观察她的脚,记下了尺码。这一观察,他才发现李芬原来是很美的,难怪同事们在一起说笑时,好多人都说她是红场中学的校花。她长得太快,衣服换代跟不上,让她的女性线条过早地暴露出来,每一处都是光滑玉润的,没点生硬的地方。现在,她就蹲在地上,更加突出了她的臀部,形成了个半圆形,不大不小,不胖不瘦,恰到好处。在那顺滑黑亮的长发下,柔美的女性的脸跃然而出,脸颊上有着健康的红。要不是有着一双坚定而深沉的眼睛,她甚至可以说是妩媚的。管志伟想,要是学生时代能有这么一个女生爱上自己,自己也许会发疯地爱上她,跟她分担一切。可是,现在不行,他们是师生,自己又有了杨玲,不可以亵渎了那份纯洁的感情。李芬洗好碗,来到管志伟的书桌边,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依依不舍地不想离去。管志伟心里蓦然产生了一种兄妹之间的感情,他暗地里抽自己的嘴巴,责怪自己怎么会想到那些事情上去。

周末,管志伟花了半个月的工资,给李芬买了一双白色的波鞋。他也犹豫过,自己还从未给父母或小艺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呢!可是,一想到李芬那依依不舍的模样,那常年穿着的旧衣服,他就一下子买了下来,想自己即使艰苦半个月也值,这可是用金钱换不来的东西。

可是,当他回到学校里,却又不知道如何把鞋送出去。李芬从小在那种环境里长大,遭到过很多人的白眼,受到的创伤太多,形成了强烈的自尊,贸然给她东西,会使她产生抗拒心理,引起她反感。

他想了几天,才有了主意。这天,他把李芬叫来,说今天有点累,要李芬帮忙,跟他一起做饭。李芬快活地道:“管老师,那你歇着,我来。”说着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开始拣菜。管志伟说:“我们一起动手,你洗我切;你一边讲话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讲话。”李芬噗嗤一笑,说:“你坐着又不是不能够听。我讲话有什么好听的?你喜欢听什么?”管志伟道:“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李芬道:“我可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倒是想听听你的过去。”管志伟道:“那我说给你听。”他把他听来的、在书上看到的笑话以幽默夸张的语气说了一遍,还说了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许多蠢事、傻事。李芬听得格格地笑过不停。此刻,他们不像师生,倒像是一对恋人。

管志伟觉得时机已到,于是,一拍后脑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唉,你看我这记性,年纪轻轻的就像个老人似的那样健忘!我买了点礼物送你,都买了好几天了,一直都忘了告诉你。”他立起来,在门后衣钩的毛巾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向里间走去。李芬也站起来,甩甩手,笑吟吟地随后跟了过来,一边道:“什么礼物?”脸上有一份好奇,还有几分激动。管志伟在床前蹲下来,从床下拉出一个纸袋,返身递给李芬,笑道:“喜欢吗?”李芬瞟他一眼,接了过去,嘴角含笑地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纸箱,揭开盖子,抽出了一双漂亮的白色波鞋。她盯着那鞋愣愣地瞧了半天,脸上的笑容渐渐地隐去了,抬起头来,语气变得无比坚决:“我说过的,我不要任何人的东西。”管志伟道:“你很有志气,这我喜欢。但这是我——你的老师给你的呀!”李芬吮了下嘴唇,将那鞋轻轻地放在床上,返身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却又回过身来,凝视着管志伟,一字一顿地说:“除非你是我的男朋友。”管志伟笑道:“又说傻话!”他趋前几步,对李芬说,“我们是师生,难道这还不够么?我以后回想起来,会为有你这么一个文笔出色的学生而自豪。”李芬岂不听管志伟说什么,哽咽起来,说道:“我知道,我穷,没有父母,你瞧不起我!”管志伟笑了,拉她坐到凳子上,自己坐到她的面前去,执起她的手,诚恳地说:“李芬,我也非常喜欢你,经常想起你。只要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就会感到幸福。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你当着小妹。李芬,你就把我当做哥哥,好么?”李芬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纷纷垂泪。管志伟道:“不管以后你我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想起你。寒暑假,我一有空,立即坐车去看望你。你看世间还有比这个感情更深、更好的么?”李芬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着管志伟。看到李芬那张精致的凄婉的脸挂满了泪痕,管志伟的心一下子沉痛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感到无限的沉重,无奈……要是没有杨玲,要是他不是她的老师,这一刻,他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答应她。

吃过饭,李芬走的时候,踌躇了片刻,还是接受了管志伟送给她的鞋子。她提着那个纸盒,低着头默默地向门口走去,纸盒在膝头晃荡着,哐当哐当响。她拉开门,猛然看见杨玲立在门前,脸色瞬间一红,忙低下头,低低地叫了声“杨老师”,擦着她的身子默然地走了。杨玲在后面打量着她,目送她走下楼梯,看不见了,方才回过头来向管志伟走去,一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道:“她提的是什么?”管志伟在凳子上一动没动,有气无力地说:“书——小说。”杨玲立在他面前,手揣在蓝色牛仔裤荷包里,低着头看定管志伟,盈盈笑道:“她真有福气啊,能有你这么一个好保姆!”顿一顿,语气渐渐地就变了,凄楚地问,“我算什么?”管志伟本没有心绪,可是,担心杨玲吃醋,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揽过她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膝上,吻了她一口,说:“别想歪了,你知道什么?”杨玲岂不说话,捧起管志伟的脸,眼睛直望到他的心里去。管志伟拨开杨玲的手,把李芬的家庭情况哟略地跟她说了一遍。杨玲听着,眼睛一眨一眨的,之后道:“所以你就扮演了英雄救美的角色。”管志伟道:“我扮演的是英雄亲美的角色。”说着,嘴向杨玲凑去。杨玲把头偏了偏,没能躲过,被管志伟吻住了。杨玲不同他亲热,把他推开,捧起他的脸,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不会是借机打李芬的主意吧?“管志伟道:“只有你心眼多!”杨玲正色说:“不是我多心。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的心思。李芬这种年纪的女孩,正是对男人最好奇的时候,老师,是她们此时找得到的最好的暗恋对象。男人,只要把持不住自己,这时正好骗她们的身体。”管志伟笑道:“看你把男人说得多坏!我化了这么多时间,都还没把你骗到手呢!我管不了别人,可我保证得了自己。”杨玲道:“保证得了自己就好。如果想试一试,看我不休了你!”说着,嘴凑了上来。

杨玲在管志伟的宿舍里呆了半夜,临走时警告管志伟:“你可怜她,我不反对。但你得给我悠着点。你们是师生,别闹得沸沸扬扬的,让我脸上无光。”说完,径直下楼去了。

然而,李芬并没有穿管志伟给她买的鞋来上课,管志伟后来也没有见她穿过。过了几天,她脚上的鞋换成了双黑色皮鞋,他也不便问她。

那天下午,天都快黑了,学校突然通知开会,有人说局长衡友全也要参加,于是大家心里想着,一定是总务主任任免之事了。因为向来有规矩,凡是上级要来检查工作,学校要举行什么活动,事先都会有人打招呼,或是漏点风声,让师生们做好准备;唯独人事任免,大多数人是毫不知情的,学校领导也讳莫如深,显得神秘异常。

果然,当管志伟踏进五楼会议室时,会场里全是低低的、压抑住的窃窃私语声,挨近在一起的人头凑在一起,互相探寻着,猜测着,眼神配合着语言。胖子郑少秋神色凝重,跟他的夫人付玉敏坐在一起,一句话也没有,显得大为紧张。管志伟走到最后一排,选了个较暗的角落里坐下来,抬头向上看去。主席台后面的黑板上反常地,没有会议的主题,领导们的前面也没有鲜花。衡友全局长端坐中间,肥头大耳,油汪汪的脸上发着光。此刻,他吸着烟,不时朝会场四周看上一眼。他的左边,坐着陈方圆站长和站里的几个人。陈站长偶尔跟局长说上两句话。局长右边紧挨着徐仕政,他也点着一支烟,神色肃穆。他的旁边,依次坐着副校长梅成山,教导主任洪政,团委书记夏流。梅成山和洪政低声地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愉快的轻笑。夏流满脸笑容,偶尔也跟他们插上一两句,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徐仕政发言时,杨玲才匆匆忙忙地走进会场。她在门口略一停顿,目光四处一掠,瞥见了管志伟,便朝他走去。管志伟向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了地方,低声问道:“怎么才来?”杨玲坐下来,桌子下的手顺势在管志伟的大腿上拧了一下,算是回答。

陈方圆站长补充几句后,衡局长正了正身子,清清喉咙,说道:“马无毛不是完马,人带残疾不是完人。一个单位,缺少一个领导就不能很好地运转。为此,我们从学校教师中,按照德才兼备、选贤与能的原则,经过多方考查,民主评议,选出了红场中学总务主任。现在,我把教育局的任命书宣读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了台下一眼,才慢悠悠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任命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管志伟看见夏流微笑着,眼眸发亮。台下的郑少秋紧紧地盯着主席台,一动不动。众人也屏住了呼吸,静听下文。杨玲把脸贴着桌子,事不关己,高高在上似的、笑吟吟地望着管志伟的脸,桌箱里的手紧紧地抓住管志伟的手摩挲着。衡局长将任命书拆开,摊在桌子上,把它压平,又正了正身子,扫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才回到纸上去,庄严地、一字一顿念道:

兹任命杨玲为中共无为县红场中学总务主任。

中共武威县人事局

中共武威县劳动局

中共武威县教育局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台下大出意外,一时懵住了,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这是事实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管志伟也使劲地鼓着掌,不是为杨玲当选,是对夏流的祝贺,这掌声在夏流听来分外亲切。管志伟知道,这些人的掌声也未必就支持杨玲,很多人甚至是反对她的,他们像自己一样是为夏流的失望而解气,为他喝倒彩。至于郑少秋,平日孤傲,老是摆出领导架子,大家对他也并无好感。近来他见人时虽然堆满了笑容,以拉拢人气,可大家都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并未获得多少支持。

夏流的嘴巴张在半空,一时合不拢来,等到掌声把他震醒了,面上就通红起来,继而变白,渐渐地转为青色,板着脸,勉强抬起手,应和了两三下。付玉敏看了丈夫一眼,没见丈夫有反应。夫妇二人木然坐着,不为所动。掌声响起的时候,杨玲仿佛也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示,等到大家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她的脸绯红起来,这才恢复了伶俐,忙鼓掌致谢。

衡局长两手向下,连连示意,掌声这才稀疏下去,渐至没有了。他满脸堆笑,高声说:“可见,我们没有选错人,杨玲的出任是众望所归。”他把目光投向最后一排,祝贺道:“小杨,恭喜你!”拍起掌来。台下也响起数十声应和。夏流这次没有鼓掌,铁青着脸看了陈方圆站长和徐仕政一眼。两人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高举着手,应和着局长。他倏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出了会议室,台下的掌声更响了。

掌声中,杨玲低声吩咐管志伟:“你到寻梦山庄给我定几桌席,要最好的。”说完,向主席台走去,跟衡局长等人打招呼。

吃饭的时候,好几个人没来,管志伟用山庄的电话替杨玲邀请他们,皆以各种理由推辞了。张欢说:“陈萍感冒了,我得陪她去看医生,请代我谢谢杨玲的好意。”管志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人有各人的主张,作为同事,管志伟也不便过于勉强人家。

杨玲举着杯子逐一敬酒。衡局长听徐校长说管志伟是杨玲的男朋友,便从邻桌走过来,要陪他喝几杯。同事之间彼此了解,好推辞,人家也不勉强,可这是局长的酒,管志伟不能不喝。他恭敬地站起来跟局长轻轻一碰,就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想来战场上也不过是如此:越是想保命,越害怕进入阵地;到真正的视死如归了,却对炮弹和死尸视若无睹了。管志伟一连喝了三杯,皆是一口吞下去,反而感受不到往常的难以下咽,不过是喉咙麻辣辣的而已。局长都这么做了,陈方圆站长也应该表示,结果管志伟又义不容辞地喝了三杯。亏得徐校长体贴下情,没跟上头凑趣,否则管志伟就真的吃不消了。

等到管志伟坚持着回到宿舍里时,已经飘飘然起来。正当他觉得胃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杨玲推开门,一阵风地飘进来,扑到了他的身上,吊着他的颈项,堵住了他的嘴。管志伟感到难受,想要推开杨玲,反而被她抱得更紧了。她贪婪地吮吸着,呼吸也急促起来,脸上发烫,口里嘟哝了句什么。她嘴里的酒气呼到了管志伟的鼻孔里去,引诱得他胃里的酒精更加兴奋,翻江倒海地澎湃起来。他忙使劲推开杨玲,蹲到地上去,任那脱缰的秽物喷泄而出。杨玲被推开时有些茫然,等到明白过来,忙压抑住冲动,俯下身子给管志伟捶背,一避道:“都是我害了你。不为我,也不至于每次吃饭都吐。”管志伟吐得翻江倒海,正肚子里难受,哪里回答得出!

杨玲服侍管志伟上了床,安排他睡下,也没有了方才的兴致,替他关了灯,出去了。

半夜里,管志伟被一阵透骨的寒冷冻醒,连忙拿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起来,连头都捂在里面,仍然觉得冷,浑身打着颤。不久之后,寒冷渐渐地退了下去,却慢慢地热上身来,脸上身上,火一般烫手,汗还不断地冒将出来。就这样一阴一阳地过了几个小时,等到天色微明,他才坚持着爬起来,硬撑着向卫生院走去。

这天正值董小婉值班。她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见管志伟面色苍白,蹙着眉,汗涔涔走来,到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啦?”管志伟皱眉答道:“有些不舒服,也许感冒了。”董小婉忙让他坐下来,仔细问了情况,拿了支体温计让他夹着,说:“没关系,感冒了。输点液吧,输液好得快。”管志伟道:“随你斟酌吧。”

董小婉配好药,管志伟掳开袖子,伸出手去。董小婉道:“哪能在这儿输?又不是一时三刻能够输完的。到床上去,躺着舒服一些;睡一觉醒来就完了。”管志伟顺从地撑起来向病房那边走。董小婉叫住他:“到我的床上去输吧,病床什么人都睡过,难保干净。”管志伟郝然道:“这,怎么好意思呢,那里可是你的闺房。”董小婉扑哧一笑,道:“还能够说笑,可见不是很重。”管志伟接过话去:“是。死不了。”

董小婉床前,管志伟不肯脱鞋,说躺着输就行了。董小婉催促道:“上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从前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我不是也在你家睡过么?”管志伟这才扭捏着脱了鞋,睡到床上去。董小婉伛偻着腰给他扎针,他闻到她身上发出来的女人特有的一股馨香,不知是脂粉气还是洗发水的味儿。她的脸粉白细嫩,嘴唇桃红。他见到的董小婉总是这个样子,不知是否精心打扮过。

扎了针,董小婉打开被子给管志伟盖上,挪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说:“我闻到你的身上有一股酒味,喝酒了么?我仿佛记得你不喝酒的,怎么昨晚开了口?”管志伟道:“昨晚别人请客,推脱不开,就喝了一点点,哪想到就成了这个样子。”董小婉笑道:“真可怜!所以你们才被叫做男人——难做人。换了我们女人,就不会被勉强了。”管志伟道:“那不一定。有时候也会有人想方设法诱使你们喝,比我们喝醉了后果更严重。”小婉抿唇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自己坚持,他也拿你无法。”不过,又说:“除非女人自己愿意喝醉。”管志伟好奇道:“有故意喝醉酒的么?到没有听说过。”董小婉含笑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说:“有的。你不了解女人。”

正说着,有病人来叫,董小婉就出去了。管志伟望着帐顶出了会神,也许是由于昨晚没睡好,刚才又挣扎着走了这么一截路,人很困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管志伟睡得正香,却被门声扰醒了,朦胧中听到有瓢磕在腕上发出的声响。睁眼一瞧,看见董小婉用一叠纸托着一个大碗小心翼翼走进来。董小婉见管志伟醒了,笑道:“吵醒你了。都半天了,你还没吃饭。”把那碗小心地放在床前的桌子上,说,“将就着吃点,长久空着肚子可不行,会得胃病的。”她将手招了招,示意管志伟坐起来,还在他面前铺了张报纸,纸上放了本书,将碗放在书上面。管志伟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不知是饿了还是董小婉做的饭很香,管志伟觉得很好吃。杨玲很少做饭。管志伟记得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想显示一下厨艺,就掳袖宣拳、叮叮当当做起来,磕磕绊绊忙碌了半天,等管志伟起来探头去瞧时,看见她将油盐辣菜全放进滚沸的水里,熬成了一锅粥,简直无法下咽,她也是吃不了几口就放了碗。在她家,她只会唤:“小五,做饭,肚子饿了。”那女孩子埋着头,温顺地应了一声,就进厨房里去了。也许,杨玲从来没有为她自己的嘴操过心……

董小婉坐了一会,就到病房去看病人。

管志伟正吃着,突然听到杨玲的声音。她刚知道管志伟病了,赶上来看他。管志伟正想隔屋唤她一声,却听到她问询着走了过来,好像还有个男人把她带到了过道的尽头,也许是里面的医生,否则别人是不知道他在这里的。管志伟扬声唤道:“我在这边。”杨玲循声推门走了进来,满面笑容,说:“谁把你弄到这旮旯里来了?叫人家好找!”管志伟道:“因要输液,时间又很长,就到这儿来找本书看。”杨玲哟了一声道:“在病房里不可以看书么?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也让我学了点知识。”她将手插在荷包里,笑盈盈地立在屋子中央四处打量,一避道:“这倒是一间上等病房,不知你是第几个住这儿的病人。”管志伟笑道:“你少缺德点,别骂人家,人家可没有惹你。”杨玲回过头来,笑吟吟走到管志伟面前,眯缝着眼说:“心疼啦!可惜她不知道,不一定领你这个情。”管志伟正要开口,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走拢来,他知道是董小婉,赶紧闭了口。董小婉推开门,看见一个穿黄色针织衫,蓝色牛仔裤的女人揣着手立在自己的床前,便知道了她是谁。于是笑道:“你就是杨玲吧?请坐。”她从门边拉了个凳子向杨玲递过去。杨玲道谢一声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董小婉,说:“早就知道你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只是无缘拜会。今天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长相更佳,真是人见人爱。”董小婉红了脸,说:“要是有才,也不会沦落到这儿来当医生了,不过是无聊时乱弹乱唱而已。倒是你,红遍了红场。”杨玲像是来了兴趣,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董小婉,说道:“我会看相。你眉毛很长,做事有主见。眼神沉着,做事专心认真,不会朝三暮四。五官端正,表明你思路清晰。所以你擅长琴棋书画,应该不会错。”董小婉扑哧一笑,道:“你说得有板有眼,到像学过相学。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杨玲道:“我嘛,一无所长,成天吃喝玩乐……”管志伟见他们说着说着,竟然互相打探起彼此的过去来,仿佛是一对思慕已久的人,亲亲热热诉说着过去。两个女人聊了半天,话题又转到了管志伟身上。杨玲感谢道:“我刚刚接手新工作,一时没顾上他,病了也不知道。难为你这么关心,过两天我请你吃饭。”说着,手抚到了管志伟的脸上来,最后停在额上,探测了一会说:“体温好像正常了,应该没事了吧?”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管志伟的嘴唇,笑吟吟地问道:“好了么?”管志伟道:“没什么不舒服了,输完液应该就会好的。”董小婉对杨玲说:“我听说你当上总务主任了。恭喜你!刚才管志伟还说,他是因为你而生病的。”杨玲回过头去望着管志伟,娇嗲地嚷道:“谁叫你乱说!你这个坏家伙。”拧管志伟的耳朵,一边笑吟吟地盯着他。管志伟将头偏了偏,没能躲过杨玲的手。他知道这是杨玲表演给董小婉看的。他最害怕的就是杨玲这时候的这种表情,不由得蹙了蹙眉。董小婉道:“你们聊着,我去看看病人。”匆忙地走了。杨玲这时才想起来还有外人在场似的,回过身来,脸红红的,满含歉意地道:“你忙吧,我会照顾他。”慢回娇眼,瞟了管志伟一眼,俯下头来,响亮地吻在管志伟的额上。董小婉走了出去。

等董小婉的脚步声远去了,管志伟才说:“你少恶心点好不好?人家不会抢我的,你少吃点不相干的隔壁醋,别叫人家说我找了个没素质的醋婆,连带地瞧不起我。”杨玲伸直身子,脱了鞋坐到床上去,盘起腿笑道:“我就是要吃隔壁醋,怎么着?没素质就没素质,你后悔啦?”管志伟不悦地道:“越说越上头上脸的!你以为还是你家,全由着你,没点儿规矩。”杨玲尖酸地道:“哟!我知道这儿是她家,也是你家。我作为你的同事,来看看你,也不行么?”管志伟见她吃饱了饭没事做,越说越离谱,侧过头去,索性不理她。杨玲沉默半响,却又俯下身来,拔过管志伟的头,对着她的眼睛笑吟吟地说:“以后我不吃醋了,决不在她的面前跟你亲热,让你多有点机会。”管志伟道:“又说傻话。”杨玲望着他傻笑,半天后才正经说了句“吃醋也是为了你,你还不知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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