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学校里渐渐地把叶秋成忘记了,就连以前成天跟他称兄道弟,在一起喝酒打麻将的人,提起他时,也是轻松幽默的几句笑话——他成了他们幽默的对象。管志伟也几乎忘了他,还是那个周末,他在车站等车时遇到了董小婉,才想起应该去望望他,看他现在怎么了。
董小婉背着医药箱立在路边等车,她要去南村一带打预防针。看见管志伟,她迎上前来,笑说:“我知道你要回家。不过,管志伟,要是没事,你跟我到南村打预防针去吧。你不是想瞧瞧大森林么?”管志伟望着她那真诚的脸,似乎眼里还有央求的意味,不禁心中一动;又想道:叶秋成家不就是在南村旁边的青山村么,正好顺路去看看他。虽说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可自己初到红场时,学校里只有他一个人热情地接待自己。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大家都忘记了他,自己更应该去看看他,也算是一种报答吧。管志伟答应下来。董小婉惊喜地叫道:“真的么!”话说出口,似乎一下子又觉得有些失态,不禁脸上羞热起来。管志伟却以为董小婉是害怕一个人独自在那大森林里行走,现在有人陪她,她不孤单了,因此高兴。他向董小婉伸出手去,说:“我给你背药箱吧。”董小婉道:“有你陪着我就行了,药箱还是我背。什么都拿给你做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在奴役你,被人家笑话,你记在了心里,以后就没有人肯陪我下村了。”管志伟笑道:“让我也有点事情做,好有个目的,形成责任感,以后你再下村,我就会对自己说:给董小婉背药箱去。”董小婉听了,脸有些红,管志伟这才意识到这话有些鲁莽。董小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下箱子递给了他。管志伟接了过去,背在身上,一下子到真的有了做事的感觉,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个陪衬。
走了几步,管志伟又有些不安,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董小婉是李雷的女朋友,自己如何就单独跟她走南闯北了呢!叫别人看见了,传得风言风语的,怎么跟李雷相处!可是,事已至此,又不能反悔,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好在山高林密,又不经过中学,不会被同事瞧见,这才心下稍安。董小婉却没什么顾忌,兴奋异常,一路说过不停。
虽然已经是下午了,蝉声依旧一阵紧似一阵。参天古树,遮蔽了天空,阳光从树梢枝叶间穿下来,金灿灿的,炫目而迷人。空气中,溢满了大森林浓郁的植物气息。声声鸟鸣,伴和着蝉声,从树梢上传来,显得热闹异常。管志伟很兴奋,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森林,便不时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有时甚至连董小婉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董小婉熟门熟路,带着管志伟爬坡下坎,穿过竹林,她甚至能说出哪儿有一棵树,开什么花;哪儿有什么野果。管志伟问她:“这儿有野兽么?”董小婉道:“听说从前有豹子,近几年来却没有人再见到过,也许被人打死了。”管志伟说:“虽然没有伤人的动物,可你一个女人家的,独自走在这深山老林里,你不害怕么?”董小婉抿唇而笑,说:“你以为这是城里,成天提防着别人吗!这里的人大多是互相认识的,也没有钱,没有人会安那个心。”管志伟觑着她,微笑说:“抢人一定是为了钱么,也还有别的。”董小婉明白他的意思,一笑说:“那种人毕竟很少,尤其在这种地方。这算什么,大白天的。有时候三更半夜的有急诊,我跟人家打着手电筒走在这里面,也并不觉得害怕。从小在这里长大,习惯了。”管志伟摇头叹息说:“这些人真傻呀,怎么就没点审美眼光呢!秀色可餐啦,放过你这么个美女可是罪过。人一生为了什么?”董小婉一愣,咯咯笑将起来,指着他:“管志伟,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呢,没想到也会说笑话。”瞅着管志伟,继而笑道,“男人一生就为了追个美女么?我问你,见到美女你通常怎么办,敢去抢她么?”管志伟摇摇头,笑道:“不敢。从前,我见到美女就脸红心跳,连话都不好意思跟她说,别说抢她了。只在心里悄悄地仰慕。这几年出来了,经过锻炼,好了一些,不过也不敢抢,最多不过是想找她聊聊天而已。”董小婉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管志伟,却说不出话,只道:“管志伟,你……你……”半天才缓过气来,说,“唔,笑死人了,你怎么这么幽默!”管志伟望着她那浸出细汗的脸,还在忍俊不禁的笑容,不知道她怎么会觉得这么好笑,他想她一定是把自己说的话当做笑话了。
这以后,董小婉像有无限的开心,脸上时常酝酿着笑容。
横亘的山,重重叠叠,全掩映在蓊郁的林木里,明明遥望着对面树林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可是走了半天,却还未到达那里;抬头四顾,看到的只有繁茂的枝桠一直接到天上,跟那蔚蓝的一角天空衔接起来。树顶满是鸟雀的欢叫,沟里却静得只能听到流水声。满地都是腐叶,人踩在上面,发出淅淅飒飒细响。
黄昏时分才到达南村村口。拐了个弯,劈面瞧见了人家的屋宇,便引来一阵狗吠声,一只浅黄的大毛狗从一户农家门前的石阶上一跃而下,跳到地上,穿过院子,向他们扑过来,在两米外停住,汪汪地冲着他们叫过不停,尖利的牙齿白森森的叫人害怕。叫声引来了别的狗,它们从各家窜出来,一齐到了村口。狗多势众,它们一个给一个壮胆,一个给一个助威,嚎叫着,步步逼近,小小的山村一时震动起来。管志伟护着董小婉,步步后退。正在无计可施,主人这时走了出来,喝退了自己家的狗,又拾起一块石头,向别的狗掷去,它们这才回头跑了;跑到安全处,又回过头来,齐打火儿,一声紧似一声叫唤。
屋主人是个五六十岁的妇女,用块蓝帕子包着头——想来正在屋里做着什么。见了来人,她迎了上来,笑眯眯把两人带到院子里,从屋里提出两条板凳给他们坐。董小婉说:“大婶,我们是来打预防针的。你的小孙子呢?”她跟这个大婶很熟。大婶扯下头上的帕子,用它拍打着衣服,一边道:“出去玩了——我这就去把她找来。”却没有立即去找孙子,到屋里弄了半天,端出两杯茶,挪过一个凳子,将茶放在二人面前的凳子上,这才招呼了一声,从院子前的路上穿过去。村里大概很少有外人到来,听到不绝的狗吠声,陆续有人来探视。渐渐地,院子里站满了人,都跟董小婉很熟,有的还把她视为亲人,热络得不得了。根本不用通知,一传十,十传百,才一会儿,全村都知道董小婉打预防针来了,便拖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陆陆续续地向村口大婶家里来。有的孩子认识董小婉,见是她,回头便往人丛中蹿,却马上被大人揪了回来,他便一边哭叫着:“我不打,我不打!”一边挣扎。院子里一时便全是小孩子的哭叫声,咒骂声,大人的哄骗声,叱咤声,不绝于耳。
打完针,村民不让他们走,一定要留他们吃饭,后来就以近为便,在大婶家吃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路被森林掩映着,看不清楚,不能回去,只得在大婶家住宿。
村子里到很少有树,一家离一家很近,月光一出来,便全都沐浴在辉光里,灰白的石板房子衬与黛色的山,有如梦中的情景。大婶是个幽默人,老是有笑话挂在嘴边。她看见二人要出去,便说:“向月亮么?今晚可不凑巧,月亮太明了。”董小婉忙向她解释说,她跟管志伟只是一般朋友,他是跟着来玩的。可是大婶根本不信,含笑听着,也不争辩。
管志伟跟董小婉来到寨子旁边的山坳上,在一块草地上坐了下来,俯瞰着寨子下面那一弯梯田。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便是那茫无涯际的大森林。莽苍荫翳的高大树木下,浓荫遍地,黑魆魆的看起来有些怕人。管志伟盘腿坐在董小婉旁边,扯了根草在嘴里嚼着,问她:“你怎么懂得那么多乐器?我可是学了半年也没有把笛子学会。”董小婉伸着修长的腿,手后撑着,仰望着碧清天幕上那大而圆的月亮,笑说:“你不知道我从前的理想是什么。从小我就想成为一名歌星,我为此还奋斗了十多年。我请人家教我简谱,又买了些乐器来学。最早的是口琴。当时的痴迷呀,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要有空,我就吹。在学校里,起先同学们还不怎么着,后来就烦我了,我只得到校园后面的山上去。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我失恋了呢!”她笑了笑,“才多大?那时学校里可不流行谈恋爱,我也没有想过要去爱人家,想来那些男生也不会来爱我这个半夜里跑到山顶上去吹口琴的疯子……”月光照在她那洁净的脸庞上,看起来光滑玉润的,显得娇媚可人。管志伟问她:“你家很有钱吧,能够买那么些乐器?”董小婉自豪地说:“我家也不过就是一般的家庭而已,爸爸在乡政府上班,母亲务农,我下面又还有两个弟妹,哪来闲钱给我买这么多乐器!那是我自己挣的,父母给的钱只够我生活。那时,假期里我就跟人家去挖药卖,为此赚了一笔不少的钱。不骗你,读书时我是我们班穿得最好的,他们还以为我家很有钱呢!在农村,家里没人当官,又没有人做生意,哪来的钱呀!”回忆起过去,她一脸的满足,接着说,“考进安顺卫校后,我起先搞家教。但我们这些贫穷地方,人家能够给多少钱呢!后来我就去搞推销。那几年很少有人从事这个行业,竞争少,让我赚了点钱。可惜,歌星没当成,赚的钱却花完了。”管志伟替她惋惜说:“要是你不痴迷当歌星,继续搞你的推销,说不定今天已经是大款了。”董小婉笑道:“那可说不定,人生有时由命不由人。我当时逢大赛必参加逢招聘必报名,结果成功了吗?没有,现在我还是一个医生。”管志伟道:“可你有经历,这本身也是一种财富。”董小婉想了想,说:“也许是这样吧。可是,人的一生总不能一直留念着过去。沉迷于过去,停滞不前,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我还要生活,我还要有未来,过去学的那些东西也要去用才好。”管志伟给她建议:“那你不如辞职算了,继续去推销产品,说不定更适合你。”董小婉说:“这你就不懂了,做什么都有时间性。现在做推销的人可多了,赚不了钱,也不好做。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当医生是否适合我。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要么能找到自己的坐标,实现人生的价值;要么就有钱,快乐地度过一生……”管志伟默默地听着董小婉谈她对人生和理想的看法,对她不由自主地由欣赏而变为钦佩了。他从前低估了她,她的内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温柔,那样沉静,而是狂热着,有理想有追求。自己呢?作为一个男人,还从未做过什么成功的事情呢……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几个村子。每到一处,董小婉都深受村民们欢迎,大家像亲人一样待她。管志伟向人家打听,大家都说董小婉热情,不分贫富,一律同等对待;还有责任心,随叫随到。管志伟心里对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下午,他们到了青山村。打完针后,管志伟同董小婉问询着去了叶秋成家。
寨子东边,有一溜三间平房,两则配与厢房,自成院落。屋前有几棵高大的楸树,树上缀满紫色的花朵;地上落英缤纷,蜜蜂在花间盘旋,老远就能听到一片嗡嗡的声音。盘花绿漆的大铁门敞开着,没有人影,却传出几声谐谑的男女调笑。管志伟在院子里唤了几声,笑声消失了,半天后才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打开耳门走将出来,三十多岁摸样,头发梳笼笼罩下来,脸上还荡漾着笑意。她见不认识来人,脸上的和悦表情立即收束,放下脸来,边扣着衬衣的扣子边说:“找谁?”管志伟道:“请问,这里是叶秋成老师家么?”“不是。”那少妇没好气的说,“她家住在后面。”说罢转身进了屋,碰地一声关了门。
管志伟望了董小婉一眼,笑了起来,想这人怎么这样无礼!董小婉的脸上起了红晕。他们走出院子,绕过这屋,来到后面的树林子里。树林里果然有座撇旧的小屋:泥胚墙,茅草顶,墙上被耗子打了些洞,黑乌乌的朝向不同的方向。树上掉落的种子在屋顶上生根发芽,一簇簇,一蓬蓬,欣欣向荣的。面墙的泥巴上,一根根竹头探了出来,由于年深月久,乌黑得像根木炭。管志伟敲敲门,问了声:“有人在家么?”里面立即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拉开了竹篱笆门,紧张地打量着二人,惶恐地问:“你们是……”管志伟忙趋前一步,和悦说道:“我们是叶秋成老师的同事,到这边来玩,顺便来看看你老人家。”老妇人这才放下心来,把他们迎进屋里。
屋子很小,却极不协调地有几件现代家具,都放在两旁的房间里。堂屋里满是锄头镐刀等农具,简直没有人落脚的地方。老妇人挪开农具,提来两条板凳,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泡了茶。管志伟问候了她,才说:“叶老师现在还好吗?也快出来了吧?”老妇人道:“进去了还能出来么?都判了,三年。”一边说一边掳起袖子拭泪。“哦——”管志伟应了一声,有些意外,想想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老妇人想是压抑太久了,找不到人倾诉,见了他们,也不避嫌疑,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泣道:“他教了这几年书,赚到了什么?到把自己送进去了。”她指着头顶上乌黑的竹篱,“你们看看,贪污的人家,会住这样的屋子么?”管志伟安慰她:“也许是搞错了,等调查清楚后就会放出来。”这不过是句很傻的安慰话,老妇人却没点避讳地说:“我卖了牛马,还借了一大笔钱,都花光了,也没能把他要出来,还能放出来么?”董小婉同管志伟彼此对望一眼,于怜惜之外,还加了点难过。老妇人抽泣半天,又接着说,“他爹都气病了,连煤也没有去挖……”也许是无处发泄,或者是年纪大了,又心疼她的牲口,她呜呜咽咽说下去,“那牛马可是他爹在洞上挖煤,我给人家的车上煤,一分一分积攒起来买的呀,他也没有出过一分钱,怎么就这样子丢了,水泡也没有起一个!天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遭报应啊!我跟他爹苦了大半辈子才让他把书读出来,本希望他出人头地,过得像个人样,那料到他到把自己送进牢里去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拿供他读书的那些钱建间好房子住。他没工作,就不会跟那些人搅在一起,不会陷进火炕里去,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天啊天……”她捶胸顿足、嚎啕痛哭起来。管志伟同董小婉安慰了她半天,她也没收住泪。
回去的路上,管志伟说:“看他家那屋子,也不像是有钱的人家。他要是真的贪污,钱会用到哪儿去了呢?不会是存在银行里吧?”董小婉思索着说:“这种情况可能性很小。出了这样的事,法院是会到银行去查帐的,但却从未听到过他在银行里有钱的传闻。”管志伟奇怪道:“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啦,三万块,放到哪里也得有个影子,不可能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董小婉扯了根草衔在嘴里,嚼着说:“我看是被他挥霍光了。据说他家就他这么个儿子,于是从小便宝贝似的养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造就了他浪荡的德性。他出事后,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他经常同一些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到寻梦山庄吃饭,吃饭又必喝酒。他那性儿,喝醉了就抢着付钱,找里面的小姐。又好赌,常常到计生股参赌。人家赌得起。罚的款有百分之三十作为奖金返还,又还有其他的灰色收入。而他有什么?一个清贫的教师,一个月不过四五百块钱的工资而已。再说,酒醉了的人,能赢么?所以人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叶送财’,说他十赌九输。”管志伟想了想,说:“学校里的领导,他还算是关心人的,想不到这样的人也会这样。”董小婉说:“这一来是他的脾性所致,二来也是风气使然。权力太集中了,缺泛监督,再怎么好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不由得不走向反面。”她笑了起来,自嘲地说,“要是有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我面前,犯罪的成本又低的话,我也是抵抗不了诱惑的——我喜欢钱。”管志伟道:“她母亲老糊涂了,连为了儿子花了钱也要说给我们听。”董小婉说:“她不糊涂,会从小溺爱他么!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她儿子进监狱,也是她造成的,这是必然。”管志伟不明白,说:“卖牛卖马的钱,也有几千万把块吧,怎么就一点作用也没有起呢!”董小婉嗤笑道:“你以为那些人像你我,少少一丁点工资就满足了么!这点钱,人家才不放在眼里呢,还不够吃几顿饭!”管志伟听了,唏嘘不已。
那个下午,杨玲四处找寻管志伟,不见,问别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不由地心生怨气。她本来不想回家的,打算叫上管志伟,一道去同学家玩。找不到管志伟,也没有去玩的兴致了,泱泱地回了家。她到管志伟家去问,管志伟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她心里窝着火过了两天。到了下周,回到学校里,刚下课,他便闯进管志伟的宿舍里去,坐到床上,觑着眼瞪着地面。管志伟见杨玲怒气冲冲,一阵风冲进来,不知何处得罪了她,忙坐到她面前,陪笑问道:“怎么啦?”杨玲半天才抬起头来,冷冷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管志伟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莫非她知道我同董小婉下村的事了么?忙解释道:“我不过跟他们下村去了一趟。早就想去的,一直没时间。那天恰好遇着了——”杨玲打断他,问到他脸上来:“去哪儿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你眼里还有我么!”管志伟陪笑道:“怎么这样子说话?我眼里当然有你——那天我并没有下村的打算,是在等车的时候遇到了他们,他们要去南村。我早就想去青山村看看叶秋成的父母了,就临时改变了主意,跟他们一道去了。要是早有这个打算,当然就会告诉你。”杨玲颤声道:“你到快活,几个人在森林里游荡。可你知道我是如何过的吗?你知道我寂寞吗?你知道我是如何想你吗?”委屈得淌出了眼泪,呜咽起来。管志伟听她的口气,好像她并不知道同去的是董小婉,不由地暗自一喜,放下心来,蹲到她面前,执起她的手,安慰说:“都是我不好,辜负了你一片好心。今晚我请客,聊以弥补我的罪过。”杨玲不理他,抽回手去,只顾拭泪。管志伟拿开杨玲的手,掏出一张纸巾,给她拭去腮边的泪,捧起她的脸来,望着她的眼睛吻了下去。后来他索性搂住了她,把她压到床上。杨玲起先还左躲右闪,拒绝管志伟的拥吻,经不住他一再地坚持,还是接受了她,跟他缠绵起来,把那点小小的怨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唐饴请了病假,几天没有到校上课。徐仕政也消失了几天。下一周,他虽然来了,却蜷缩在校长办公室里,寻常见不到,例会也没有召开。又过了几天,初三年级毕业典礼上,二人才一起现了身。徐仕政坐在主席台上,面朝窗外,抽着烟,仿佛在想什么问题,会议开始后方才回过头来发言。内容很简短,心不在焉的不愿意多说,没有了往日那海阔天空的胡聊。他的额上有个大疤痕,痂虽然掉了,仍然还能够看出是新的创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唐饴一直将头伏在桌子上,仿佛睡着了的样子,看不见脸,可是头发稀疏处也有一些疤痕。杨玲用手肘碰碰管志伟,付在他耳边,悄声说:“这就是偷情的下场。”管志伟一笑,低声道:“你放心,以后你老公只爱你,决不学他们。”杨玲桌下的那只手滑到了管志伟的腿上来,狠狠的拧了他一把。
以后上课,杨玲跟管志伟遇见唐饴时,对她脸上的伤疤视而不见,打个招呼便走开了。倒是其他不知情的同事关心,见了面便问道:“唐饴,跟老公打架了么?”唐饴脸色郝然一红,低着头,说:“逗朋友的孩子时不小心被他抓着了。”说完便托词匆匆走了。大家当然不信,逗小孩不可能留下这么多的疤痕,一定是她丈夫的手笔。可也有人怀疑:男人跟女人打架,一般不用九阴白骨爪,能用这招的往往是女人。后来,不知谁把她脸上的痕迹同徐仕政的联系到了一起,私下里打趣。起初也有人不相信,偷情怎么会在两人的脸上都留下伤疤?又不是打架!别人便寻找各种合理的解释。于是,学校里流传开了几种版本的偷情故事。正应了那句古话: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杨玲在办公室里遇见了校长,显示了她那一贯对校长的关心,望着他的脸,惊讶地叫道:“哎呀,徐校长,你怎么弄伤了脸?”徐仕政看着报纸,叼着烟,满不在乎地说:“逗邻居的小孩玩不小心被他用烟灰缸砸着了。”杨玲隔着桌子仔细地瞧了瞧,怜惜说:“这么大的疤,该会是多大的伤口留下的啊!怎么不小心点呢?那孩子,也太狠心了,长大了不会是个好人。”徐仕政依旧看着他的报纸,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凶。早知道,就不去逗他玩了。”杨玲在对面坐了下来,停了停,问他:“林姐知道么?”徐仕政说:“知道。”杨玲替他松了口气,说:“知道就好。要是不知道,被她看到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准得跟你吵架。”说完,自我笑了两三声。徐仕政可是无话,笑不起来。
杨玲跟他谈了点事就离开了,徐仕政望着她的背影,狠狠地把烟头捺在烟灰缸里撵碎,心里恨道:这小妞今天怎么这么罗嗦,真讨厌!
杨玲不用回头看校长的脸色也知道徐仕政在后面恨她,骂她。她可不在意,脚轻步快地走着,心花怒放。
徐仕政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究竟会是谁在林玉娇面前告发了他。他一向行事谨慎,不可能留下蛛丝马迹让林玉娇生疑;可能的,唯有学校里的知情人向她吐露了真情。可学校里有谁知道他跟唐饴的关系呢,这点他可一无所知。被人发现,这是有可能的,俗话说: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倒是跟唐饴出去过几次,却每次都叫上其他人,大家一起去办学校里的事——这当然也是一种掩盖。他们之间难得有机会在一起,难免会在夜半三更时,趁人熟睡之际偷着亲热一番。在学校里,他们一直都很谨慎,不太可能被别人发现。那么,会是谁知道他跟唐饴的关系呢?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想,突破口只能放在林玉娇的身上了。他从此天天回家,在林玉娇跟前讨好,一如当年追她那样:目的是其他的东西,而不在于她的肉体和感情。他抢着做饭,洗碗,洗衣服,空闲下来便说些笑话,逗她开心。林玉娇想起捉奸在床那一幕时,不免怒火中烧,他就跪在她面前,让她左一耳巴右一耳巴地打在脸上,不逃避,也不讨饶。林玉娇打累了,他就自己打自己,好似诚心忏悔一样。林玉娇每日见他打自己,脸都打青了,浮肿起来,气也就消了许多,相信他是真的后悔了,不然也不会如此折磨自己。她也有些心疼他,好歹总是自己的男人,打坏了,自己也吃亏。再说,他大小也是个领导,成日青紫着脸去上班也不像话,有失威严。自己不也有道不清说不明的事情么?不过,她又为自己辩解。自己出轨还不是他导致的!要是他像个男人,自己可能会经受住别人的引诱。女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尤其像她这样没事干的悠闲女人。不是有句话叫做‘饱暖思淫欲’么,自己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会经受得起男人的挑逗!这样一想,她也就原谅徐仕政了。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依旧成天唬着脸,听他道歉,听他说笑,只是不去逗引他打自己的脸。
徐仕政见他老婆的态度渐渐地有了好转,知道她从心底里已经原谅自己了,只不过还放不下面子,下不来台而已,便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多年的夫妻,他知道林玉娇的兴趣,断然受不了糖衣炮弹的打击,所以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还从街上的游荡小贩手中买了个黄碟,又买了些林玉娇喜欢吃的菜。
吃过晚饭后,林玉娇懒散地斜倚在沙发上,无精打采的,似睡非睡。近来她经常感到腰酸,腰胀,五心烦躁的,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徐仕政洗了个澡,安排好一切后,来到电视机跟前,往影碟机里放了光碟,就退到林玉娇的身边来。林玉娇阖着眼,并没有看电视。初时,她只听到电视里放着什么武打片,乒乒乓乓响成一片,还伴随着男女的喝叫声。不久,就变成了听不懂的外国话。她以为徐仕政在看外语频道,并没有在意。正朦胧着,有女人痛苦而又兴奋的呻吟声传来,她睁开眼睛,看见电视上有两个外国男女赤裸裸地缠绕在一起,不觉全身一紧,回过头去指着徐仕政骂道:“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老不正经。你说,你怎么会不勾引女人!“徐仕政坐下来,一把揽过她,强行亲了几口,狎笑道:“我老了,可你年轻呀!我也是心疼你,不能老是这个样子,那会憋出病来的,还是拼着这条老命,让你受用受用。”林玉娇没有挣扎,揪着徐仕政的耳朵,咬牙切齿训斥道:“你也知道你老了!都快入土的人了,还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还去找那骚婆娘。我问你,你没有老婆么?我还不能让你满意,满足么?”徐仕政也不讨饶,把一只手放到了林玉娇的身上,从衣襟下面往上摸去,揉捏着她那丰满的乳峰,说:“我知错了,以后听老婆你的。”林玉娇觑了他片刻,没有再说话,眼睛渐渐地闭了下来,放开了徐仕政的耳朵,靠到他的身上去。徐仕政趁机把她放到沙发上,嘴上手下,吻向林玉娇的全身。林玉娇眩晕了,跌入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深渊里,挣扎着,喘息着,尖叫着,配合着电视上的外国男女歌唱。
后来,徐仕政把林玉娇抱到床上去,使尽浑身解数,用尽了各种技巧,坚持着,忍耐着,务必让她满意。不久,林玉娇半个汗津津、肉唧唧的身子慵懒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朦朦胧胧地就要睡去。她个把月都没有让徐仕政近身了,自己也早就忍耐不住,正像个极其饥饿的乞丐,一旦得顿饱饭,便拼命享受,结果却吃坏了身子。此刻,她意识模糊,处于清醒与睡眠之间,却哪面也进不去,出不来,什么也不知道了。徐仕政拿起她那圆润的、带有漩涡的肥手,搭在自己的嘴上,吻了一下说:“还是你好,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能跟你比,让人舒服。”林玉娇咿咿呀呀应了一声,却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徐仕政努力地翻了个身,把她放到床上去,一只手斜撑着头,望着她那满是红晕的脸,轻轻拂开罩在上面的绺绺湿发,把它拨向自己,以便让她听得清楚一些:“我应该感谢他。没有他跟你说了,我还沉睡在迷梦中,不会醒过来。”林玉娇被老公弄清醒了一些,可是没有睁眼,只说:“是应该感谢人家,不然你就成昏君了。”徐仕政道:“哪天我们在馆子里叫几个菜,请他吃顿饭。”林玉娇说:“来家里吃就行了,何必花那个钱!” 徐仕政乘机问道:“你说,要不要请他的老婆一起来?”朦胧中的林玉娇未及多想,笑了一声道:“人家婚都没结,老婆哪儿来!”徐仕政见搜寻的范围小了许多,心里一喜,想了想,笑问道:“你说,他结婚以后会不会出去嫖呢?”林玉娇不以为然,说:“你以为人家小夏像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过,停了半响,又说,“不过也说不定,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未来的事,谁知道呢——好了,别啰嗦了,我瞌睡来了,明天再说吧。”一语未完,翻过身去背对着老公睡了。
徐仕政可是说不出话来,连林玉娇最后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楚。他万万没有想到,出卖他的人竟然会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经常请自己吃饭,自己也待他不薄,团委书记不就是自己提拔他的么!虽然是个不值钱,不需要教育局任命的职位,可是人家教站还不想给他呢!教站的方俊当时就提出让吴玉海来当。吴玉海听说是方俊的未来舅子。还是自己在陈方圆站长面前力保,他才走马上任的。还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他要求的,不能满足他的,就只有总务主任之位了,可那是他能争夺的么?杨玲来头有多大,他不是不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作为校长,也是倾向于他的,可是人家教站和局里面钦点杨玲,自己又能怎样?总不能逆流而上。他没有当上总务主任,自己还有些惭愧,私下里打算以后在其他地方弥补他。这时想起来,倒还是一种安慰。让夏流这样的人即位,将来自己注定要死在他手里。叶秋成出了事之后,若不是自己过后仔细盘问唐寅,还不知道他夏流是这种小人。当时自己知道了,也没有怎么着,不过是告诫自己防着他一点罢了,谁知他连素日把他当朋友加兄弟的人也要下手,可见这人怎样的心胸狭窄,卑鄙无耻!
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自己还费尽心思地琢磨是谁告发自己呢!什么人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夏流的身上去。他们去出差,即使没有夏流的事,也要叫上他,为的就是遮人耳目,哪里想到这竟然成了他的把柄。为了不让其他人生疑,旅馆里安排房间时,一直都把夏流跟自己安排在一起,就是认为他会为自己遮掩。天长日久,怕被他看出端倪,还在私下里,借酒意说话,要他替自己保密;虽然没有明说,他也应该知道。自己一直重用他,不就是为了这些事情么,否则,学校里能干的人多的是,会轮得到他夏流!他一没能力;二没人品:形象一向就差,谁会看上他!错了,十足的错了,出卖了自己的,竟然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徐仕政越想越气,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他想,这本来是应该想得到的,善于阿谀奉承的人都是小人,可是,自己被他的甜言蜜语弄糊涂了,竟然把他当成了可信赖的战友……他旧仇又添上新恨,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在床上辗转难安。身旁的林玉娇可没有他这样的费思量,半裸着肥白的身子,在他的身边,沉沉地睡着,鼻息咻咻地响。
相关新闻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